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暖洋洋的阳光照耀贡院街。
今天是考生出棚的日子。年年的考试是这条街最繁华的一段时间。特别是考生的出棚这天,考生们在考棚中憋得太久,一出来便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买快活,连最穷的考生这时也舍得买几块糕点吃。所以街上摆满了各种摊点,专等那一场热闹。而秦淮河上的画舫更是做好准备,一大早就派出画舫上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贡院街去抢人。考生中有不少花钱如流水的公子爷。
家在本城的考生父母则一大早提了自家儿子最爱吃的食物来迎接,也许今科儿子就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了。这些家长们夹在一大群妓女、商贩之间等在考棚门前。冒辟疆的书僮茗烟也在人群中一边吃着油炸麻雀一边翘首等待考棚大开。
大门终于“哗啦啦”一声打开了。考生们像潮水般地蜂拥而去,茗烟手中的半只麻雀也被挤掉了。他只看见黑压压的尽是人头。四处都可以听到叫骂声和欢呼声,考栅前一片混乱。说书大师柳敬亭有一年曾形容这些考生是“如同刚越狱成功的一群山东好汉”。
混乱归混乱,没过一会儿就平静了。有父母相迎的,便乐呵呵的仿佛比外地人优越一些。更多的考生便三三两两凑到摊点边,仿佛几天考试考昏了头,平时看不上眼的东西也看上了眼,平时不吃的东西也吃了起来,只见到处是考生在掏钱。当然,最早冲出来的那些考生,不是冲着这些东西而来,而是直奔了画舫而去。
茗烟是人群中最不急的一个,他跟冒辟疆赶了三科考试,知道最后一个出场的一定是他。但这次却没料中,因为最后一个出场的却是侯朝宗,冒公子走在侯公子前面。这时,考棚门前已经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孩童在拾捡考生丢失的无数被踩烂的文房四宝。四位公子一下就看见脸上沾着一星麻雀肉的茗烟。四位公子的无奈神色也没逃过茗烟的眼睛。看来今科发榜没人去看了。
茗烟上前迎着四位公子。侯朝宗心里惦着李香君;方密之要去见他的什么亲戚,四人就在考棚前分了手,约定明天在媚香楼聚一场。
冒辟疆、陈定生、茗烟三人沿着秦淮河缓步回寓所。今天画舫中的生意特别好,每条船上都有考生来品习风流。秦淮河上琴声、箫声、笛声、牙板声、笑语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回到家中,陈定生倒头就睡。冒公子知道他是个睡仙,这一觉不睡到日落西山则不会醒来。冒辟疆也乐得一个人清闲。
他看着院子中那两株缀满花朵的桃树,惜春之情油然而生。刚进考棚时还没看见桃花的影子呢,便叫茗烟搬出厅内的长条茶几,自己搬了把楠竹靠椅到桃树下坐定。花下本无俗,茗烟端来茶水时,觉得自己就是飘逸的公子。
冒辟疆揭开茶盖,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刚好飘落到杯口上,眼见要落进茶水中,被热气一冲又飞了起来,斜斜地沾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茗烟说道“落花有意,公子要交桃花运呢。”
冒辟疆笑了笑,用中指轻轻一弹,花瓣就飘得不知去向了。时光过得真快,岁月也不饶人,冒壁疆想自己年届而立依旧无半寸功名可自傲于人,乃悠悠地叹了口气,仰躺在靠椅上闭目养起神来。他一生遇过的女人就如灯影一般在他朦胧思绪中模糊地飘过去。
茗烟这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寂寞得很。有一次还假装是宁波人和街角卖豆腐的王老汉攀上老乡说了许多怀乡话,王老汉声泪俱下,他也跟着陪了几滴泪。现在眼巴巴盼得冒公子出了考棚,就想挑起自己喜欢说的风流话题,却不料冒公子闭目养起神来。他扫兴极了,便将茶盖在茶杯上叩得“乒乒乒”地响。茶杯一歪,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泄了出来流到地上,茶叶像一条条小鱼躺在突然流干的河床上。茗烟慌忙掏出方巾将茶几抹干。
冒辟疆睁开眼,见他一脸无奈,便打趣地说道:“这几天是不是瞒着我去那些销金窟找小姑娘玩啦?”
茗烟道:“我才不敢去玩呢。我得好好地为公子积点银子,公子哪次应考不去找姑娘玩?今科怎么就打不起精神来。”
冒壁疆道:“人都老了还去惹人厌吗?”
“公子说什么话。我给你相好了一位美人,你想不想去?
这个女人包你满意,听说她应客要价很高。我这几天银子都舍不得花,就是为你积起来好去找这个美人呢。”
“真的?”
“我可没骗过你。”茗烟笑嘻嘻道:“这个女人真的如月宫中嫦娥。”
“打听到她的名字了吗?”
“她叫董小宛。”
冒辟疆欠起身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传说她拒绝了‘一人永占’李玉的求婚。李玉在扬州花居唱戏时,还在赞美她的美貌,想来这董小宛应该是个可人儿。”
“明天去媚香楼求李香君帮忙引见一下,说不定公子和董小宛还有什么奇妙缘份呢。”
茗烟说道。冒辟疆不置可否,用扇头打了一下书僮的脑袋,“去端杯茶来,少贫嘴。”
晨光初露,冒辟疆起了床,在门庭的台阶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连日来的疲倦便被抛到空中去了。他浑身爽快,晨风吹在身上冰凉冰凉地令人舒畅。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冒辟疆独自在桃花下踱了几圈。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起这么早做什么,他发觉昨夜的春风吹落了许多花瓣,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落红。
冒辟疆读了大半本刘伯温的《郁离子集》。已经日上三竿了,茗烟才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床上已没了公子身影,慌忙爬起来,胡乱穿戴一番。他记得大前年应考,冒公子就是这样悄悄撇下他,和侯朝宗一起去找女人,结果使他错失了侯朝宗爱上李香君的风流场面,要不然他和别人吹段佳话时就会有身临其境的见证人的感觉。他跑出门来,看见公子好端端坐在桃花下看书,这才放了心,重新将腰带认认真真扎了一遍。陈定生也在这时懒散地起了床。
众人都吃了一碗荷叶蛋,又喝了一碗香茶,然后一抹嘴。
早餐下了肚子就被忘在脑后了。冒辟疆打起精神,今天去媚香楼也许有一件风流事要做呢!
待到响午,估计秦淮河已活跃了。冒辟疆和陈定生便朝媚香楼而去。
到了媚香楼,方密之早就坐在楼厅中喝了三碗茶。陈定生问:“侯朝宗还在被窝里贪恋春色吗?”方密之噜噜嘴,陈定生回头一看,侯朝宗和李香君正笑吟吟站在身后。李香君见大家都到齐了,便招呼翠翠和小红摆开桌面,几碟小菜也端了上来。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按老规矩先干了一杯,方密之朝李香君挤挤眼,然后朝冒辟疆说道:“冒公子有两年没到秦淮河走动了吧?”
冒辟疆说道:“我一到秦淮河上走动,每次都碰到一桩风流佳话,大前年眼见着侯公子和香君情投意合,再往前两年则看到杨龙友娶了马婉容。不知今年哪位公子又要携上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丽呢。”李香君听他说自己和侯朝宗,便笑着说:“听说有彩眉的人可以给别人带来好运。冒公子,是不是生有几根彩眉?”
陈定生一边就揪住冒辟疆,一边就仔细察看他的眉毛,然后叹口气说:“一根彩眉都没有,看来你不会给我带来运气了。”
方密之道:“这回他是给自己带来运气了。”
李香君会意道:“这两年秦淮河又出了几个名角儿,冒公子可得抽时间去会一会。”
侯朝宗笑着对冒辟疆说:“秦淮河上的姑娘其实就那么回事,老一辈中我只看得起李香君,而新秀之中我也只看得起一个。”
“哪一个?”陈定生问:李香君说道:“这一个美得像凌波仙子。你去问一问,这金陵留都有几个不知道她的人。”
方密之道:“这么一位妙人儿,我想她眼光很高,非冒公子这样的风流倜傥,她可能就看不上眼喽。”
冒辟疆听几人话语之中分明有撮合之意,心想:究意是怎样一个美人?侯朝宗历来眼睛挑剔,他都看得起,大概不会错吧,便道:“各位别打哑迷了,我虽两年未到秦淮河,可秦淮河的传说却偶而入耳几件,也略知一二,我想你们说这位姑娘我也应该听说过她的芳名,否则就肯定不是一流人物。”
李香君道:“我们说的是董小宛。”
冒辟疆笑道:“果然是我听说过的。”
李香君说道:“趁早去瞧瞧,免得你觉得名不符实,现在就去。我看如果你和她谈得拢,就请她到媚香楼来聚一聚,怎么样?”
方密之自告奋勇要带他到钓鱼巷。
苏州。春日的一个下午。
一艘乌篷船徐徐降下了破旧的帆。几条汉子用劲撑着长长的竹竿,臂上的肌肉鼓得快胀破了似的。船借着撑力,剖开水面,船头在岸上撞得咔嚓一声,岸上两个人用力系住船头的缆绳。船总算停稳了。
董小宛从舱中钻出来,立即看到几十个船夫惊艳的目光,码头上的嘈杂声也平息下来。
随后惜惜和大脚单妈扶着晕船的陈大娘也钻出舱来。董小宛给了船夫赏钱。四个女人便如宿醉未醒一般相互挽扶着爬上了高高的的大堤,分乘两乘轿子直奔三茅阁巷。
进了巷子,陈大娘却记不清究竟哪个院子是沙玉芳的寓所,偏偏巷子里又没人走动,四个女人便照直往里走,希望碰上一个人打听一下。正走之间,忽见左手一扇院门开处,一个女人退着出来,双手将院门扯扰。惜惜忙上前问道:“大娘,请问沙玉芳家……”话未问完,那人猛转身过来,惜惜唬得话都说不出来,那女人转身太快,把她吓着了。这女人刚好和陈大娘照了个面,两人同时叫出声,原来这个女人正是沙玉芳。她有个女儿沙九畹和董小宛同龄,此刻在家中应客,因地方太小,沙玉芳便准备出门避一避,不料一出门就撞上陈大娘一家。
沙玉芳把这一家子请入院子,因女儿在应客不便打扰,五个人便坐在花圃上闲聊。陈大娘叙说起自己的遭遇,说到伤心处,两姐妹不由抱头痛哭一场。董小宛细细打量这儿约只有五六间房,她想,这里大概挤不下四个女人。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陈大娘和沙玉芳依旧在唠唠叨叨地诉说着知心话,只有大脚单妈到了一个新地方觉得不自在,规规矩矩地并着双腿,盯着墙角出神,双眼茫然若失,手则牢牢地抓着放在身边花圃上的包袱,准备随时离开似的。惜惜则伏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这时,房门开了。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仰着头,双袖抛着圆圈,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众人一眼,得意洋洋出了院子,似乎也没听见沙玉芳甜甜的送客声。沙玉芳气得将院门轰的一声关上,狠狠插上门栓。
大家站起来。睡得正香的惜惜本来倚着单妈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头狠狠地朝下一撞,她猛然惊醒,背上惊出许多汗水。沙玉芳把这一家劳累了几天的女人请进客厅中坐下,自己便上楼去叫女儿沙九畹。等她帮女儿穿戴齐整,母女俩走下楼,只见陈大娘一家在椅子中东倒西歪全睡着了。沙玉芳叹了口气,嘱咐沙九畹烧几桶热水并准备饭菜,她自己把门窗关上,免得这一家子受风寒之苦。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微暗,这四个疲惫的女人才陆续醒来,醒来之后依旧疲惫,并且由于睡眠的姿式不对,身上多增了几分酸痛。董小宛首先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女孩正背对着自己在点挂在壁上的烛,她知道这一位定是自己未曾谋面的沙九畹妹妹。大家都醒来之后,董小宛和沙九畹已谈得非常知心了。
大脚单妈和惜惜慌忙跑去帮沙玉芳准备晚餐,脸上还留着竹椅留下的清晰印痕。不一会饭菜便摆上桌,四个女人觉得从来没这样饿,饭菜也从来没这么可口过,如风卷残云般,那点饭菜便随着沙玉芳和陈大娘滔滔不绝的旧话题而全部落入辘辘饥肠,大脚单妈想到自己做的饭菜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忍不住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哭,大家就跟着哭。
待众人依次洗了澡,换下那身带着鱼腥味的脏衣裳,夜已经很深了,于是,便安排就寝。陈大娘和沙玉芳睡了一张床,她俩自有许多年的知心话和一些旧事要倾述和回忆。董小宛伴沙九畹睡一间闺房,两人自有许多芳龄话题要说。只有惜惜和单妈在另一个客房中没有话说,大脚单妈孤伶惯了,身边多了个人暖被窝,心里高兴,伸手抱着惜惜。惜惜被粗大的手搂住,浑身不自在,觉得有许多鱼鳞状的东西从自己身上长出来。单妈一会儿就呼呼地入了梦乡。可怜惜惜一夜未睡,心里恨死了单妈。但单妈却在梦中梦见自己正睡在皇宫中……
因沙玉芳家太窄,挤不下这一家子,便由沙玉芳出面在半塘租到一家大院。择了吉日,四个女人便搬了去。幸好房中一应俱全,没更多破费添置家什。半塘在几处风景名胜之间,环境清静优雅,很合董小宛之意。
冒辟疆和方密之到了钓鱼巷,方密之站在巷口给他指点是哪一家,自己却留在巷口,专等他进了院门就开溜。
冒辟疆整了整衣衫,挺挺胸脯,径直朝董小宛的住处走去,心里疑着自己是否会被接待。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心里会有些怯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脚步也慢吞吞地朝前踏,要是董小宛其实很庸俗怎么办?他心里忐忑不安,便回头看看方密之,方密之却不见了。他看见身后几步有个小贩摆了个地摊,刚才他没注意,便假装要买东西似地返回几步蹲在地摊前,趁机定定心。那小贩见来了生意,便一件件将那些小玩意吹得如何如何的精美。冒辟疆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便掏了几文钱买了一串念珠,又朝院门走去。
手里拿着念珠,心里就直后悔,这东西有何用呢?冒辟疆啊冒辟疆,今天怎么就这样地不洒脱呢。他定定神,下了决心,便把那串念珠扔进一堆杂物。不料念珠落下之后,“嘎嘎嘎”飞出一只母鸡,把他吓了一跳。
走到院门前,他敲了敲门,听到院里有了脚步声,便把折扇拿在手中,等着开门。门哗啦被猛地拉开,一张刀疤脸伸了出来,恶狠狠地问道:“你找谁?”
“请问董小宛是否住此?”
“董小宛,老子正在等他。”刀疤脸边说边踢了冒辟疆一脚。“快滚,快滚。”
冒辟疆气得转身就走。院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了。他心想,董小宛原来如此,连家人都如此凶恶俗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气呼呼走出巷口,方密之正靠在墙角看两个老头下象棋,突然看见冒辟疆满脸晦气地擦身而过,慌忙追了上去。冒辟疆只顾朝前走,什么话都懒得说。他觉得全身都在生气。
“嘿,辟疆,出了啥事,是董小宛不想见你吗?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方密之跟在他后面,追着要问个究竟。
冒辟疆几步就上了媚香楼。抓起茶几上不知是谁的茶一口气喝干。侯朝宗和李香君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方密之也懒洋洋地走上来。
李香君便问:“究意发生了啥事?”
方密之双手一摊,说道:“谁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在他后边瞎跑一气也没问出个究竟。”
冒辟疆气呼呼将刚才的遭遇说了一遍,众人都觉得骇然。
李香君一边为小宛惋惜一边就替她解释:“是不是你敲错了门。”
方密之道:“董小宛家我也去过七八次,怎么会敲错门。”
“她家没有刀疤脸的男人。”
“当然不是她家的人。”冒辟疆因为有气,嗓音也提高了几度。“那人是她应的客,好恶的一个无赖,你想想,这样的人她都接,居然还被你们称为好妹妹。”
李香君道:“小宛不是这种人。”
“我眼睛没瞎,”冒辟疆道,“看得清楚。”
侯朝宗道:“既然这样,不见也罢。”
李香君依旧不甘心,这可关系到小宛妹妹一生的幸福呢,便道:“等明日我请她过来,咱们再问问她。我总觉得这中间有误会。”
“没有误会。”冒辟疆武断地说道:“这个女人大概被秦淮河宠坏了,自恃年轻貌美,目中无人。大概你们都看走了眼。”
李香君眼见无法挽回,眼里便含着泪水。侯朝宗见了,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可能是他俩没缘份吧。”
正在这时,翠翠跑上楼告诉大家:“马婉容姐姐和杨龙友老爷来啦,正在门外与管家说话呢。”
李香君赶快下了楼,正遇上马婉容和杨龙友走进来,两人脸色也不怎么好。李香君心想:“今天是什么凶日吗,大家都这么晦气。”
上了楼,大家寒暄几句,便坐下来,翠翠奉上茶。侯朝宗问杨龙友:“好些时日不见,最近又忙些什么?”
杨龙友道:“前几天因兵部有事要办。本来早就该来看看李香君了。”
方密之道:“你前几天就有心来啊,我看是没安好心。你知道侯朝宗还在考棚中呢。”
杨龙友道:“是件要紧事要找香君。”
李香君道:“要紧事?”
马婉容噜噜嘴,朝冒辟疆说道:“跟他也有一点关联。”
冒辟疆气有些消了,说道:“什么事跟我有关?”
杨龙友说道:“董小宛……”冒辟疆一听就火了,大声嚷道:“不谈她,不谈她。”
马婉容本也是歌妓出身,察颜观色自然拿手,她见冒辟疆怒心于色,便问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李香君将他在钓鱼巷的事说了一遍。
杨龙友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冒辟疆气道:“小弟不才,惹杨老兄笑话了。”
杨龙友停了笑,正色道:“冒公子错怪董小宛。董小宛早就不在钓鱼巷了。”
“什么?她搬家我怎么不知道。”李香君奇怪道:“她的事我总是最先知道的。”
“这件事你都没我先知道。”马婉容说:“她走得太匆忙,来不及通知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香君急了。
杨龙友便将董小宛痛打朱统锐爵爷,连夜逃命,避祸苏州去了等等遭遇讲给大家听,并说朱统锐已下决心要杀死董小宛,刚才冒公子碰到的刀疤脸就是可恶的家将吴荣。
李香君忍不住哭了起来。想不到几天不见小宛妹妹已发生如此变故,多么令人担心呢。
侯朝宗慌忙扶住她,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冒辟疆听到董小宛竟是如此刚烈的奇女子,心里折服,为自己错怪了她而后悔,便问杨龙友道:“董小宛住在苏州什么地方?”
杨龙友看看他道:“你不是不想见她吗?”
冒辟疆说道:“惭愧!惭愧!刚才受了吴荣的气,错怪了她。小宛真是女中豪杰,我现在就想见她。”
马婉容说:“让我告诉你,她今天在苏州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只要找到三茅阁巷的沙玉芳就可以找到她了。怎么啦?
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趟苏州?”马婉容说得兴起,“人家董小宛对你可真有情意呢,三天两头到香君处打听你的消息,一心一意盼你来呢。”
冒辟疆拍拍脑袋说道:“反正呆在金陵我已没了心情,便往苏州走一趟,如此刚烈美女,辟疆还真想一见呢。”
李香君问:“你几时走?”
“明天就动身。”
李香君说:“我写封信带给她。”
这时,李贞丽笑嘻嘻来招呼大家吃饭,看见香君脸上泪痕未干,便问:“乖女,是谁欺负你了,娘给你撑腰。”
李香君便把董小宛的事说了一遍,边说边又流下泪来。李贞丽口中也呜咽着:“干女,干女,你命好苦哟。”就抱着廊柱缓缓瘫软在地上。
董小宛在半塘过着清静日子,心里舒畅,但毕竟年少,按不住贪玩的冲动。她放下那本早就烂熟于心的《易安居士集》,迈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想着怎样消磨春日的好时光,不觉几滴水滴洒在她耳轮上。她抬头看见惜惜正在晾晒衣服,便问:“惜惜,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太好了,整天闷在家里,人都闷死了,姐姐,我们到宝带桥去玩。”
两人出了门,也不乘轿子,一路游玩着朝宝带桥方向走。
正值佳春时节,路上游人如织。
董小宛为了避人,特意穿了最朴素的衣装,混杂在人流之中,起初还真的不引人注目。
但是,当她兴致勃勃划船时,她的美貌便引来四下里的人艳羡的目光。苏州城的有名浪子也说这是狐狸变的美女,那时的苏州城常常有这样的鬼故事。
董小宛察觉她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便想挪个地方,谁知她刚刚到另一个地方,那些游客又三三两两跟着来。她心里有些后悔,害怕引来苏州浪子的纠缠,扰乱自己的清静生活,这样一想,便没有了兴致,叫了一乘轿子,和惜惜往家去。
偏有几个痴心的浪子也租了轿子随后跟到了半塘,眼看见那美丽女人进了一所大宅,于是也下了轿,就在周围打听起来。谁知那些邻居们也不认识这一家子。有几个花白头女的老人极神秘极夸张地说:“前几天这院子还空荡荡的没人住,那院子里破得很,王大麻子那个顽劣的三儿子曾翻墙进去想捞点银子,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蜘蛛网和耗子洞。谁料几天前一个早上,周围的这些人户猛然发现那院子里住了人。你想想看,这几个人搬进去时总该弄出声响让人听见嘛,奇怪得很,大家都没听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几个女人。”
这时,刚好陈大娘买了一篮子菜走过,众人便闭了嘴。陈大娘知道这些人是在谈论自己,好在风尘女人听惯了闲话看惯了白眼,也不介意,径直走过。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指点着陈大娘的背说道:“啧啧啧,瞧瞧,半老徐娘,还那么有风骚味。我们这种年纪,早就不美啦,你说怪不怪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有鬼。”
“你们说,那几个女人是不是妖精呀?”
“我看八成是,你瞧那个小妖精多美呀,人哪有那姿色,我活了几十年呢。”
“这太奇了,我看这几个女人像我去年看一个外地戏班子演的《白蛇传》中的人物。”
众人这么说说,身上就起了寒意。春风也有些许凉,吹过时,几个人都有些发抖。几个打听消息的浪子也心里发毛,噤若寒蝉,都拿眼角去窥那大宅阁楼,但见并无破败迹象,几件女人的裙裾正晾晒在高处,旗帜般招展呢。
半塘住了个美丽妖精,没人知道她从那里来,也没人知道她来干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将到哪里去。这消息在苏州的浪子之间传递,很快就产生了功效,半塘一带的游人稀少起来。
而一些善于捉鬼降妖的道人、和尚、巫婆等到常来走动,希望降住这漂亮的鬼,为自己博一世美名。
最令单妈奇怪的是:她一出门,便有拿罗盘的方士朝她挤眉弄眼,她只道自己沾了苏州水土的光可能也有了些魅力呢,然后又有拿着八卦盘和拂尘的道士要卖给她一些灵符,更莫名其妙的是有一次一个巫婆扑上来在她脑门上贴了一张金黄的符咒,她一把扯下撕得粉碎,吓得那个巫婆跪在地上讨饶,仿佛遇上法力无边的鬼怪似的。大脚单妈无法理解苏州怎么会那么多人朝她家院门前倒粪便和垃圾。“真没教养,专门欺负外地人。”她想。有一天,她还兴冲冲跑回来告诉董小宛:“大小姐,听说半塘最近出了妖精呢。”
恰好那一阵子天气又不怎么好,半塘一带的天空一会儿阴云又一会儿艳阳高照。这一带的居民都像惊弓之鸟,常常半夜里恐惧得不敢吹熄取烛。离半塘最近那家杂货铺的蜡烛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
冒辟疆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奔苏州。茗烟听说此行是为了去见漂亮的董小宛,高兴极了,暗中为公子喝彩。千里之行,仅仅是为了一个美人,难道这不是才子佳话吗?他茗烟也就沾上了传奇的光。
因为明天就要走,到了半夜,冒辟疆和陈定生还坐在厅堂中饮酒,依旧谈兴正浓,厅中多添了几枝红烛,充满着喜气。
忽然有人擂鼓似的拍门。在夜半三更、野外四周清寂之时,擂门声很是惊人心魄,仿佛有种不祥的征兆。陈定生开了门一看,却是如皋冒府的管家冒全,慌忙接进厅来。
原来是冒夫人病重,情势危急。冒辟疆本是冒家独子,平时就孝顺,加上父亲远在京城做官,他和母亲更是相依为命。
他听冒全一说,心里焦急,归心似箭。于是叫醒茗烟,带上行李,当夜辞了陈定生,雇了船往扬州而去。到了扬州也不停息,又租借三匹快马,星夜兼程,回到皋。
苏州便未能成行。李香君白坐了一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无奈雁书无处投,侯朝宗陪着她叹了几天气。
两乘花轿在半塘停下,两个女人走进妖精住的院子。有无事可干跑来专门打听降妖之事的苏州浪子都认得这两个女人,那是三茅阁巷的妓女沙玉芳和沙九畹母女俩。于是有聪明一些的浪子猜想那几个神秘的女人都是妓女,心里就兴奋起来,也许可以换一换胃口。
沙九畹待董小宛栓上院门,两人跟在陈大娘和沙玉芳身后,直问:“小宛姐姐,院门外怎么那么多方士和道人?”
“我也不知为什么,只偶而听说降什么妖精,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精?”
“这些方士都不过想多混几顿斋饭。”
“昨天早上,单妈打开院门,就见门上挂了几十张降妖的灵符,真气人,好像妖精都跑到咱们家来了。”
沙九畹笑道;“说不定他们把你这个大美人当妖精呢。”
董小宛听了沙九畹的玩笑话,忽然联想到自己出门买东西,那些商贩和自己说话都战战兢兢的。她明白了,原来这些降妖人是来降自己这个妖精的,真是见鬼。
姐妹俩走进厅来,沙玉芳朝小宛直招手,小宛便款款上前问道:“沙姨,有事尽管吩咐,宛儿听命就是。”
沙玉芳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董小宛道:“沙姨的事,只要小宛能做,虽万死也不辞。”
“这件事其实是你九畹妹妹的事,只因我在道上混得不好,你这九畹妹妹也跟着受了累,年轻貌美却偏偏无缘进那高门大户去献艺,应的客尽是下三流不争气的人物,实在委屈了她的人才。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苏州知府顾大人突然来招她,今晚有个不小的宴会。”
“凭九畹妹妹的才貌本就应该是苏州一流的名妓,今天这个机会来得太好了,九畹妹妹可以趁机大显身手,给座中的名人贤士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董小宛道。
“我来就是要请你帮帮忙,提携她一下,九畹妹妹对大场面有些怯场。”
“沙姨要我怎么帮她呢?”
“我想让你今晚陪她去。一来她可以跟着你少吃一点亏,二来你可以在苏州扬扬名,缺钱花时挣钱也方便些。我知道你已下定决心要过清静日子,所以去不去都随你便,我不强求你,你觉得有没有不方便之处?”
董小宛犹豫不决。去吧,又害怕引来苏州的狎客浪子们长期纠缠。不去吧,分明又伤了沙玉芳和九畹的心,她们是抱着极大希望来求自己的。董小宛这略一沉默,沙玉芳只道她意已绝,便难过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不争气,害了我儿。”
董小宛慌忙掏出丝绢给她擦泪。陈大娘在旁边插话道:“乖女,你就答应吧,反正就此一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小宛心想,“娘啊,你好糊涂,干咱们这一行,一旦露了像,还逃得出苍蝇的追逐吗?”无奈沙玉芳这方的情却推辞不得。
她狠狠心,然后对沙玉芳道:“沙姨你别难过。今晚我就陪九畹妹妹走一趟苏州府。你别难过了。”
沙九畹听说小宛愿陪自己,高兴得搂住董小宛的脖子亲了又亲,甜甜地喊道:“好姐姐。”沙玉芳也笑了,脸上还挂着泪花。
董小宛和沙九畹在苏州府下了轿,天刚刚黑尽。府门两边已停了十几乘官轿,路上还有些轿子正慢慢走来。今天因为知府大人前几天捉了几个倭寇得了封赏,心里高兴,便在府中设宴款待手下人,特意请了沙九畹等歌妓来陪酒助兴。
进了府门,沙九畹叫董小宛在门庭外等她禀过知府大人再进去。董小宛站在堂下朝里窥视,但见几位官员身边都有女人,看样子是他们的夫人,而左边那几人操琴持板的显然都是歌妓。心里便有了数。
沙九畹走进厅堂,朝知府道了个万福,“知府大人,沙九畹叩见老爷。”
知府抚着胡须点头道:“你就是沙九畹了,不错,怪不得有几个官员都推举你来献艺,果然不俗。”
“谢谢老爷。我还带一个人,她是我的妹妹,请老爷恩准。”
“沙小姐引见之人,想来不俗。宣上堂来。”
董小宛莲步轻移,柳腰微摆,走入大厅中去,座中人都有些惊艳,却不便相问,董小宛朝知府大人道了万福,“贱婢董小宛拜见知府老爷。”
“董小宛?”厅中几人惊出了声。知府老爷也直盯盯看着她。另有几个官员甚至欠起了身。
一个官员问道:“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正是我姐姐。”沙九畹得意地说。
于是几个官员频频点头,有人说:“果然名不虚传。”
知府老爷欠身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一见,真三生有幸。请上坐。就在本座身边赐座,本座……哦……”
知府老爷话未说完,忽然嘴一张,就不再说话了。众人都不知何故,唯独董小宛久经欢场所以明了是怎么回事:显然知府夫人刚才掐了他的皮肉。董小宛大大方方到知府老爷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总管站在厅前唱道:“开…宴……”
酒过三巡,知府老爷拍拍掌。七位歌妓(包括沙九畹)在厅中排开场面。沙九畹吹萧,另有一位吹笛,另有一位弹琴。
其他四位歌妓应着乐声,手持象牙板翩翩起舞。各位官员便在乐舞声中频频举杯。坐得近的相互恭维敬酒,坐得远的举杯遥视。厅中洋溢着欢乐之气。
知府侧身和董小宛共进一杯后,问道:“董小姐何故光临苏州?”
“贱婢听说苏州风物迷人,特来踏青。久居秦淮河觉得闷,刚好也可散散心。”
“董小姐在苏州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贱婢略有微名,不可能传到贵方这人间天堂吧。老爷何发此言?”
“哈哈哈。这你就不知了,去年底,苏州府来了个戏班子,演了一场《小阳春》,戏中有一段‘婉君泪雨’唱的就是你呢。”
董小宛心里一震,问道:“谁编的戏?”
“号称苏州‘一人永占’的李玉”。
董小宛叹了口气,心想,好痴情的汉子。“老爷,可能是天缘巧合吧,戏中人可能是偶尔和奴婢同名。”
“常言道:‘戏中人就是世中人’。那戏中的秦淮河可不是假地方。”
这时,厅中歌舞已罢,众人鼓了一阵掌。
众人又都提议请董小姐出场。董小宛也不谦让。两个丫头奉上一面古琴。
一位辅臣站起来说道:“《小阳春》中那段‘婉君泪雨’中提及一首叫《灵台蜀妃》的曲子,咱们都想亲耳聆听”。
另一人道:“对!对!对!那戏中说董小宛刚要弹此曲,就被一股大风吹走了古琴。所以我们只知其名,不知其实也,董大小姐应该弹奏此曲,让我等一饱耳福。”
董小宛心里暗暗一惊:“哪有此曲?分明是那李玉杜撰的名字,苏州人信以为真,我今如何是好。欲待不弹,恐众人以为轻视他们,我在此地便无立足之处了。”
此刻,厅中众人皆屏息静气。董小宛急中生智,当场杜撰一曲,就依着《湘妃泪》的调子。只见她十指飞扬琴声骤起,如秋风扫竹林一般,扬起一阵悲凉。在这初春时节,听得秋声入耳,字字撼心动魄。座中诸人尽皆唏嘘感慨,暗暗流下泪来。一曲终了,但闻抽泣之声未闻掌声。董小宛自己也觉得悲伤,俯身琴上良久。
知府老爷率先高举酒樽说道:“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举杯,举杯。董小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幸哉。”
大家都喝了一杯,一位辅官说道:“我这辈子也只此一回听琴落泪,琴声之中发出的悲情是千古绝唱,若论座中谁人泣最多,还是苏州知府青衫湿了。大家满饮此杯。”
又一杯喝罢,有人就问:“董小姐,老夫虽自认饱读诗书,刚才这一曲却未见典中记载。请教是何人所作?”
董小宛早料有人要问这个问题,心里早就备好了答词,便答道:“不瞒老先生,此曲并非古曲,而是今人所作。”
“哦,今世还有这等绝世奇才,愿闻其名。”
“此曲是如皋才子冒辟疆所作。”
座中有知道冒辟疆的便赞道:“如皋冒府的公子爷果然才高,真不愧江左名士。”
董小宛凭空给冒辟疆添了一段佳话,心里喜滋滋的,却无法言表。
如此这般的又是几轮歌舞过罢,夜已深了,酒宴也就散了。众人纷纷告辞,苏州知府亲自送董小宛出了衙门,并轻声说道:“改日当亲自拜访。”董小宛知他用心,不过想避开夫人罢了。知府老爷叫几名家将护送董小宛回府去,他关心地对小宛道:“怕天黑不安全。”
其实是想让家将们去弄确实她的住址。
那天夜里,沙九畹也没回家,她跟着董小宛到了半塘。她太高兴了,小宛姐姐给她撑足了面子。
董小宛住在半塘消息也因此不径而走。妖风吹去之后,半塘附近的游人又多了起来。董小宛的大院前也热闹起来,那些方士道人巫婆都扫了兴,只听家家门前骂道:“死巫婆,你瞎了狗眼,白吃了我们的斋饭,还不快走。”或是:“牛鼻子,臭道士,快滚,难道想把老爷们也当妖精来降吗?”邻居街坊们都感到自豪。他们都看过《小阳春》。有过路人问:
“那大院门前怎么这么热闹?”便有人热心地告诉他:“那里住着美丽的董小宛。”
冒辟疆的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请医师开一剂用蜈蚣做药引的中药,加上冒辟疆和苏元芳二人的细心呵护没几天就痊愈了。冒府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一轻松闲下来,便又胡思乱想起来,董小宛,这个女人对冒辟疆来说是一个谜,一个雾一般的且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开的谜。
夜里跟老婆苏元芳做事,他觉得身下这个汗淋淋喘着气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曾听侯朝宗说过,他自己每到此时想到的却是李香君。冒辟疆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缠住了心,牵走了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那几朵清淡的云依旧赶着自己的路,连一片影子都没投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写一首春天的诗,但却一句无成。
冒辟疆心事重重回到家。苏元芳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快活起来,问他,他答道:“国将不国,君子岂能无忧哉。”苏元芳心里更加钦佩夫君的鸿鹄之志,因而更加体贴温柔。冒辟疆有时半夜想起董小宛,便起床将琴乱弹一通;听见苏元芳起床的声音,他便朗声念上一句诗,苏元芳只有轻轻叹气,为他披上一件衣服。
冒府上下唯独书僮茗烟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冒辟疆外出归来,见桌上扣了一只小碗,不知何故,便把碗翻过来。
碗下有一只秤砣扎着几根青草,茗烟在一旁笑。他知道是茗烟在捣鬼,便唬着脸吼道:
“谁叫你把这俗气的东西放在桌上的?”茗烟翘着嘴说道:“昨晚看你忧心便想给你解闷,既然是俗气的东西,你还整天想她。”
冒辟疆听他一说,突然悟出了这道由秤砣青草小碗组成的哑谜,那秤砣寓意是“重”字,添上“艹”,刚好成了“董”字,加上小碗就变成了“董小宛”三字,便拿扇头重重敲在茗烟头上,说道:“你小子有些鬼聪明。”茗烟揉着发痛的头皮开心地笑了。
董小宛门前的是非越来越多,最讨厌的是一个叫吴化龙的角色,白天纠缠不休不说,晚上还搭了梯子站在院墙上唱山歌,尽是些郎呀妹呀之类的无聊词句。
清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仅只每天早上有一段短暂的清静。这天,陈大娘特意赶在单妈出门采购之前起床。她看见单妈蹲在墙角虔诚地烧一些东西,她走过去细看,单妈正在烧一叠叠金灿灿的咒符。
“单妈,你买这个东西做啥子,白花银子。”
“不是我买的,是前段日子从门上揭下来的。奇怪得很,那些道士叫我买,我不买。他们却白白地送来这么多。”
“你烧它干啥?”
“我想请几个鬼来收拾外面那些浪子。”
“哎哟,我的单妈,这些灵符是捉鬼的,烧不得。你想想纸钱烧成灰都可以飞到地府,这灵符烧成灰也可以飞到地府。
这捉鬼的东西飞到阎王头上,他不马上派黑白无常来勾你的魂才怪呢。”
单妈听她说得有理,脸都吓白了,全身抖个不停,隔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但仍然心有余悸,使劲将那烟火踩灭,尽量不让它冒出一丝烟,据说纸钱是顺着烟飞入地府的。
“那门前的坏人怎么办呢?”
陈大娘说:“昨夜小宛想了条妙计。这条妙计只有你可以使出来。”
“你说,怎么个使法?我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得给小姐寻个安宁。”
“街坊邻居都喜欢打听我们的事,是吗?”
“是。烦人得很,我只字都不提。”
“今天如果有人问,你就说小宛被三十三个无赖用刀子逼着离开秦淮河了。”
“怎么这样说呢?”
“《小阳春》戏中是这么写的。”
单妈依言出了门。果然有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妇和老汉又来和她攀谈。单妈这一次没让他们失望,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将那三十三个无赖的凶残描绘得淋沥尽致,仿佛有三十三把血淋淋的刀子在众人前直晃,又将董小宛如何如何凄凉的身世和际遇大大夸张一番。说到动情处,单妈都哭了,几个老人哭成泪人一般,有人说:“《小阳春》演的是真事呢。”有人直感慨:“多可怜的人儿。”
于是,那些街坊邻居将单妈的话又加油添醋增加了许多悲惨情节传播开去。良心冲动使他们自发地要来保护这个美丽的可怜人,董小宛就这样从骚扰之中抢回来一些宁静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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