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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的梦

        辛西娅十七岁时嫁给了艾威尔·.G.彼得森,那两个首字母代表“威廉姆·戈登”;他家里人叫他威廉姆,她父母叫他.G.(好让他明白他们觉得首字母很做作),辛西娅叫他皮特,他部队那些哥们儿就这么叫他。如今辛西娅和艾威尔·.G.彼得森已经离婚九年了,他过去的称呼也成了有关他的记忆中一件平淡的小事。她不恨他。除了名字,她几乎不大记得他。过圣诞节,他给她寄卡片,署名“皮特”,但只是离婚后的几年如此,然后就不寄了。她第二个丈夫叫林肯·迪万,她二十八岁时嫁给他的。她二十九岁半的时候,两人离婚了。没有圣诞卡。现在她要和查理·派恩赫斯特结婚了。她家里人讨厌查理——或者也可能只是反感第三桩婚姻——但她烦恼的是查理的名字跟皮特和林肯们都在脑子里混作一团。艾威尔·.G.彼得森,林肯·迪万,查理·派恩赫斯特,她想个不停,好像需要记住这些名字似的。高中时的英语老师曾让她背诵那些毫无道理的诗歌,你完全没法记住诗歌的下一句是什么。她整个高中阶段拿的都是D ,毕业以后又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皮特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很高兴,即使嫁给他意味着远离亲友搬到部队驻地。她喜欢那地方。她父母说过她对什么都不会满意,所以后来她对驻地生活毫无怨言让他们惊讶不已。她认识了那里所有的妻子,大家成立了一个减肥俱乐部,她轻了二十磅,体重减到和刚上高中时一样。她还为当地电台工作,录制故事和诗歌——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录制那些——后来发现如果只是阅读而不需要思考的话,她对文学并不反感。皮特有空总和哥们儿厮混,他俩其实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他责怪她减肥是为了吸引“一个卡其布情郎”,“有了一个你还不够吗?”他问。可是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并不想爱抚她;他会在另一间空卧室里举杠铃。辛西娅喜欢有两间卧室,整栋房子她都喜欢。那是一栋联排木板房,楼下缺了百叶窗,但是里面的空间比她父母的房子还大。他们搬进去的时候,所有的随军妻子说的话都一样——那间卧室不会空太久。但是它一直空着,只放了杠铃和皮特挂在天花板上的健身吊架。在驻地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她挺怀念。

        和林肯生活时,辛西娅住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的一所公寓里。“这倒挺好,你住的离我们有半个美国那么远,”她爸爸写信说,“因为你妈妈肯定不想见那个黑人,他声称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彻罗皮族印第安人。”她从未见过林肯的父母,所以自己也不太清楚印第安人的问题。林肯的一个一直想做她情人的朋友跟她说,林肯·迪万甚至不是真名——这个名字是他编的,二十一岁的时候合法更改了名字。“就像相信圣诞老人,”这个朋友说,“世上本没有林肯·迪万。”

        查理跟皮特和林肯都不一样。那两个人对她都不怎么关心,查理却很体贴。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结婚时减掉的二十磅又回来了,在此基础上还添了二十五磅。她想在嫁给查理之前恢复身材,虽然他现在就想结婚。“你现在这样就行,”查理说,“成衣也可以改尺寸。”查理是个裁缝。他不算真正的裁缝,但他哥哥有个成衣店,有时他周末过去改改衣服,赚点外快。有一次他俩都喝得微醺,辛西娅和查理起誓,每人告诉对方一个深藏的秘密。辛西娅告诉查理她流过一次产,就在她嫁给皮特以前。查理颇为吃惊。“估计因为这个你变得这么胖,”他说,“给动物去势以后它们也这样。”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问。她自己差点都把这事儿忘了。查理的秘密是他知道怎么操作缝纫机。他觉得那是“女人的活计”。辛西娅心想这有点离谱;她告诉他如此重要的经历,他只是说自己会操作缝纫机。

        “我们不住什么公寓,”查理说,“我们要住一栋房子。”还有,“你不用爬楼梯,我们要找一栋错层式的。”还有,“也不会是那种日益衰败的小区,我们的小区会越来越好。”还有,“你用不着减肥。现在就嫁给我不好吗?我们买栋房子,一起开始新生活。”

        可是她不愿意。她要先减掉二十磅,再攒一笔钱,够她买件漂亮的婚纱。她已经开始化妆,留长发,美容院的老板就是这么建议的,这样婚礼那天她就会有垂到双肩的长鬈发。她一直在读《新娘》杂志,长鬈发在她看来最美。查理很讨厌那种杂志,他认为是杂志唆使她减掉二十磅——杂志要为他的等待负责。

        她做噩梦了。一个常做的噩梦是她和查理站在圣坛前,她穿着一件美丽的长裙,可是裙子还不够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她站在一台磅秤上。磅秤的指数是多少?她从梦中惊醒,凝视着一片黑暗,然后下床,走进厨房。

        这个夜晚,她拿薯片去蘸切达奶酪沙司的时侯,重读母亲的来信,“你不是个坏女孩,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结三次婚。你父亲不把黑人那次包括在内,但是我会,所以是三次。结婚次数太多了,辛西娅。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也该知道是时候回家安顿下来,和我们一起过。我们愿意照顾你,连你父亲也是。我们要警告你,别再犯下可怕的错误。”没有问候,没有署名。信可能是母亲也睡不着觉的时候,匆匆写就的。辛西娅本想写封回信,但她觉得写什么都不能让母亲信服。如果她觉得父母能够相信她和查理交往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就会带他回家见父母了。可是她父母喜欢健谈的,或者能把他们逗笑的那种人(用她父亲的话说就是“打破沉闷”),而查理并不健谈。查理非常严肃,而且他都四十岁了,还从来没结过婚。她父母会想要知道原因。总之你没法取悦他们,他们厌恶离过婚的人,却又对单身汉心生疑虑。因此她从不跟查理提见她父母的事,他终于自己提出来了。辛西娅编了一些借口,却都被查理看穿。他想这都是因为他向她坦白了自己会缝纫。而真正的原因是——她并不以他为荣——这才是她推迟婚期,又不愿把他介绍给父母的理由。“不,”她说,“不,查理。不,不,不。”因为她说了太多次不,自己都相信了。“那定一个婚礼的日子吧,”他跟她说,“你总得说个时间。”她答应下次见面的时候确定日子,可是她脑子一片混乱,因为母亲写的那封短信,因为她整晚失眠,还因为她夜里吃东西,刚减下去的体重又回来了,这让她情绪低迷。

        既然她睡不着觉,又只剩了几片薯片,不如吃光拉倒。她决定像那一晚她和查理说秘密那样来跟自己坦白。她问自己为什么结婚,部分原因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她是个打字员——是打字工作者,其他女孩总拿这个词来纠正她,而且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如果不赶紧结婚,可能就找不到什么人了。她和查理会有一栋房子,她能拥有一个花园,还有,虽然他们还没讨论过这个,就是她生了孩子的话就不用工作了。如果她想要小孩,现在年龄已经有点偏大。算了,问再多问题都毫无意义。她头疼,吃得又太多,觉得有点恶心,不管她怎么想,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嫁给查理。

        辛西娅和查理将于二月十日成婚。她就是这么跟查理说的,因为她想不好日子,又必须确定一个;她也是这么跟老板格里尔先生说的,她问他那段时间能不能请一周假。

        “我们想在二月十号结婚,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在之后那一周请假。”

        “让我看看日历。”

        “你说什么?”

        “请坐吧,放松点,辛西娅。你那星期可以请假,如果不是——”

        “格里尔先生,我可以改婚礼日子。”

        “我没说需要改。请坐,让我——”

        “谢谢你。我站着好了。”

        “辛西娅,那一周没问题。”

        “谢谢你。”

        “你要是喜欢站着,不如陪我去街边吃个热狗?”他对辛西娅说。

        她吃了一惊。和老板共进午餐!她能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辛西娅·格里尔。这名字马上就跟彼得森、迪万,还有派恩赫斯特混作一团了。

        在热狗摊旁,他们肩并肩站着,吃着热狗和炸薯条。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格里尔先生对她说,“不过你看起来不像个兴高采烈的准新娘。我是说,你看起来挺兴奋的,但……”

        辛西娅继续吃。

        “没事吧?”他问,“我说和我无关是表示礼貌。”

        “嗯,没关系。是的,我非常高兴。我婚后会回来上班的,如果这是你关心的问题。”

        格里尔先生瞪着她。她说错什么话了。

        “我还不确定我们度不度蜜月。我们打算买栋房子。”

        “哦?在看房子了?”

        “还没,我们会去看的。”

        “跟你聊天真不容易。”格里尔先生说。

        “我知道。我脑子比较迟钝。打字时我出很多错。”

        跟他说打字真是个错误。不过他没有接这个话题。

        “二月休假挺好的。”他愉快地说。

        “我选二月是因为我在节食,到那会儿我的体重就减轻了。”

        “是吗?我老婆也总是节食。她现在按照一个新食谱每周只吃十四个西柚。”

        “那是西柚食谱。”

        格里尔先生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可笑的了吗?”

        她看到格里尔先生有些尴尬。让他尴尬可是个错误。

        “我睡不够八小时脑子就不好使,何况我现在差得远呢。还有我在节食,总是觉得饿。”

        “你还饿吗?要不再来一个热狗?”

        “那好啊。”她说。

        他又要了一个热狗,她吃热狗的时候,他接着说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最好别管什么减肥,”他说,“如果那么多人都是胖子,肯定有些原因。”

        “可是我会越来越胖的。”

        “那又怎么样?”他说,“真的变胖又怎么样?你未婚夫喜欢苗条女人吗?”

        “他不在乎我减不减肥。他可能以后也不会在乎。”

        “那你就找对人了。放开肚子吃吧。”

        她吃完那个热狗以后,他又为她要了一个。

        “满世界都是吃的,可她一个星期只吃十四个西柚。”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不要节食了,格里尔先生?”

        “她不听我的。她读那些杂志,我也没办法。”

        “查理也讨厌那些杂志。为什么男人讨厌杂志?”

        “不是所有杂志我都讨厌。《新闻周刊》我就不讨厌。”

        她告诉查理老板带她去吃午饭了。开始他觉得挺好的,后来却显得失望。也许他是因为自己的老板没带他吃午饭而失望。

        “你们说什么了?”查理问。

        “说我。他说我可以长胖的——没有关系。”

        “他还说什么了?”

        “说他老婆的西柚食谱。”

        “你话不多呀。没什么事吧?”

        “他说不要跟你结婚。”

        “他什么意思?”

        “他说回家吃吧,多吃点使劲吃但就是不要结婚。有个女同事说,她结婚以前他也跟她说了一堆同样的话。”

        “这家伙想干吗?他没有权力这么说。”

        “那个女同事也离婚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查理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跟你说午饭的事,是你问起的。”

        “算了,我听不懂这些。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辛西娅自己也不明白。她开始犯困,想马上就能躺下。她的第二任丈夫林肯,觉得她什么也理解不了。他在衬衫里面戴了一串印第安串珠项链。婚礼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把串珠摘下来,举在她面前摇晃,说,“这是什么?”他对她说,你的脑子里面就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被侮辱了。可是他又为什么娶她?她无法理解林肯。现在,就像查理一样,她也无法理解格里尔先生的意思。“记忆,”她听到她的英语老师在说,“每个人都有记忆。”辛西娅开始回忆往事,我嫁过皮特和林肯,我又要嫁给查理。今天我跟格里尔先生吃了午饭。格里尔太太吃西柚。

        “哎,你在笑什么?”查理问,“是你和格里尔之间的私人玩笑还是什么?”

        辛西娅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广告。“请致电危机中心,”广告词这样写,“我们在意。”她觉得危机中心这个主意不错,但是她没有遭遇危机,只是睡不着觉。不过这主意真的不错。要是我现在有危机,我该怎么办?她心想。她得回复母亲的便条。今天又寄来一张便条,她母亲现在想见查理了,“上帝为证,我多想让你明白,可是我也许没说清楚,就是我们真的很欢迎你回家。你可以不做你正在做的这件蠢事。你父亲觉得,如果你在一任丈夫和下一任之间从来不花点时间思考,你永远也不会找到真正的幸福。我知道爱情会让我们犯傻,可是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他觉得你并不真爱这个人,连爱情的理由都没有就结婚,实在滑稽,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那么我就长话短说,如果你想一个人回来,我们再高兴不过。如果你想带这个新的男人一起,我们也会去车站迎接。在你真的结婚之前至少让我们看看这个男人。你父亲说当初要是他见了林肯,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辛西娅拿出一张纸。她没有在信头写下母亲的名字,而是写,“如果你还在那个高中,我想让你知道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离开你。我已经忘了所有那些你让我们背诵的毫无意义的诗歌。你诚挚的,辛西娅·奈特。”在另一张纸上她写,“你还在爱我吗?你还想见到我吗?”她拿出第三张纸,在上面画了两条平行的竖线,在两条竖线下端用一根横线将其相连——那是皮特的健身吊架。“猿人。”她用印刷体写。她把第一封信装进信封,收件人写她的高中老师。第二封写给林肯。另一封给皮特,由他父母转交。她不知道林肯的地址,又把那张纸撕了,扔掉,然后她哭了起来。为什么哭?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说是因为他们身处这个时代。那个女孩为乔治·麦戈文竞选效力,不仅如此,她还给尼克松写反对信。辛西娅从盒子里又抽出一张纸,给尼克松总统写起信来,“我办公室里有些女孩不愿给你写信,因为她们说那会被当成神经病,她们的名字会上黑名单。我不在乎上黑名单。你就是神经病。你把物价搞得这么高,我都吃不起牛排了。”辛西娅不知道还要跟总统说点什么。她就写,“替我告诉你老婆她长了张石头脸。”她在信封上写下地址,贴上邮票,上床睡觉前把这些信放到信箱里。她开始觉得这是尼克松的错——所有这些都怪他,管它是什么意思。她还在哭泣。尼克松,你这该死的,她心想。你这该死的。

        这一阵子,她一直没跟查理睡觉。他来她家的时候,她解开他的衬衫,用手摩挲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地摩挲,然后解开他的皮带。

        她又写了几封信。一封写给慧俪轻体的珍·尼德齐。“要是你吃个没完,又长胖了该怎么办?”她写道,“那你所有的钱都没了!你不能在公众场合露面,不然大家都会看到!我愿你越来越胖,然后去死。”第二封信(实际上是幅图片)给查理——画了一颗心,把“辛西娅”的名字写在里面。这不对。她又画了一颗心,把“查理”写在里面。最后一封信是给她和皮特结婚那会儿认识的一个女人。“亲爱的桑迪,”她写道,“抱歉这么久都没有写信。我二月十号要结婚了。我想我告诉过你林肯和我已经离婚了。我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鼓励我在婚礼之前好好减肥!愿你全家万事如意。小孩现在一定会走路了吧?我这里一切都好。嗯,先写到这儿吧。爱你的,辛西娅。”

        他俩坐上火车,在婚礼之前去看望她的父母。现在是一月底。查理洒了一些啤酒在夹克上,为了洗掉痕迹已经去了两趟洗手间,虽然她告诉他第一趟就要彻底洗干净。他的夹克口袋里有一条折好的领带。一条红色的领带,上面有白色小狗图案,是她买给他的。她最近总在给他买礼物。有时她成心跟他过不去,事后又想补救关系。这段时间她开始吃安眠药了,现在她休息得充分,神经也不总是那么紧张了。就是这个原因——缺乏睡眠。甚至在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服半颗安眠药,这样白天会比较镇定。

        “亲爱的,你想去餐车吗?我们可以在那儿喝一杯。”查理问她。

        辛西娅不想让查理知道自己在吃安眠药,于是她一有机会就把手伸进包里,从药瓶里晃出一整片,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口吞下。这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的了。

        “我想过一会儿再去。”她说,给他一个微笑。

        他在过道里走的时候,她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是火车上的某个男人而已。车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一个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年轻人捕捉到她的眼神,他留着长发。“要看报纸吗?”他说。

        他主动给她看报纸。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还是接过报纸,怕冒犯了他。有些人不介意冒犯他这种模样的人,她自以为是地想,可是你总得对人有礼貌。

        “你们俩到哪儿下?”他问。

        “佐治亚州的帕沃。”

        “要去佐治亚州吃桃子?”他问。

        她呆呆地盯着他看。

        “我是开个玩笑,”他说,“我祖父母就在佐治亚州。”

        “他们成天吃桃子吗?”她问。

        他大笑。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有趣。

        “哈,老天爷,是,他们天天吃。”他讲这句时拖着浊重的尾音。

        她一张张翻着报纸。有一幅关于尼克松总统的漫画。总统靠在一面墙上,正被一个警察搜身。他坦白了各种罪状。

        “很棒吧?”男子微笑着说,向走道这一侧斜靠过来。

        “我给尼克松写了一封信,”辛西娅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拿我怎样。我信上什么都说了。”

        “是吗?哇,你给尼克松写信了?”

        “你给他写过吗?”

        “哦,当然,我经常写,还发电报呢。不过要看他真的被人堵到墙角,还得等些时侯吧。”

        辛西娅继续翻看报纸。有整版的唱片广告,都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人,她从来不会去听的歌手。歌手们都长得像这个年轻男子。

        “你是个音乐家吗?”她问。

        “我?哦,有时吧。我弹电子琴。以前我会弹钢琴,现在不太弹了。”

        “没有时间?”她说。

        “是的,太多干扰了。”

        他从上衣里掏出一个扁酒壶,“你要是不想走那么远去找朋友,就跟我喝一杯吧。”

        辛西娅接过酒壶,动作很快,以免被人看到。酒壶一到中,除了喝下两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选择。

        “你从哪儿来?”他问。

        “水牛城。”

        “看到彗星了吗?”他问。

        “没有,你呢?”

        “也没有,”他说,“有时我想根本就没有彗星,可能是谣言惑众。”

        “如果尼克松说有彗星,那我们就可以确定其实没有。”她说。

        她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觉得陌生。那个男人在笑。他似乎喜欢谈论尼克松。

        “没错,”他说,“说得漂亮。总统发布公告说彗星将会出现,我们就可以放下心来,知道我们肯定不会错过任何事。”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就又喝了一口酒。这样她就没有什么表情。

        “我也喝一口。”他说,酒壶又回到他手里。

        看样子查理还要在餐车里呆上一会儿,于是这个名字叫彼得的男人凑过来,坐到她旁边。

        “我第一个丈夫叫皮特,”她说,“他参了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男人点点头,承认存在某种联系。

        他点头了。她一定是说对话了。

        彼得告诉她他是去探望祖父,祖父中风了,正在恢复。“他讲不了话。他们认为他会讲的,但现在还不行。”

        “我怕老,怕得要死。”辛西娅说。

        “是呀,”彼得说,“不过你还离得远呢。”

        “可有时候我也不在乎发生什么,我压根不在乎会发生什么。”

        他缓缓地点头。“很多时候发生的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他说。

        他拿起一本他一直在翻的书。书名是《了解梦境的意义》。

        “你读过这种书吗?”他问。

        “没有。写得好吗?”

        “你知道它写什么的,对吧?一本解梦书。”

        “我做过一个梦,”她说,“梦到穿着婚纱站在圣坛前,可是我没有站在地板上,却站在一台磅秤上。”

        他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这本书里没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是弗洛伊德那套常见的说辞。”

        “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哦——比如你梦见牙齿掉落,这意味着阉割。就那一套。”

        “那你知道我的梦有什么意思吗?”她问。

        “我对自己读到的都半信半疑。”他说着,手指敲敲膝盖。他知道他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许磅秤的意思是你在衡量各种可能性。”

        “是什么的可能性?”

        “你看,你穿着婚纱,对吧?你可能是在衡量这有没有可能。”

        “那我该怎么办?”她说。

        他笑了。“我也不是先知。我们查查你的星座吧。你是什么座?”

        “处女座。”

        “处女座,”他说,“那就有点道理了。处女座非常仔细。他们对你说到的那种梦会很紧张。”

        彼得照着书念,“对朋友要慷慨,但是小心不要被人利用。意外所获也许不如你期望的那么有意义。爱过的人会带来麻烦。从长计议。”

        他耸耸肩。他把酒壶递给她。

        太含糊了。她不是很明白。她看到林肯又在晃串珠了,但这次不是她的问题——是星座运势的问题。内容不够明确。

        “那个跟我一起的男人想和我结婚,”她向皮特坦言,“我该怎么办?”

        他摇摇头,望着窗外。“别问我。”他说,有点紧张。

        “你还有其他书吗?”

        “没了,”他说,“就这个。”

        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可以去找看手相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看手相的?真的?”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如果你信一半……”

        “你不相信这些?”

        “我嘛,都是看着玩儿,不过我基本上只关心我喜欢的内容,然后忘掉我不喜欢的。星座运势说我昨天应该推迟旅行,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些?”辛西娅问。

        “哦,我觉得大部分说法还没有我们自己知道得清楚。”

        “那我们来用它做个游戏。”她说,“我来问问题,你回答。”

        彼得笑了。“好。”他说。他拿起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盯着看。他把手翻过去,查看另一面,皱起眉头。

        “我该嫁给查理吗?”她低声说。

        “我看到……”他开口,“我看到一个男人。我看到一个男人……在餐车里。”

        彼得专注地盯着她的手掌,然后用手指轻抚她的手。“也许。”他触到她的指尖时深沉地说。

        他被自己的表演逗得捧腹大笑。前排座位的一个女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往后面瞅了瞅。她看到的是一个嬉皮士一边握着一个胖女人的手,一边拿酒壶喝酒。

        “柯勒律治,”彼得说,“你知道吧——那个诗人?他呢,他说我们并不是,比如说吧,先梦到狼再觉得害怕。他说我们是先觉得害怕,所以才会梦到狼。”

        辛西娅明白了一些,但很快又糊涂了。都是因为吃了安眠药和喝多了酒。事实上,查理回来的时候,辛西娅靠在彼得肩头睡着了。查理发火了——或者说像查理这么一个安静的人所谓的发火。查理也喝醉了,所以他还比较缓和,没有真的大怒。最终他闷闷不乐地坐到走道对面去了。那天很晚的时候,火车减速靠站,佐治亚州就要到了,他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彼得帮辛西娅把行李拿下来。火车到站了,查理还是坐着,望着窗外铁轨边上闪烁着的几盏灯。辛西娅没有看他一眼,没有想事情会怎么样,她沿着过道出去了。她最后一个下的车。火车开前她最后一个下的车,查理还在车上。

        她的父母注视着火车开过铁轨,他们那样子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访客,对这样一种机器感到惊奇。当然,他们期待会见到查理,但现在只有辛西娅。他们没准备做出愉快的反应,三个人注视着火车消失,沉默得不大自然。

        那天夜里,辛西娅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上,无法入眠。她还是起来了,坐在厨房饭桌旁边。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她问自己。她将双手覆在脸上,以便集中精神。厨房很冷,她与其说饿,不如说是空虚。我不是脑子空虚,她想要冲林肯大喊,是在胃里——胃里的什么地方。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山峰。她并不在山上,也根本不在画中。她睁开眼,看到饭桌光亮的表面。她闭上眼,又看到了白雪覆顶的山峰——高大,雪白,没有一棵树,只是山——冷得让她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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