连接托利多与马德里之间的M30公路,清晨一片寂静。没有半辆汽车经过的沥青路面中央,几只早起的鸟儿停在白色的路线上休息。
遥远的北方渐渐传来车轮转动和引擎怒吼的声音。一辆运油车像长型坦克般从马德里的方向驰来。公路中心的鸟儿惊散,各自冲上仍未亮透的晨空。
运油车离去。公路再度恢复宁静。除了缓慢变化的天色外,时间似乎停滞不动。
公路东侧有一条小小的支道,伸展入一片平缓无际的草原。朝阳从平原的尽头处升起了一半。
一条孤寂无比的身影远远避开公路,在草原上踽踽独行。步履有点蹒跚,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看来似是个上了年纪但身体仍然硬朗的老农夫。
他走到其中一片比较斜的草坡顶上,站在坡顶小路旁竖立的一块木板前,俯视草坡下方一座倚着小树林而建的牧场。
他托起帽沿,露出一双哀愁的眼睛。
牧场中央的两层高木屋窗户没有透出半点光亮。烟囱没有冒出炊烟。牧场围栅内原有的牛群都不见了。只是相隔四天,这座牧场便已失去了一切生活气息。
康哲夫转头瞧瞧身旁那块写着牧场求售广告的木牌。上面钉着一片写着“已售”字样的小木条。
——媞莉亚,是你把它买下来了吗?
康哲夫缓缓爬下草坡,谨慎地走近牧场。千辛万苦才逃到这里,他可不想被牧场主人当作小贼以猎枪射穿身体。
他勉力攀过牧场外的围栅。右胸一阵发痛。创口的情况不大好,费南迪斯神父给他的消炎药又用光了。
康哲夫以轻细的步伐迅速走近庄园中央,抵达了木屋其中一面墙壁。窗户内的窗帘都垂下了,完全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康哲夫摸索到屋后的小花园。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是那种用信用卡也能够打开的小门锁。可是康哲夫身上如今连纸币也没有一张。
正在盘算如何打开小门时,门内传来一把男人的声音。
“是康先生吗?”说的是英语。
康哲夫一瞬间整个人僵住了,立刻作出戒备的姿态。
“请进来吧。门没有上锁。”
身体的虚弱和伤痛,令康哲夫的思考能力比平日迟钝了许多。然而往日在雇佣兵团染上毒瘾的岁月中,他已习于在脑神经受到干扰的情形下作战。他默想。对方的语气不似带有敌意。如果是警察、CIA或是“朔国”派来的杀手,也一定不会作声示警。
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小门推开。
屋内一片漆黑,从空气中残余的食物和油烟气息,康哲夫断定这是厨房。
眼睛开始习惯了黑暗之后,他辨出前面一张大餐桌后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安静地坐着,双肘搁在桌上,两手支着下巴。一个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姿势。
“康先生,请关上门,比较方便说话。”
这次康哲夫听清了:男人英语中夹带着轻微的特殊口音。初次听见的人绝不会察觉其中分别——除了日夜思念着媞莉亚的康哲夫之外。
男人那特异口音跟媞莉亚的一模一样。
“你是‘朔国’的人?”康哲夫把鸭舌帽脱下。
“我国的名字是‘迈尔桑’。”男人按动了他身后墙壁上一个灯钮。厨房天花板中央一个灯泡亮起来。“其意思就正如阁下所说:新月朔国。”
康哲夫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睛细小,双眉十分稀疏,低而小的鼻子,肤色比一般东方人黝黑,一张毫无半点性格的脸孔,近似东南亚国家的人。一身黑西服倒是非常称身。整体予人的印象是政府的中级公务员、汽车推锁员或是会计所的职员,总之是那种不会吸引人多瞧一眼的类型。
康哲夫发现木桌上放着一件东西:曼多萨教授送给他的那本《朔月王国传说》。书中央有那个洞穿的剑孔。
“媞莉安罗吉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个男人说,“康先生真的能够逃到这里来。”
“你是说媞莉亚?她在哪儿?”
“她已经回到我们的地方。她十分安全,康先生可以放心。她回去的一切程序是我亲自安排的。”男人目中透出自信。“媞莉亚的全名是雯罗·媞莉亚罗吉。‘雯罗’这个姓氏是‘歌’的意思,是我国古代一位王后的姓氏。在其后的大分裂时代,雯罗族也是其中一方割据的诸候,媞莉安罗吉正是其后代。”
男人指指桌上的书。“这些史事,在这本书上也有记载。”
“是媞莉亚吩咐你在这里等我吗?”康哲夫露出焦急的神情。这对他来说是罕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人的眼前。
男人思考了一会。“也可以这样说。她确实在临行前这样要求我。另外我们也有点事情要跟康先生谈谈。”
“你们不是要杀死我的吗?”
“那只是一个可怕误会。”男人微笑。“很抱歉令阁下受伤。但是我国当中有人擅自行动,错误下了格杀的命令。”
——杀死达奎也是误会吗?
康哲夫原本想这么说,但觉得眼前不是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贵国要跟我谈什么?”
“我没有权力与康先生谈这件重要事情。”男人神情非常严肃。“我叫哥喃汉,只是我国一个小官吏而已。我的任务只是把康先生带回我国的首都,与我国最重要的人亲自会面。”
“凭什么要我跟你回去?”
“媞莉亚在那儿等着你。”
康哲夫像被一下子击中要害。他沉默了好一轮。“你们相信我吗?你们能够确定我不是CIA刻意放走的卧底吗?”
“CIA里也有我们的人。”哥喃汉说。“康先生,你已不容于美国政府。即使你把现在所知的一切告诉他们,对我国造成的伤害也不大。就是现在把我抓给CIA也没有用。我持的是马来西亚护照,名字叫‘吴文芳’,职业是家俱商人。你不会找到其他线索,也不会再见到媞莉亚。”
康哲夫拉出哥喃汉对面的一张木椅子,坐下来低头沉思。
“康先生。”哥喃汉整整领带结。“假如你想再见媞莉亚,便没有其他选择。”
康哲夫把眼睛埋在双掌中。“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哥喃汉释然一笑。
“不用焦急,康先生。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医生。”
在法国西南部港埠波尔多一间隐秘的私人医院疗养的两个月期间,康哲夫完全没有刮胡子,如今一脸漆黑浓密的胡须改变了他整个脸形。
把原本整齐得如企业行政人员般的发型理成军人似的短短平头后,哥喃汉替他拍照制作假护照。康哲夫一眼看出造这本新加坡假护照的是一流高手。里面盖上了好几个国家的入境签证。
康哲夫就以这本名叫“王永波”的护照从巴黎戴高乐机场出发往泰国曼谷,再南下印尼,东渡巴布亚新畿内亚,进入南半球的纽西兰。
早在纽西兰首都威灵顿等待他的哥喃汉又为他安排了另一本护照。“朔国人”的安全措施令他叹服。
这次康哲夫以澳洲华侨“刘伟明”的身份出发,到夏威夷檀香山休息了五天。在黄昏的威基基海滩上漫步时,一想到自己两个多月前仍在地球的对面拼死逃亡,康哲夫兴起一股奇异的感叹。
飞机抵达加拿大温哥华后,哥喃汉一如预料般在机场外等候他。接到手上的是一张长途公车的车票。
长途旅程开始令康哲夫感到厌倦。但是一想到媞莉亚的脸,他再次打起精神来,观看车窗外毫无变化的风景。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平原,偶尔会经过附带餐厅的加油站。经过山区公路时停下了两次,都是因为路上挡着小群野生的山羊。
公车越过一辆MtB(多用途越野脚踏车)时,康哲夫不禁向那穿着斑斓紧身衣的车手多看几眼。车手并没有回看他,只是低着头朝光秃秃的公路前方拼命踩着脚踏。不一会脚踏车便化为一颗小小的黑点,被远远抛到后头。
到达加拿大东岸多伦多时已是八月末。头发长了一点,不过仍是野和尚般的平头,与护照中那个“刘伟明”没有两样。
当哥喃汉吩咐他循陆路南下美国波士顿时,他猜测已开始接近目的地。否则哥喃汉不会要他冒险越过美国本土的海关。
在长途公车上,康哲夫已充分练习过澳洲口音的英语——他在雇佣兵团时接触过不少土生澳洲人,这项工作并不太困难。
关员被他明显的口音瞒过了,何况他也在夏威夷出入过一次。
七个小时后,哥喃汉也随同到来。他以汽车接载在机场等候的康哲夫。
车子在市中心兜转。
“把你的护照交给我处理。”坐在驾驶席的哥喃汉向后座上的康哲夫说,“你身旁那个纸袋,里面全是你需要的东西。”
康哲夫把护照交给哥喃汉后,打开那浅棕色的普通购物袋。一个皮夹。一叠美金钞票和十几枚零钱。钞票全是旧的。另外有两张证件,一张是加州的驾驶执照,一张是美国公民的社会保障卡。
“名字仍然是‘刘伟明’,洋名是‘雷伊’。”哥喃汉把那本澳洲护照收入西服内袋后说,“相隔时间太短了,为免你搞乱了身份,还是用这个名字。你本身是美国人,不用担心口音和俚语。”
“我一直有个问题。”康哲夫把钱跟证件收进黑色皮夹时问:“你们很早便认识我吗?”
“你很快便会知道答案。”
“接着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出生的地方。”哥喃汉微笑。“那个令人既畏惧却又趋之若骛的都市。”他说着把一张由波士顿飞往纽约的机票递给康哲夫。
汽车在波士顿公园广场旁停下来。这儿临近公车总站,正好让康哲夫搭乘公车前赴机场。
“后天晚上八时,到帝国大厦八十六楼的观景台。那儿会有人告诉你要往哪里去。”哥喃汉由始至终连头脸也没有别过来。“你永远再不会见到我。”
康哲夫下车后,哥喃汉驱车不到五分钟,便返回四十六层楼高的“丽丝卡尔顿”酒店。
把汽车交给服务生泊好后,他快步走向酒店大堂的升降机。虽然不需再带引康哲夫,他仍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包括联络在纽约的接头人、销毁康哲夫的假证件等。
在十二楼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步过时,哥喃汉面容依旧无一丝变化。康哲夫的安危如何,他半点儿也不关心。
但就在打开房间大门的一瞬,他脸上那钢铁一般的自信崩溃了。
在原应空无一人的单人房间里,一名身穿黑皮夹克的高壮男人端坐在床上。坐姿虽然非常轻松,男人却自然散发出慓悍的气势。
男人架着一副墨镜,一头黑中带棕的长发束成马尾,唇上和下巴留着髭须。右耳有一道犹新的创痕。
“喀尔塔!”哥喃汉的声音在颤抖。“你……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迅速把房门关上。
“不懂礼节的家伙!应该称呼我为‘提督阁下’!”男人喀尔塔叱喝。“那个中国人在什么地方?”
“什么中国人?”哥喃汉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不要在我面前搞花样!小小一名‘驿班统’,你的生死都握在我掌中!告诉我,康哲夫在什么地方?”
“没有‘主公’的命令,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哥喃汉神色坚定。“你也知道他是‘主公’的客人,你不能向他动手!上一次你……阁下擅自行动,已令‘主公’大发雷霆,阁下不应再越权行事……”
“我只知道他是敌人!猜德连就是栽在他手上——我们连他的尸体也无法取回!”喀尔塔的语音有如咆吼。“听说猜德连临终前在身上完成了‘血朔’,那意思非常明显——要我们替他报仇!”
“阁下不能违抗‘主公’的命令……”
喀尔塔笑笑。“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要带他回‘首都’。我的部下会在纽约找到他……”
喀尔塔站了起来,摘下墨镜,露出星火燿然的瞳睛。
“他没有机会活着跟‘主公’见面。”
十五个小时后,康哲夫架着金丝眼镜,头戴洛杉矶职业篮球队“湖人”的紫、黄色球帽,身穿浅蓝风衣和洗得发白的Levi''s 501牛仔裤,足登白色的Nike Air蓝球鞋,步出纽约拉瓜迪亚机场。
纽约。美国文化与经济的心脏。
也是康哲夫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康哲夫站在纽约曼克顿中央公园西侧,位于七十七街与八十一街之间巨大恢宏的“美国自然史博物馆”一楼三号室内。
这个展览厅名为“人类与自然”。康哲夫面对一批古代游牧民族的模型人偶。栩栩如生的小孩和妇女人偶在编织衣裳和挤羊奶。健壮的男骑士则为马匹清洗及修整硬弓。
它们只是这座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自然博物馆内三千四百万余展品的其中数件。
康哲夫在展览场中呼吸着过去的气息。
“自然史博物馆”是康哲夫少年时最喜欢流连的地方。许多个星期天早上,他急不及待地乘公车从Doown的唐人街到来,常常呆看着那颗三十四吨重的巨型殒石,或是正对博物馆入口的罗斯福纪念馆内那座全世界最高(五十尺)的恐龙骨化石,直至出神。
年岁渐长后,康哲夫开始领悟到:把这座自然纪念馆建在纽约是何等讽刺。
当他凝视原比例大的鲸鱼模型同时,距离他九公里外的华尔街纽约证券交易所并列的巨大圆柱后,有人动一动指头便赚取了一生也花不完的巨款;而那一夜全市七至十万名露宿者,睡在绘有鲜艳涂鸦的墙壁下或是地下铁路车站的长椅上;辉煌豪华的第五大道上,tifanny珠宝店内那枚一百二十八克拉的钻石在闪闪发光;同时北面哈林区内,颈挂又长又重的黄金锁链、十指穿满金指环的十四岁黑人毒贩在手提轻机枪的火焰前卧倒;接着苏豪区内无数奇装异服自称“艺术家”的人开始出没,在酒精和性爱中消耗青春……
而眼前的硕大鲸鱼,跟自由岛上女神手持的熊熊火炬一样,纹丝不动。
这时的少年康哲夫便会感到一股无由的孤寂。
今天,快将三十三岁的康哲夫在意料不到的原因下回到纽约市,重返这座久违了的博物馆。那股与高度资本主义社会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孤寂感,比茫然的少年时更倍为浓烈。
他决心抓紧眼前仅有的幸福。
即便只是最后一面,他也要再见媞莉亚。
就在转身步离展览馆的一刹,他忽然嗅到一点点危险的气味。
虽然只是极轻微的异感,但一如所有曾在修罗场出生入死的战士,康哲夫对直觉的信任比对电脑分析的情报资料尤甚。
“这么快便追踪到这里来了吗?……”
危机感瞬间又消散而去。看来对方还未准备动手吧?
——只能寄望自己比对方更快了。
康哲夫下定决心,再次迈出步伐。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
整个午间和傍晚康哲夫一直在纽约市内各处混迹,转乘了出租车、地铁和公车,步行穿过中央公园空旷的草地三次,又在各座旧住宅大厦的前后门户、纵横走廊与阶梯中穿插,途中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整套现成的黑西服、白衬衫、黑领带、帽子和皮鞋换穿,提着只装着一份《纽约时报》的公事皮箱,架上墨镜,总之用尽一切自己曾学习过的反跟踪手段。
然而抵达豪华洁净的第五大道与三十三交界处的帝国大厦时,他仍不抱太大自信。毕竟自己孤身一人,身边却围绕了太多暗藏的敌人。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对纽约街道地形了如指掌。
全高1475.4尺、楼高一百零二层的帝国大厦,曾一度以“世界第一高楼”的荣誉,成为纽约市傲人的标志之一。
可是今天,这座曾在银幕上被一头五十尺高黑猩猩攀爬过的大厦,却面临待价而沽却又乏人问津的可怜命运。
乘坐升降机抵达八十六楼的观景台,康哲夫走向朝南栏杆前,眺视曼克顿市中心的夜色。丛丛密布的高楼大厦犹如一座会发光的森林,又像一头硕大怪兽的嶙峋背项,释放出超巨量的热能与二氧化碳。
“你喜欢纽约吗?”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康哲夫肩膊略一震颤,但瞬间即断定不是媞莉亚。
女人如模特儿般的高佻身躯站到康哲夫左侧,与他并肩眺视夜色。白皙的皮肤不让法国美女,棕色的直长头发层次非常分明,但那秀丽的侧脸轮廓明显像东方人。深蓝色的套装和高跟鞋是只有第五大道上的名店才有的高级品。
康哲夫想不到跟他联络的人,竟是这样一位教人怦然心动的美女。
“我坚持要住在纽约。”女人的语音非常动听。“它是世界的最顶点。实现最高梦想的地方。”
女人把脸转向康哲夫。明澄如水而充满妩媚风情的双眼凝视他。
从她鲜红的嘴唇中吐出两条街道的名字。康哲夫知道那交界处在Midto&t大厦、菲腊·摩里斯烟草公司大厦等等跨国大企业总部都在该处,再往东的海旁便矗了联合国总部。
“是‘海全企业’的分部大楼。”女人说。“到接待处找李经理,说出你现在证件上的化名,自然会有人带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明早十时至十一时到达。”
康哲夫知道“海全企业”是东南亚的华资大企业,主要从事航运和钢材建设工程,创办人兼现任总裁阮琪原在越南出生,是世界少数最具魄力的华人富豪,在国际工商界的实力可与高桥龙一郎相比。
——连“海全企业”也牵涉在内?这个朔国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我替你预备了今晚休息的酒店房间。”美女把一条房间钥匙交到康哲夫手上。酒店属中等级数,不致引人注目。
三个多月来给人当玩偶般摆布,康哲夫已感到厌烦。但眼前美丽的女人忽然说:“你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
康哲夫一时间无从应对。
女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拨长发。一阵高级香水的气味随晚风钻入康哲夫的鼻子。
她抚抚左边的银耳环,“怎么样?我跟你回酒店睡一觉好吗?我保证在天亮之后,你永远再不会看见我的脸。”
女人直接的说话反而令康哲夫松了一口气。他微笑,“跟你这样美丽的女人睡觉,恐怕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的梦想。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是因为媞莉亚?”
康哲夫微吃一惊。
“我认识媞莉亚。”女人微笑叹气,再次向市中心的亮丽夜色凝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只有……十六岁。那时候我已感觉到她那张稚嫩的脸里隐藏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是一种不属于世俗的魅力……一股坚强又自主的生命力……很难形容,总之连我也叹服。”
她再看看康哲夫,“也只有独特的男人才会被她这股魅力吸引吧。……你,还有喀尔塔……”
“喀尔塔?”
“你要小心这个男人。”美女脸上一阵苍白。“他是我国先锋大将军,‘主公’座下第一剑士。一个为了取得喜欢的东西而不惜杀人的男人。他要置你于死地,就是为了媞莉亚。连‘主公’也无法驾驭他。”
女人转身步向升降机大堂。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只是回头笑笑,又再扬起柔软的棕发,踏响高跟皮鞋,以婀娜的姿态向升降机门走去。
美女离开帝国大厦后,沿着第五大道往南散步。街道两旁的豪华名店早已关门,但行人道上仍是游人不绝。他们在一个又一个设计精巧、灯光柔和的橱窗前驻足,明知徒劳无功,仍努力试图以视觉满足自己对物质和虚荣的饥渴。
走了十多分钟后,美女驻足瞧向车道,准备招手召出租车。
“嘉蔓。”
美女正要伸出的手僵住了。她回过头。
长发披肩的喀尔塔就站在她身后不足一公尺处。虽已换上一身浅蓝色的便服,他身上依然围绕着那令一般纽约流氓不敢接近的气势。
美女嘉蔓紧紧地皱起黛眉。“不是叫你不要再找我的吗?别影响我工作。”
“你怎么了?”喀尔塔微笑。“刚才那一秒间的表情紧张得要命。跟哥喃汉一样。我真的这么吓人吗?”
“你见过哥喃汉?”
“放轻松点,嘉蔓。”喀尔塔拍拍嘉蔓的臂胳,示意她一道向前走。为免站在街上引人注目,她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那个中国人在哪儿?就在这附近吧?”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连你也要出卖我吗?”
嘉蔓冷笑,“我‘曾经’是你的女人。”她顿一顿,又说,“我现在只听从‘主公’的命令做事。你也应该一样。”
“我做不到。”喀尔塔凶厉的目光在夜色中闪动。“为了媞莉亚,也为了已殉身的猜德连,我不能让康哲夫活下去。猜德连既在身上画出了‘血朔’,那中国人就要把鲜血偿还在朔国剑士的锋刃上。”
嘉蔓咬着下唇。“既然你是为了得到媞莉亚而杀他,还凭什么期望我会把他的行踪告诉你?我……”
“你说得对。”喀尔塔再度微笑,嘴角带着一抹已掌握一切般的自傲。“其实看见了你,我已肯定他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只是想从你的对答反应中确定一下。”
嘉蔓呆住了。“你……你已派了部下……”
“他活不过今夜。”
进入了第三十四街,第六大道地下铁路车站的上行线入口后,康哲夫双耳忽然听到微弱的鸣音。
他两胁的肌肉如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这是感应到危机而作出的自然反应。
缓缓步下阶梯时,康哲夫不断扫视阴暗走廊四周;喷满了涂鸦图画和文字的墙壁上残留着破烂的广告海报;仅余十数盏没有给盗走的壁灯半明半灭;地上散布着现代文明不可缺少的各种垃圾;阶梯上和走廊中穿梭的疏落行人带着城市人一贯的冷漠脸孔……
廊道弯弯曲曲,可供罪犯埋伏突袭的暗处死角多的是。
——难道只是抢劫犯吗……
那股鸣音突然加强了。他下意识地回首。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挽着公事皮包,一边谈笑一边步下阶梯,距离康哲夫身后大概十公尺。
左边的男人十分高瘦,但迈下阶级的步伐稳健有力;在他身旁的同伴则横胖得有如一颗圆滚滚的岩石。两人的面目都像亚洲人。
康哲夫迅速回过头来,仍保持和刚才一样的步伐,沿着廊道向前走。
转过一个弯角后,康哲夫却立时抛去手上的皮箱,全速向车站深处疾跑!
——他肯定那两个男人就是杀手!
从后追赶而来的足音,证明他的想法无误。
跑到一段直长廊道的尽头时,康哲夫稍一回头,瞧见两个男人已从西服内抽出明晃晃的锋刃。是美国陆军使用的那种阔刃开山刀,刀刃约一尺多长。
令康哲夫惊奇的是:胖子跑步的速度竟也如高个子一般的快。康哲夫逃跑的目的就是想把对手分开,再予以逐一击倒,这个计策却已失败了。
前面又是一条长阶梯,康哲夫一段接一段地飞跃而下,闪身穿过两名行人之间,终于飞奔到达下面的月台入口。
康哲夫顺着急激奔驰的势道,左掌向前一按,轻巧地跳过了入口的投币闸栏,全没理会看守员的喝骂声。
看守员的声音忽然收起了,他远远躲到一旁——两个持锋锐开山刀的男人一起跃过闸栅。
一列列车刚好驶进月台。原来银色的金属车壁污秽得有如钻过煤矿洞一般。
列车还没有停定,康哲夫当然不能站着等候。他沿着月台边缘,向列车尾部的方向继续奔跑。
在他前方数公尺处的右旁是一条候车长椅,一名满身污烂衣衫的露宿者横卧在上面。露宿者似乎被康哲夫的足音弄醒了,半撑起身子,伸手擦擦惺忪的睡眼。
康哲夫奔过长椅——
——露宿者胸前衣襟内突然闪出一抹银光!
康哲夫稍一回首,一柄双刃匕首的尖端已迫近他双眉之间!
嘉蔓忽然大笑起来。
喀尔塔耸耸眉毛。“你笑什么?”
“你太低估那中国人。”
“……?”
嘉蔓掠一掠耳旁的长发。“我跟你打赌……他一定能活着到‘首都’。如果你输了,便要跟我结婚。好吗?”
“你输定了。”喀尔塔目中闪出怒火。“你要赌什么都可以。”
“说笑罢了。我根本不想嫁给你这种男人。”嘉蔓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派去的部下能够保住性命。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同胞,对吗?”
在“露宿者”刺出那又急又狠的一剑同时,康哲夫已发出一记旋身横踢!
他早已断定这个“露宿者”也是敌人。
——这么容易给声音惊醒的人,怎会住在地铁站内?更何况他身上并没有跟那套污秽衣裳相配的浓烈腥臭气息。
匕首掠过康哲夫右耳。
康哲夫右足踹在“露宿者”左膝关节上!
——一般传统武术,总有几套所谓“空手入白刃”的招数,不外乎以各种复杂关节擒拿技夺去对手掌上的利器;电影中也往往出现主角把歹人手中利刃踢飞的镜头。事实上这统统是没有面对过真正生死搏斗的人闭门造车、凭空幻想的花巧招术。
——康哲夫这记踹膝攻击,却是经过各种切实分析,得出最合符实际、胜算最高的“赤手对刀”招式。它包含以下所有优点:
1.动作简单而力量强劲。踢击角度低,身体较易平衡。
2.以身体最长的武器(腿)直线攻击最接近的目标(膝),故此速度最快,而且把双方上身距离拉得最远,消减了对方手持兵刃的距离优势。
3.下路踢击被对方以利刃割伤腿部的机会最小。
4.一击命中即可令对方失去活动能力,能立即逃走避免缠斗。
5.不论如何强壮的人亦无法强化关节。集中力量攻击关节是以弱胜强之第一要诀。
——综合起来,这就是康哲夫在雇佣兵团习得最科学化的搏击术!
在坚硬的鞋跟踹踏下,“露宿者”左膝发出令人震栗的筋腱断裂声,随之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
“露宿者”惨呼仆倒。他终身不能再正常步行。
列车缓缓停了下来。
康哲夫没有再看那“露宿者”一眼,依旧朝着月台末端跑去。在他停下来蹴踢对手的时候,那对一高一胖的杀手追得更接近了。
列车的全列车门同时打开。下车的乘客成群地踏上月台,康哲夫立时隐没在人群中。
两名杀手的步伐慢了下来,以焦急的眼神搜寻康哲夫的踪影。几个靠近他们的乘客,被那两柄锋利的开山刀唬得远远走避。
这时列车开始发出气体喷射的声音,车门即将合上。
康哲夫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横身闪进了车厢。这记迅捷的动作被那高瘦的杀手发现了。
“进去了!”高个子呐喊时,车门早已关上,列车开始缓缓发进。
胖子咬着牙,举起手上的利刃,挟带刚猛的力量砍向车门。
车门上具有防撞效能的坚厚玻璃,在刀刃下如脆弱的饼干般被砍得毁碎。
两人顺着列车往前开行的方向跑步,逐一轻巧地从车窗破洞跃入车厢内。
坐在车厢内的三名黑人吓得缩作一团。一个头发蓬乱、穿着皮夹克的波多黎各流氓倚在钢柱扶手上站着,正好面对着那名横胖的杀手。
波多黎各流氓看见胖子手中的大刀,以带有浓厚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喝骂:“ the Fuck……”他同时把右手伸进夹克衣襟,摸到插在腋下枪套上的九毫米口径手枪。
胖子目露杀机。
流氓把手枪拔出了一半之际,一条银色光束横掠过他腹下。
一记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
波多黎各人的腰腹,连同他身后那根扶手柱一同被斩为二段!
胖子收回刃锋丝毫无损的开山刀,跨过流氓的尸身,踏着流满鲜血膏肠的车厢地板向车尾方向奔去。
高个子从后紧随。
其中一名缩在座椅上的中年黑人,被这一幕吓得失禁了。他在哈林区街头也从没有见过如此残酷的杀法。
胖子踢开了车厢末端的车门。纽约列车使用的仍然是以挂钩连接车厢的旧货,车厢之间距离足有一尺。
胖子拉开了对面另一道车门。两名杀手就这样越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搜索康哲夫的所在。
两人进入了列车的最后一节。康哲夫仍是影踪不见。
“没有可能!”高个子叫道。“我清楚看见他上了车!”
“是不是在最后一刻又闪了下车?”胖子的声音非常宏亮。看来高个子是他的部下。
高个子摇摇头。“列车离开车站时,我特往外看了一次。月台上没有他的踪影。”
“车轨上呢?”胖子怒道:“说不定他等列车刚离开车站时,从车卡的空隙跳到车轨旁,然后跑回车站……”
高个子额上渗出冷汗。喀尔塔那张威严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他立刻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具手提电话。
胖子把开山刀收回西服内的刀鞘,把高个子手中的电话夺过,拨了一串号码。
“提督大人吗?我是柯库勒。”胖子的声音带着敬畏。“很……抱歉,我们……我丢了他的踪迹……他把我们引开了,现在应该还在三十四街的车站附近,请派人去……是……对不起,我们会在下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尽快赶来。是……遵命……对不起……”
列车抵达第四十二街的车站后,两名杀手急促下车,向月台的阶梯跑去。他们一点也没有担心受警察阻拦——夜间列车内的杀人、抢劫、强暴案件在纽约简直是家常便饭。
列车车门再度关上。车身缓缓发动,继续向北驰去。
伏在其中一节车厢上的康哲夫松了一口气。之前他仍在盘算,如果杀手依然留在列车上,他应该如何脱身。
刚才一登上列车,他便迅速打开车厢末端的车门,在车卡空隙处攀上了车顶匿藏。这一着果然把对方愚弄了。
如今在黑暗的隧道中,康哲夫苦思如何安全熬过这一夜,还要在明早准时到达位于Midtown东侧商业区的“海全企业”大楼。
——有什么不会被人发现的通道呢?……
康哲夫瞧瞧隧道两旁,目中忽然闪出兴奋的异采。
早上十时十一分,曼克顿东侧第四十七与第四十八街之间一条冷清的窄巷中央,一片地下水道圆盖自下向上缓缓掀开,厚重的圆盖翻倒到一旁。
康哲夫短发的头颅从水道洞口伸出。乍现的阳光令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他勉力爬到地面上。整整一夜在地下水道中行走,腹中又空空如也,他的体力降到了低点。一张脸沾满了污垢,胸前的衬衫染成暗灰色。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休息。
康哲夫并没从正面走进“海全企业”的纽约分部大楼。杀手可能正在街上等着他。
远远绕过半圈之后,他窜进了大楼用以起卸货物和垃圾的后门,进入大楼地牢的停车场,小心避过警卫员的耳目。
他在停车场的男洗手间内逗留了五分钟,洗净双手和脸庞,从水龙头喝了好几口水,这才吁了一口气。
登上走火用的阶梯后,康哲夫推开太平门,进入大堂的升降机廊道。正在等候升降机的人全都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
康哲夫钻出升降机廊道,进入了正面的大堂。他只希望对方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公然动手。
他没有理会正过来阻拦的一名制服警卫,径自走向大理石制的接待柜台。
大堂是典型纽约式商厦的普通设计,建于六、七十年代。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木质的外层墙壁跟圆柱。正面墙壁的巨大时钟下挂着一幅油画肖像,康哲夫知道画中的老年肥胖男人就是“海全企业”总裁阮琪。
坐在接待柜台后的一位身材略胖的金发小姐,向康哲夫那身又破又脏的西服投以惊讶的眼光。
“早安。”眼神带着惶惑的胖小姐仍不失礼貌,展露出可掬的笑容。
“我约见了贵公司的经理李先生。”康哲夫已把台词练习过几遍。“我的名字是雷伊·刘。”
“请等一会。”胖小姐捡起桌上的电话筒,以内线与楼上的办公厅联络。
从后面赶来的那个警卫向康哲夫摆出戒备的姿态,右手按着腰上的警棒。“戴维丝小姐,有什么麻烦吗?”
刚结束了通话的胖小姐连忙向那警卫摆手。“不。这位是李先生的客人。”她恭谨地向康哲夫说:“刘先生,请用升降机往三十三楼。李先生已在等候。”
升降机越过了二十九楼之后,内面便只余康哲夫一人。他凝视头上的单位数字闪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升降机门从中央打开。一名穿着称身灰色西服、样貌看似中国人的矮小男子已在门前等候。毕竟在纽约这个混杂千百人种的都市,要确定一个人的真正国籍相当不易。
康哲夫察觉眼前的男子跟哥喃汉非常相似:一张平凡得让人一别过头便会忘记的脸。
“我是李隆生,本企业纽约分部的会计经理。”男子自我介绍后,向办公厅的走廊招手。“这边请。”
走廊两旁布着密密麻麻的办公桌。人人神情木然地埋首工作,纪律明显比美国本土的企业严谨。只有偶尔几名迎面而来的职员向李隆生甚有礼貌地问安。
李隆生的办公室一如他本人般毫不起眼。
装饰性的陈设只有桌上一座小小的牧羊犬塑像。两边墙壁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档案、帐目、字典和法律书籍。
正面的办公桌后原本是一面玻璃幕,但此际放下了百叶帘,看不见外头繁盛喧闹的街景。
李隆生把房门上锁,随后又从口袋掏出另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左面一道钢门。
康哲夫污秽的皮鞋踏着厚地毯,随着李隆生走了进去。
内里是一间只有十平方尺丁方的小房间。李隆生把钢门反锁后,房间便完全密封。没有窗户,正面却有一道看来极为厚重的保险库大门,是用船舰舵轮般的转盘打开的类型。
“请稍候。”李隆生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张塑胶卡片。
保险库门旁有一副数字键盘。李隆生先把卡片插入键盘上方的槽口,再按键盘输入一串数码。
“我是李隆生。”他朝着门旁壁上一个麦克风说。康哲夫猜到那是声音识别系统。
键盘侧一点小绿灯随电子音响亮起了。李隆生把卡片收回口袋里。
他随之转动保险库门上两个细小的轮式密码锁,这个程序花了差不多半分钟才完成。
李隆生再次提起那串钥匙,小心挑选出其中一条插进库门的匙孔中,扭转了三圈。保险库门传出一记轻快的电子响声。
李隆生扭旋门上的转盘。保险库门向外逐点打开,直至张成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门缝。
康哲夫率先进去。保险库非常巨大,两侧排列着钢材制的文件柜。他猜想里面放满了一叠叠现钞、债券和股票。
随之步进的李隆生转动库门内的轮子。达半尺厚的钢门关上时发出深沉的异声。李隆生把转轮中央一根短小的杠杆扳下。“这样外头的人绝对无法打开这道门。”他微笑解释。
李隆生领着康哲夫走到保险库中央。这儿空无一物。
李隆生蹲下来,掀起地毯上一条夹缝。下面出现一个小匙孔。
他掏出第三条钥匙插进去。向左转动两圈半,再向右转动四圈。匙孔发出“卡”的一声异响。
李隆生伸出右脚踏踏匙孔旁。一片钢地板从地毯下轻轻弹开拱起。李隆生把整块钢板揭开,暴露出下面一个足容人身的洞穴。内里透出黄色的亮光。
“请康先生到下面去。”李隆生说。
“要到下一层楼吗?”康哲夫俯首瞧向垂直的洞穴。洞穴其中一面壁上有钢制爬梯,下面亮着黄色的小灯。“是到三十二楼去?”
李隆生摇摇头。“你要到的地方,是这幢大楼的三十二楼与三十三楼之间,是一层不存在于一般人认识中的空间。”他顿一顿又道:“也就是康先生此行最后的目的地。”
——媞莉亚就在下面吗?
康哲夫叹服无言。这样隐密的设计的确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他钻下洞穴,双手握住冰冷的爬梯。李隆生把上面的钢板拉合,随着也爬了下去。
梯子并不长,攀了四步便到达地板。
康哲夫踏上了一条走廊的尽头。宽度仅容两人步过、排列着黄色照明灯的走廊另一头是一道双敞门。门前有一条站立的人影,看来十分高大。
两人以不缓不急的步伐走过去。康哲夫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在门前守卫的是一名全身穿着黑色军服的壮汉,身材比康哲夫高出两、三寸。方形的脸庞坚硬得像岩石。壮汉手持MP5A3轻机枪,腰上佩有短剑和几排弹夹,额顶上架着一副红外光夜视镜。
康哲夫察觉壮汉腰上短剑的制式奇异而古雅、跟一身现代化军事装备甚不协调。
壮汉以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康哲夫。
“这位是‘主公’的客人康先生。”李隆生对那壮汉说。“把门打开。”
壮汉咧嘴一笑,把手上机枪的保险钮拨到“连射”的位置,举起枪口瞄准康哲夫。
“你干什么?”李隆生挡在康哲夫身前。“要违抗‘主公’的命令吗?”
“我只接到喀尔塔提督的命令:把这个中国人杀死。”壮汉的声线粗哑。“你不想陪葬便躲开一旁。”
康哲夫额上冷汗淋漓,却苦思不出任何脱脸方法。走廊又直又狭,毫无闪躲之处;他与对方还有一段距离,无法在壮汉扳机之前先发制人。
“康先生,不要试图拿这位李经理作人质。”壮汉狞笑。“我会毫不犹疑地先射杀他。”
“李先生,你先返回上面吧。”康哲夫闭目。“你没有必要捱子弹。”
李隆生发出爽朗的笑声,回首瞧着康哲夫。“看来‘主公’没有看错人。”
壮汉眼见李隆生全无退意,目中闪露出杀机。“你真的愿意跟他一起变成蜂巢吗?”
“安全带康先生进去是‘主公’给我的命令。”李隆生异常镇静的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从未令‘主公’失望过。”
壮汉咬着下唇,把枪举得更前。
“你连同胞也要杀吗?”李隆生义正词严地喝问。
壮汉脸色一阵青白,但仍强辩:“举凡我朔国文臣武将,都必须有在必要之际牺牲殉死的觉悟。这是喀尔塔提督的教诲。”
“那个疯子!”李隆生叱骂。
康哲夫立时察觉不妙。在军人世界中,深得部下尊崇的将领比神更不可侵犯。
壮汉的脸色果然变了。这次把枪口对准李隆生的心窝。
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即将运力的一瞬间,壮汉身后那道外层铺上厚厚防垫的大门自内里拉开了一线。
“把枪放下。不得对客人无礼。”一把苍老的声音,却带着不怒而威的逼力。
壮汉的身体立时有如被尖针刺得泄气的皮球,慌惶地锁上机枪的保险钮,垂手站到一旁。
出现在大门之后的是一名身穿古式绣银长袍的矮小老者,头上浓长的白发整齐地梳理束成辫子,唇上和下巴蓄着又短又硬的花白须,皱纹满布的一双眼睛透出奇异的亮光。
康哲夫却对这种光采非常熟悉:是拥有崇高权力者贯满欲望的瞳光。
两名同样身穿奇异古服的魁壮男人,背上交叉背着双剑,紧紧拱护在老者身旁。康哲夫一眼看出,这两个剑士是那种随时愿意放弃生命的可怕角色,也就是中国古书上所形容的“死士”。
老者伸出左手向康哲夫一招。那只手掌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铜指环。原本护在康哲夫身前的李隆生也立时垂首侍立在走廊一旁。
康哲夫想:这种一招手间便令部下感到无地自容的魔力,只有古代的皇室贵胄才能拥有吧?
老者向康哲夫展出融人心魄的微笑。
“康哲夫先生,欢迎光临我新月朔国的临时首都——‘格尼兹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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