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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查了半天王阳明的生平资料,还是理不出头绪,他的人生经历不算曲折,故事性不强,亮点全在于思想,比较难写,正在发愁时,收到刘柳的信息,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回消息说,是不是要来看我的办公室,欢迎。刘柳说,没有兴趣,说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陪她去看一场地下演出,顺便喝杯酒。我说,我对演出也没有兴趣。刘柳说,机会难得,不来别后悔。我想了想,斜挎着背包出了门。

        刘柳原籍齐齐哈尔,在秦皇岛的海边长大,我跟她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我还没毕业,假期比较有空,乱写过几个短篇小说,贴在某个网站上,讲的都是发生在北方的故事。第一篇讲的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外号老顽童,开白班,驾龄较长,经验丰富,人缘也不错,还是某电台的路况报道员,忽然某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连人带车一起失踪,全城热心司机都在帮忙,发起寻找老顽童的行动,每天挂着手台来回呼喊,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行动负责人二十四小时开机,分析线索,逐步排查,失踪一周之后,车在内蒙古找到了,已被焚毁,面目全非,最后是通过发动机编号确认的,紧接着,人也找到了,在附近的一口枯井里,已经死亡多时,被荒草和积雪覆盖,面颈有多处利器袭击伤痕,案子到最后也没有破,所有人都非常失落。第二篇讲的是一对夫妻,都是变压器厂的,女的看库房,男的开叉车,双职工家庭,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在读初中,两口子感情很好,很少吵架,总是结伴上下班,对同事也很礼貌,乐于帮忙,生活虽清苦,但也令人羡慕,有一天,他们的儿子提前放学回家,看见父母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瘫在沙发上,神情怪异,餐桌上摆着几支空针管,儿子吓得冷汗直流,拿起电话想联络亲戚,其父神志不清,误以为他要报警,上去将电话夺过来,双方一阵厮打,最后,夫妻二人合力,将亲生的儿子勒死,第二天还给老师打去电话请病假,近一周过后,实在瞒不下去,他们才决定去派出所自首,那天跟往常一样,两人衣着素朴、干净,赶在上班时间,与所有人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浓雾从远处的烟囱里散出来,遮蔽部分天空,他们跨步上车,一前一后,骑得很慢。

        这两个故事结构比较松散,没头没尾,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但刘柳是为数不多的在文章底下留言的人,写了很长的一段,我没有太看懂,但大意是觉得第二个故事很好,让她想起曾经的邻居,我发去邮件,跟她讲,我写的就是我曾经的邻居,他们的儿子是我同学,我住二楼,他们住三楼,那天学校并没有提前放学,是我拉他一起逃的学,在外面玩腻了,于是提前回家,他死之后,有一段时间里,我也很自责。刘柳回邮件说,那第一个故事呢,原型是谁,感觉没有结尾。我说,没有原型,幸存者很失落,他们已经很疲惫,但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提防黑暗;没被抓住的凶手也很失落,他本来短暂的一生,将会因此被抻得极长,直至无限,这就是所有人的结尾。刘柳说,有点意思,我在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里上班,当出纳,平时爱看书和演出,喜欢摇滚,也想自己写小说,但总写不好。我说,我也写不好,有机会一起探讨。

        我来北京的第二天,便来跟刘柳见面,她跟照片上几乎没有区别,长得很白,看着不太健康,头发像只碗一样扣在脑袋上,唇下有痣,眼神发钝,跟我一样,也是深度近视,披一件黑色的短夹克。我提着一口袋水果,对她说,不知道买啥,给你买了一盘香蕉,两个火龙果。刘柳说,我还以为你要去看望病号呢。我说,都是热带水果,营养丰富。

        刘柳带我去吃一家羊蝎子,说是北京特色,结果全是骨头,根本啃不下来什么肉,我没吃饱,但也不好意思说,席间她喝了两瓶啤酒,一瓶凉的,一瓶常温,掺着喝,喝到后来,酒撒在衣领上,她用手擦掉,显得有些狼狈,但也可爱,我假装没看见,趁她去卫生间时,顺手把账结了。饭后,我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楼下时,我说,你家里有刀吗?她很警惕地说,你要干吗。我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尝尝火龙果的味道,一直没吃过。刘柳说,我吃过几次,也没啥特殊,不香不臭。我说,是吧,我还是有点好奇。刘柳又说,那你上来吧,这东西剥皮就行,不用使刀。

        刘柳是跟朋友合租的房子,她住北屋,南面是一对在附近超市上班的情侣,我们蹑手蹑脚地回到她的房间里,她拉开灯管,满屋子都是书,很多都还没拆封,我随手拾起几本,说道,这么多书,没有想到。刘柳说,赚的钱都买书了基本,看书也慢,越攒越多,现在就怕房东忽然涨价,搬家实在是太麻烦。我说,借我几本看看。刘柳说,抱歉,从不外借。我说,行吧,那有机会给我推荐几本。刘柳掏出一个火龙果,对我讲解,看见没有,火龙果的脑袋上有个洞,这是它的致命弱点,你把手指伸进去,找好发力点,往外使劲,就能把一层层的皮全剥下来,剥开之后,像一朵绽放着的花,特别好看。我咽了咽口水,一把将刘柳拽过来,她飞快地挣脱掉,笑着说,你要干吗啊,我起身再次将她抱住,她忽然变得一脸严肃,推开我说,今天不行,生理期,你冷静一些。我忽然觉得也很没意思,便将她松开,她整理好衣服,打开电脑,放了一首极为沉闷的曲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们互相都没再讲话,只是坐在床边,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将那两个火龙果吃完了。

        我在图书市场闲逛,等刘柳下班,顺便翻翻各个摊位上的书,还看见了我写的一本,封面上署的都是假名,我问摊位老板,这本卖得怎么样。他说,你是出版社的发行吧。我说,是。他说,刚开始卖,不知道好坏。我说,什么样的书卖得好呢。他说,啥书卖得都不好,没人愿意看书了,都在看手机。我说,也是。他说,但是地图卖得还可以,总会有人来买地图,销量不断。我说,什么样的人群呢。他说,说不清,有老有少,就爱看地图,地图册和挂纸都买,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外国地图,各省市地图,青藏高原地图,四川盆地地图,洋流图,航海地图,有啥买啥,来者不拒。我说,买回来干啥。他说,那我说不清楚,收藏,搞研究吧或许,还有的在上面摆小人儿,用圆珠笔画行军路线,今天攻占大西洋,明天解放匹兹堡。我说,厉害,军事家。他说,也不排除有人就是爱看地图,这样的我也听说过,盯着地图发呆,眼睛都不眨,一看就是一整天,坐地环游八万里。

        刘柳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橘色防晒服,风吹过来,她的后背上鼓起一个大包,看着像动画片里的人物,我们在图书市场对面的韩餐馆吃饭,刘柳要了一杯米酒,我尝了一口,难以下咽,她喝完一杯,又要一杯,我很不理解。刘柳夹起一筷子炒米条,问我,波拉尼奥看完了吗?我说,没有。刘柳说,那么薄的一册,还没看完,我本来还想跟你探讨一下呢。我说,看了一部分,最近在忙新公司的事情。她说,飞行员。我说,什么。她说,小说的主角,那个连环杀手,也是飞行员,开着战斗机,在太阳底下穿梭而过,用白色的尾迹写诗,它们像云一样,挂在半空里。我说,还没读到这里,但能想象得到,在沈阳的法库县,每年都有国际飞行大会,全是飞机拉线,五颜六色的,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比较壮观。刘柳放下筷子,说,有时候我觉得跟你真是没法聊。我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最近我的脑容量比较紧张,每天想的不是王阳明就是张居正,装不下外国人名。

        饭后,我们步行到亮马桥附近,刘柳说,这边有个汽车电影院。我说,啥意思,在汽车里也能看电影。刘柳说,差不多,我也没看过,好像是坐在自己的车里看,车内的音响调到一个频段收声,透过风挡玻璃看大屏幕,我猜是这样。我说,真不如去电影院,这又要擦玻璃,又要调收音机,刮风下雨什么的,估计还会影响效果,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刘柳说,这就你不懂了吧。我在等着她接下来继续反驳,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觉着也是。

        刘柳带我去的酒吧就在汽车电影院内,我们刚从漆黑的水潭转过去,便看见几簇零散的灯光,三四十人正在亮处逐渐聚拢,相互谈笑,有人弓着腰,用毛笔蘸足墨水,在门口的桌子上写字,姿态夸张,宣纸拉起,挂在门口的栅栏上,上面四个大字:门票五十。刘柳掏出一百元,买了两张门票,我们在酒吧里等候,我要了一罐可乐,打开折叠椅子,靠着暖气坐下来。刘柳拎着一瓶啤酒,来回走动,神态兴奋,偶尔会跟我说,这个是谁谁,玩硬件噪音的,那个是谁谁,什么独立厂牌的运营者。我说,这些人想不想找个工作呢,底薪一千八,绩效另算,创业公司,氛围单纯。刘柳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又说,滚吧你。

        当天晚上总共三个人演出,第一个人,登台之后,也没说话,打开笔记本,开始放歌,嗞嗞作响,如同耳鸣,毫无旋律,我十分不解地看着刘柳,但她却不看我,专注于那些收废品一样的声响;第二个人,长发垂肩,拿着一把吉他上场,前后跳跃,像是在施法,音量很大,我坐在椅子上都要被掀翻,实在撑不住,于是跑出去透气,门外是一片草地,有人支起炉子烤羊肉串,我闻着很香,很想过去买几串吃,却又觉得不够严肃,于是作罢。第二个人演完之后,刘柳出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继续看演出,我说,理解不了这种音乐,没调,呜哩哇啦,太吵,都是噪音。刘柳在台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说,找出一篇文章,告诉我说,你看看这个,别人写的乐评,关于刚才演出的那个吉他手,你试着通过文字理解一下。我接过手机来,读道,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吴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卷十四,大荒东经。刘柳说,功底不错,这一段里,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我说,以前做过一本关于的注释,边做边查,记住不少生僻字。她说,你接着看。我继续读道,山无棱,天地合,肉身坠海,性灵游弋,悬崖景深万丈,斯人流连忘返,只待纵身一跃,便可羽化成仙,抑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一次,他把吉他当成爱人,把演奏当成了一场交媾,披荆斩棘,浊浪排空,魂飞天外,尘世里魔怪纷扰,我们黄泉路上见。刘柳说,怎么样,写得挺炫吧,作者跟你一样,好像也是沈阳的。我说,这里面他妈有一句是人话么。

        演出结束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刘柳又交到一位新朋友,留着长须,脑袋上盘着发髻,一身长衫,有点像道士,他给刘柳买了一杯啤酒,之后就一直站在吧台旁边聊天,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我看着有点来气,便从侧面走过去,拉了下刘柳的衣服,告诉她说,我有点事先走,你自己回去时,注意安全。屋内放的音乐声音很大,刘柳好像没太听清,我也没管,直接往外走,出了院门,走到水潭附近,刘柳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拉住我的衣服,跟我说,你没生气吧。我说,没,看你们聊得挺好,就先不打扰了。她说,还是生气了。我说,真没有。她说,我又没说不走,你等我回去上个厕所。

        我点了根烟,望着刘柳折返的背影,雨丝落入水潭里,荡出一圈轻微的波浪,相互侵扰,不断变幻;我闭上眼睛,听见歌声从狭窄的远处传来,低沉的呢喃,铃鼓与提琴,有人喊起口号,几句铿锵的外语,其中又夹杂着尖锐的枪声。刘柳的脚步走远,随后又逐渐接近,我在木桥上,听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我身前停下,抬头望天,然后说道,什么星悄然坠落而无人见之。我说,什么星。刘柳说,不是问你,这是小说的引文,福克纳的一句话。

        当天晚上,我们又走回图书市场,住在对面的客栈里,八十六块钱一宿,不贵,但条件一般,房间全是在地下,走进去像迷宫,转了好几道弯,才找到我们的房间,屋内挺干净,也算宽敞,但没有卫生间,这点不太方便,公共浴室也在屋外,走过去得好几分钟。刘柳让我先去洗,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来回调台,我没直接去浴室,而是又转回地上,出门去超市买了两盒烟、一盒避孕套,还有两罐啤酒,回来开门,把东西扔在床上,刘柳半躺在枕头上,看起来十分疲惫,好像就快要睡着了,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我把她摇醒,又脱掉她的裤子,轻轻抚摸,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我爬上去做了一次,时间有点短,不太成功。做的过程中,她一直眯着眼睛,咬着嘴唇,表情有些不耐烦,刚开始时,我想把电视声音调大一些,她却示意我把电视关掉,于是我们只开着床头的暗灯,周围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做完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大概十分钟,刘柳说,有点想撒尿,憋得慌,但是不爱出门,还得穿衣服,懒得动。我从桌子下面翻出来一个脸盆,跟她说,往这里尿吧。她伸手关掉暗灯,跨过我的身体,光脚蹲在地上,撒了泡尿,黑暗中的所有声音都极为生动,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十分紧张,心跳很快。尿完之后,她对我说,对不起,酒劲儿上来了,太困,于是又爬到床里面,脑袋顶着枕头,睡着了。我悄悄穿上拖鞋,拿着脸盆出门,长舒一口气,走到卫生间,将尿液倒掉,又冲刷几遍,顺便洗了个澡,回到屋子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打开床头灯,掏出包里的那本波拉尼奥,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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