槙野觉得有点渴。最近连老年人都会使用电脑,很少有机会遇到手写的稿子。人说手写的文字中蕴藏着写者的灵魂。尽管这是别人的人生,还是得恭敬地好好读完。
虽然从报导中得知日本在外交上根本使不上力;但是战区大本营的高层如此软弱无能,着实令人惊讶。
在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出现的军人,都是有骨气的武士。但是,他们竟然对苏联表示撤返前会尽力协助苏联军,就算再软脚也该有个程度吧。派士兵去煤坑挖煤,让他们在满铁、制铁公司工作等,提供劳动资源,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其实说穿了就是“请随意把他们当奴隶一般使唤吧。”他说这事在十年前举国哗然,但槙野没有印象。那时他已经上高中了,社会上有争论的事他应该还记得。毕竟那个年龄不至于不懂这些。
槙野看不太懂俳句在写什么。不过读了高津的部分手记之后,或许能告诉不懂战争的这一代一些事情。
他向服务推车买了罐装日本茶,一口气灌进喉咙里。
一个是开着空调、有洗手间,还准备了食物与饮料的列车;另一种却是没有水没有食物,连厕所都没有的货运列车。而被关在里面的则是跟自己并无差异的人。
高津先生,你能活着回来真不简单哪。槙野想起他晒得黝黑的脸庞。体验过那种难以想像的恐怖,却还能活在人间,怎能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连槙野这种不久前还依赖父母生活的人,最近也终于从青少年脱轨行径中意识到危机。环境越是便利,青少年越是有满腔的不平和不满。
自己也是尽量逃避痛苦的活着。人总是选择舒服、轻松的路走。只要预感到前途坎坷,就会马上逃得远远的。
国民学校高等科快毕业的话,应该才十三、四岁吧。不知道是那非常时期,事不由人的环境所造就出的独立心;还是高津个人从小就具备的特质。明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便已搭船出海,朝向广阔的大陆前进。
中学的时候,一家人到鹿儿岛的知览观光,当时他只是个看到零式战斗机便尖叫的单纯少年。但是展示柜里一条印着红日的脏污头巾,却触动了他。
父亲指着写有“完胜”二字的头巾说:“这些少年相信会战胜才死的。”但是,为什么死了还叫完胜呢?槙野提出的疑问,父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原来,当时怀着义勇之志的,并不只是少年高津一个人而已。这么说来,槙野想起在知览看到的照片中,那些特攻队员在出击前的开心笑脸。
邻座的上班族从位子起身的动作,让槙野回到现实。他一口喝干了茶,再度埋首读起稿子。
为了死而生,同时也为了生而死。这话说起来似乎很矛盾,但是看到火车中一个个同袍在眼前死去时,我只能这么想。
懊恼自己没死在战场上,感觉对不起死去的战友,到了临终之前却还是忍不住透露对母亲的思念。每当这些话语在耳边响起,我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想,我们到底为什么活在世间,又为什么而死?
只要还剩半壶水,那些人一定可以得救吧。只要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把伤口做好消毒,应该还有好几条人命可以获救。
出发后过了十天,一个比我大一届的学长——我们几乎是同时从军属转调入军队的——开始发高烧。
我们就快到了。我想对他这么说。
他因为急着去小解,所以火车一停便飞也似的冲下车厢。岂知这动作被误认成逃跑,苏联兵开枪射中他的腰和大腿。随着伤势恶化,他发起了高烧。
听着学长剧烈的喘息声,我想起从前进行火药投掷训练的往事。我们只在那时候交谈过一次。
志愿入伍的两个月后,我被分发到战车肉身攻击队。任务是搬运炸弹,实际上就是一支人肉炸弹的部队。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在敌军战车必经道路上挖洞,然后抱着炸弹躲进洞里,等敌军到达时引爆炸弹。
当初,我对这种出其不意的卑鄙手段不以为然。就算面对那些金发蓝眼的家伙,也该堂堂正正的迎面对决,才是武士道的精神。
但我也知道在军队里不可能接受这种天真的想法,然而想法会表现在受训时的态度上。
就在那时,眼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学长对我说,炸弹是阻止战车前进的手段,只要在爆炸前一秒从洞穴跳出来,不就能和敌军决一死战了吗?
他的一句话令我茅塞顿开。确实如他所言,这么做就能贯彻武士道精神了。他的鼓励让我的心情为之一变,专心投入训练。
我们就快要搭上回乡的船啦。
我说着任何人都明白的谎言安慰他。因为我找不到比回乡更好的话语来鼓励他。
因为哥哥来了,所以才叫得那么凄凉。
学长像咒语般不断喃喃念着中的一段,然后就断气了。是岩手县诗人宫泽贤治,为了追寻逝去妹妹的幻影,决定前往库页岛时所作的诗。
我不知道学长有没有妹妹,还是因为我也是岩手县人,让他联想起同乡诗人的诗句,又或是因为他本身就具有文学素养,特别喜欢贤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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