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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和艺术的境界

        “那无所不包者,无所不养者,不正是包含着又养活着你、我、他?天空不正是形成穹隆于上,大地不正是坚固地静卧于下?永恒的星辰不正是亲切回顾地升到天上?我不正是眼睛对眼睛地凝望着你,万物不正是拥向了你的头脑和心,并在永恒的秘密中或隐或显地活动于你身旁?用这一切充满你的心吧,尽管它是那么庞大,如果你完全陶醉于这种感情,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它。管它叫幸福!叫心!叫爱!叫上帝!”

        以上这段话是浮士德被虔诚纯洁的玛加蕾特追问他对宗教的态度时说的。虽然浮士德终生讨厌教士,但他对基督教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他并不反对宗教精神,不如说他本人就浸透了宗教的情怀,他的追求也不时与宗教的追求交叉,但是他身上那强大的冲动却常常免不了亵渎宗教。

        整个浮士德与玛加蕾特的爱情过程都体现了浮士德这种矛盾的态度。最初,浮士德与玛加蕾特一见钟情,她身上吸引他的是青春的艳丽,生命的洋溢,性感的魅力。接着,当他同梅菲斯特潜入她的小房间时,那种朴素的宗教氛围又深深地打动了他,这种氛围使他不由得要抑制自己邪恶的肉欲,并自觉有罪。然而终究肉欲是没法抑制下去的,浮士德只好犯罪了。玛加蕾特对宗教的虔诚在情窦初开的浮士德眼中不是削弱,而是增加了她的美,这是因为浮士德自己的血液里也流淌着这种虔诚,只不过他要用另外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已——一种亵渎的崇敬,一种背叛似的皈依。浮士德爱玛加蕾特,爱她的纯真、温柔、热情、生动和专一,他的爱使玛加蕾特陷入致命的矛盾。玛加蕾特则是爱浮士德年轻与英俊,热烈与潇洒,实际上暗地里,她还爱他大胆吐露真情的方式。她对宗教的虔诚并不因这爱而减弱,反而是越爱得深,信仰起的作用就越大,到了爱的最后阶段,她就用年轻的生命的牺牲来完成了自己的信仰,牺牲使高贵的灵魂得救了。她的结局是非常符合真正的虔诚信徒的模式的,最后她没有接受浮士德的要求跟他逃出监狱,是因为他们两人的道路分岔了,她坚持用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她一点都不想再活,一心向往的就是马上死去。浮士德也早就隐约地预感到了这种结局,也许这就是她深深吸引他的地方?玛加蕾特的矛盾在青春的活力与宗教感的压制之间愈演愈烈,导致牺牲的惨剧;浮士德对玛加蕾特的追求则在更为复杂的模式中展开,他被玛加蕾特天使般的性情迷住,他也努力使他和她的爱达到纯粹的境界,他甚至可以为爱人做一切,但他决不赞成肉体的牺牲,因为蔑视肉体违反人的本性。可以说他们俩都按自己的信念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承担到了最后,尽管各自的道路不同,境界却很一致,所以两人最后才会在天上汇合。玛加蕾特对自己的谴责出自宗教信仰,浮士德对自己的谴责则出自自我意识,二者都是同样的深刻,但浮士德的观念显然更为包容、广阔、合乎人性,因为它强调的不是肉体的牺牲,而是对这肉体的不断认识,不断发掘内在的能量,最后达到精神上的升华。

        这样一种不顾一切的初恋,可说是两个旗鼓相当的生命个体的结合,两人的底蕴极其类似,精神的高度也相同。只是相比之下,宗教对人性的态度上就显出了局限,这就难怪浮士德对宗教又恨又爱了。从一开始,玛加蕾特选择浮士德就是选择了死,他身上的陌生的异教的气味,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都使她这样认为,她并无非份之想,而是清醒地向着那个未知的世界坠落,从不曾犹疑与后退,她这种决绝的态度既令浮士德震惊又令他感动。最后她的痛苦也丝毫不是为自己,而是全部是为了她在无意识中所伤害的人,她天生是爱的化身,不懂得恨。并且她的爱比浮士德还要深,那是她的全部生命。恋爱一降临,她就凭直觉感到了危险,看见了死神,于是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儿时那首关于爱情与死亡的民歌,陷入迷惘的悲伤。也就是说,她已经打算承担一切恶果了。这种为爱献身的精神,其实也是充满了宗教情怀的。所以在追求中,她显得充满了痛苦和惶惑,寻欢作乐的成分很少,因为每一步都是向着死亡靠近,每一步都是青春的热情与冰冷的信条的较量。当然玛加蕾特的追求仍然完全是基督徒的方式,她的灵魂的升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玛加蕾特对梅菲斯特的憎厌实际上是她对浮士德身上那种异教徒似的活力的害怕,她隐隐地感到这种排除宗教忏悔的,亵渎的活力将要摧毁一切,她希望自己的爱人远离这个魔鬼似的人物,以延续毁灭到来的日子。

        “只要他一走近我们,我甚至觉得,我连你也不再爱了。他来了,我连祷告都不能够,这就使我心焦如焚……”

        表面玩世不恭、冷嘲热讽的梅菲斯特因为自身那显露的欲望令玛加蕾特恐惧,把他看作真正的恶人。实际上,梅菲斯特只是要用行动向浮士德揭示出,他们这一对情人卷入的矛盾有多深,宗教同艺术之间的关系又到底是怎么回事。简言之,他就是要让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存发挥到底。所以他既鼓励浮士德自欺又揭穿他的自欺,或者说,他鼓励浮士德做自觉的自欺,鼓励他尝试生命的张力,不断认识这生命,用奇异的方式驾御这生命,他认为这是浮士德毕生的义务。他促使浮士德听从本能去犯罪,他又不失时机地使浮士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对玛加蕾特犯下的罪是多么深重,并使他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之徒,还必须通过不懈的努力(而不是死亡)来使自己像玛加蕾特一样得救。这就显示出艺术同宗教两种完全不同的信仰的殊道同归。每当浮士德出于习惯要美化自己的感情时,他就戳穿他的虚伪;每当他因为自责而有所犹疑时,他又逼迫他奋勇向前。正是由于他给浮士德指出的路是这样一条蔑视陈规与道德的、没有后路只能马不停蹄往前赶的亡命之路,玛加蕾特才会对他如此害怕,从第一眼她就看出这个人要把一切都破坏,毁掉,他是现有秩序的仇敌。然而一切都只是表演,梅菲斯特并不恨人类,他只是要表演出人心深处的真实愿望——用这种将高贵的爱情毁灭给人们自己看的方式;他只是要表演出艺术的生存一点也不低于宗教的生存,反而同人性更吻合。

        浮士德:你得活下去!

        玛加蕾特:我听凭上帝裁判!

        梅菲斯特:(对浮士德)走吧!走吧!否则我扔下你跟她在一起。

        玛加蕾特:我是你的,天父,拯救我吧!你们天使,你们神圣大军,请在四周驻扎下来,保护我吧!海因利希!见到你我就心惊胆战!

        于是就出现了两种审判和两种拯救。一种是被动的、驯服的,以献出肉体为代价;另一种则要靠肉体和灵魂主动的挣扎去获取。被良心审判的浮士德再也不能停止求生的挣扎,他的得救不在于后悔往事,停滞不前,而在于不断犯下新罪,又不断认识罪行,往纵深、又往宽广去开辟自己的路,直至生命的终结。这种拯救比基督徒的得救更难做到,因为每走一步都需要发动内力去作那前所未有的创造,而现世的生活又永远是在走钢丝,松懈就意味灭亡。

        谁能判断浮士德心中的创伤有多深?谁又能判断这遍体鳞伤的躯体的活力有多大?只有梅菲斯特心中有数。当玛加蕾特的灵魂升天时,梅菲斯特坚定地对浮士德说:“到我这儿来!”他们不想牺牲自己的肉体,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结局相同,过程全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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