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娜跟在凯苏安身后,不过她并不敢太靠近这位姐妹。有上百个问题几乎要从梅兰娜的嘴里蹦出来,但凯苏安不是那种能随便被拉住袖子的人。该和谁说话,什么时候说话,这全由凯苏安一个人决定。安诺拉也保持着沉默。她们两个就这样跟随凯苏安走过一条条走廊和阶梯,先是抛光的大理石,然后是普通的暗色石头。梅兰娜与她的灰宗姐妹交换了个眼神,瞬间感到一阵苦闷。她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但安诺拉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坚强的神情,就像一个女孩正要去见初阶生师尊时那样,充满了想鼓起勇气的决心。但她们已经不是初阶生,更不是小孩子了。她张开嘴,又闭上。前方那个悬挂着月亮、星星、鸟和鱼的灰色发髻,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凯苏安就是……凯苏安。
梅兰娜以前见过她一次,虽然那次只是单方面听她讲话。那时梅兰娜还只是一名初阶生。所有宗派的姐妹都来拜访凯苏安,她们流露出的敬畏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凯苏安·梅莱丁曾经是被用来评判所有新初阶生的标准,在伊兰·传坎之前,梅兰娜不知道还有哪个初阶生能及得上这个标准,更遑论超越它了。在很多方面,凯苏安这样的两仪师都是千年来独一无二的。梅兰娜从未听说过有人拒绝成为宗派守护者,但她听说凯苏安曾经拒绝过姐妹们的推选,而且至少拒绝过两次,据说她也拒绝了成为绿宗的首脑。还有传闻说,当评议会打算推举凯苏安成为玉座时,她立刻从白塔消失了十年之久。除非有必要,否则她平时也不会在白塔多逗留一天。但不断会有关于凯苏安的讯息传到白塔,那些故事让许多姐妹瞠目结舌;其中的危险让许多梦想得到披肩的女孩不寒而栗。她是两仪师中的传奇。
当凯苏安宣布退休,彻底离开世事纷争时,梅兰娜已经戴上披肩超过二十五年了。又过了二十五年,艾伊尔战争爆发,那时所有人都认为凯苏安早已经死了。但是当那场战争进行到第三个月时,凯苏安重新出现,那时跟随她的两名护法早已人老齿疏,但仍刚硬如铁。有人说凯苏安一生中拥有过的护法比大多数姐妹穿过的鞋子还多。艾伊尔人从塔瓦隆撤退后,她又一次退休了。有人甚至相当认真地传说着,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冒险的火星,凯苏安就永远不会死。
这当然是初阶生们的胡说。梅兰娜坚定地提醒自己,即使是我们,最终也会死亡。但凯苏安就是凯苏安。如果她不是在兰德被虏获后才来到城里的两仪师之一,太阳就不会在今晚落下了。梅兰娜伸手想调整一下披肩时,才意识到披肩还挂在自己的房里。这太荒谬了,她不需要提醒自己是谁。如果面前的不是凯苏安……
两名智者站在走廊的一处十字路口上,看着她们走过。暗色头巾下,她们以冰冷的浅色眼睛盯着这些两仪师。她们是伊达拉和丽恩,两个人都能导引,而且力量相当强大。如果她们在小时候就来到白塔,可能已经晋升到很高的位置了。凯苏安径自走了过去,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两名脸色阴沉的野人。但安诺拉却没有对她们视而不见,她皱起眉,低声说了些什么,细辫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了晃。梅兰娜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地板。
毫无疑问,现在梅兰娜必须向凯苏安解释昨晚在她和其他人被带进宫之前与智者们达成的……妥协。安诺拉并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参与其中。梅兰娜也不能指望蕾菲拉和维林,或是其他能让她推卸责任的人会出面帮她。这应该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妥协,也许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但梅兰娜非常怀疑凯苏安是否能明白这点。她真希望自己不是那个说服凯苏安的人。也许为那些该诅咒的男人们斟一个月的茶也要比这个更好。她希望自己不曾对年轻的兰德说过那么多事情。她知道兰德为什么要让她奉茶,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情有所好转,兰德早已经封杀了任何能让她从这件事上获得优势的机会。梅兰娜宁可认为自己是陷进了时轴的漩涡里,也不愿相信自己不过是因为一看见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如同两颗蓝灰色的宝石——就使得她心中泛起纯粹的恐惧,口中也开始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但不管怎样,她已经把所有优势都放在托盘里,奉给了兰德。她希望……
希望是小孩子的奢想。梅兰娜曾经协商制定过无数的条款,其中有许多都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她结束过三场战争,预先制止的战争更是超过二十场。她会见过许多国王和将军,让他们看清了轻重损益。即使这样……只要下一个墙角站的是森妮德,或是玛苏芮,或是费德琳,那么兰德无论让她做多久的女仆,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当梅兰娜意识到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时,她真希望自己能眨眨眼睛,然后发现自从离开沙力达后的这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让梅兰娜惊讶的是,凯苏安直接将她们带到了碧拉和科鲁娜居住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在宫殿深处仆人居住区内。它只有一扇窗户,开在墙上很高的地方,但窗台却和外面庭院里的石砌路面等高。从窗口透进了一点阳光,但房里还是很昏暗。墙壁上粉刷的黄色石膏已经有了许多裂缝,挂钩上挂着斗篷、鞍囊和几件衣服。未经缀饰的木地板上有多处刮伤——虽然为了掩饰这些伤痕,地板经过了重新打磨。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破烂的小圆桌,另一角是一个同样破烂的盥洗架和有缺口的脸盆与水罐。梅兰娜看了房里的小床一眼,这张床看上去并不比她被迫与森妮德和玛苏芮合用的那张床窄多少(她们的房间和这个房间只隔两扇门)。她们的房间的长宽与这个房间比起来也许还要多出三四尺,但也绝不够三个人共享。那些被视作囚徒羁押在艾伊尔人帐篷中的姐妹们,也许住得比她们还要舒服些。
梅兰娜没有看见碧拉和科鲁娜,但戴吉安在屋里。她是一名圆胖、白皙的女人。她的黑色长发间系着一条白银细链,将一块圆形的月长石垂挂在额前。她的暗色凯瑞安长裙在胸前绣有四根细窄的有色纹饰,裙摆上有代表她所属宗派的白色条纹。戴吉安是一个小贵族的次女,她总是让梅兰娜想到球胸鸽——一种嗉囊异常膨大的家鸽。当凯苏安走进来时,戴吉安立刻期待地站了起来。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或者说,是一张有靠背的凳子。凯苏安坐上去,叹了口气:“请给我倒些茶,才喝两口那男孩倒的茶,我都能用我的舌头去垫鞋底了。”
阴极力的光晕立刻包围了戴吉安,不过不算是很亮的光晕。一只有凹痕的锡茶壶从桌上升了起来,火之力的能流开始加热壶中的水。戴吉安打开一只箍铜的茶盒。
梅兰娜别无选择,只好坐到床上。她一边在粗硬的床垫上调整着裙摆和坐姿,一边竭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现在也许和她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谈判同样重要。过了一会儿,安诺拉和她一起挨在毯子边。
“梅兰娜,既然你们在这里,我应该可以断言,”凯苏安突然说道,“那些关于那个男孩已经向爱莉达屈服的谣言是假的。不要那么吃惊,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她说出最后一个词时,语气里充满了厌恶,听起来就像是出自军人口中的咒骂。“还有你,安诺拉?”
“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向贝丽兰提供建议,而实际情况是,她根本就忽视了我的建议,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塔拉朋女人高昂起头,声音很有信心,但她也在不停地揉搓着拇指。如果她一直都是如此容易暴露自己的情绪,那么她是不可能在谈判桌上有任何表现的。“至于其他,”她谨慎地说,“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真是明智的决定,”凯苏安喃喃地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转向梅兰娜,“看来在最近几年里,有太多姐妹忘记使用自己的大脑和判断力了。两仪师们曾经能够在平静的思考后再做出决定,在那个时候,白塔总是她们所考虑的第一位。记住小史汪和兰德搅在一起的下场,安诺拉,太靠近炉火,肯定会被烧伤。”
梅兰娜抬起下巴,想舒缓一下紧绷的脖子,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急忙制止自己。凯苏安的地位并没有比她崇高那么多;她不过比其他姐妹都要高出一些。“我能否问一下……”这样说显得很没自信,但如果停下来重新开始只会更糟糕,“你的目的是什么,凯苏安?”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仪态更庄重一些。“很显然,你一直在……保持中立。为什么你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决定来……会见……兰德?你刚才……对待他的方式……并不符合外交策略。”
“你就差直接甩他一耳光了。”安诺拉说。梅兰娜的脸红了。和梅兰娜相比,安诺拉现在的情势理应比她更羞窘,但她的表现显然比梅兰娜更加从容。
凯苏安以怜悯的方式摇摇头。“如果你想看出一个男人是如何塑造出来的,那么就从一个他想不到的地方去推动他。我想,那个男孩是块很好的金属,但想铸冶他绝不会是件简单的工作。”她将指尖搭在一起,越过它们看着对面的墙壁,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他的怒火足以烧毁世界,而他对于这股怒火的控制仅仅悬于一发。如果将他推得太远,让他失去平衡……呸!兰德不像洛根·埃布尔拉或马瑞姆·泰姆那么强硬,但恐怕和他相处要更加困难百倍。”听到这三个名字被放在一起,梅兰娜立刻有一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你也见过洛根和马瑞姆?”安诺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听说马瑞姆正在追随兰德。”梅兰娜努力咽下一个松了口气的叹息。杜麦的井的传闻还没来得及传播出去,但它们是不可能被控制住的。
“我也有耳朵能听到谣言,安诺拉。”凯苏安尖刻地说,“虽然在听说那两个人的事迹后,我倒很希望从来没听到过。如果是那样,我的一切努力都要重新来过了。其他人的也是一样,不过我比较关心我的那部分。而且这里还有那些穿黑衣服的,那些殉道使。”她从戴吉安手中接过一只茶杯,向她报以温暖的微笑,并低声向她致谢。那名圆脸的白宗姐妹似乎是准备要行屈膝礼了,但她只是退到角落里,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她的初阶生和见习生阶段比起任何姐妹都来得久,她曾经差一点就被遣返回家,而她得到戒指和披肩也很勉强。戴吉安在其他姐妹面前总是非常谦逊。
吸着茶杯上方的蒸气,凯苏安忽然用闲聊般的愉快语气说道:“实际上,真正跑到我门槛上来的是洛根,他让我因此离开了我的玫瑰。呸!就算是一群绵羊的打斗也能把我从那些光明诅咒的植物旁边引开。如果你用了至上力,却让每根玫瑰枝上长出一万根刺……呸!我甚至考虑去立下号角狩猎者誓言。当然,九人议会不会允许的。嗯,追捕洛根的那几个月,我确实过得不错,但当我真的抓住他,将他押往塔瓦隆时,那和种玫瑰一样无趣。我绕了些路,想看看能找到些什么,也许能找到一个新护法。不过这对洛根来说既不公平,也太迟了。这时我听说了马瑞姆,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沙戴亚策马飞奔。没有什么能比有导引能力的男人更让人兴奋了。”她的声音和目光突然变得严厉。“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参与了那个……邪恶的……就在艾伊尔战争之后?”
梅兰娜不禁流露出困惑的眼神,凯苏安的眼睛让她仿佛看到了断头台和刽子手的斧刃。“什么邪恶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而凯苏安的目光让安诺拉差点从床上跌下来。“艾伊尔战争?”她有些喘息地稳定着自己,“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努力让大联盟不仅是一个名字。”
梅兰娜饶富兴致地看着安诺拉。有许多灰宗姐妹在艾伊尔战争后从一个都城赶往另一个都城,徒劳地想要维持住对抗艾伊尔人的联盟。不过梅兰娜从来不知道安诺拉也是这些灰宗两仪师之一。那么安诺拉就不可能是这么差劲的谈判人。“我也一样。”梅兰娜说道。她尽力维持着庄重的神情。自从离开凯姆林来找兰德时起,她就没有多少尊严了,仅存的这一点尊严绝对不能丢弃。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你所说的邪恶是指什么?凯苏安?”
那名灰发女人只是简单地一挥手,就好像她从没说过那个词一样。
片刻之间,梅兰娜怀疑凯苏安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她还没听说过有姐妹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大多数姐妹在余生将尽时都会选择隐退,远离只有两仪师才会知道的谋略与纷争,远离所有人。有谁能知道年迈体衰的两仪师会是什么模样?梅兰娜又看了看茶杯后面那双清澈、镇定的眼睛,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不管怎样,二十年前的邪恶,无论那是什么,其严重性肯定比不上这个世界现在所面对的问题。而且凯苏安仍然没有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她要干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没等梅兰娜再次提问,房门打开了,碧拉和科鲁娜走了进来。珂丽勒·霍凡走在她们身后,似乎是在驱赶着她们。这名身材细瘦的黄宗两仪师有些男孩子气。她有着浓浓的黑眼眉和一头纯黑色的乱发,让她无论穿上多么典雅的衣装,都会流露出一种野性的感觉,更何况她总是穿着一身适合乡村舞蹈的衣裙,在袖子、胸衣和裙摆两侧都有大片绣花。现在屋子里几乎已经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珂丽勒总是能从中看到有趣的地方,现在她脸上的微笑却似乎介于不相信和坦然大笑之间。科鲁娜的脸上冻结着傲慢,一双眼睛闪耀着怒意。碧拉则一脸恼怒,紧皱着眉头,前额堆积着皱纹,嘴唇抿得很紧。但当她们看见凯苏安时,表情全都变了,梅兰娜觉得那一定像是她的面前站着亚琳德·戴菲勒,或是瑟兰娜·麦西乌,或是玛瑞安姆·英·舍瑞德。她们的眼睛都突了起来,科鲁娜甚至吃惊得张大了嘴。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碧拉喘息着说。
凯苏安恼怒地哼了一声:“我早就听厌这句话了,下次我再听到哪个傻瓜这么说,我一定让她哀嚎一个星期。”安诺拉开始盯着自己软鞋的鞋尖。
“你绝对猜不到我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她们两个的。”珂丽勒用轻快的莫兰迪音调说。她敲了敲上翘的小鼻尖,每次她要说笑话,或者看到笑话时都会这么做。碧拉的脸颊开始红了起来,科鲁娜几乎红了脸。“碧拉在六名艾伊尔野人的监视下,柔顺得像只老鼠般坐在那里。她们粗鲁地告诉我,除非有索瑞林的命令,否则我不能带她走。哦,那个索瑞林真是个能让你做噩梦的老妖婆。结果我一直等到索瑞林和她的另一名学徒结束私人谈话,而那名学徒就是我们亲爱的科鲁娜。”
科鲁娜和碧拉努力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她们的头发都要变成红色的了。就连戴吉安也在瞪着她们。
松懈的心情浪潮般涌过梅兰娜的身子,不必由她来解释那个该死的兰德是如何命令她们必须服从那些智者,以及那些智者是如何解释那道命令的了。她们当然不是真正的学徒,这跟课程毫无关系。那些野人中的野人怎么可能比两仪师知道得更多?智者们只是要弄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兰德在知道这件事时,只是大笑着——大笑!——说他不在乎智者们会怎么做,而且他希望她们都会是听话的学生。幸好这些也都不必由她来告诉凯苏安了。当然,她们之中没有人愿意低下头,尤其是科鲁娜。
但凯苏安并没有要求她们解释。“我想这里的局面应该是一团糟,”她冷冷地说,“却没想到会变成一堆废渣。来看看我是否已经把状况搞清楚了。你们这些反抗一名合法玉座的孩子们现在把你们和那个叫兰德的男孩捆在了一起;如果你们会听从那些艾伊尔女人的命令,我想你们应该也会听从他的命令。”她又冷哼了一声,那种厌恶的模样仿佛是嚼了满嘴的烂李子。然后她摇摇头,盯着自己的茶杯,又将目光定在碧拉和科鲁娜身上。“嗯,怎样才算是叛变?评议会可以处罚你们进行苦修,让你们从现在一直跪到末日战争,但她们只能将你们的头拿下来一次。其他人呢?还在艾伊尔人的帐篷里?我想,那些人应该都是忠于爱莉达的。她们也……承认自己是学徒了?她们不允许我们靠近那些帐篷,艾伊尔人似乎对两仪师没什么好感。”
“我不知道,凯苏安。”科鲁娜涨红的脸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我们一直是被分开来的。”
梅兰娜睁大了眼睛,她从没听过科鲁娜用如此恭顺的语气说话。
碧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仿佛要迎接一个不愉快的任务。“爱莉达不是——”她激动地开口说道。
“爱莉达的野心太大,这是我的结论。”凯苏安打断了她的话。她猛地向前一倾身体,让坐在床上的梅兰娜和安诺拉不由得都向后退了一下。不过凯苏安看的不是她们。“她也许正在招来大祸,但她是玉座,由白塔评议会推举,完全符合白塔的法律。”
“如果爱莉达是合法的玉座,为什么你没有遵从她的命令返回白塔?”碧拉的双手僵在身侧,虽然没有握紧或摩搓裙摆,但还是因为太过刻意而泄露了她焦躁的心情。
“你们之中毕竟还有人有一点骨气。”凯苏安轻声笑了起来,但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愉悦。她靠回到椅子里,吮了口茶。“现在坐下,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梅兰娜和安诺拉站起身,让出床上的位置。但科鲁娜只是站在原地,忧虑地盯着凯苏安。碧拉瞥了她的朋友一眼,摇摇头。珂丽勒转动着一双蓝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咧嘴笑着。只有凯苏安似乎对这一切完全不在意。
“我听到的半数谣言,”凯苏安继续说道,“都是关于弃光魔使逃出封印的事情。这件事即使发生了也并不令人惊讶,但你们有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或反驳这种谣言的?”
过不了多久,梅兰娜已经很庆幸自己能继续坐着;过不了多久,她也明白了衣服通过洗衣房的轧干机时是什么感觉。凯苏安一直在提问,她的问题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让人不知道待会儿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珂丽勒除了偶尔笑出一两声,或者摇摇头之外,一句话也没说过。戴吉安则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梅兰娜、科鲁娜和碧拉则是处境最差的,安诺拉也没能幸免。每当贝丽兰的资政以为自己没事了时,凯苏安就会去榨取她的答案。
凯苏安想知道一切事情,从男孩兰德在艾伊尔人中的权威,到为什么会有海民的波涛长在城边的河道中泊船;从沐瑞是否真的死了,到那个男孩是否真的重新发现了穿行技巧,以及贝丽兰是否和兰德同床过,或者她是否有这样的企图。梅兰娜不知道凯苏安对这些问题预先有着什么样的答案,只有一次,当她得知埃拉娜已经约缚了兰德时,她的双唇顿时抿成一条细线,双眉紧锁的眼睛似乎要在墙上瞪出一个洞。尽管其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厌恶,梅兰娜却想起自己刚才听到凯苏安说——她本来还想再找一名护法的。
她们的回答经常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如果只说一句不知道,是不可能让凯苏安满意的。凯苏安要得到每一分每一毫的信息,包括被她们忽略在记忆角落里的也要通通挖出来。不过她们还是努力隐瞒了一点信息,实际上,大多数事情都是应该隐瞒的,但还是有些事情被凯苏安挖掘出来,结果让她们自己大吃一惊。连安诺拉也被挖出许多信息:几乎是从贝丽兰启程赶往北方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直收到贝丽兰写给她的内容详细的信件。凯苏安一直在索取答案,却没有回答任何问题,这让梅兰娜很担心。她看到其他人的表情从顽固到戒备,再到开始为自己辩护,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变成这样。
“凯苏安,”她必须再做一次努力,“凯苏安,为什么你现在开始对他感兴趣了?”凯苏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了她一会儿,然后又转向碧拉和科鲁娜。
“那么她们真的把他绑架带出宫殿了。”灰发女人一边说着,将空茶杯递给戴吉安,让她重新倒满茶水。别人都没有茶喝。凯苏安的表情和声音都不带一丝情感,让梅兰娜恨不得要撕扯自己的头发。如果兰德知道科鲁娜披露了绑架的事情,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凯苏安会抓住每个你说溜嘴的机会,从里面套出更多的东西来。不过,至少他在那次绑架中遭受的待遇还是被瞒住了。他明白地表示过,如果这些情况被泄漏出去,他将会有多么不高兴。梅兰娜只能感谢光明,这个女人不会在任何一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你确定那是马瑞姆?你确定那些穿黑衣的男人不是骑马来的?”碧拉不情愿地做了回答,科鲁娜则一脸阴沉。她们能确定的程度也是有限的,没有人真正看见那些殉道使的到来和离开,而那些……洞……很可能是兰德造成的。当然,这样的答案不能让凯苏安满意。
“想一想!你们不再是没脑子的女孩了。呸!你们一定注意到什么事吧!”
梅兰娜感到有些难受。她们曾经用半个晚上的时间争吵她们向兰德立下的誓言代表什么,最后她们的结论是那个誓言就表示它本身的意思,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最后,就连科鲁娜也承认,她们必须保护并支持兰德,以及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最轻微的回避也不行。而当她们要面对爱莉达和那些忠于她的姐妹时,这个誓言又将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她们对此还没得出任何结论。至少,还没有人承认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她们做出结论的事情已经让她们头晕目眩了,而现在,梅兰娜很想知道碧拉和科鲁娜是否真的明白她们做了什么。她们也许正在对抗一个传奇,更不要说珂丽勒和戴吉安早已追随在她身边了。更可怕的是……凯苏安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没有透露任何讯息,却要索取一切。更可怕的是,梅兰娜确信凯苏安很清楚这一点。
明沿着宫殿的走廊快步前行,对于沿途枪姬众们的问候毫不理会,也完全没考虑这么做有多失礼。穿着有跟的鞋子小跑起来并不容易,这肯定也是女人们为男人做的蠢事之一!兰德并没有要她穿上这样的鞋子,但她在想到他时,立刻就把这双鞋穿上了。他喜欢这双靴子。光明啊,她在做什么,现在竟然还想着靴子的事!她绝对不应该去克拉瓦尔的住处的。明打了个哆嗦,眨眨眼,抑制住泪水,开始跑了起来。
像往常一样,一些枪姬众正蹲在那两扇雕刻着日升图案的镀金大门旁,束发巾披垂在肩头,短矛横放在膝上,但她们不会有半点懒散。她们是一群豹,正在等待送上门的猎物。枪姬众通常会让明感到不安,虽然她们都对明很友善。今天,即使她们戴上面纱,明也不在乎了。
“现在他的脾气很差。”瑞亚玲发出警告,却没有要阻止明的意思。明是少数几个能不经通报就接近兰德的人之一。明拉了拉外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兰德能让她感到安全。烧了他吧!她以前不需要任何人就能觉得很安全。
刚刚走进房间,明就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她的手不自觉地把门在背后关上。这个房间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一些闪亮的碎片仍然挂在镜框上,但大部分玻璃已经碎了满地。房间尽头的高台侧翻了过来,上面的王座只剩下一些堆在墙边的金色碎片,一座沉重的灯架被扭折成环形,覆金剥落,露出里面的锻铁。兰德只穿着衬衫,坐在走道旁的一张小椅子上,双臂下垂,头向后仰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各种影像盘旋在他身边,伴随着不同颜色的光晕不断闪动,就像那些两仪师一样。在兰德和两仪师身上,明总是能看到比照明者的作品更加令她眼花缭乱的光影。当明走过来的时候,兰德完全没动一下。他似乎根本就没察觉到明的存在。破碎的玻璃在明脚下发出咯嚓的声音。他的脾气确实是很糟糕。
即使是现在,明也没有感到恐惧,她无法想象兰德会伤害她,她对他怀抱的深情足以让她摆脱掉在克拉瓦尔那里的记忆。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说服自己已经彻底地坠入爱河了。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不管他是不是不谙世故的乡下人,他是不是比她年轻,他是什么人,他是否会陷入疯狂,是否会死于疯狂。我甚至不介意和别人分享他。她想道。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多么深,她不能对自己说谎。她强迫自己接受伊兰也拥有他的一部分,还有她素未谋面的那个叫艾玲达的女子。不能改变的事情就只有去接受,姜恩姑妈总是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变得柔软许多。光明啊,她一直都以自己犀利的智慧感到自豪的。
明停在一把椅子旁。真龙令牌的枪尖戳穿了这把椅子厚实的椅背,从后面透出有一拳的长度。这个男人不知道她爱他,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她送走。而她知道,这个男人爱着她,也爱着伊兰,还有那个艾玲达,她让这个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不能改变的……他爱着她,却拒绝承认。难道他以为只因疯子路斯·瑟林·特拉蒙杀死了心爱的女人,他就命中注定也会这么做吗?
“很高兴你来了。”兰德突然说话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我一直一个人坐在这里,一个人。”他痛苦而阴郁地笑了笑,“荷瑞得·菲死了。”
“不!”明悄声说道,“那个可爱的小老头怎么会死。”她的眼睛有一种刺痛感。
“他被撕成了碎块。”兰德的声音是那么疲倦,那么空洞。“伊迪恩在发现他时晕了过去,她整整晕了半个晚上,当她终于醒过来时,变得语无伦次。学校里的另一个女人给她服用了一些药,让她睡了一觉。她对此感到很惭愧。她来找我的时候,又开始哭了。那一定是暗影生物干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将人体撕成碎块?”兰德没有抬头,而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让椅子发出了嘎吱声。“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他能告诉我什么?”
明在竭力思考,她确实是在思考。荷瑞得是一名哲学家,他和兰德讨论一切问题,从真龙预言中一些片段的含意,到暗帝牢狱中那个空穴的真实状态。明也从他那里借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书,当明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书借给明看。现在他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借书给她了。他是一位很温和的老人,被完全包裹在自己思想的世界里,当他发现任何那个世界以外的东西时,都会大吃一惊。她还珍藏着一份他写给兰德的笔记。荷瑞得说过她很漂亮,这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而现在,他死了。光明啊,她已经见到太多死亡了。
“我不该告诉你的,不该像这样告诉你。”
明愣了一下,她没发觉兰德已经来到她身边。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双颊,抹去上面的泪水。她正在哭。
“抱歉,明,”他轻声说道,“我不再是个好人了。已经有一个人因我而死,我却只是在担忧他被杀的原因。”
明张开双臂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她无法停止哭泣,也无法停止颤抖。“我去了克拉瓦尔的住处。”影像在她的脑海中飘过。那个空荡荡的起居室,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那个卧室。她不想去回忆,但现在她已经开始讲述了,她无法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停下来。“我那时候在想,既然你宣布流放她了,她或许可以避开我所预见的那种遭遇。”克拉瓦尔身上穿的一定是她最好的长裙装——闪亮的黑色丝绸,缀着精致的象牙色索瓦莱蕾丝。“我曾经以为应该不会那样的,你是时轴,你能改变因缘。”克拉瓦尔戴着祖母绿和火滴石的项链与手镯,珍珠和红宝石戒指,那肯定是她最好的珠宝。黄钻精巧地点缀在她的发丝之间,如同凯瑞安王冠一样。她的脸……“她在她卧室里一根床柱上吊死了。”突起的双眼和垂在嘴外的黑紫色舌头,肿胀的面孔,脚下是翻倒的凳子。明无助地抽泣着,瘫软在他的怀里。
他的手臂缓缓地环抱住她,非常温柔。“哦,明,你的天赋给予你的痛苦远比欢乐更多。如果我能承担你的痛苦,我会的,明,我会的。”
明渐渐感觉到他也在颤抖。光明啊,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表现得更刚强,努力想成为转生真龙所应有的模样,但因他而死去的人仍然打击着他。克拉瓦尔带给他的打击也许不会小于荷瑞得。他在为每个受伤害的人流血,却要努力装作完全没事的样子。
“吻我。”明悄声说着。他并没有动。明抬头望去,看见他不确定地向她眨着眼,眼睛时而是蓝色,时而是灰色,就像清晨的天空一般。“我不是在开玩笑。”她会对他开玩笑,坐在他的大腿上,亲吻他,叫他牧羊人,因为害怕叫他的名字会让他听出关切的心意,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了?他会容忍这一切是因为他以为这些都是玩笑,只要她相信这些都不会影响他,她就会停下来。哈!姜恩姑妈和拉娜姑妈都说过,如果你不打算嫁给一个男人,就不该去吻他。只有梅伦姑妈似乎更经世事,她说不应该太随意去亲吻一个男人,因为男人很容易就会陷入爱河。“我的内心感觉很冷,牧羊人,克拉瓦尔,还有荷瑞得……我需要感觉到温暖的肌肤。我需要……可以吗?”
他的头缓缓低了下来,起初,那只是个亲人间的吻,像奶水般温和,让人感到安慰、舒适。然后那里又增加了别的一些什么感觉,完全不是抚慰。他猛地抬起头,努力想离开明。“明,我不能,我无权——”
明双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双唇又拉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停止挣扎。明不确定是谁的双手先在解谁的衣带,但她绝对能确定一件事——如果他现在想停下来,她一定会跑出去抢下瑞亚玲的一根短矛,抢下她所有的枪矛,将兰德刺出几个洞来。
在离开太阳王宫的路上,凯苏安一直在暗中审视着那些艾伊尔野人。珂丽勒和戴吉安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们知道最好不要用闲谈去打扰她,但并非所有在阿瑞琳的小宫殿里短暂停留过的人都如此。她们一路上遇到了许多野人,每个野人都盯着她们,仿佛是在看着满身跳蚤和溃烂、正在寻找垃圾的恶犬,把新买的地毯踩得满是泥泞。有些人会用崇敬的目光看待两仪师,另一些人盯着两仪师的目光里则带有恐惧或恨意;凯苏安从不曾见过有人如此轻蔑地看着两仪师,连白袍众也不曾如此过。但产生出如此众多野人的族群,真该源源不断地将女孩送往白塔。
这件事迟早一定要做好,如果有需要,凯苏安会把那些传统全都扔进末日深渊里去,但这不是当务之急,她要继续吸引住兰德的兴趣,好让他允许她靠近。而且还要继续扰乱他的心神,以便在他不注意时轻轻将他推到正确的方向上。而任何可能会造成影响的因素都必须加以控制或压抑,不能让那男孩受到错误的影响,或因为错误的事情而感到不安,绝对不可以。
漆光闪亮的黑色马车正等在院子里,马车前头是六匹温顺、体型一致的灰马。一名男仆跑过来,打开了在红色和绿色条纹上有两颗银星的马车门,同时向三位两仪师深深鞠了个躬,光秃的头顶几乎都要和膝盖等高了。他只穿着衬衫和裤子。自从来到太阳王宫之后,除了几名多布兰的侍从外,凯苏安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穿着制服。毫无疑问,这些仆人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而且惟恐因为服饰惹祸上身。
“如果有机会,我会剥了爱莉达的皮。”马车启动时,凯苏安说道,“那个傻孩子差点让我的任务变得不可能。”
她突然笑了起来,让戴吉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珂丽勒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其中露出期待的神情。她们两个都不明白,不过凯苏安也不打算解释。在她这一生中,引起她兴趣的最好办法就是告诉她某件事是不可能的,但直到现在,她最后一个没能完成的任务已经是在二百七十年前了。现在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天,但年轻的兰德将是一个合适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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