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卡特尔船长在他的设置了防御工事的避难所中度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决不因为敌人没有出现就撤销他为防止突然袭击而采取的谨慎措施。船长认为,他目前这种过分高度的安全,这种过分奇妙的安全是难于持续很久的;他知道,当吹顺风的时候,风标不会长久在那里固定不动;他对麦克斯廷杰太太那毅然决然、毫不畏缩的性格十分熟悉,所以毫不怀疑,这位英勇的女人已打定主意,千方百计要把他寻找出来和逮捕回去。在这些顾虑的重压下,船长战战兢兢地过着十分闭塞和与世隔绝的生活,天黑以前很少出外活动,甚至在天黑以后也只敢冒险到最偏僻的街道上去走走;一到星期天,他就寸步也不离屋子;不论是在他避难所的墙内还是墙外,他都避开女帽,仿佛它们是由狂怒的狮子戴着的。
船长从没有梦想过:当他出去散步时,麦克斯廷杰太太猛扑过来把他抓住的时候,他可能进行抵抗。他觉得不能那样做。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顺服地被安置在出租马车里,运送到他原先的住所中。他预见到,他一旦被禁闭在那里,他就会成为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他的帽子也就会被取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将日夜监视着他;当着小孩子们的面,各种谴责都将纷纷落到他的头上;他本人将成为一个被怀疑和不受信任的有罪的对象;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吃人的魔鬼;在他们母亲的心目中他将是个被查获的叛变者。
当这幅凄惨的景象在他的幻想中出现的时候,船长常常汗流浃背,情绪消沉。当他夜里悄悄离开屋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和活动活动之前,通常发生这种情形。船长明白他所冒的危险,所以在这种时候总是像一个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向罗布告别,劝告他,万一他(船长)在一段时间中不见了,他就规规矩矩地做人,把铜制的仪器好好擦亮。
但是卡特尔船长不愿放弃任何得救的机会,并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保证能和外界保持联系,不久就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就是教给磨工罗布一些信号,这样在遭遇不幸时,这位追随者就可以发出信号,使他的司令知道他已前来效忠。船长经过反复思考后,决定教他吹“啊,兴高采烈地、兴高采烈地!”这支海上歌曲的口哨。磨工罗布把口哨吹得十分熟练,一个住在陆地上的人最多也只能指望达到那样完美的程度了,这时船长就向他发出以下神秘的指示,让他记在心上:
“唔,我的孩子,做好准备!如果我什么时候被抓去的话——”
“被抓去,船长!”罗布圆眼睛睁得大大的,打断他说道。
“是的!”船长阴郁地说道,“如果我什么时候出去,本打算回来吃晚饭的,但后来却没有出现在你近旁的话,那么,在发现我丢失之后二十四个钟头之后,你就跑到布里格广场,在我过去停泊的地方附近吹这支曲子;不过,你要知道,你得别让人听出你有什么意图,而要装出仿佛你是偶尔漂流到那里去的。如果我也用这支曲子回答你,那么你就掉转船头离开,我的孩子,过二十四个钟头再回来;如果我用另一支曲子回答你,你就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等待我给你新的信号为止。这些命令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这指什么,船长?”
罗布问道,“是指马路吗?”
“瞧你这机灵的孩子!”船长严厉地注视着他,喊道,“连本国话也听不懂!离开一会儿,然后又回来,这么轮流着。——现在懂了吗?”
“懂了,船长,”罗布说道。
“很好,我的孩子,”船长态度温和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为了使罗布做得更好,船长有时在晚上关上店门之后,放下架子,跟他演习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退藏到客厅里,那是假想中的麦克斯廷杰的住所;然后从他在墙上挖出的侦察洞中仔细地观察他的盟友的举动。磨工罗布十分准确和熟练地完成了他的任务;经过这样考验之后,船长表示满意,好几次送给他六便士的硬币,总共送了七枚,并暗暗地在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是一个对最坏的情况作了准备,并为对付残酷命运采取了各种适当防备措施的人才能有的。
可是船长一点也不比过去鲁莽随便,去冒碰上厄运的风险。他从珀奇先生那里听到董贝先生将要结婚的消息之后,虽然认为,作为他们家里的朋友,他去参加董贝先生的婚礼,并从楼座向这位先生显露他高兴和赞成的脸孔,是他应该表示的礼貌,但是他乘坐出租单马篷车前去教堂的时候,两边的窗子都是关上的。本来他由于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甚至是不是要冒这次风险都是迟疑不决的,但因为那位太太要去参加梅尔奇斯代克大师主持的礼拜仪式,因此在他要去的那个教堂里极不可能也看到她。
船长又平安地回到家里,过着他的新的常规生活。除了每天街道上来往的女帽外,敌人没有在其他方面引起他惊慌。但是其他的问题开始沉重地压在船长的心头。沃尔特的船仍然杳无音讯。老所尔·吉尔斯也毫无消息。弗洛伦斯甚至还不知道老人已经失踪,卡特尔船长也没有心情去告诉她。那位豁达大度、外貌英俊、有侠义气概的青年,从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船长就以他粗鲁的方式喜爱他;由于船长觉得他得救的希望开始一天天地愈来愈微弱,所以他一想起要跟弗洛伦斯交谈一两句话,都确实会由于本能地感到痛苦而畏缩起来。如果他有好消息带给她,诚实的船长将会大胆地走进那座装饰一新的公馆,穿过那些光彩夺目的家具,找到道路,走到她的面前去(虽然这些豪华的场面和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位夫人使他感到心寒胆怯)。可是当乌云聚集在他们共同希望的上空,随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愈聚愈浓的时候,船长几乎觉得仿佛他本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新的不幸与痛苦似的,所以他害怕弗洛伦斯前来访问,几乎就跟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前来访问一样。
这是一个寒冷的、黑暗的秋天晚上,卡特尔船长嘱咐罗布在小后客厅里生火,这个小后客厅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船舱了。雨急速地下着,风猛烈地刮着。船长穿过他老朋友的敞开着被暴风吹刮着的卧室,登上屋顶去观察天气;当他看到天气是那么险恶、凄凉的时候,他心灰意冷了,这并不是说他把这时的天气跟可怜的沃尔特的命运联系起来,也不是说他还怀疑:如果老天爷注定他要遭到船沉人亡的命运的话,那么这也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而是说,在跟他思考的问题完全不同的外界的影响下,船长的情绪低沉了,他的希望暗淡了,就像那些比他更聪明的人也曾时常有过,今后也会时常再现的情形一样。
卡特尔船长的脸迎着凛冽的寒风和斜打过来的雨,仰望着从荒凉的屋顶上迅速飞过去的阴沉的雨云,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中寻找出一点可以引起高兴的东西。周围的景物并不好一些。在他脚边各色各样的茶叶箱和其他粗陋的箱子中,磨工罗布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很像吹起微风时的凄惋的。有一位把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面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过去曾经一度可以从街道上看到他,但是却长期被砖墙遮挡住了;他是一个摇晃不稳的风向标,当强烈的疾风把他吹刮得团团旋转,并残酷地跟他闹着玩的时候,他在生锈的枢轴上抱怨诉苦,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寒冷的雨点像钢珠一样在船长的粗糙的蓝色背心上跳起来,猛烈的西北风紧紧吹刮着他的身子,他几乎歪歪斜斜地站不住脚跟;这狂风不肯罢休地袭击着他,想把他从栏杆上推翻下去,抛掷到下面的人行道上。船长抓住帽子,心想今晚如果还有保住性命的希望的话,那么这希望自然是在家里而不是在户外,因此,船长就垂头丧气地摇晃着脑袋,走进屋子去寻找这希望。
卡特尔船长慢吞吞地下了楼,走到后客厅里,坐在他平日的椅子中,开始在炉火中寻找希望;虽然炉火熊熊,明明亮亮,但是它不在那里。他取出烟草盒子和烟斗,安下心来抽烟,并从烟斗中烧红的烟火中和从他嘴中喷出的缭绕的烟雾中寻找它,可是那里连希望的一星半点的微粒也找不到。他倒了一杯搀水的烈酒试试,但是他不能喝干它,否则令人伤感失望的真相就会在杯底露出来了。他在店铺里走了一、两圈,从那些仪器中寻找希望,可是不管他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它们都固执地计算出那条失踪的船的航程,指明它沉落在寂寞的海底。
风仍旧在狂吹,雨仍旧在打着关上的百叶窗;船长在柜台上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前面停住;当他用袖子擦干这位小军官的制服时,心中想道:这位海军军官候补生在这世界上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岁月;在过去这些岁月中,他船上的船员们是很少发生变化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这些变化又怎样几乎在一天之内骤然一齐来临;它们又怎样具有一种摧毁一切的性质。在后客厅里的经常聚会如今已经土崩瓦解了;这一小群人如今离散四方,相距遥远。“可爱的配格姑娘”这支歌曲即使有人唱它,也没有听众了,而实际上并没有会唱它的人,因为船长确信,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别人能唱这个小调,而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又没有情绪去唱它。屋子里看不到沃尔特的欢乐的脸孔——这时船长的袖子离开了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制服,在他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会儿——;所尔·吉尔斯那熟悉的假发和钮扣已成为过去的幻影;理查德·惠廷顿遭到了当头一棒;与海军军官候补生有关的一切计划与打算,正在茫茫的海浪上漂流,既没有桅,也没有舵。
船长脸色沮丧,站在那里,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同时擦着海军军官候补生;他在擦的时候,部分地怀着对一位老朋友的亲切情谊,部分地又有些心不在焉;就在这时候,店门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使坐在柜台上的磨工罗布顿时惊恐地哆嗦了一下;在这之前,他的大眼睛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船长的脸孔,心中千百次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船长是不是杀了人,深感内疚,所以一直在想逃跑呢?
“什么事?”卡特尔船长低声问道。
“有人敲门,船长,”磨工罗布回答道。
船长露出羞愧和有罪的神色,立即踮着脚尖,偷偷地溜进了小客厅,把自己锁在里面。罗布开了门,如果来访的人是穿着女装的话,他本准备好在门口跟她谈判一番的,可是他是个男的,而罗布所接受的命令只适用于妇女,所以罗布把门打开,让他进来。那人急忙走进,高兴地躲避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伯吉斯公司又有活好干了,”来访的人说道,一边怜惜地回过头看看他的裤子;裤子被淋得很湿,溅满了污泥,“啊,吉尔斯先生,您好吗?”
这问候的话是对着船长说的;船长这时从后客厅中走出来,极为明显和不熟练地假装成偶尔来到这里似的。
“谢谢您,”那位先生没有停顿,一口气往下说道,“我自己确实很好,我很感谢您。我姓图茨,——图茨先生。”
船长记得在婚礼中看见过这位年轻人,就向他鞠了个躬。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然后,由于局促不安(就跟他通常的情况一样),就急促地喘气,和船长长时间地握手;然后,因为想不出别的主意,他转向磨工罗布,极为亲切和热诚地跟他握手。
“是这样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跟您说一句话,吉尔斯先生,”图茨先生终于令人惊奇地镇静下来,说道,“是这样的!董贝小姐——您知道!”
船长用同样庄重与神秘的神态,立刻把他的钩子朝小客厅挥了一下,图茨先生就跟随着他走到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坐在船长替他放在炉边的椅子中,仰望着船长的脸孔,说道,“您也许不知道鸡吧,是不是,吉尔斯先生?”
“鸡?”船长问道。
“斗鸡,”图茨先生说道。
船长摇了摇头,图茨先生就解释说,他所提到这个人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曾经在跟诺贝·旋罗普希尔第一的竞赛中给他自己和祖国取得了光荣,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使船长十分领悟他的意思。
“问题是,他现在还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我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图茨先生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也许他不会淋得很湿的。”
“我立刻吩咐让他进来,”船长说道。
“唔,如果您肯行个好,允许他跟您的年轻人坐在店铺里的话,”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那么我将感到很高兴;因为,您知道,他是很容易生气的,而潮湿的天气对他体力很不利。
我去喊他进来吧,吉尔斯先生。”
图茨先生一边说,一边跑到店铺门口,向着黑暗的夜色吹了一个奇异的口哨;在这之后,出现了一位斯多噶派①的先生;他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大衣,戴了一顶平边帽,头发剪得很短,鼻子是破的,每只耳朵后面都有一片很宽的地方,光光的,一根毛也没有。
“请坐,斗鸡,”图茨先生说道。
顺从的斗鸡吐出了几小根作为美餐的稻草,又从他手中的储备中塞了几根新的到嘴里。
“这里能找到一口酒润润嗓子吗?”斗鸡没有特别对着哪一个人说道,“这种多雨的天气对一个自力谋生的人来说真是要命!”
卡特尔船长递上一杯朗姆酒;斗鸡致了简短的祝酒词:“为我们大家的健康干杯!”然后,头往后一仰,就把整杯酒一滴不留地倒进了肚子,就像倒进一个酒桶里似的。当图茨先生和船长回到客厅,在炉前坐下来的时候,图茨先生说道:
“吉尔斯先生——”
“先别说!”船长说道,“我姓卡特尔。”
图茨先生露出一副张皇失措的神情,听船长庄严地继续说下去:
“我叫卡特尔船长,我的祖国是英国,这里是我的住所。为宇宙万物祝福吧!这句话引自《约伯记》②。”船长指出了他引语的出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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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多噶派:哲学上的一种流派,他们是禁欲主义者,生活淡泊,坚忍无怨,不以苦乐为意。
②《约伯记》:《旧约圣经》中的一篇;约伯是希伯来族长,以坚忍耐劳著称;《约伯记》就是记述他的故事。
“啊!我不能见到吉尔斯先生了,是不是?”图茨先生说道,“因为——”
“如果您能见到所尔·吉尔斯,年轻人,”船长把他沉重的手搁在图茨先生的膝盖上,令人难忘地说道,“如果您能亲眼见到老所尔的话,那么您对我来说,就比顺风对平静海面上的船更受欢迎了。可是您不能见到所尔·吉尔斯了。为什么您不能见到所尔·吉尔斯呢?”船长说道,他从图茨先生的脸上看出,他在这位年轻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是不可能见到的了。”
图茨先生处于焦虑不安的心情中,正准备回答说,这根本无关紧要,但是他立即醒悟过来,说道,“天主,保佑我吧!”
“这个人,”船长说,“写了一个条子留给我,托我在这里照管这里的一切;虽然他好得就像是我的结拜弟兄一样,可是我并不比您更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不比您更知道他为什么走了;或许他是去寻找他的外甥,或许是他的头脑有毛病。有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从船边跳下去了,”船长说道,“没有溅起一朵水花,也没有生出一圈涟漪;我走遍了四处去寻找这个人,可是从那时以后,我的眼睛就没有再看见过他的身影,我的耳朵就没有再听到过他的;关于他的下落,一点音讯也没有。”
“可是,我的天哪,董贝小姐不知道——”图茨先生开始说道。
“可是,我问您,您这个好心的人,”船长放低了,说道,“为什么她要知道?为什么在对她毫无益处的时候要让她知道?她,这个可爱的人儿,爱老所尔·吉尔斯,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存,那么——说这些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她。”
“我希望这样,”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他感到自己整个脸孔都涨得通红了。
“您是从她那里来的吗?”船长问道。
“我想是的,”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
“那么我需要说的是,”船长说道,“您认识了一位天使,天使给您发了特许执照。”
图茨先生立即抓住了船长的手,请求能得到他的友谊。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恳切地说道,“如果您肯答应我跟您的交情比现在更亲密一些的话,那么我真会非常感谢您。我喜欢跟您相识,船长。我非常需要有一位朋友。在老布林伯的学校里,小董贝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活着的话,那么现在也还是我的朋友。斗鸡,”图茨先生用可怜的低声说道,“很不错——是个别具才干的人——也许是世界上最机警聪明的人,他没有什么不会的,人人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光有他还不够啊。——不错,她是天使,船长。如果世界上有天使的话,这就是董贝小姐——这是我经常说的。说真的,如果您肯跟我交往的话,那么我真会非常感谢您。”
卡特尔船长彬彬有礼地听取了这个建议,但仍然没有许下诺言来接受它,他仅仅说道,“是的,是的,我的孩子,我们以后看吧,我们以后看吧。”接着问他这次为什么前来访问,因而向图茨先生提醒了他当前的使命。
“唔,事情是这样的,”图茨先生回答道,“我是从那位姑娘那里来的。我说的并不是董贝小姐,您知道,我说的是苏珊。”
船长脸上露出庄重的神情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对那位姑娘怀着极大的尊敬。
“我想告诉您这是怎么发生的,”图茨先生说道,“您知道,我有时前去访问董贝小姐。您知道,我并不是特意到那里去的,但我时常碰巧去到邻近的地方,而当我发现到了那里时,嗯——嗯,我就去拜访她了。”
“自然而然地,”船长说道。
“是的,”图茨先生说道,“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了。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认为要想象董贝小姐今天下午是何等模样的天使是不可能的。”
船长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有些人可能是不容易想象的,但对他来说,这却是相当容易的。
“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图茨先生说,“那位姑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把我领到餐具室中。”
船长似乎对这行动一时感到不高兴;他背靠着椅子,露出不信任的(如果不说是威胁的)神色,看着图茨先生。
“她在那里取出这张报纸,”图茨先生说道,“她告诉我,她把它藏了一整天没给董贝小姐看,因为报纸上有一段什么消息说到她和董贝过去都认识的一个什么人;然后她就把那段消息念给我听。念得很好。然后她说——请等一下子——
她是怎么说的?”
图茨先生竭力设法把他的脑力集中到这个问题上的时候,无意间碰上了船长的眼光;船长严厉的神色使他心慌意乱,因此他要回到原来的话题更加困难了,简直达到了痛苦的程度。
“哦!”图茨先生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之后,说道,“哦,啊!对了!她说,她希望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这消息也许不确实。因为她自己出来不能不惊动董贝小姐,所以问我能不能到这条街上来找仪器制造商所罗门·吉尔斯(他是当事人的舅舅),问问他是不是相信这是确实的,或者他是不是在城里听到别的事情。她说,如果他不能跟我说,那么卡特尔船长毫无疑问是能跟我说的。顺便说说!”当这一意外的发现掠过他的心头时,图茨先生喊道,“您,您知道!”
船长往图茨先生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急促地喘着气。
“唔,”图茨先生继续说道,“我来得这么晚的原因是因为我首先到芬奇利这么远的地方去给董贝小姐的鸟儿采一些繁缕,那里生长的繁缕非常好。但是在这之后我就立即到这里来了。我想,您已看到这份报纸了吧?”
船长早已不读报纸,唯恐看到麦克斯廷杰太太在报上刊登寻找他的详细广告,所以就摇摇头。
“我把这一段念给您听好吗?”图茨先生问道。
船长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图茨先生就从“航运消息”栏中念了以下的一段:
“‘南安普顿①。三桅帆船‘挑战’号船长亨利·詹姆士于今日抵达本港,运来糖、咖啡和朗姆酒。他报道说,该船离开牙买加驶回祖国途中的第六天,因风停航在’——您知道,在某某纬度,”图茨先生想试一试把数字念出来,但数字却像绊脚石似地把他绊倒了,所以他就只好用某某来代替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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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安普顿(Souton):英国港市。
“好吧!”船长握紧拳头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喊道,“继续前进,我的孩子!”
“——纬度,”图茨先生用惊恐的眼光向船长看了一眼之后,重复说道,“和某某经度——‘在太阳落下去半个小时以前,值班的人观察到有一条失事的船的碎片正在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漂流。由于天气晴朗,帆船又没有前进,所以就放下一只小船,命令它去察看这些碎片,后来发现这些碎片包括桅、桁等各种圆材,一艘载重量在五百吨左右的英国横帆双桅船的主要索具的一部分,还有船尾的一部分,上面还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儿子和继——’几个字。在漂浮的碎片上看不到一具死尸的痕迹。‘挑战’号的航海日志上记载,由于夜间刮起了微风,那些碎片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艘从伦敦港驶往巴巴多斯、下落不明的‘儿子和继承人’号船的命运曾经引起种种猜测;毫无疑问,如今真相终于大白,永远也不需再进行猜测了:该船已在最近的一次飓风中毁坏,船上的人员全部死亡。’”
卡特尔船长像所有的人们一样,在觉得希望已完全破灭之前并不知道他在灰心失意的时候还保存着多少希望。在念这段消息的时候,以及在这之后的一、二分钟之内,他坐在那里,像一个魂不附体的人一样,呆呆地凝视着谦恭的图茨先生;然后,船长忽然站起来,戴上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他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原先把它搁在桌子上),把头垂倒在壁炉架上。
“唉!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的慈悲的心肠被船长意外的痛苦所感动,他喊道,“这世界是个多么不幸的地方!总是不断地有人死去或去做出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么我相信,我就决不会迫切地希望取得我的财产。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个世界。它比布林伯的学校坏得多了。”
卡特尔船长没有改变姿势;他向图茨先生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去管他;不久又转过身子,把上了光的帽子往后推到耳朵上,用手抹抹他的褐色的脸孔,使它平静下来。
“沃尔,我亲爱的孩子,”船长说道,“永别了!沃尔,我的娃娃,我的孩子和男子汉,我爱你!他不是我的亲骨肉,”船长看着炉火,说道,“我没有亲骨肉,可是我失去了沃尔,觉得就像父亲失去了儿子一样。为什么这样?”船长问道,“因为这不是一个损失,而是十几个损失。那个脸色红润、头发卷曲的年幼的学生,每个星期来到这个客厅里,像一支歌曲那样快快活活的,现在他在哪里了?他跟沃尔一起沉没了。那个不知道疲倦和灰心、生气勃勃的少年,当我们拿心的喜悦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他就眼睛闪现喜色,脸红害羞,看起来十分漂亮,现在他在哪里了?他跟沃尔一起沉没了。那个怀着一颗火热的心,不愿意看到老人有一分钟的懊丧,而却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现在在哪里了?它跟沃尔一起沉没了。我认识和喜爱的不是一个沃尔而是十几个沃尔;当他沉没到海底去的时候,他们全都搂抱着他的脖子,而他们现在却都在搂抱着我的脖子啊!”
图茨先生默默地坐在那里,把报纸在膝盖上折叠着,折叠着,折叠得尽量小。
“还有所尔·吉尔斯,”船长凝视着炉火,说道,“可怜的、失去了外甥的老所尔,你怎么了?他把你托给我照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请好好照看我的舅舅!’所尔,是什么促使你走来跟内德·卡特尔说‘再见’的?在我这本他所看不起的帐本上,我将记些你的什么事情呢?所尔·吉尔斯,所尔·吉尔斯!”船长慢慢地摇着头,说道,“你远离家乡,近旁没有一个认识沃尔的人,你可以跟他交谈;你看到了这张报纸,于是你就改变了航向,头朝下投身到海里去了!”
船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图茨先生,并清醒过来,注意到这位先生在他身旁。
“我的孩子,”船长说道,“您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那位姑娘,这个悲惨的消息太确实了。您知道,这种事情是不会虚构杜撰的。它记载在航海日志中,而航海日志是人们所能写出的最确实可靠的书。明天早上,”船长说,“我将出去打听打听,但是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可能有。如果您在中午以前来看我的话,那么我将把我听到的情况告诉您;但请把卡特尔船长的话转告那位姑娘:一切都完了。完了!”船长用钩子钩下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从帽顶抽出手绢,绝望地擦着斑白的头,然后,由于极为灰心失意,又心不在焉地把手绢投进帽子里。
“啊!我肯定地对您说,”图茨先生说道,“我真感到非常的悲痛。虽然我并不认识与这件事直接有关系的人,但说实话,我非常悲痛。您认为董贝小姐会很伤心吗,吉尔斯船长——我是说卡特尔先生?”
“啊,当然是的,上帝保佑您,”船长对图茨先生的无知感到有些可怜,回答道,“当她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他们就像两只小鸽子一样相亲相爱了。”
“真的吗?”图茨先生脸拉得相当长地说道。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船长悲伤地说道,“可是现在这意味着什么呢?”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喊道;他不好意思地发出吃吃的笑声,同时又伤心地呜咽着,就在这两种感情的交织中他不加掩饰地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甚至比先前更悲伤了。您知道,吉尔斯船长,我——我非常爱慕董贝小姐,我——我爱她爱得十分痛苦。”不幸的图茨先生的这些情不自禁的自白,说明了他的感情的强烈程度;“不管原因是什么,如果我不是由于她的痛苦而感到由衷的悲伤,那么我这样对待她有什么益处呢?您知道,我的爱情并不是自私的。”图茨先生看到船长亲切的神情之后充满自信地说道,“就我来说,吉尔斯船长,——如果马能从我身上跑过去,或者——或者我能被践踏,——或者——或者能把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抛下来——或者这一类不论什么事情,只要这是为了董贝小姐,那么我都会心甘情愿,认为这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这些话图茨先生都是压低了说出的,以免被妒嫉的斗鸡听到,因为斗鸡不喜欢儿女柔情;图茨先生由于这样竭力抑制自己,加上他感情强烈,所以他的脸孔一直红到耳根,并在卡特尔船长眼前呈现出一幅无私的爱情的十分动人的情景,因此,善良的船长就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劝他高兴起来。“谢谢您,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您在自己十分悲痛的时候对我说这些话,实在是一片盛情厚意。我刚才说过,我确实需要一位朋友,我很高兴能跟您结识。虽然我生活得很富裕,”图茨先生生气勃勃地说道,“可是您决猜不出,我是个多么可怜的畜牲啊!您知道,不知底细的人们看到我跟斗鸡和其他知名人物在一起,都以为我幸福,可是实际上我却是十分不幸的。我为董贝小姐而受痛苦,吉尔斯船长。我吃不下饭;缝纫师不能使我快乐;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时常哭。说实在的,我将十分高兴能在明天回到这里来,并再回来五十次。”
图茨先生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跟船长握手;他竭力在这十分短促的时间里克服自己激动的情绪,以便瞒过斗鸡锐利的眼睛,然后就走进店铺,跟那位声名赫赫的先生待在一起。斗鸡爱妒嫉胜过他的人,所以当卡特尔船长跟图茨先生告别的时候,他就不怀好感地向他盯了一眼;但是他在跟随他的恩主行走的时候,没有再表示其他恶意,而让船长留下来,深陷在痛苦之中。至于磨工罗布,他因为荣幸地对那位诺尔·福罗普希尔第一的战胜者目不转睛地看了将近半个小时,所以十分兴奋快乐。
罗布在柜台下面的店铺中已经熟睡了好久之后,船长还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当没有任何炉火可以看的时候,船长坐在那里凝视着生锈的栅栏,心中涌集着那些有关沃尔特和老所尔的于事无补的思想。他回到房屋顶层风雨交加的卧室中,也还是没有得到安息;第二天船长起床的时候,心情忧伤,精神不振。
城里营业机构一开门,船长就出发到董贝父子公司营业所的办公室里去。可是这一天早上,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窗子没有打开。磨工罗布遵照船长的嘱咐,把百叶窗关上,所以这座房屋就像一座死屋一样。
卡特尔船长走到门口的时候,碰巧卡克先生走进办公室。卡特尔船长庄重和沉默地回答了这位经理的祝福之后,大胆地跟他走到他的房间中。
“唔,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在壁炉前摆出平日的姿势,没有脱下帽子,说道,“事情很糟。”
“先生,昨天报上登出的消息你们已经得到了吧?”船长问道。
“是的,”卡克先生说道,“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是很准确的消息。水险商人这一次可遭受了一笔很大的损失。我们很遗憾。什么办法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
卡克先生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细巧地削着指甲,并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船长微笑着。
“我十分悼念可怜的盖伊,”卡克先生说道,“和全体船员。我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是我们最优秀的职工。经常发生这样的事。许多人还有老婆、孩子。想到可怜的盖伊还没有老婆、孩子,这倒还算是可以宽慰的,卡特尔船长!”
船长站在那里摸着下巴,望着经理。经理向办公桌上那些还没有拆开的信件看了一眼,拿起报纸。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事吗,卡特尔船长?”他眼睛离开报纸,微笑着,问道,并向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有一个疑问弄得我心绪不宁,先生,我希望您能帮个忙,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船长回答道。
“真的吗?”经理大声喊道,“是什么?对不起,卡特尔船长,我得请您快一点。我很忙。”
“先生,那就请您听我说,”船长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在我的朋友沃尔动身去进行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之前——”
“得啦,得啦,卡特尔船长,”笑嘻嘻的经理打断他,说道,“别用这种语气谈论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吧。老兄,我们这里跟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毫不相干。船长,如果您忘记,不论走海路还是走陆路,所有的旅行都是有危险的话,那么您今天一定很早就已灌了几杯了。您心绪不宁,是不是您猜想那位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在险恶的气候中送了命,而这险恶的气候是从这办公室中跟他作对吹刮去的?您是不是这样想?去您的吧,船长!好好地睡一觉,喝点苏打水,就是治好您心绪不宁的最好的办法。”
“我的孩子,”船长慢吞吞地说道,“对我来说您几乎是个孩子,所以我不因为偶尔说错了一个字就请求您原谅。如果您觉得开这种玩笑是开心有趣的话,那么您就不是我原先心目中道德高尚的先生了;而如果您不是我原先心目中的先生的话,那么我的心绪也就难怪要不安宁了。卡克先生,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在奉命出发之前,曾跟我说,他知道,他这次远离,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处,也不是职位提升。我当时相信他错了,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因为当时你们的老板不在,我就很有礼貌地向您提了一、两个问题,以便使我自己安心。您回答了这些问题——直率地回答了。现在,当一切都已过去,必须忍受难以挽救的结果的时候——您是个有学问的人,请您翻一下书本,找到这句话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现在我如果能再一次听到您说一句,我当时并没有错;我把沃尔跟我说的话瞒着没对老人说是尽了我的责任;当他向着巴巴多斯港远航的时候,的确是顺风;那么我的心绪就会安宁下来,卡克先生,”船长用善意的态度说道,“上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曾经很愉快地相处。如果今天早上我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不是那么愉快,如果我惹您生了气的话(本来这是可以避免的),那么,我叫爱德华·卡特尔,我请您原谅。”
“卡特尔船长,”经理十分有礼地回答道,“我想请您行个好。”
“什么,先生?”船长问道。
“请您行个好,离开这里,”经理指着门说道,“请您把那些难懂的黑话到别处去说吧。”
船长脸上的每一个疙瘩都由于愤怒而变得苍白,甚至连他前额上的一道红圈,也像密集的云块中间的彩虹一样,消褪了色泽。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卡特尔船长,”经理向他挥动着食指,并向他露出了全部牙齿,但仍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你以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对你太宽厚了。你属于那种手腕狡猾、厚颜无耻的人。我为了挽救那位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免得他被彻底地踢出这个地方,我的好船长,我那时容忍了你,但是我只容忍一次,仅仅一次。现在走吧,我的朋友!”
船长呆立在地上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吧,”善良的经理提起下摆,在炉边的地毯上把两腿跨开,说道,“像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一样走吧,别让我们来撵你或采取其他这一类严厉的手段。如果董贝先生在这里的话,那么,船长,你也许不得不更丢脸地离开这里。我只是说,走吧!”
船长把沉重的手放在胸膛上,帮助他自己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他从头到脚看着卡克先生,然后向小房间环顾了一下,仿佛他不完全明白,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或他现在是在跟谁交谈。
“你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继续说道;他摆出了一个深通世故的人那种从容自在、轻松愉快的坦率态度,这种人阅历太多,所以凡是不直接涉及他本人利害的过错,他都能若无其事,毫不慌张的,“但是你也不是难以探测的——不论是你,还是你那位不在的朋友,都不是难以探测的——。你跟你那位不在的朋友做过些什么事,嗯?”
船长又把手放在胸膛上,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他像念符咒似地嘱咐自己,“做好准备,”不过是低声地。
“你策划巧妙的小阴谋,举行有趣的小会议,约定愉快的小会晤,而且还接见漂亮的小客人,是不是这样,船长,嗯?”卡克向他皱着眉头,但却仍旧露出牙齿,说道,“但是后来你来到这里,那就太放肆了。这不像你平日的谨慎作风!你是个阴谋家、隐藏者和逃亡者,你应当更明白这一点。请你答应我的请求,离开这里好吗?”
“我的孩子,”船长气喘吁吁地说道;他声音哽塞、颤抖,沉重的拳头奇怪地动着;“我本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现在我却真不知道它们躲藏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我的年轻的朋友沃尔只是在昨天夜里才淹死的,可是你看,这已经把我搞糊涂了。可是,我的孩子,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那么你跟我总有一天会像两条船一样并排前进的,”船长举起钩子说道。
“你要那么做实在是太不聪明了,老兄,”经理用同样坦率的语气说道,“因为我老实警告你,你可以相信,那时候我一定会发觉你、揭露你的。我并不妄想比我的邻居们更讲道德,我的好船长,但是只要我还有眼睛和耳朵,那么这个公司的信任或这个公司的任何成员的信任就不应当受到糟蹋和损害。再见!”卡克先生点着头,说道。
卡特尔船长沉着地注视着他(卡克先生也同样沉着地注视着船长),然后走出了办公室;但卡克先生却仍然跨着两腿,站在壁炉前面,平静、愉快,仿佛在他的心灵中没有丝毫污点,就跟他纯白色的亚麻布衬衫和光滑细嫩的皮肤一样。
船长走过外面的办公室时,向可怜的沃尔特曾经坐过的办公桌看了一眼,这办公桌他是知道的;那里现在坐着另一位年轻的孩子,他的脸孔鲜嫩、生气勃勃,几乎就跟那天他们在小后客厅里打开最后第二瓶有名的马德拉陈酒时沃尔特的脸孔一样。由此引起的联想对船长有很大好处,它使他在愤怒之中心情温和下来,并使他流出了眼泪。
当船长回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宅,坐在黑暗的店铺的一个角落里时,他的愤怒虽然强烈,但却抵不住他深沉的悲痛。愤怒似乎不仅损害和亵渎了对死者的怀念,而且还在死亡的影响下,在死亡前面消散、减退了。跟一个死去的朋友的诚实与正直比较起来,世界上所有活着的无赖与说谎者都显得卑贱渺小,毫无价值。
诚实的船长在这种心绪中,除了失去沃尔特之外,只看清了一点:卡特尔船长的整个世界几乎都已随同沃尔特一起沉没了。如果说他由于曾经纵容沃尔特进行无罪的欺骗而经常和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话,那么他至少也同样经常想到卡克先生——任何海洋也不会让他生还的;想到董贝先生——他现在开始认识到,他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想到“心的喜悦”——他一定永远不会再跟她交往了;想到“可爱的佩格姑娘”——这个小调就像一条由柚木建造的完整的漂亮的船,如今已经触礁,碎裂成一些押韵的木板和横梁了;船长坐在黑暗的店铺里,想着这些事情,完全忘却了他自己所遭受到的侮辱;他的眼睛悲伤地望着地面,仿佛在他面前真正漂浮着这些碎片似的。
但是尽管这样,船长并没有忘记,在他认为在他力量所许可的范围内,遵照那些庄重的、体面的习俗来悼念可怜的沃尔特。船长振作起精神,唤醒已经在不是自然的幽暗中睡熟了的磨工罗布,走出屋子,让他的随从跟在他后面,他自己的衣袋里装着开门的钥匙;他们走到一家出卖现成衣服的店铺里(伦敦城的东端这类店铺是很多的),船长当场用现款购买了两套丧服:一套给磨工罗布的,比罗布的身材小了好多;另一套给他自己的,比他自己的身材大了好多;接着他又给罗布买了一顶帽子,这种帽子通常称为“西南人”,它大受人们称赞不仅是由于它匀称、有用,而且还由于不论对海员还是对搬运煤炭的工人都很适宜,但仪器行业的人戴这种帽子倒是新奇的事情。卖货的商人说,他们穿上这些服装如此合适真是奇迹,只能说这是意外幸运的情况与时新式样的难得的结合;最老的居民也记不起过去曾经见到过这种式样。船长和磨工就立即穿上这些衣服,所有见到的人都惊异不已,认为这是个奇观。
船长就在换穿了服装的情况下接见了图茨先生。“我遇到了逆风,我的孩子,”船长说道,“我只能证实那个坏消息。请告诉那位姑娘,把这个消息谨慎地透露给那位小姐,让她们两人再也别记起我——这一点千万别忘了——,虽然当夜间猛烈吹刮着飓风,海浪像一座座高山涌起的时候,我将会想到她们;老弟,我刚才说的这句话请您查一下您的瓦茨博士①的书,当您找到的时候,请在书上打上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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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英国神学博士艾萨克·瓦茨(Isaacatts,1674—1748年),他在担任牧师职务期间,曾写了一些著名的赞美诗,被公认为英国赞美诗之父。
船长把图茨先生跟他交朋友的建议保留到更合适的时候再决定,就这样让他走了。卡特尔船长的情绪确实十分低沉,他在那天白天甚至还不十分坚决地决定,今后不再对麦克斯廷杰太太的突然袭击采取防备措施,而满不在乎地听任自己由命运摆布,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将毫不在意了。可是到了晚上,他的心情有了好转,他向磨工罗布谈了许多有关沃尔特的事情,而且偶尔还对罗布的殷勤与忠诚加以赞扬。罗布听到船长的衷心称赞并不脸红;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船长,假装同情地哭泣,并装出道德高尚的模样,但同时却像一个年轻的暗探一样,用狡猾的骗术把每句话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当罗布躺下睡熟的时候,船长剪了烛花,戴上眼镜——虽然他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敏锐,但他觉得从事仪器行业的工作,配备一副眼镜是必要的——,翻开祈祷书中有关殡礼的章节,在小后客厅中低声念着,并不时停下来抹抹眼泪;船长就这样诚挚与纯补地把沃尔特的尸体埋葬在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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