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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郁的承担——读《麦克白》

        “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麦克白

        “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医生

        《麦克白》可以看作与《裘利斯·凯撒》对称的姊妹篇。那一篇展示的是人的英雄主义的牺牲精神;这一篇突出的则是人对自身的原始欲望的发挥与承担。从所达到的精神层次来看,两篇都处在最高的层次,描写的都是那种人类本身的大悲剧,而主角,都是人性的代表人物。

        大将军麦克白的内心有一片原始的荒原,血色的、邪恶的森林里活跃着欲望的女巫们。这些魔鬼们不但挑逗麦克白,她们还可以预测未来,因为她们就是麦克白的深层意识(或无意识)。平日里,她们潜伏在那一片黑暗地带,只有遇到大的变故和机遇,她们才会浮到表面来同麦克白晤面。很显然,麦克白的心理活动是听从女巫们的暗示的,但他的理解总是落后于那种暗示,这是因为深层的意识有无数的层次,人所能理解的,永远只是表面上的那一层,于是人总在“犯错误”,并在“错误”中继续自我的认识。

        世俗欲望的最高象征就是王位。机遇使得麦克白有可能觊觎这个王位,并夺取它。然而麦克白是一个文明人,懂得文明社会的种种规则,并具有文明人的理性。但那种苍白的理性,当它同沸腾的原始欲望交锋之时,显得多么的萎靡无力啊。理所当然地,麦克白遵循欲望的召唤开始了破釜沉舟的阴沉的事业。可以看到,原始之力在他身上一点都显不出阳刚之美来,反而呈现出一派黑暗、阴郁和沮丧,每一次突进都是绝望的冲撞。这就是我们文明人的形象。麦克白从一开始就凭本能感到了这桩事业的本质,他早过了想入非非的年龄了。

        “假如它是好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勃勃地跳个不住呢?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

        这也是文明同野蛮的交锋。最为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麦克白总在反省,他的反省相当于在暗地里上演恐怖剧。正是他的反省使他变得胆怯,犹疑不决,瞻前顾后,以致没有那位强悍的妻子的帮助就没法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欲望。自从文明将桎梏加在人的身上,人就再也不可能彻底挣脱这副桎梏了,所以不论麦克白的冲动有多大,力量有多么雄强,他也只能是一个清醒的杀人犯;即使是像他妻子那样的雌兽型的女人,内心也承担着比他更为可怕的重压(这导致了她的早死)。麦克白是执著于欲望的典型,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如果想要忠实于内在的欲望,他就会具有同麦克白相似的精神历程,这种历程只能是阴云密布的、窒息的,偶尔的阳光一现也只是预示着更可怖的暴风雨。麦克白的极端例子表明了人有能力承担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将自身的潜力最大地发挥。结果当然并不是野蛮战胜文明,而是在永恒的统一体中对立、厮杀到底。

        麦克白在犯罪之前内心有过激烈的斗争,阻碍他动手的并不是那种所谓的“良心”,而是惧怕。他惧怕罪行暴露,惧怕受到惩罚。他是一个活得最真实的人,从脑子里初起杀人念头那一刻,他就什么都想到了。他想到了事情的败露,也想到了自己凄惨的结局。即便如此,他仍然要抓住机会奋力一拼,以领略那种最高的快感。他在刚刚起杀心时这样想:

        “无论事情怎发生,最难堪的日子也是会过去的。”

        这样的话有种悲壮的意味。一般人在读这样的剧本时往往只看见麦克白的“恶”,因而将他看作属于少数的恶人。但莎士比亚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一个例外的恶人,他要写的是每个人、人类。麦克白的典型就是人的典型,当心中的渴望控制了人的时候,人常常面临着麦克白似的选择,莎士比亚不过是将这种选择极端化了而已,目的当然是促进人的自我意识。毫无疑问,主人公麦克白具有这样的超出常人的自我意识。他行动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那种自我反省,他知道心中沸腾的那种异常的欲望使他只能如此行动,也知道他将要为此付出什么,他清醒地正视这一切。只有那种心存侥幸的犯罪才是盲目的,麦克白显然是相反的类型。一方面他竭尽全力去从事那最为险恶的暴行,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清醒地承担着深重的罪恶感。

        “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看着这双手吧,凡它做出的你都要敢于面对!”——麦克白

        自省使选择变得惊心动魄了。他也曾想过后退,收心,当他回头时,才发现后路已经堵死了;他的心在告诉他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只能勇往直前了,人就是因为怕死才要犯罪的,与其让欲望在垂死中延宕,倒不如活一回再死。麦克白就这样在阴郁中选择了这种不能后退的事业,将自己步步紧逼地往断头台上赶。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切伤感和留恋的情绪都要斩断,因为最高的快感无时不同死亡的威胁连在一起。

        “我决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这件惊人的举动。”——麦克白

        即使是下了决心,犹豫也没有离开过他。在执行谋杀的过程中,恐惧象冰冷的尸衾一样缠裹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想死,也不想丧失安逸的生活,他心惊肉跳地踩在死亡的门槛上,支撑他的惟有内部沸腾的野性——“在火热的行动中,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野性就这样将文明踩在了脚下,麦克白的心狂跳着完成了作案。那是人类从猿到人积蓄了几万年的能量的爆发,而这种反常的爆发必将受到从文明出发的理性的更为严厉的镇压。所以麦克白事后全身瘫软,完全垮掉了,只好将扫尾工作推给了妻子。虽然他在杀人之后发誓要从此忘掉自己,做一名野兽,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从此以后,在那些漫长失眠的夜晚,他只好不断地面对国王的血脸,在恐惧中煎熬。这也是他早就料到了的处境。麦克白的这一血腥之举也是对他自身理性的一次测试,理性并不完全属于文明,它也通过曲折的渠道属于兽性,这种扭曲的奇怪的理性由于有了新鲜的活力的注入而具备了无限的张力,它同欲望的相持也就具有了永恒性。于是,理性的严厉的制裁征服不了欲望,退缩只是暂时的,为了积蓄能量更加凶残地犯罪。

        麦克白夺取了王位,伴随短暂的快感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怖,杀戮一旦开了头,就必须持续下去,否则便面临灭亡。麦克白从此只能在昏沉的地狱里奔突,正如他夫人所说的:

        “费尽了心机,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也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愁。”

        麦克白也发出同样的抱怨: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

        抱怨归抱怨,这种处境毕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要承担的。所以他又说: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

        人不但做噩梦,还可以在大白天里见鬼。被麦克白派人杀害的他的好友班柯,就这样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酒宴上,坐在他的位子上了。这是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的事。麦克白无处可逃,只能面对,他几乎吓破了胆。同幽灵面对,这是人的自我审判的最极端的形式,这种审判可以将意志薄弱者打倒在地,彻底制服。但是麦克白并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他是一个特异的家伙,即使两足已“深陷入血泊之中”,他也要“涉血前进”,只因为“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行动到哪一步,意识也就相随到哪一步,与杀戮伴随的,是无尽头的昏沉的噩梦,是鬼魂的摆不脱的纠缠,麦克白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当然只能豁出去硬挺到最后了。野心勃勃的麦克白,在这一桩阴谋的事业中,并不是如他夫人说的那样“一无所得”,而是相反,他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只不过这得到的东西也许并不完全像他事先想象的那样。这是因为人总是只能达到意识的表层,看不透那无底洞一般的本质。不论麦克白的处境多么悲惨,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就是魔鬼们所说的: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斥一切的疑虑,执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

        麦克白每次在荒野中向女巫们打探自己的命运其实都是对于自身灵魂的叩问。灵魂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只不过他听不懂。或者说他其实听懂了,也遵照灵魂的指示行动了,只是那结果和谜底,要到最后才会显现出来。比如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比如他将死于一个不是妇人产下的人之手,都是麦克白命运的寓言;而他这个“藐视命运”的人,从来也不曾打算退缩,反而被激起一种挑战似的好奇心,一心只想看到谜底。艺术大师在此处描写的,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这种叩问自有人类以来就开始了,艺术家则将这当作终生的事业。女巫和幽灵们怂恿麦克白将欲望发挥到底,“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她们说出的,是他心底的愿望。当然他永远也成不了骄傲的狮子了,文明的桎梏已成了他身上挣不脱的皮肤,他注定了只能一边做噩梦、“见鬼”,一边犯罪,也注定了只能是一个阴沉的罪犯。哪怕王位到了手,面临的也只是深渊。

        麦克白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罪恶感的重压,先他而去。他得知她的死讯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暂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生命的虚无的底蕴显露了出来,但属于麦克白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他的抗争的行动中,在他的肇事之中。所以他接下去又说:

        “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命沙场。”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

        这才是他的本性,在骨子里头,他比他的妻子更为有韧性。哪怕夜夜丧失睡眠,哪怕大白天里见鬼都压不倒他,他有力量承担远比外部谋杀更为残酷的内心的厮杀,一直承担到生命尽头,到看见谜底的那一刻。他的形象,是几百年前我们祖先中的精神巨人的形象,这个形象外表阴沉,不够强悍、果决,内面却燃烧着不熄的火。

        麦克白夫人代表了麦克白性格中最狂放、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她很像一只不驯的雌兽。对于文明人来说,她有点难以理喻。她给人的印象是阴狠、贪欲、直截了当。凡事她都一语道破本质,不像麦克白那样犹豫不决,用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兽行。她最善于将麦克白说不出口的事说穿说透,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当这桩事业还只是麦克白心中一个不明确的预感时,她那前瞻的目光就看到了今后的发展,她的嗜血的心无比的亢奋,她的血液已经“感到了未来的搏动。”她直率地将这个未来告诉她亲爱的丈夫,鼓起他的勇气,去获取最高的荣誉。然而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的束缚之中,她身上的人性并不比兽性衰弱,这就使得她所承受的痛苦比麦克白更为尖锐,那就像一把利齿的锯在她的神经上来回地拉。

        “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就像麦克白的主心骨,不断地用激将法鞭策着麦克白,挑起他的野性,使他能够将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这位奇特的女人,可以从怀中婴儿柔嫩的嘴里摘下乳头,将他的脑袋砸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材料造成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兽性勃发的女人,仍然受到文明的紧紧的钳制,一桩又一桩的罪恶终于在她的灵魂里遭到了复仇,这种复仇将她变成了一个梦游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凡做过了的,都要受到对等的惩罚,灵魂的法庭决不放过任何一桩罪。心的自相残杀导致最后的破碎,刚强的女人走完了她短短的一生。她死于灵魂深处的审判,表面上看来不明不白,实际上也是她早就选择了的方式。她同麦克白具有同样程度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就遭受同样的内心折磨:“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要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当医生和女仆偷看到麦克白夫人的黑夜演出时,麦克白夫人正在看不见的刽子手手中挣扎。不但医生救不了她,教士同样救不了她,由她自己发动的这场内部的厮杀必须以她的牺牲告终。麦克白同医生谈论妻子的病也就是谈论自己的病,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医生告诉他说:“陛下您要御驾亲征就是这样的一副药。”已经开始了的战争,除了打到底还能怎样呢?难道还能回到那种“令人厌倦”的,虽生犹死的平静中去吗?麦克白夫人不仅引导着麦克白,要他鼓起勇气来顺从自己的欲望,最后还用自己的死来为他做出了自我审判的榜样。就这样,麦克白在爱妻的激励之下,坚定了要“捐命沙场”的决心,将他们共同策划的事业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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