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唯德村已经是第四天了,从我们自塔巴兹起程之日起,周围的气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现在我们在行进中已经不需要再躲避枪弹的袭击,也可以沿着直线前行而不用绕远路,但空气中却弥漫着另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诡异而令人恐惧。和我们周围的路人一样,我们的内心也开始充满了顾虑和疑惑,也因此变得更加孤立和自我。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变得更愿意相信自己、依赖自己,这会让我们感到比较轻松,这样才不会在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还痴痴地妄想可以立刻吃到一顿丰盛的晚餐、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
不久,我们同行的队伍中又多了两个叫做克劳斯和沃夫冈的男孩儿。关于他们两个的大部分故事,我是在几年后和艾薇聊天叙旧后陆续知道的,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还是记忆犹新。他们穿着比他们自己身材大了好几个号的衣服,透过宽松的衣领,我瞄到了里面咖啡色的制服——那是希特勒青年团的统一制服。他们当时饥饿难耐,于是我们分给了他们一些美国士兵留给我们的早餐包,我们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们俩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了个精光。他们的目的地是我们也会经过的哈博城,刚开始他们并不愿多说什么,但哈根博士是个任教多年的老教师,两个男孩和他很快就熟络起来,于是,很快便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克劳斯显得非常骄傲,“我的生日是四月二十日,跟我们的领袖一样。”
希特勒的诞辰是我们每个人每年必须要庆祝的节日,即使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所以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他的生日。
“那么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哈根博士问,“为什么离家这么远?”
“我们一直在打仗,”克劳斯说,“跟着希特勒青年团一起保卫马格德堡,那里的战况十分激烈。”
“你也是吗,沃夫冈?你也在打仗吗?你多大年纪?”
沃夫冈点了点头,回答说:“十六。”
这两个男孩子的年纪和我的表哥乌里希差不多大,而乌里希对我而言显然还只是个大孩子,我们住在砖块工厂那边的房子时,他经常带着我们到处调皮捣蛋。然而眼前的这两个男孩儿却已经上过战场了。我还记得克劳斯的相貌:相比于他的年纪来说,他的个头算是矮小的,鼻子上还有雀斑。在我看来,沃夫冈要比克劳斯成熟多了,虽然他的年纪只是稍微大一点儿,个头也比同伴稍高,留着金色的平头,有着一对蓝色的眼睛。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都没有因为发育而变声,这简直比让他们拿枪打仗、亲眼目睹朋友死在战场更加令人鼻酸。
我现在知道了,自1942年起,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全都被征召去参加了军事训练,而且那比生活在童军营的希特勒青年团的生活要艰难得多。这些男孩儿在军事训练营里接受了密集的军事训练,政令宣传也无所不在。他们不仅要学习诸如“我们为何要奋战”的课程,还要学习包括像是“让我对付他们所有人!我将战胜,因为我知道如何坚定信念、如何奋战”这样的口号。
这就是纳粹分子对这些年轻人的洗脑,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年纪轻轻的男孩儿是最后投降的,也比那些年长的士兵更难以接受战败的事实。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自十岁起就义务地参加了希特勒青年团,他们一直都生活在纳粹德国,不断地汲取纳粹的思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对这些没有什么其他生活经验可以作为比较的年轻人来灌输信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战争的末期,在像柏林和慕尼黑这样的城市里,甚至是刚满十岁的男孩都会被强迫穿上超大尺寸的制服,带着那些他们根本不会使用的武器,加入军队。对于那些在战争最后的疯狂日子里被征召入伍的人来说,能活命的日子不到一个月。因为对政治的狂热和年少轻狂,让许多男孩子死于毫无意义的、保卫战败德国的尝试中。
克劳斯就是这种洗脑作业下的最佳产品,他所饱含的爱国情怀在我们看来显然已经有些过头了。他一路唱着希特勒青年团的歌曲,包括一首形容“国旗重于生命”的曲子,直到艾薇叫他不要再唱了。
“明明知道美国军队会沿着这条路经过,还唱这样的歌显得有些不明智吧,你说呢?”艾薇的口吻有些冰冷。
“我才不管,”克劳斯显得毫不在乎,“我宁可死在战场,也不要在联军的占领下苟且活着。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德国人民会成为敌人的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听到他的话,我睁大眼睛满怀惊恐地望着艾薇,但她立刻就让我平静了下来:“你知道这不是事实,克劳斯,不要用胡言乱语来吓唬芭比。你口中所谓的敌人实际上都非常仁慈,而且他们一直都对我们很好。”
“哼,”克劳斯不屑地回应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没有像我们一样上过战场打仗。”
他尚未变声的童稚的嗓音听起来十分高亢,中间还夹杂着许多逞强斗狠的字眼,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在庆幸战争的结束,只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很难说出口罢了。
沃夫冈看起来就比较沉静和谨慎,或者说,他看起来比较严肃。当哈根博士说他并不相信联军的占领会使德国民不聊生时,沃夫冈的眼睛瞬间闪现出了光芒。
“那么,我还能回到学校去吗?”他显得有些激动,“因为我想和我的父亲一样成为工程师。”
“我肯定你会的,”博士回答得很认真,“这个国家会需要许多优秀的人才来帮助它重建。”
博士的话似乎点亮了沃夫冈原本灰暗的心情,让他感到了一些安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唤回青春的活力。
“给我们讲讲你们所参与的战役吧!”艾薇说。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着他们的故事。
就在一个多礼拜以前,当时马格德堡遭到了美国人的猛烈袭击,三百架飞机同时在城市的上空向下投掷炸弹,密集的轰炸席卷了易北河。为了保卫城市,八百名希特勒青年团的男孩子被征召入伍,希望他们可以阻挡住正向柏林进军的美国军队,这也是当时德国高层认定的美军的行进路线。后来我了解到,马格德堡是美军在战争中最后一次遭受重创的地方,他们有一辆坦克被击中,里面的炮手当场阵亡。击毙这辆坦克的武器是一支反坦克炮,而且是由一名女子射中的。当时有太多人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他们的纳粹理想中去。
克劳斯和沃夫冈进行战斗的地方是散兵坑,士兵们只能躲避在破损的建筑物里,或是用自己身边的碎瓦残片、木头砖块堆起一个个小碉堡做掩护。他们当时身处郊区,主要的任务就是拖延及抵挡敌军的进攻,而马格德堡的大街小巷最后都遭受了猛烈地攻击,他们所处的地方当然也未能幸免。虽然他们身上都配有武器,但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旧的装备,而且和他们受训时使用的款式很不一样。他们被迫开始向城里撤退,但是后来易北河在马格德堡那一段的桥梁全部被炸断了,他们就被困在了美军行进的必经之路上。而在河对岸的德军仍然对美军进行持续地轰炸,这样,他们和其他的部队反倒还要遭受自己人的火力攻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部队里的男孩儿相继死去。最后,他们年仅十八岁的指挥官下令向敌军投降,即便克劳斯坚持说他宁可战死沙场。
他们被美国人俘虏了,负责问话的美国士兵看到这些与自己奋勇抗战的人竟只是年纪尚轻的孩子时,不禁大吃一惊,他问道:“你们这几个男孩儿多大了?”当他听到他们的答案后,竟出人意料地用德语对他们说:“把那些制服丢了,然后回家吧!孩子们,回到你们的母亲身边去。”这位美军的军官十分震撼,他认为不该把孩子当成战俘,于是就把他们给放了。克劳斯和沃夫冈很幸运,试想如果他们在桥被炸断之前就已经过河,那么他们就会落在苏联人的手里,而在苏联军队那里,他们的命运不知会是怎样。
许多希特勒青年团的男孩原本就是马格德堡人,所以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中,而其他的人,包括眼前的这两个男孩子,则需要四处寻找可以栖身的住所,靠着剩下来的军中配给的粮食以及四处乞讨来的食物勉强过活。当克劳斯和沃夫冈认为自己能够安全地回到家中时,他们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希望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衣物,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身上会穿着这些过大的衣服的缘由。然后,他们就准备动身出发了。
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有些朋友是住在马格德堡的苏联占领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过河才能回家,也不知道回到家中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明智之举。最终,这两个男孩决定离开他们处在废墟堆中的同伴,靠着随机应变存活了下来。
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这两个男孩亲身经历了真正的悲剧,他们同时目睹了我们国家最终的疯狂与残忍,竟然要孩子们去做无谓地挣扎、白白地牺牲掉他们的生命。即便克劳斯和沃夫冈遭遇了重重的苦难和艰辛,他们却依旧活了下来,希望可以再次见到他们的家人。
克劳斯来自一个大家庭,他告诉我们他的祖母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总是批评希特勒以及他的政权,这让他感到羞耻。“我们只能假装她有点疯癫,”他说,“以免害我们惹上麻烦。”他的父亲和两位哥哥在外地打仗,留下妈妈独立一人支撑着他们的小农场,还要照顾他的六个弟妹。“这是我为自己能活下来唯一感到庆幸的一点,我能为她分担一些繁重的工作。”克劳斯说。
沃夫冈则是家中三个小孩中年纪最大的。他说他真的要感谢上帝,另外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因为这样,纵使战争继续打下去,她们也永远不会被征召入伍。她们俩都在“派送下乡”的行动中离开了家园(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根据希特勒的指示,“撤退”这个字眼儿是绝对不能用的,它不属于德国人,这是英国人用的。在德国,我们称这种行动为“派送下乡”)。沃夫冈并不知道他的姐妹们都在哪儿,她们当中最小的只有十岁,艾薇向沃夫冈询问她的全名,看看她会不会在塔巴兹的照护之家见过她们,不过很可惜,艾薇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尽全力安抚他,告诉他姐妹们应该会平安无事的。
沃夫冈在被征召前是个高中生,希望可以努力读书并进入大学。因为沃夫冈的父亲年纪比较大了,所以和我父亲一样,一直到战争末期他才被征召入伍。即便身为工程师的他担任着一份重要的工作,但最终还是收到了征召的文件。几个月之后,沃夫冈也被送到了战场。他非常担心他的母亲,在他们全都走后,家中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而且沃夫冈告诉我们,他的母亲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体会得到他的迫切与焦急,也非常明白他当时的感受。
当时的我在想他要比我们幸运得多,因为他并不用像我们一样走那么远的路去找妈妈。但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眼前这两个男孩,还有那些与他们同龄的其他人,都是非常不幸的。在寻找妈妈的途中我需要穿过战场,经过无数腐烂的尸体,与战争的现实抗衡;而他们却被迫要参与战争,对其他人展开杀戮还引以为傲,他们被迫牺牲掉了所有纯真和美好的童年。
克劳斯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很确定自己至少射中了两名美国士兵。沃夫冈则不这样自吹自擂。即使他的心中真的存在这样可怕的事情,他也会把它们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几年后,当我和艾薇聊起了这两个男孩时,艾薇跟我说其实她更担心沃夫冈之后的遭遇:“克劳斯不会有事,他会有一个正常的工作,再不然就是在农场工作,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并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沃夫冈就不一样,我只希望他接下来的人生不会被他所目睹的或是那些被迫参与的行动而折磨。他们当时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呀!”
虽然我们只和这两个男孩同行了一天,但所有关于他们的事情我都记忆犹新。我可以清楚地记得克劳斯推着坐在推车里的我,先是小跑了一下,接着用力向前一推,我连着推车便一起向山下滑去。艾薇对着他大吼,他笑着跟着推车一起跑,然后赶上了我。还好因为我够重,所以推车并没有跑得太快。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推着车子胡闹的男孩,一个星期前还在战场上冒险杀敌、并死里逃生的男孩,在这个还没到刮胡子的年纪,更没到有权利投票选举的年纪,却已经大得能够为他的国家而死。
沿途的路况还算良好,直到将要穿越哈兹山脉的时候,道路变得有些崎岖不平。我们看到了建立在悬崖上的宏伟建筑——克维德琳堡,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它傲然地耸立在我们上方。为了可以继续前行,我们避开了城市的中心,也是为了避开所有未知的麻烦。
我们绕着这座古城前行的时候,博学的哈根博士向我们介绍了它的历史。沃夫冈和我仔细地听着,克劳斯却显得心不在焉。遇到美军的车队经过时,我们还得要注意克制住克劳斯,不要让他对着美军大吼大叫,艾薇告诉他现在想要被俘虏还不算太晚。沃夫冈总是把他那件过大的白衬衫拉得紧紧的,确定里面的制服不会露出来,对此,克劳斯却毫不在意。
到了哈博城,我们即将分道而行,克劳斯和沃夫冈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我们看得出来这两个马上就要到家的男孩都很兴奋,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他们走了以后,艾薇说:“希望他们不会像我们在唯德村时那样失望就好。”
哈博城也受到了敌军的轰炸,它的大教堂遭到了严重的损毁,我们希望他们的家人都能够平安无事。那一晚,我们在睡前的祷告中也为他们两个祈祷了。
那晚我们夜宿的地方有些刺激,沿路上不时有一些军队缓缓经过,而哈根博士和艾薇对于其他一些也在路上行走的逃难者并不十分信任。那些躲避美军的人基本都是在夜间行动的,他们或是要摆脱战俘命运想尽一切办法返家的士兵,或是原本被带到德国,在农场和工厂劳作的外籍劳工,他们在乡间四处游荡,不仅偷酒喝还到处抢劫。总之,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夜晚的道路充满了危险。
为此,我们在夜幕降临之际进入了路边的树林,沿着一条被人踏平的小径前行。我们打算在树林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休息,显然那晚我们将要在外露宿。我们并没有一直沿着那条小径行进,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一块空地。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间隐蔽的观察室,那是一间由守林人使用、立在支架上的小木屋。我曾经在瓦尔特纳区森德曼家先生家的土地上看过这样的小屋,所以我知道这是为猎人准备的观察室。
眼前的这间观察室简直令我兴奋不已,它是一间盖在半空中的木造房屋,同时还有一个粗糙的梯子。对我来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间盖在树上的糖果屋。我往上面爬的时候,艾薇很担心我的安全,但事实上我比她和哈根博士的动作都还轻盈敏捷,很轻松就到达了顶端。但我们必须把推车留在下面,当然,车里的物品已经被我们全都带到了上面。
这间观察室上有一些小孔,透过这些小孔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我想这间屋子很有可能是为了观察野生动物而建造的。在这些小孔里,有一个和楼面同高,仿佛专门是为了给坐下来的小孩子设计的。守林人之前很可能就住在这里,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些食物,包括一些风干的水果和坚果,不过它们真的很好吃。另外还有个瓶子,里面装着些液体,艾薇和哈根博士闻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喝它。幸好我们不久前已经喝过了一些溪水,并且也在溪边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卫生。
我们已经准备好要睡下了,可我实在是太兴奋了,根本就睡不着。透着窗子,我可以看到那块儿空地,它就像是森林动物聚会的地方一样。我们看到了鹿群,我清楚地记得两只有鹿角的公鹿,还有兔子和野猪。在地面上方让我觉得自己很安全,薄暮中这些动物们好像特地为我举办了一场演出。艾薇一直告诉我该睡了,但眼前的景象让我实在太激动了。黑夜降临,一轮明月悬空挂起,演出的主角变成了獾和狐狸。当浮云遮掩住月光时,我能听到轻声地移动,偶尔会注意到下面闪过的眼睛。最后我一定是睡着了,但我知道我醒着的时间要比两个同伴久一些,白天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坐在推车里,所以他们一定会比我劳累得多。我将自己紧紧地裹在毛毯里,耳边响着哈根博士轻微的鼾声,还有艾薇平稳和缓的呼吸声,觉得很快乐、宁静。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明亮的阳光洒落在我们的四周,天空中回荡着清脆的鸟鸣声,而空地上则是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整个森林都显得朝气蓬勃。一切就像魔法一般,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母鹿和它的小宝宝,一只真正的小鹿斑比,它们在长满青苔的灌木丛中觅食。我看着它们,它们在那里悠闲自得,直到森林另一处的声响惊动了它们。母鹿警觉地抬起头,紧张地向四周张望,接着便迅速离开了,而那只小鹿就紧紧地跟在身后。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这让我很开心,也让我舍不得离开,我甚至可以待上好几个小时来观察这片宁静的森林,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得向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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