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蕾贝嘉共进午餐,”蒙妮卡说。
“那好啊,”狄雷尼组长说,一边将一篇“通勤族专辑”夹入他正在阅读的《纽约时报》中。
“然后我们可能会去逛街,”蒙妮卡说。
“继续说,亲爱的,”他说,翻阅着中美洲的政客打算卖一万支半自动机枪给黑社会的计划已胎死腹中的新闻。
“然后我们可能会回来这里,”蒙妮卡说。“喝一杯咖啡。三点钟。”
他放下报纸,盯着她瞧。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问。“那个人是个酒鬼,一个‘非常’严重的酒鬼。”
“你说他已经戒了。”
“‘他’说他已经戒了。你真的要让你的闺中好友和一个酒鬼相亲?”
“反正他们只是见个面。无意间邂逅。又不是说他们明天就得结婚了。”
“我希望我可以置身事外,”他神情肃穆的说。
“那么你可以在三点左右带他回家吗?”她问。
他唉声叹气。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将车子停在狄雷尼家门口,正读着《每日新闻》。组长上车时,布恩将报纸丢到后座。
“早,组长,”他说。
“早,”狄雷尼说。他比了比报纸。“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他们在东河捞起了一部车子,打开后车箱,定晴一瞧,竟然是山姆·祖克曼那老兄,被一把碎冰锥送上西天了。”
“祖克曼?我不认得他。”
“他在西区拥有好几家马杀鸡店,我猜有人想买下来,而山姆不答应。我们跟他缠斗好些年了。就算逮到他,牢门还来不及关上,不到一个小时他又逍遥法外了。他想必花了大把钞票请律师。当然他有的是钱。如今山姆已经到天国的豪华马杀鸡店报到了。”
“你查到了些什么?”狄雷尼问。
布恩取出一本黑色的皮制小记事本翻找。
“关于安全别针……”他说。“就我所查到的,实验室的人当时正在列出证物清单,这时他接到凶案组的队长打电话来,问起那支别针。实验室人员说那只是一支寻常的别针,无从追查,上头也没也沾到纤维或头发,什么都没有。他们谈论那支别针大约两分钟后便挂断。然后那个实验室人员被打断了。他是这么说的,我引述他的话:‘然后我被打断了。’他没有说他是去吃午餐,或是接到老婆的电话,或上厕所,我也没追问。在中断之后,无论是为何中断,他继续列出那张清单。不过因为和那位队长的谈话仍清晰的留在脑海中,所以他认为他早已将安全别针列入了。当然,就这么漏掉了。”
狄雷尼默不作声。布恩瞄了他一眼。
“那是人人都会犯的错,组长。”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狄雷尼没好气的说。“好吧,算了。你有没有和侦办麦兰案的探员连络?”
布恩默默坐了一阵子,用他的笔记本拍打他的膝盖,凝视着前方。
“组长,”最后他说道:“或许我不适合担任这项工作。我打电话给三个侦办此案的探员。我和他们相识多年了。他们很友善,但也很冷漠。他们都很清楚我出了什么纰漏,他们不想跟我走得太近。你了解吗?彷佛我有传染病会传染给他们似的。”
“我了解,”狄雷尼说。“那是自然反应。我以前也见过。”
“那是一点,”布恩说。“另一点是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在办麦兰案。我不认为他们会乐于见到我们侦破此案。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费了好大工夫,结果徒劳无功。然后我们接手——就这么中奖了?那让他们觉得很不是滋味。那会使他们显得窝囊无能,所以他们不是很热心合作。”
狄雷尼叹了口气。
“这……”他说。“那也是正常反应,我想。我早该料到的。所以你一无所获了?”
“我打给三个人,其中两个毫无所获。事实上,他们口气不太好。他们说我是在暗示他们的纪录做得不够完整,他们疏漏了什么。我试着解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想将每一位警察在侦办时都会遇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物品再过滤一遍。第三位比较有同情心,他了解我们要的是什么,不过他说他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
“就这样了,”狄雷尼无奈的说。
“不,不,”布恩抗议。“你听我说下去。第三位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我一通电话。他说他一直在想我所说的,也记得他所看到的东西中有一件没有列入报告。他是曾约谈麦兰的艺术家友人杰克·达克的探员之一。这位达克是个有钱又很讲究排场的人,在中央公园南路有一间工作室。他甚至还聘请了一名秘书。这位探员去找达克,那位秘书带他到工作室内,并说达克过几分钟就到。那位探员在等待期间,在工作室四处看看。达克的工作室墙壁上挂满了素描与油画,显然都是达克的朋友们画的。这位探员看到其中有一幅素描有维多·麦兰的落款,画框上还加装了玻璃。不过他记得那幅素描被撕破了,由中央撕裂,然后两边也都各撕成两截。不过这四部分已经拼凑回去并用胶带黏住,然后裱框。向我提起此事的这位探员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什么。我也搞不懂。”
“我也没概念,”狄雷尼组长说。“目前还没有。不过我希望能找到的就是这一类的线索。继续下去,小队长;或许我们可以再多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会的。”
“我打过电话给麦兰的遗孀及索尔·杰特曼,也跟他们约好今天要碰面。麦兰太太是第一位,今天上午十点。地点在东五十八街。你知道这地点?”
“当然。组长,你怎么会先打电话给他们?突然登门拜访不是更合理,如此他们就没有机会串供?”
“一般情况下我是会这么做,”狄雷尼同意。“不过与本案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早已接受过十多次侦讯了。他们早已做过笔录,无论说的是实话或谎言。我们出发吧。”
布恩驶往第二大道然后南行。上午的交通繁忙,他们似乎在每个街口都会遇上红灯。不过狄雷尼不置一词。他聚精会神翻阅着他自己的黑色小记事本。
“你是如何进行侦讯的?”他问布恩。
“就像书上教的,在刚开始的三或四次对每一位关系人都会派三或四位不同的探员前往,然后这几位探员会与队长会商,并交叉比对笔记。然后他们挑出一位查问到最多数据,与关系人的关系最好的探员。那位探员最后再走访一趟,若有必要就再多走几趟。”
“你负责的是谁?”
“我本人?我与麦兰太太谈过一次,与杰特曼谈过一次,与贝拉·莎拉珍谈过两次,她是麦兰的情妇。然后我就被调离这个案子了。”
狄雷尼组长没有向布恩追问这几个证人的反应,小队长也没有主动说明。
麦兰的住处位于第一大道与苏坦广场之间的东五十八街,是一栋双拼式复合公寓的上面两层楼,那原本是在乡间另有房舍的人在城内的住宅。一栋典雅的建筑,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保全严密。布恩报上姓名并出示证件。管理员按对讲机通报他们已到达时,他们在一旁等候。待管理员获得许可后,便指示他们搭小走道旁边的唯一一部电梯。
“四楼后栋,两位,”他告诉他们,但狄雷尼没有动。
管理员身材高大肥胖,满脸红光。制服或许在几年前还很合身,如今那件外套已经绷得铜钮扣都快迸开了。
“我们在办麦兰案,”狄雷尼说。
“还在办?”那人说。
“你认识他吗?。”狄雷尼问。
“当然,我认识他,”管理员说。“听着,我已经向十几个警察说过了,也回答过上百个问题了。”
“告诉‘我’,”狄雷尼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我告诉其他人的,他人还不错。酒瘾很大,非常大。”
“曾看过他喝酒吗?”
“羊会有羊骚味吗?当然,我见过他喝醉酒,许多次。他烂醉如泥时,我会搀扶他下车,走入电梯,上楼到他门口。然后我替他按门铃。隔天他总会赏我一点小礼物。”
“他们有很多朋友吗,麦兰夫妇?”狄雷尼问。“客人?他们经常招待客人吗?”
“不多,”管理员说。“麦兰太太是有些闺中密友。他们每年会举办一次或两次派对。不像二楼的那位杰柯森,那家伙开起派对没完没了。”
“麦兰曾带女人回家吗?”
守门人三缄其口,胖嘟嘟的脸泛红了。
“说吧,”狄雷尼催他。
“一次,”管理员低声说。“只有一次。他老婆气炸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如假包换荡妇。她来之后五分钟就落荒而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我来之后就只遇上这一次。到七月我就做满七年了。”
“他的儿子曾带女孩子回家吗?”
“我没看过。或许有一两个人会跟他一起回家。不曾见过单独一个女孩子。”
“你抽雪茄吗?”狄雷尼问。
“什么?”管理员讶异的问。“当然,我抽雪茄。”
狄雷尼伸手到上衣的内袋中,掏出一个皮夹,那是蒙妮卡送的耶诞礼物。他掀开盖子,将装得满满的盒子递向管理员。
“来根雪茄吧,”他说。
管理员非常讲究的用指尖捻起一根。
“谢了,”他感激的说。“你相信吗,这是我这辈子破天荒第一次有警察送东西给我。”
“我相信,”狄雷尼说。
埃玛·麦兰在她位于四楼的住处门外等他们。
“我怕你们迷路了,”她说,冷冷的笑着。
“电梯客满,”狄雷尼说着,摘下他的毡帽。“麦兰太太?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这位是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她朝他们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
“我已经见过布恩小队长了,”她说。
“是的,”狄雷尼说。他的态度很气派,几乎像在摆架子。他的声音洪亮。“你能在接到通知后这么快就答应见我们真是太好了。我们由衷感激。我们能进来吗?”
“当然,”她回答,被他的慎重其事吓到了。她带他们进门,将门带上。“我想我们应该到起居室去谈,那边较舒服些。”
如果麦兰太太认为她的起居室舒服,狄雷尼真不愿意去想象其他房间是什么样子。麦兰太太带他们进去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百货公司的展览室。整个房间采冷色调设计,布置很精确,一尘不染,在此弹烟灰或放屁似乎都是种亵滨。
他们坐在无庸置疑极为昂贵也极不舒服的浅黄色木质扶手椅上。他们将帽子摆在一张鸡尾酒桌上,那张桌子看起来像是飘浮在太空中的一片厚玻璃。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柠檬芳香剂的味道,整个房间就像一间营运中的剧院。狄雷尼原本预期墙上会挂着麦兰那些抢眼的画作,他看到一系列的钢质蚀刻版画,内容是沿着伦敦街头叫卖的小贩。
“麦兰太太,”他一板一眼的说:“对你先生的惨死,我谨表达诚挚的同情与哀悼。”
“谢谢你,”她低声说。“你人真好。”
“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最伟大的,”她高声说,抬起眼直视着他。“《时报》的讣闻称他是他那一代最伟大的美国画家。”
她是个丰姿绰约的女人,骨架很大,背脊挺直,姿势有如军中的教育班长。她坐在铺着灰色羊毛椅套的沙发中,臀部向前靠在椅子边缘,而不是让背部放松靠在椅背上。她的双手端庄的相迭着摆在腿上,两脚踝交叉,很淑女,两膝微微偏向一侧。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长袖高领洋装,袜子或裤袜是淡黑色;黑鞋。没有首饰。略施脂粉。全身上下唯一不是黑白两色的是她黄铜色的亮丽秀发,编成辫子后盘在头上,像顶皇冠。她笔挺的仪态有皇后般的气势。
她的五官在狄雷尼看来可以算是美但不算迷人。线条太利落也太精确,就像雕像般光滑得太过完美。在那样的脸蛋上,一颗小粉刺也会让她大惊失色。她的肤色有如上过釉的搪瓷般洁白无瑕,一双大眼睛宛如宝石。神情内敛得近乎面无表情。黑色洋装下可隐隐看出丰胸翘臀呼之欲出。然而那脸庞、姿势、仪态,全都毫无幽默感。她绝对不会用一根牙签插在烤牛肉上留字条给老公。
“麦兰太太,”狄雷尼组长开口:“很遗憾必须再次叨扰,平添你的哀恸。不过麦兰先生命案的侦查行动仍在进行之中,我相信如果早日将犯下此恶毒犯行者绳之以法,你应该会愿意容忍若干不便。”
他刻意采取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及措词,他认为她吃这一套。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任何事都行,”她说着,仰起下巴。“任何我能效劳之处都在所不辞。”
“麦兰太太,我读过约谈过你的警官所做的笔录。请容许我将你告诉他们的内容扼要重述一遍,我说完时,你可以告诉我是否正确。你先生是在星期五遭到谋杀,他在当天上午约九点离开这栋公寓。他告诉你他要到画室去,然后要在下午三点前往杰特曼画廊赴约,当天傍晚六或七点可以到家。你自己在约十点钟离开这栋公寓,当天上午你都在采购,下午一点半你与一位友人在东六十二街的普罗文克餐厅共进午餐,餐后你搭出租车回到此地。当天下午四点左右,索尔·杰特曼来电询问你是否知道你先生在何处。我说的是否正确?”
“没错,狄雷诺组长,”她说。“我想——”
“狄雷尼,”他说。“艾德华·X·狄雷尼。”
“抱歉,”她说,声音低沉沙哑,出奇的冷淡。“狄雷尼组长,我想你们应当查证过我的说词了?”
“我们查过了,”他神情肃穆的点点头。“值班的管理员证实了你离开的时间,你的友人证实她在你所说的时间及地点与你共进午餐,餐厅的纪录也与此相符。遗憾的是,我们找不到你十点到一点半之间采购时的证人。”
“我到了萨克斯、邦维兹、柏朵芙、古奇等店,”她说。“不过我什么都没买,我不认为有人会记得我,那些店里人很多。”
“是没有人记得,”他说,顿了一下,然后很诚恳的朝她靠近了些。“不过,麦兰太太,那很正常也可以理解。你什么都没买,没有试穿衣服,没有特别询问任何商品;没有人对你出现在这些店家有任何印象也是很正常的。你没有试穿任何衣服吧?”
“没有,我没有。我没看到我喜欢的。”
“当然。在十点至一点半之间曾遇到任何你认识的人吗?卖场人员、熟人、朋友?”
“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段期间打过电话?”
“没有。”
“寄过信件?”
“没有。”
“与任何人交谈过?跟谁碰过面?”
“没有。”
“我明白了。请你了解,麦兰太太,我们的所做所为全都是为了清查疑点。依我看你的表现很正常。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这些问题而感到不悦?”
“一点都不会,狄雷尼组长。”
“你的先生是否曾对你不忠?”他劈头就问。
即使他赏她一个耳光,她的反应可能也不会更戏剧化。她的身体猛然往后倾,满脸通红,双手抬高。
“相信我,麦兰太太,”他继续说,口气也恢复原来那种柔和得近乎谄媚的语调。“很遗憾必须刺探你的私生活,以及你与你先生之间的隐私。不过你想必也了解这也是情非得已。”
“我先生是最亲爱、最甜蜜的男人,”她生硬的说着,嘴唇发白。“我向你保证他完全忠实。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经常表达他的爱意,向我直接表白以及——其他方式。我们的婚姻很幸福快乐。完美的婚姻。维多·麦兰是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能当他的妻子是一种荣幸。噢,我知道他身边那些龌龊的八卦传言,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不只是个好画家,也是一个好老公与好父亲。我向你保证。”
“令郎也有同感吗,麦兰太太?”
“我的儿子还年轻,狄雷尼组长。他正面临自我认同的危机。等他年纪大一点,更有经验了,他就会了解他的父亲是何等的一个巨人。”
“是的,是的。一个巨人。确实如此,麦兰太太,说得好。对了,令郎呢?我希望能跟他见个面。”
“现在?他在学校。”
“他正在学画要当艺术家?”
“算是,”她简洁的说。“平面设计。”
“不过你的先生则‘是’一位艺术家,麦兰太太,专长是女性胴体。他会与一丝不挂的模特儿长时间在画室中独处。那不会令你困扰吗?”
“哎呀!”她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响遍了弥漫着芳香剂的空气中。“你对艺术家的生活模式有中产阶级的看法,狄雷尼组长。我向你保证,对大部分艺术家而言,裸露的女性胴体令人兴奋的效果,与一碗水果或一盆花没什么两样。”
“当然,当然。”
“对他们而言,躯体只是一种素材,一种物体。我拿个东西给你看。不要起来,我拿过来给你。”
她猛然起身,匆匆离席。布恩小队长一脸惊叹的望着狄雷尼。
“哇,”他说。“你真有一套,组长。软硬兼施。你真的震住她了。”
“她需要震撼教育,”狄雷尼忿然说。“她在演戏。你没搞懂?他活着时她扮演的是丈夫背叛她的深宫怨妇。如今他死了,她又扮演哀恸欲绝的贞节寡妇。你这辈子有没有听过这种狗屎?嘘,她来了。”
她大步走入房间,翻阅一本大开本的书册。狄雷尼很佩服她的走路方式:活力十足,非常健康,大腿与肩膀结实有力。她找到她要的那一页,将书上下倒过来,递给狄雷尼。布恩起身走到他身后,由组长的肩后望过去。
那是小队长借给狄雷尼的那本麦兰画册,册子翻开到一整页的全彩图版。一个裸女侧躺在一根粗糙的木板上,背向读者。隆起的肩膀、细腰、翘臀一直到匀长的腿部,曲线律动有如行云流水。那不是画册中狄雷尼最喜欢的一幅作品。模特儿的仪态恬静。麦兰最出色的裸女图则是充满活力,极具动感的,捕捉到的是澎湃、奔放的姿态。然而此刻,狄雷尼组长望着麦兰太太交到他手中的这一幅画作,他只看到黄铜色的秀发如烈焰般由模特儿的头上倾泻而下,越过那片粗糙的木板,直到那幅画作的边缘。
“我!”麦兰太太自豪的说着,再度昂起下巴。“我为这幅画摆姿势,几年前。还有许多幅。我是维多的第一个模特儿。所以我向你保证,狄雷尼组长,我和你谈起艺术家与模特儿时,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曾替许多艺术家摆过姿势,许多。大家都认为我的身体很古典。古典!”
“美,”狄雷尼组长喃喃低语。“真的很美,”他很纳闷为什么那是画册中唯一没露脸的裸女。
他将画册合起,摆在一边。他拿起毡帽站了起来。
“麦兰太太,”他说。“感谢你珍贵的协助,只希望我不会引发你过度的痛苦。”
“一点也不会,”她说着,显然很欣慰他要走了。
“我也希望,随着我们侦办的进度,你能好心再拨冗接见我们。有些线索出现,你知道,我们得设法清查。你身为这位伟大艺术家最亲近的人,我们仰赖你提供别人难以企及的信息。”
“我会乐意且渴望竭尽所能协助你找到夺走这旷世奇才的人。”她神色凝重的说。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两个人。一对疯子。
狄雷尼朝门口走去,然后停下脚步。“对了,麦兰太太,你先生是如何由这里前往他的画室?”
“他通常搭出租车,有时候搭地铁。”
“地铁?他常搭地铁吗?”
“偶尔。他说他喜欢看各式各样的脸孔。”
“管理员证实你先生在那个星期五大约九点钟离开这栋建筑物,不过他没有要求管理员替他叫出租车;他只是朝西走。我们也找不到一个曾载送乘客到你先生位于莫特街地址的出租车司机,所以或许他当天上午是搭地铁。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天打算做什么?”
“没有。我猜他要工作。”
“有没有提起要为某个特定模特儿作画?”
“没有。”
“他当天曾打过电话回来吗?”
“女佣说他没有。当然我不在家。”
“当然,当然。”
狄雷尼停了一下,思索片刻,盯着褐色的地毯。
“还有一件事,麦兰太太……你个人对索尔·杰特曼有什么看法?”
他抬眼望过去。她的脸色紧绷。狄雷尼觉得,依他看来她那圆滑如宝石般的眼眸似乎干枯了。
“我目前宁可不要对杰特曼先生表示任何意见,”埃玛·麦兰冷冷的说。“只能说我目前正在请教一位律师,设法由杰特曼画廊取得完整且可靠的账册,看看他们还要付给我或欠我多少钱。我是说我先生的财产。”
“原来如此,”狄雷尼轻声说道,“再次谢谢你了,麦兰太太。”
他们离开那栋公寓时,那位管理员站在门外,双手反握在背后。他朝两人点头致意。
“找到那位亲爱的女士了?”他问。
“我们找到她了,”狄雷尼说。“告诉我……你说麦兰在那个星期五上午九点左右出门,他通常都在上午什么时间出门?”
管理员看着他,然后缓缓的,刻意的眨眨眼。
“他一能出门就会出门,”他说。“他一能出门就会出门。”
上车后,布恩小队长说:“如何?”
“她知道他不忠,”狄雷尼说。“每个人都知道只要能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想搞。不过她急于创造那位巨人,大人物,毫无瑕疵,纯洁正直。她要把那家伙塑造成一尊雕像。”
“你相信她所说的艺术家与模特儿那一套吗?”
“算了吧,”狄雷尼说。“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与一个一丝不挂的尤物在画室中独处,你会将她看成是物品吗?”
“会啊,”布恩笑了出来。“性玩物。组长,你的话我大部分都能了解,唯独有关杰特曼的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狄雷尼告诉他以前在小意大利区那位老刑警埃布尔托·狄路卡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借着让嫌疑犯互相猜忌而侦破仓库抢案。
“在那之后我将那套技巧灵活运用,”他告诉布恩。“效果好得很。我原本可以用这一套更进一步向麦兰太太套话的,不过她提供给我们的已经够我们有个开始了。接下来我会问杰特曼对她有何看法。到最后他们会互相紧咬着对方,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你对麦兰为她画的那幅作品有何看法?”
“满不错的臀部,”埃布尔纳·布恩说。
“是啊,”狄雷尼组长说:“不过他没有画出她的脸,为什么他不画?”
“我不知道,组长。她是个美人儿。”
“嗯。”
“也很健壮。”
“噢,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是的,一个块头大且强壮的女人。她可能是凶手吗?”
“谁不可能?”布恩小队长说。
他们在第三大道的莫里亚帝餐厅用午餐,坐在前厅。布恩环顾着第凡内台橙、桃花木制的长吧台。
“好地方,组长,”他说。
“没有什么花俏之处,”狄雷尼组长说。“料理真材实料,饮料地道。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反正局里买单。”
两人都点了牛排三明治、家庭号大包炸薯条,狄雷尼叫了一杯拉巴特牌麦酒,布恩点了一杯冰茶。
“她是唯一不在场证明略显薄弱的人,”小队长漫不经心的说着,用手掌摩擦着脸。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狄雷尼问。
“什么?”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狄雷尼耐心的再问一次。
“干嘛?”
“回答就是。”
“我在家里,长官。”
“一个人?”
“当然。”
“你做了些什么?”
“撰写侦查纪录,看了一下电视,翻阅了一些杂志。”
“你能证明吗?”
布恩小队长苦笑。
“好吧,组长,”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不在场证明就跟指纹一样妙用无穷,”狄雷尼组长说。“如果确有其事而且可以彻底查证,那就没有问题了。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只能证明其中一部分;既不能证明是,也不能证明不是。或许埃玛·麦兰确实曾去逛街购物。只不过女性通常会约好了一起去,然后一道用午餐。或者她们会先约好一起用午餐,之后再结伴去购物。她说她自己去逛街,再跟她的朋友碰面用午餐,然后回家。那令我感到困惑。我的档案中有她那位友人的姓名与地址。你能否去查证一下?只要问她为什么那个星期五没有和麦兰太太一起去购物就行了。”
“可以。噢,我们的餐点送来了……”
他们悠闲的吃了一餐,聊了些局里的小道消息,偶尔交换一下彼此的办案心得。
“这件麦兰案的受益人是谁,长官?”小队长问。
“问得好。他没有留下遗嘱。我得向局里的法律顾问请教,我想扣完遗产税后应该是全归遗孀所有。我知道她绝对可以拥有半数。我想知道他的儿子是否也有份。”
“你知道我们拿到了麦兰的银行账户复印件,”布恩说:“他留下的不多,我们也没有发现他租用保险箱。而他尚未卖出的画作显然都在杰特曼画廊。”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狄雷尼说:“我们该上路了。我们可以用走的,就在附近,不远。”
杰特曼画廊位于麦迪逊大道一栋现代化办公大楼的一楼。大片的玻璃帷幕,就在人行道边,正面是一间狭长的房间,高度足以加设半座跃层,由回旋铁梯可以爬上去。油画与雕塑都依惯例展示在一楼,版画与素描则在跃层展示。办公室与储藏室在一楼后方。画廊入口面对街道。
狄雷尼组长与布恩小队长吃过午餐走过去时,他们发现高大的玻璃帷幕由内侧用牡蛎色的粗麻布遮住了。一张告示说明杰特曼画廊正在筹备维多·麦兰未曾展示的遗作纪念展,暂停营业。告示请访客于六月十日再莅临,届时“我们将很荣幸能展示这位美国首席艺术家的最后创作。”
面对街道的店门上了锁了。一张手写的小纸条注明,送货者可以由大楼的大厅进入,再按画廊侧门的门铃。狄雷尼与布恩走入大厅,发现侧门开着,工作人员忙进忙出,抬着石膏板、打光设备、一箱箱十八吋的黑白相间树脂塑料板。他们跟着工作人员进门,环视着乱成一团的现场:有人在大吼大叫、有人在敲敲打打、一个颈部系着一条薄丝领巾的少年腋下夹着一卷蓝图跑来跑去。他们迟疑着伫立了片刻,然后一个纤细的少女匆忙走向他们。
“我们目前不对外开放了,”她气喘吁吁的说。“展览会的开幕要等到——”
“我与杰特曼先生有约,”狄雷尼组长说。“我叫——”
“拜托,别再采访了,”她蹙眉。“谢绝拍照。绝对不准拍。记者招待会订于——”
“——艾德华·X·狄雷尼,”他以低沉的语气说完。“纽约市警察局刑事组组长。我与索尔·杰特曼约好了一点钟碰面。”
“噢,”她说。“噢。请在此稍候。”
她消失在那乱成一团的会场中。他们漠然等候着,审视着。墙壁由原来的青蓝色重新粉刷成单调的白色,黑白相间的塑料板铺成菱形图案。临时的隔间正在搭盖中,将整个画廊隔成数个宽度不同的展示室。墙上也加装了钢质珠状的照明设备。
“想必花了不少钱,”布恩说。
狄雷尼点点头。
几分钟后那个女孩子回来了。
“这边请,”她紧张的说。“杰特曼先生在等你。走路请小心;全都乱成一团。”
她带他们朝后方走。他们步步留神的走到后部的办公室,总算毫发无伤。她待在门外,示意他们进门,然后将门带上。办公桌后的那个人正在讲电话,朝他们微笑并举起一只手招呼他们上前。他继续讲电话,一边挥手请他们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没有扶手的椅子上。那种铬合金上铺着黑色皮革的椅子,看来像是飞机驾驶员的弹射座椅。不过坐起来还满舒服的。
“是的,亲爱的,”索尔·杰特曼说。“如果你知道怎样对你有好处,最好就去做……是的……就写在你那本紫色的小册子上……六月九日由八点开始……当然……亲爱的,不过大家都一样!……你届时能赏光吗?太好了!”他朝电话做了个亲吻声。
两位警探环顾着办公室。格局方正,漆成灰白色。最抢眼的设备是杰特曼办公桌后方的那扇玻璃。他们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惊涛拍岸的画面。他们花了一两秒钟才回过神来,那是一幅精彩的错觉画,一扇真实的木质窗框架设在墙壁上。窗格都是玻璃,上头布置着白色尼龙质的薄绸纱帘。海岸是一帧大型幻灯片,由后方打光。制造出来的效果栩栩如生。诀窍就在于窗户的下半部要略为提高,有一部隐藏的风扇将纱帘吹得像巨浪翻涌。
两人都莞尔一笑;一个异想天开的把戏,不过很有一套。此外办公室的墙壁就空无一物,没有油画、素描、版画。所有的家具都是黑色及白色皮革,以及套着树脂塑料制品的铬合金与不锈钢框架。那张办公桌看来像是由锻铁基座支撑的白镴(镶在木材上?)材质。桌上的用品——记事簿、套笔、拆信刀等等——都是古色古香的珠母贝色。房内的一个角落摆着一部老式的保险箱,至少有一百年历史,底下有大型的脚轮。箱子漆成黑色,刻意做成条纹效果,正面装饰着一只美国老鹰,两翼展开。保险箱上有两部锁栓及两个发亮的铜质手把。
“黑白相间,”杰特对着电话说。“白色墙壁……不过你也知道麦兰的色调,亲爱的;你无法比拟……对的……亲爱的,那交给赫斯顿办;他知道该怎么做……是的,‘亲爱的’!……到时候见啰。拜拜。”
他挂上电话,朝两位警官扮了个鬼脸。
“有钱、寂寞的寡妇,”他无奈的说。“我这一生的故事。”
他一跃而起,匆忙绕过办公室走向他们,伸出手来。这时他们才发现他有多么矮小。
“不要起身,不要起身,”他快速说着,示意他们回座。“要花五分钟才能由这些椅子上脱身。布恩小队长,很高兴再与你见面。你想必就是狄雷尼组长了。”
“是的。谢谢你在接到通知后那么短的时间就能见我们。你显然很忙。”
“听着,组长,”杰特曼说着,再快步走回他的办公桌后。“我可以在本周内每天与你碰面,星期天还可以与你碰两次面,悉听吩咐。只要警方没有忘了维多·麦兰就好。”
“我们没有忘,”狄雷尼说。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杰特曼将两根食指相抵着,轻轻拍打他的双唇片刻,然后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可怜的家伙。”
“他是什么样的人?”狄雷尼问。
“什么样的人?”杰特曼重述了一次。他说话速度很快;偶尔会唾沫四溅。“就人而言,是个很糟糕、可怕、恶劣、卑鄙、残忍、冷酷无情的王八蛋。就艺术家而言,是个巨人、圣人、神,我从事这烂行业近二十年来所见过唯一真正的天才。一个世纪后,两位和我都会与草木同枯,化成尘土。不过维多·麦兰则会留芳百世,名垂千古。他的画作会存放在美术馆里,有撰写他的专书。不朽。像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大师戴维及鲁本斯。我是说真的。”
“所以你因为他的才华而容忍他令人嫌恶的人格特质?”狄雷尼问。
“不,”杰特曼淡然一笑。“我是因为他为我赚的钱而容忍他令人嫌恶的人格特质。十五年前,我在格林威治村的麦克道格街经营一家破烂不堪的画廊。我贩卖一些拙劣的创作赖以餬口,卖的大部分是廉价的复制品,梵谷的向日葵及莫内的荷花之类的。然后维多·麦兰进入我的生活,如今我已赚进将近二十五万美金,有三件官司仍在缠讼中,我的前妻威胁要告我未履行赡养义务。功成名就——不是吗?”
他们跟着他开怀畅笑;很难不笑。
他身材矮小,因为活力十足而显得高大了些。他老是动个不停:重重的靠在椅背上、坐直、扭动、比手画脚、手指头在桌面拍打、翘起脚来搔脚踝、拉耳垂、将棕灰色的头发梳拢到宽广的额头另一侧。
他穿着一件裁剪得宜的褐色诺克福西装,里面是高领有光泽的针织毛衣。小脚丫子套着古奇牌便鞋,狄雷尼组长注意到他细细的手腕上垂挂着一副厚重的金手镯。
他的头与他的五短身材相较之下看起来大得不成比例,而五官与头相较又显得太小了。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像是一个大南瓜用小刀挖出来的一些小洞。不过这位平易近人、其貌不扬的矮冬瓜所发出来的声音却充满温暖、推心置腹,包括自我调侃的幽默感。
“不完全正确,”他告诉他们,说话速度快得有时候会结结巴巴。“关于麦兰是我的摇钱树而容忍他令人嫌恶的人品这一点,有一半是正确的,不过不是‘完全’正确。我的钱大都是靠他赚来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我也是其他艺术家的代理人。我做得还不错。如果麦兰与我拆伙了,我也不会饿肚子。他遇害了,不过我还可以在这行做下去。我承认我喜欢钱。不过还有别的……我小时候,我想当个小提琴家。”他举起一只手,手掌朝外。“对天发誓。我想当曼纽因第二。所以我就不停的学习、练习、练习、学习,有一天当我正在演奏巴哈的协奏曲时,突然停了下来,收起小提琴,从此就不曾再碰过。我不是说我拉得不好,但是我根本不是那种料。至少我还有自知之明,懂得这一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光是学习不够,练习也不够。如果你缺乏天分,永远只是个二流角色,无论你如何强迫自己苦练。麦兰则拥有这种天分。不只是才华——天才。嘿,天才与天分!这两个字眼就是这么衍生出来的,不是吗?我得去查字典。不过麦兰确实有天分,而且天才实在有如凤毛麟角,很难因为那家伙曾经公然羞辱你,把你当成垃圾看,就这么任他溜走。我也是许多其他艺术家的经纪人,优秀的艺术家。不过麦兰是我唯一拥有过的天才,或许也是唯一能拥有的一位。好吧……你不想听我叽哩呱啦说个没完。你想知道什么?”
“不会,不会,杰特曼先生,”狄雷尼说。“继续说下去就行,或许会有帮助。告诉我们你和麦兰之间的财务协议吧。怎么运作的?”
“钱,”杰特曼说,再度梳拢他的头发,往后靠在椅背上。“你想知道钱的问题。首先,让我告诉你有关买卖艺术品这一行的事情。这一行与其他行业一样,低价买进,高价卖出,那是基本原则。不过艺术品——我指的是创作的油画、素描、雕塑等等——与其他行业不同。为什么?因为凯洛格公司每年可以卖出数百万箱的薄玉米片,这些产品全都一模一样,也赚了很多钱。再举更浅近的例子,某位作家写了一本书,如果运气好,可以卖出上百万本。或是歌手甚至一个小提琴家灌制唱片,或许能卖出上万张。然而画家呢?一张。就这样。一张。噢,像诺曼·洛克威尔以及安迪·魏斯那些家伙或许可以签约出售复制品,还有素描及蚀刻版画与石版画都可以限量复制。不过我们现在谈的是油画。创作。每一幅都是独一无二。艺术家可能要画一年,甚至更久。他要为他的作品、他的时间、他的才华取得应得的报酬。天经地义。正常的很。不过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有多少人会买创作的艺术品?创作的油画及雕塑?尤其是出自没没无闻的艺术家?猜猜有多少?”
“我猜不出来,”狄雷尼说。“我敢说不多。”
“你说对了,”杰特曼说着,将双手托在脑后。“三千人,或许四千人。全世界就这么多人肯出高价购买原创的艺术品。这时就有赖经纪人了。一个优秀的经纪人。他认识这三千或四千人。当然,不是每一个都认识,不过够多了。你了解吗?经纪人也会打造自己的名气。收藏艺术品的富商巨贾信任他,他们很少相信他们自己的品味,所以他们信赖经纪人。或许他们想买艺术品只是为了投资——很多人如此;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令你‘难以置信’的一本万利的故事!——或者他们想买些艺术品来搭配他们的窗帘,其中只有少数人;像我一样真心喜欢艺术。我是说他们只因为‘喜爱’艺术。他们要在家中摆设艺术品,他们要每天都能看得见,他们要与艺术品生活在一起。一个优秀的经纪人对这几种艺术迷要有所了解才行。他就是赖此维生,这也是他为所代理的艺术家提供的服务。百分之三十,那是我对维多·麦兰所抽取的佣金。”杰特曼开心的露齿而笑。“前面讲了一大堆,如此一来你就不会觉得抽成太高了。我抽售价的三成。对我签下的菜鸟艺术家,或许会抽五成。有多有少,要视那家伙做的是哪一类的、批评家的评语如何、他有多少作品等等而定。”
“三成至五成,”狄雷尼复述一次。“那对大部分画廊而言算是正常的抽成佣金吗?”
杰特曼的双手在半空中晃动着。
“或许更多一些,或许较少一些。以我们在麦迪逊大道的租金,我敢说三成至五成是合情合理的。”
“画作的价格又是怎么订出来的呢?”狄雷尼组长问。
“喔,”杰特曼说着,身体突然往前倾。“这又是另一个新话题了。那家伙有没有名气?画评家对他的评语好不好?他是粗制滥造还是精雕细琢?有没有美术馆买他的作品?他有没有表达出什么主题?他有没有新的手法来表现这个主题?有没有什么重量级人士买过他的作品?他身后有没有优秀的画廊撑腰?他有没有一群迷哥迷姊,无论他推出什么作品都会购买?诸如此类的没完没了。那不只是一个因素;要考虑很多。我开出的价码是我在考虑过所有上述因素后,认为可以有这个行情。”
“我读过报导,说麦兰的作品曾以十万元售出,”狄雷尼说。“他有何过人之处?我碰巧也很喜欢他的作品,不过为什么会那么值钱?”
“没错,我曾将〈蓝色书房〉以十万美金卖出,”杰特曼说。“他带来给我,我打了一通电话,买主看都没看就成交了。所以我只打了一通电话就赚进三万美金。不过我可是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才搞清楚要打电话给谁……”
他在他的旋转椅上转动着,直到他面对那幅维妙维肖的惊涛拍岸图。他看着静止不动的波涛,微风拂弄着他的头发。
“要回答你的问题,”他面向墙壁说着。“他为什么值那么高的价码……维多是让时光倒流,走回头路。一头恐龙。他知道这个国家在五零年代与六零年代的画坛流行些什么。抽象的表现主义、普普艺术、极简抽象派、欧普艺术、简约美学、单调风格,诸如此类的前卫愚痴行径。不过麦兰毫不在乎。他走自己的路,回归传统,具象派。他如果画乳头,就是‘乳头’。你会很讶异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他们能看得懂的画。麦兰画得很美,一个擅长用色的杰出画家,一个杰出的素描画家,一个杰出的解剖家。”
“可是那不可能完全是技巧问题,”狄雷尼说。“还有别的因素。”
“噢,是的,”杰特曼点点头。“还有很多因素。不要试着将麦兰的作品理智化,我想显然他可谓是将感官精神化了。或者也许另一种比较妥当的说法是他将肉体的激情概念化,所以你欣赏他的裸女画时就跟观赏〈米罗的维纳斯〉一样,丝毫不会产生淫念。”
“‘我’做得到吗?”狄雷尼故作正经的说。
杰特曼轻笑了一声。
“我们不妨说‘我’可以吧,”他说。“对我而言,麦兰的作品毫无情欲的成份。我看他的画作时基本上毫无性的色彩,顶多只是性的理念,一种概念的具象化。不过我承认,那是我的个人反应。你所看到的或许会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确实如此,”狄雷尼附和他的说法。
“那是麦兰伟大的天赋之一,”杰特曼点点头。“每个人对他的画作是见仁见智。他反映出你带着什么心境去观赏他的艺术,也认同了你的秘密梦想。”
他转过身面向他们,眼眶湿了。
“我能说些什么?”他哽咽说道。“我对他的看法很矛盾。我恨他的胆识。不过如果我有钱,我会买下他的全部作品,为我自己而买,在我的住处墙壁挂满他的作品,将门锁上,就这么坐着观赏。”
狄雷尼组长翻阅他的笔记本。他的眼泪丝毫没有打动他。他记得曾有一个持斧头杀人的被告在被控以这种骇人听闻的罪名时,在惊恐与绝望之下竟然拿头撞墙。当然,后来他也俯首认罪了。
“杰特曼先生,”他说。“我知道你曾接受过多次侦讯了。我只想简短的重述你由星期五麦兰遇害当天,直到你在星期天发现尸体这段期间的活动。可以吗?”
“当然可以。”杰特曼说。“你说吧。”然后他匆匆补充道:“或许除了那种不便于向警方启齿的事情之外!”
狄雷尼没有理会这个冷笑话。
“依照你的笔录,你说你曾与麦兰约好在星期五碰面。他与你预计在三点钟和一位室内设计师碰面,商讨下一场展览的布置事宜。”
“没错,如今已成为纪念展了。那位设计师就是穿的像个牛仔到处跑的那位男同志。”
“请先让我说完,然后我们再回头挑出你想补充或更动的任何地方。”
“抱歉。”
“我们就从那个星期五开始。你在大约九点到达这家画廊,或许稍早一些。你与你的职员谈过话之后,叫人替你端来咖啡,然后打电话谈了些生意。查阅当天早晨的邮件。大约十点时,你绕到街角前往你律师的办公室,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你的律师是朱立安·赛门,你与他约好在十点钟碰面,你们谈到一点半左右。你们没有外出吃午餐,大约十二点半时订了外卖三明治。全麦面包夹烤牛肉。”
“还加了无糖的胡椒博士调味料,”杰特曼一本正经的说。狄雷尼没有理会。
“你和赛门讨论个人事务——税金,你仍在缠讼中的官司等等。直到一点半。大约一点半。你直接回到这里,忙着处理邮件、电话、一般的业务。那位室内设计师三点准时抵达,不过麦兰没现身。你并不担心;他经常迟到。”
“必定迟到。”
“不过到了四点,你开始忧心了。那位室内设计师另外有约,无法再等。你打电话到莫特街麦兰的画室,没有人接。你打到他家,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在何处。星期五你又打了五通电话,然后依你估计,在星期六至少打了十多通电话。这时你也开始打电话给麦兰的亲朋好友,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何处,没有人有他的消息。星期天早晨你再打电话到他的家中,他们也没有他的消息。你再度打到他的画室,没有回应。于是你搭出租车亲自走一趟,发现了他。时间是星期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左右。有任何需要补充、更正、评论的吗?”
“没有,”杰特曼简洁的说,脸色苍白。“大概就是这样。”
“‘大概’就是这样?”
“不,不。‘就是’这样。情况就是如此。老天,光是回想……当然,你都查证过了?”
“当然。你的员工看到你在九点至十点之间在这里;你的律师说你从十点至一点半之间都和他在一起;你的员工与顾客都看到你从一点半到当天傍晚六点之间都在这里。你提起曾打过电话的人都证实你确实打过电话,我们甚至找到星期天载你到莫特街的那位出租车司机。是的,我们全都查证过了。我只希望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索尔·杰特曼摇摇头。“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好……现在我们再回头谈你和麦兰之间的财务事宜,”狄雷尼说。“我正试着想象是如何运作的。假设麦兰在他的莫特街画室内完成了一幅新作品。你会派人去取回来,或是他自己带过来这里?”
“通常他会搭出租车送过来,然后我们会加以讨论。”
“你提供他作品的意见?”
“噢,老天,不是!”杰特曼说着,再度恢复活力。“我怎么敢!我对麦兰的作品有一套标准的评语,我会说:‘维多,这是你最好的作品。’然后我们或许会讨论如果要展示的话应该如何裱框,或者我们是否不要加框,就摆在撑画框上。”
“撑画框?”
“那是一种内框,木制的,画布铺在上头撑紧后再固定起来。麦兰都自己制作撑画框。”
“接着有什么情况,在你们讨论过框架之后?”
“我将那幅画登录在簿子上,我代理的每一位艺术家我都有做纪录。我一再告诉他们应该自己记录:将自己的作品列成列表,何时开始动笔、何时完成、标题、尺寸、简述等等。若对画作的来源有任何问题或发生伪造的情形时很有帮助。不过大部分的艺术家都没有什么生意头脑,也不会做完整的纪录。麦兰就没做。所以当他拿新作品过来时,我就会用彩色的拍立得相机拍张照片,将照片贴在他的登录簿上,标示送达日期、标题、以公分计算的尺寸等等。待画作售出时,我就加注售出日期、买主的姓名地址、收到的价款以及我寄给麦兰的支票号码与日期。来,我拿给你看……”
杰特曼一跃而起,大步走向他的老式保险箱,扭动两边的锁栓,将笨重的柜门打开。柜门内还有另一道上锁的门,这道钢锁是用钥匙开启。那位经纪人取出一本布面精装、边角饰有红色薄皮的记账簿,接着拿到他的办公桌上。狄雷尼组长与布恩小队长费了一番工夫才由他们那种座位深陷的椅子中起身,站在杰特曼的两侧,也使那位五短身材的经纪人相形之下更像个侏儒。
“这里有一幅我们称为〈红色罂粟花〉,一九七一年三月三日送达。这是拍立得拍的照片。尺寸。售出日期。价格。支票。来,看一下。我就是这样处理我的所有商品。”
“售出的价格由谁订定?”
“我订的,不过麦兰的作品我总是先征询过他的意见再订价。”
“他曾经反对过吗?想要订高一些?”
“发生过几次。我从来不与他争辩。有一次他想要订高一点,我们也确实卖到更高的钱。其他时候他都会采纳我的建议。”
狄雷尼翻阅那本册子,每一页一幅画作,他主要是在瞄售价。
“他表现的不错,”他注意到。“售价逐渐攀升,一开始是一百元一幅,最后是十万元一幅。”
“是的,不过看看这些,”杰特曼说着,翻到那本册子的最后面。“这次他即将展出的新作。尚未售出。看看这一幅。精彩吧!这一幅我要价二十万美金,我知道。至少。”
“这些全卖完之后呢?”狄雷尼问。“再也没有麦兰的作品了?”
“那我就不敢确定了,”杰特曼审慎的说。“你知道,大部分的艺术家都是疯子。他们都是‘疯子’!他们画完之后就收起来,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哪天他们生病了,无法工作。也许只是要留给妻小。他们的遗产。”
“你认为麦兰也会这么做?”
“我不知道,”杰特曼说,一脸疑惑。“他从来没说过。有一次我开门见山问他,不过他只笑了笑。所以我不大清楚。”
“我很讶异麦兰太太会让你举办这场展览,”狄雷尼说。“让你卖掉他的最后遗作。”
“讶异?”杰特曼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讶异?”
“她告诉我们,她正在与你打官司,”狄雷尼说,盯着他瞧。
杰特曼笑了出来,再走回他的办公桌,一屁股坐入他的旋转椅内。
“她必须搞清楚状况,”他开心的说。“艺术家的老婆与遗孀——我这一行的罪魁祸首。如果我们这一行也可以称为一种行业的话。她们都认为我们在压榨她们那可怜、涉世未深的老公。好,账册在这里。我告诉埃玛,随时欢迎她带她的律师来检查。我将所有交给麦兰而且已销账的支票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当然,她担心会查出来的,而她也‘会’查出来的,是他曾经画一些没向她提过的作品。那些支票都是亲自交给他或寄到他位于莫特街的画室。她完全蒙在鼓里——但她在怀疑。他自己把那些钱花掉了。”
“花在什么地方?”狄雷尼问。
“酒、女人,还有嫖妓。嫖妓很快就会把钱花掉。”
狄雷尼与布恩小心翼翼的压低身体再度坐回那有点倾斜的椅子内。
“杰特曼先生,”狄雷尼问:“你个人对麦兰太太有何看法?”
“亲爱的埃玛?我是在格林威治村认识她的,你知道。二十年前。她曾作画过一阵子,不过最后放弃了。她画得糟糕透了,真的是差劲透顶,比我拉小提琴还不如。所以她决定借着当模特儿来为艺术界奉献心力。我得承认她的身材真不是盖的。骨架大,丰姿绰约,法国雕塑大师马约尔也会爱上她。不过你可知道我们当时在格林威治村内怎么称呼她?冰山处女。她不肯搞。她就是不肯搞,我常怀疑她是不是个不肯出柜的同性恋者。所以麦兰就和她结婚了,那是他唯一可以搞她又不会被她告强暴的方法。”
“她告诉我们,她是他的第一位模特儿。”
“狗屎!”索尔·杰特曼火冒三丈的说。“在她之前他已经找过好多模特儿了。他跟每一个都搞过: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他来者不拒。那个人是匹种马。他在和埃玛结婚后,跟每个人说她是他搞过那么多人中最难搞的一个。”
“真没有绅士风度。”
“从来没有人指控维多·麦兰‘那种’罪名!”
“他们为什么会让婚姻维系下去?”
“为什么不?他有人帮忙煮饭及调数据,到商店去跑腿买东西,宿醉时还有人可以照顾他。此外,他还可以拥有一个免费的模特儿。她拥有他所喜爱的胴体,对他而言这笔交易很划算。”
“那她呢?”狄雷尼问。“对她有什么好处?”
杰特曼将身体往后靠,双手托着脑后,盯着天花板。
“你得记住那位冰山处女是个很美的女人,非常美。很多男人爱她,或许认为他们爱她,我自己也这么想过。曾经。她喜欢这样,喜欢有男人疯狂爱着她。她在各场宴会中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一个专业的处女。我想那让她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我们全都‘性致勃勃’在她身旁垂涎三尺。她不相信有人不爱她。她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麦兰爱她吗?”
“少来了,组长,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他或许跟她说他爱她。他为了要将一个女人搞到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当时他正要窜红,因此我猜她认为他是个金龟婿。所以当然他让她很悲惨。他让每一个人都很悲惨。她不相信他夜不归营竟然是为了在外饮酒,或者与一个比她老又比她丑的女人胡搞。她要他的全部,我说的是他的‘全部’。不过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呃……或许不怎么有趣。如果他是个好老公,不曾劈腿,也发誓要戒酒,她仍然不会满足。她会永无餍足的要求他,直到她拥有他的一切。然后,我想,她会移情别恋投入别人的怀抱。”
“金梭鱼,”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突然开口,随后因为其他两人都诧异的望着他而满脸通红。
“完全正确,小队长,”杰特曼亲切的说。“一尾美丽的金梭鱼。不过维多可不会上当。他知道她贪得无厌,不过他不会被吞了。至少,那是我的看法。”
“有意思,”狄雷尼敷衍的应了声。他将笔记簿迅速合上,费力的由那张该死的椅子内再度挣脱出来。布恩小队长也跟着挣扎着起身。“真谢谢你,杰特曼先生,提供我们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我希望如果有必要的话,你还能再和我们见个面。”
“我说过了,随时候教。我现在可以问一个问题了吗?”
“当然。”
“原本在画室中的那三张素描——它们的下落呢?”
“目前由我保管,”狄雷尼说。“最后会归还给麦兰太太。”
“你对它们有什么看法?”杰特曼问。
“我觉得非常好。”
“不止,”经纪人说。“我以前也见过他的练习之作,也卖掉了一些:素描、油画的习作。不过那几张很特别。粗糙、奔放、强烈,有一股原始气息。”
“知道是何时完成的?”
“不知道。最近吧,我想。或许就在他遇害前。”
“你说你不认得那模特儿。”
“不,我不认识。很年轻,依我看像是西班牙人。呃……波多黎各人或古巴人。拉丁民族。”
“西班牙人?”狄雷尼说。“我还以为是东方人。”
“身材太丰满,不会是东方人,组长。我敢说应该是拉丁民族。不过也许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
“有意思,”狄雷尼又说了一次。他往门口走去。“再度谢谢你了,杰特曼先生。”
“对了!”那位经纪人说着,弹了一下手指头。“我在开幕前会举办一场大型招待会,既是记者会也是一般派对,我想应该算是造势活动吧。会有许多重要人士。俊男美女。喔,耶!当然,还有重要的客户。你和小队长可愿意赏光?六月九日八点。带老婆来或女朋友。有很多吃的喝的。怎么样?”
狄雷尼组长缓缓转身朝经纪人笑着。
“你真是太客气了,杰特曼先生,”他轻声说道。“我非常想来。”他望向布恩。小队长也点点头。
“好,好,好,”索尔·杰特曼说,搓着双掌。“我保证你们会收到邀请函。还有,如果你们喜欢的话也可以穿制服来。如此一来,我就不会折损太多烟灰缸了。”
他们走回布恩停放在雷辛顿大道的车子。
“谨言慎行的小个子,是吧?”小队长嘲讽的说。
“噢,我不知道,”狄雷尼说。“有帮助。我们打听到了很多。”
“有吗,长官?”布恩说。
狄雷尼上车后瞄了手表一眼。
“我的天,”他哀声叹气。“快三点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你能否载我回家?”
“当然,组长。十分钟。”
在开往住宅区的路上,狄雷尼说:“你会再多找几位曾办过麦兰案的同事查证一下吧?看看他们是否记得没列入报告的任何事项?”
“好,”布恩说。“不过我认识的已经不多了。你可以从档案中提供我几个吗?”
“当然。等一下我们回到家时跟我一起进来,我也要把麦兰太太那位朋友的姓名及地址交给你。问问看她们两人为什么没有一起去购物。”
“行。”
他们在狄雷尼的住处附近停车之前,组长说:“你知道,他不像他看起来那么虚弱。我拿起那本账册。很重,不过他拿起来就像根羽毛一样轻而易举。还有你是否注意到他扭开保险箱的方式?那道门想必是六吋厚的钢板打造的,他毫不费力就打开了。”
“或许那道门做得很平稳而且经常上油,组长。”
“那种老式保险箱不是这样,”狄雷尼说。“不可能。那很费力。”
他们花了几分钟待在狄雷尼的书房中,布恩小队长将姓名及住址抄在他的笔记本中,组长则翻阅着‘他的’笔记本,费心推敲着他与埃玛·麦兰及索尔·杰特曼访谈时所做的速记密语。
“问题多于答案,”他发着牢骚。“我们得再去找他们一趟。不过我比较希望所有主要关系人都先见过一次,然后再进行第二轮。”
布恩抬头看他。
“杰特曼提到他的财务状况,”他说。“他所积欠的钱、官司,等等……那合理吗?”
“显然,”狄雷尼说。“全都有档案可查。不过或许不像他所说的那么严重。他是有大笔的贷款,不过那些官司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有一个人提出告诉是他想要退回一幅作品,因为他的妻子不喜欢,而杰特曼不肯退钱。他似乎收入颇丰,不过银行存款的余额却无法反映这一点。一个打通电话就可以赚进三万美金的人,想必会暗杠‘一些’东西,不过杰特曼先生看来好像手头很紧。不晓得钱都到哪里去了?下回我们跟他碰面时,设法安排在他的住处。我倒想要看看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组长——”布恩开口,然后又停了下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想他会不会是个没出柜的同性恋者?”
狄雷尼好奇的望着他。“怎么说?”
“有许多小细节,”布恩蹙眉。“每一件都无关紧要——不过全部凑在一起或许有特殊意义。他‘干净’的离谱;还有手镯;还称那个室内设计师是男同志。根本无此必要。除非想要证明自己的男性气概,认为我们也会这么想。他有一个前妻,他说。还有他抚弄自己的方式。他说也曾爱过埃玛·麦兰。然后又补上:‘曾经’。还有那扇假窗,那太娘娘腔了。”
“你很行,”狄雷尼说。“你真行。好眼力,好记忆力。”
布恩乐得红光满面。
“不过我不知道,”狄雷尼半信半疑的说。“就如你说的,每样细节都无关紧要。不过或许全凑在一起就有重要意义。那我们就得问我们自己:‘那又如何’?”
“或许他爱上了麦兰,无法忍受那家伙到处拈花惹草。”
“很有创意。另一种可能性。那正是此案的问题:全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我们明天先与杰克·达克及贝拉·莎拉珍碰个面。那就只剩下麦兰的儿子了,还有他那个住在南亚克的母亲及妹妹。我们和他们全都谈过后,再坐下来设法——”
书房关起的门传来清脆的叩门声。然后门推了开来,蒙妮卡·狄雷尼探头进来……
“哈啰,亲爱的,”她跟他先生说。“蕾贝嘉和我正要——布恩小队长!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她快步走进来。埃布尔纳·布恩赶忙起身,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几乎像在鞠躬。
“幸会,夫人,”他低声说。
狄雷尼组长看着他的妻子展现令人难以招架的魅力时对小队长所造成的效果,极力忍住不笑出来。真是凡人无法挡。
“艾德华,”蒙妮卡转过身灿然朝他说道。“蕾贝嘉和我刚才去购物,她跟我回来喝杯咖啡。我们在伊克莱尔买了一些你喜欢的小甜饼。你跟小队长要不要休息几分钟,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就在厨房里。非正式的。”
“听起来满不错的,”狄雷尼说,尽忠职守的按照剧本演下去。“你呢,小队长?”
“也好,”布恩点点头。
可怜的鱼,狄雷尼想。他根本难逃天罗地网。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的木椅上,听蒙妮卡描述在百货公司摩肩接踵的人潮中购物有多辛苦。
“还有,”她下结论:“我知道你一定很乐于听到这一点,亲爱的,我们什么都没买。我们有买吗,蕾贝嘉?”
“什么都没买,”蕾贝嘉·赫许发誓。
她的身材略显矮胖,神情开朗,胖嘟嘟的脸蛋搭配着柔和的眼眸。肤色白皙的近乎弹指可破,亮丽飘逸的黑色中分秀发直达肩下,她的身材虽然丰满,不过手腕与足踝细长,双手与双脚也很纤细,动作优雅而有活力。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连身洋装,即使在厚重的衣料下,胸臀仍极可观。她的脸色如玫瑰般红润有光泽,即使不是特别美,她的可爱还是令人赏心悦目,举止也自然不做作。她说话轻声细语,如长笛吹奏,不过笑声够爽朗开怀。狄雷尼发现捉弄她很有趣。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那钮扣般的眼眸忽然绽放异彩,原本天真无邪的神情变成微腮带怒,薄面含嗔。
话题如天马行空,没有什么艺术家在莫特街的廉价公寓横尸血泊中之类的。只有天气、狄雷尼家的玛莉与希薇雅最近对宇宙的高见、蕾贝嘉与上司的持续不合(她在一家私立托儿所任职,一个星期工作四天)、比目鱼切片价格贵得令人咋舌,以及百老汇热门舞台剧一票难求的问题。
“问题是,”蕾贝嘉严肃的说:“问题是如今几乎不可能临时起意想要做什么事。你在傍晚决定你想去看一场百老汇的秀,或看一场首轮的电影。不过这时你才发现想要看舞台剧必须在几星期前就先买好预售票,或花三小时排队才能看场电影。你同意吗,布恩小队长?”
“嗯,”他说。
“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蒙妮卡也立刻接口。“旅行或度假。都要‘计划’!”
“是啊,”狄雷尼组长神情凝重的点头。“计划……”
他的妻子温柔的望着他。
“你要说什么吗,亲爱的?”她问。
“只是附和,”他平静的说。“只是附和。”
过了一阵子,咖啡喝完了,小甜饼也一扫而光,蕾贝嘉于是起身。
“得走了,”她表示。“有一只狗、两只猫、三株紫罗兰,还有一只脾气暴躁的小鹦鹉要养。蒙妮卡,艾德华,谢谢你们的盛宴款待。”
“盛宴!”蒙妮卡嗤之以鼻。“只是些小点心。”
“这些卡路里!”蕾贝嘉说。“布恩小队长,幸会了。”
“我也要走了,”他说。“我的车子就停在外面,我能否顺道送你?”
他们一起离去。蒙妮卡与艾德华在门前台阶挥手告别。门关上后,她在屋内自豪的转身面对着他。
“看到没?”她得意洋洋的说。
当晚,晚餐之后,狄雷尼组长独自在书房内,仔细的撰写他当天行动的完整报告:侦讯麦兰太太与杰特曼。他用以前学过的硬笔书法清晰漂亮的慢慢写。他曾两度起身调了杯裸麦威士忌,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坐着文风不动,努力的将约谈过程写下来,偶尔会参酌他的笔记本查阅正确的引述,不过一般而言都是靠他对那些约谈的内容、情绪、言外之意的记忆。
他写完后,又重读了一遍,做了一些小修正,再附上一份进一步约谈时要询问的问题清单。然后他将报告归档,夹入适当的档案夹中,并思索是否有必要向布恩小队长借他的报告来看。他决定暂时不要。他上床就寝。
刚过了半夜,床边的电话骤然响起,狄雷尼立刻惊醒,他在第二声铃响结束前就拿起话筒,然后小心翼翼的挪动身体,不想吵醒蒙妮卡。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他压低声音说。
“组长,我是布恩。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希望你还没睡。我真不愿意——”
“什么事?”狄雷尼问,纳闷布恩是否清醒。
“我和四位侦办麦兰案的人员谈过了。没什么收获,不过他们至少还算友善。但那不是我打这通电话的重点。我终于连络上苏珊·韩莉了,她是麦兰太太的友人。就是那个星期五与她共进午餐的朋友。”
“我知道。”
“我这么晚才打电话,是因为她去约会刚刚回家。她那个星期五上午没有和埃玛·麦兰一起去购物的原因,是她无法分身。她在工作,她是个上班族。”
“简单的答案,”狄雷尼叹了口气。“我们早该想到的。”
“没有那么简单,”布恩说。“我随口问她在哪里上班。你准备好要听答案了吗?在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东六十八街。她是索尔·杰特曼的律师朱立安·赛门的私人秘书。”
一阵沉默。
“组长?”布恩说。“你还在听吗?”
“我在听。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完全搞胡涂了。你呢?”
“我们明天早上再谈吧。谢谢你打电话过来,小队长。”
他挂上电话,小心翼翼的再翻身回到被窝里。不过蒙妮卡已经被吵醒了。
“什么事?”她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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