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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像

        从前有一位发明家,名叫马尔丹,大家以为他早已物故,在巴黎的一座小广场上给他立了一尊铜像。他的这一尊全身像,是一色青铜铸成,大衣襟宛如在风中微微飘动,就像在生活中常见的那样,摹仿得非常逼真。座石上面刻有四行字:“马尔丹,一八七七——一九二四。Pandemonium mirabile的发明者。”

        说实在话,这项发明究竟是什么东西,没人说得上来,就连马尔丹本人也忘记了。也许是一种电水壶,可以随意改成熨斗和烘蜂窝饼用的铁模。或者是一种顶针,既能用来修指甲,又能用来做针线活儿。再不就是一种什么机械,它的出现使剃刀与打火机制造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长期从事发明创造,搞出许许多多的新东西:发动机、电池、线圈、弹簧、传动杆、各式各样齿轮。在他的记忆中,这些东西全搅在一起,成了一笔胡涂账。有时候,他甚至重复发明一种机械,殊不知早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他就交付工业投产使用了。

        就在人们揣测他逝世之后几年,马尔丹来到他的铜像附近定居。他把一间阁楼改成工作室,并且住在里边。工具和各种小巧的钢铁制品,一直堆到床头,他就在这些东西中间过着完全孤寂的生活。小火车、汽车、会跳舞的玩偶、能蹿跳的野兽等儿童玩具,紧挨着机械扫帚、求数学开方根的仪器、自动天平、灭火器、打火机、烫发器,以及数不清的其他种种发明。大部分物品搁置了很久,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墙壁上也挂满了新奇的东西,其中有一架蒸汽挂钟,曾获得一九○○年博览会荣誉奖。他深居简出,从来没有人去打扰。有一次,女门房到他的房间,刚一进门,迎面飞来一只机械蝙蝠,可怕的翅膀擦了她一下,以后说什么她也不进去了。这样,无人打扰,倒也安心,他就从早干到晚,搞发明呀,写写画画呀,锉呀,铣呀,装配呀,忙个不停。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他也不得安稳,满脑子想着发明;有些设想简直刻不容缓,搅得他躺不住,常常半夜跳下床,在灯下干起来。

        傍晚时分,他上街去吃饭。他给自己规定每日一餐,不过吃得稍微讲究点儿。去街道的饭馆之前,他先到他的铜像那里转转。这是他每天的消遣。如果天气好,季节宜人,他往往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坐在小广场的椅子上,瞻仰他的铸像。铜像在座石上居高临下,俯视熙来攘往的行人与车辆。他身边常来人坐坐,有情侣,有被孩子拖累一天来松口气的母亲,有幻想找个栖身之所并填饱肚子的流浪汉。但是,谁也没有留心他目视的方向。那铜像是一副发明家的姿态,左手两根指头托着脑袋,右手在掸大衣上的灰尘,以铸像特有的深邃目光,仿佛在观察着发明试验。

        马尔丹并没有因为这种荣誉而踌躇满志,但是,他感到称心如意,认为这是他的天才的铁证。黄昏时分到小广场上散散步,是他自省的一个机会;他平时忙得不可开交,难得有这种闲暇。不过,他在铜像身上寻找自己的特征时,对眼前如此高大的形象倒有几分畏惧。他的形象定型为一副思想家的姿态,他每联想到自己,就有些难为情。而且,他面对着铸像,总觉得他是多余的,活在世上几乎感到内疚;他嘴里叨叨咕咕地表示歉意,说他自己在死亡问题上弄虚作假。实际上,他感到自豪的是他的铜像,而不是他本人。

        随着岁月的推移,这种自豪感变得苛求了。行人对铜像的那种漠然无视的态度,马尔丹看着很伤心。在广场上穿来穿去的人们,从来不朝铜像望一眼。谁也不停下脚步,辨认辨认座石上发明家的光荣名字。晚饭前,人们在人行道上东一帮、西一伙地聊天,也无人谈到铜像。马尔丹既不感到辛酸,也没感到怨恨,而是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情绪,压抑他的兴致。将近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小广场上着实热闹一阵;他觉得正是在这种时刻,铜像最孤独了。行人熙熙攘攘,横冲直撞,各人顾各人,对铜像高高的身影没有一点人道的表示;他们匆匆忙忙,几乎要把铜像撞翻。马尔丹感到揪心,他想在别人的脸上捕捉一丝同情,哪怕有一点兴趣也好,但总归徒劳。即便有人心不在焉,举目朝铜像沉思的头颅望望,可那无知的表情,对铜像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当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就找机会,想同偶尔坐到他身边的人搭搭话。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怯生生地笑了笑,指着铜像低声说:“他是马尔丹。”他身边的人报以淡淡的微笑,有时还干脆耸耸肩膀,在喉咙里咕哝一句:“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也常常挤到行人中间,装成热心求教的外地人,抓住一个人问道:“劳驾,打听一下,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铜像是谁?”然而,他从来没有碰上一个人能告诉他。更可笑的是,他向广场上的小商贩提出同一个问题,他们也回答不上来。

        世人全那么愚昧无知,全那么忘恩负义,马尔丹对此心如刀绞,工作起来比以前松劲多了,经常神不守舍。

        他一想到他的铸像那样孤寂,手里的工具便不觉掉下来。他在阁楼里痴痴呆呆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那种怅惘的滋味;有时候,上来一阵怜悯心,在屋里坐不住,便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广场上,拜会他的铸像,就像给人施舍一样。他的生活渐渐失去了规律;从前,他致力于发明创造,必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倒好,他甚至连表面上的借口都不要,成天总是往外溜。他还沾染上了坏毛病,诸如抽烟,看报。他想点子搞发明,脑子却迟钝了,手指头也不那么灵活了。他现在从事发明,几乎毫无乐趣,只是为了生活。从前,他根本不愁生计,物质的需要满足以后,他可以放手地干,创造一些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例如,在煤气灯里转动的铅笔刀,就是一种纯艺术品。现在,他越来越把精力放在赚钱的发明上,可是成效不大。灵感的火花难得迸发出一次。而且,他的思想散了,即使有了这种机缘,他也抓不住。

        到了季节宜人的时候,他就到广场上消磨掉大部分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铜像,忧郁的情绪转为辛酸。他不再探问行人了。世人的无知与愚蠢,他已经领教过。他坐在街椅上,有时自言自语,就好像他是那尊铜像,站在高高的座石上在讲话。“过去吧,”他对行人瞥上仇视的一眼,嘟嘟囔囔地说,“过去吧,浑浑噩噩的世人。我鄙视你们。我唾弃你们卑劣下贱的本性。我把铜膀胱的尿全浇在你们的头上。总有那么一天,你们这群可怜虫要死得干干净净,你们的愚昧就像一块重石,将你们深深地压在地下。而我,仍将屹立在座石上,看着你们这些行尸走肉过去。我将永世长存。我凭着我的工作、我的聪明才智,登上了座石,变成世间的一块岩石。我不需要你们来崇拜,这对我的永生不会有丝毫助益,也挡不住我嘲笑你们凡夫俗子的丑样儿……”

        说过这番话,他内心还是平静不下来。他这样咒骂行人的时候,往往懒得动脑筋,不去想象他是铜像,因而,表达蔑视的语言就更具有个性,也更加直接。譬如,他有时大声说:“你们是狗屎堆”,有几个行人听了非常诧异。有一天,他自觉失言,后悔了起码有一阵子,悔不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痛恨。那天,有一位妇女坐到他的身旁,看年纪有五十上下,衣着不华丽,手中拿着一束蝴蝶花。马尔丹没有注意身边有人,对着广场上的寥寥行人,又发泄起胸中怒火。那位妇女环顾左右,认定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便气势汹汹地开了腔。她站起身,上下打量这个出言不逊的人,对马尔丹说:“先生,您实在粗野。”马尔丹猛地愣住了。那些激烈的话,他是信口开河说的,只是针对一般而言,几乎是哲理性的,无论怎样也不是针对哪个人。但是,若说他这样骂大街,只是表达一种思想看法,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再说,那位妇女也没容他分辩,又打量他一眼,便朝广场中央走去。她径直走近铜像,在它下面停住,接着默祷起来。马尔丹见此情景,先是困惑不解,继而感到内疚与愕然了。他心情一阵激动,身子动弹不得,好像钉在椅子上似的,觉得要晕过去了。等他的腿脚听使唤了,他就向广场冲去。那位妇女正踮着脚尖,往座石上铜像的双足四周撒蝴蝶花。马尔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身后嗫嚅了几句话。她猛然一回头,见是那个野蛮的家伙,吓得惊叫一声,连忙握紧她的伞柄。马尔丹恭恭敬敬地表示歉意,解释说他是马尔丹的多年老友,刚才她听到的那些气话,正是骂那帮忘恩负义的人、愚蠢的人。她的表情顿时变了,眼眶涌满了泪水。

        “对我谈谈他吧,”那妇女恳求说,“我多想听听别人谈谈他呀……”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马尔丹说。

        “对吧?一个伟大的人?还有一颗伟大的心呢,我最有资格讲这个话了。您若是了解的话,先生,您若是了解的话……”

        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马尔丹的胳臂,狠命地盯着看。马尔丹呢,也热情地端详她,竭力把她想成是个妙人。但是,他没法儿不觉得她是个丑八怪,是个尖酸刻薄的泼妇。

        “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妇女又说,“他一定常常向您提到我吧?”

        马尔丹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置可否。那妇人放开他,挺了挺身子,告诉他说:

        “我叫潘东小姐,瑞莉·潘东。”

        然后,她嘴角挂着微笑,平静地、坦然地等待反应。

        “真的,”马尔丹搜索记忆,一面喃喃地说,“我确实有印象……”

        “怎么样,他向您提到过我吧?对,那还用说。当时,我们还是一对娃娃。他三十四岁;我呢,才三十二岁。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来求婚,都让我回绝了,甚至包括小穆德吕。接着,他就来了。”

        潘东小姐闭起双眼,好像心醉神迷似的。马尔丹开始失望了。他倒希望接受的崇拜不带个人的、容易引起猜疑的动机。

        “接连两年复活节,他都到我们那里度假,住在我家对面。我们在朋友家里见过面。他也到我家做过客。我弹钢琴的时候,他翻乐谱,他还贴着我的耳朵说:‘您弹得多好啊’……我感到他呼出的气息灼热,烫我的脖颈……您知道吗,我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感到那股气热乎乎的……那股热气还烫我呢。记得有一天……我们一起下台阶,我一脚踩空,连忙抱住他。我紧紧地抱住他。啊!我抱得多紧哪!”

        她回忆到这里,浑身一颤抖,两个鼻孔直翕动。她霍地冲向座石,整个身子贴在上面,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铜像的一条腿。

        “喂,算啦!算啦!”马尔丹生气地大声说,“别想不开,您要把手指甲折断啦。”

        马尔丹终于把她劝开,领她到街椅上坐下。她号啕大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马尔丹恼火了,不再理睬她,干脆让她哭个够,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她那张疙里疙瘩的瘦脸和手帕下面那只又长又红的鼻子。马尔丹那失望劲就不用提啦,就凭这样一个老处女的可恶长相,他也不愿意重提那段恋爱史。他只不过还有一点好奇心,才没有跑开。在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但是,还难以同潘东小姐的尊容对上号。待她的眼泪流干,马尔丹问道:

        “后来呢?结果怎么样啦?”

        “他爱上我了,可是,他却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他回到巴黎,便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一个女人……”

        马尔丹想打断她的话,但是,她说得慷慨激昂,鼻子和双手都直打哆嗦。

        “一个拥有百万家私的女人。他娶那女人,是看上了人家的财产。他有了一个公馆、十五名仆人、几辆车,在都兰地区有一座古堡,海边还有几座别墅。他买了一副单片眼镜。花钱像流水一样。”

        马尔丹耸耸肩膀,打断了她的话:

        “您肯定是做梦了。他压根儿就没结婚,生活几乎一直很贫困。我同他的关系相当近,对这个情况很有把握。”

        “不管怎么说,”潘东小姐反驳道,“向我提供情况的那些人,也是靠得住的,我认识他们多年了……”

        马尔丹没有再坚持。他的记忆也是朦朦胧胧的。他去度复活节时住的那个小镇、那所房子,甚至那个房间,还都能清晰地回忆出来,就是没有一点瑞莉·潘东的影子。毫无疑问,潘东小姐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当时没怎么留心。他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不耐烦地问:

        “您说,马尔丹爱过您吧?”

        “那没错儿。”

        “这是可能的。不过,您没有告诉我……我本人嘛,也没有想起来。到底怎么样呢,您同他睡觉了吗?”

        潘东小姐噌地跳起来,涨得满脸通红,朝他喊道:

        “下流!我早就看出来了。您不过是个无耻的淫棍。哼!真下流!”

        她把雨伞夹在腋下,一溜烟跑过广场。马尔丹望着她那狼狈不堪的身影渐远,心里不免有一丝憾意。

        这件事过后一星期,马尔丹彻底放弃了一项研究。他那时正研究一种暗子母扣,已经搞了几个月。他期望完成这项发明,好重振他那走下坡路的生意。然而,他总是回忆潘东小姐,弄得整天无精打采,不能踏实地干点正事。马尔丹渐渐忘记了她那丑恶的相貌,无意中给她换了一副模样,把她想象成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这个形象,马尔丹以为是从记忆深处重新发掘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他最后最美的一项发明。他几个钟头不动窝儿地设计,确定她鼻子的形状、眼珠的颜色、腰身的尺寸。等创造出了一个熟悉的形象,他便要写诗献给她,如同战前的做法那样。他要写的诗规模宏伟,不过,他只写了结尾四句:

        烧露水的发动机,神奇的挂钟,

        在我棕发女郎的心中当当鸣响。

        这四行诗,他花了一个多星期才凑成。不过,他确实非常满意。他坐在街椅上,面对铜像,向瑞莉低吟这四行诗。把潘东小姐安排在小广场的环境中,他觉得再自然不过了。好像瑞莉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凑近她的耳朵、脖颈,呼吸着她那束蝴蝶花的芬芳。他俩一起绕着铜像倘佯,接着停在座石脚下聊天。瑞莉正当青春妙龄,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容,眼神特别机灵,穿一件女学生衬衫,真是爱煞个人儿。

        然而,往往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记忆,来扰乱所有这些想象。他又痛苦地看到潘东小姐窈窕的身躯贴在座石上,紧紧抱住铜像的腿,感情非常冲动,血液涨红了她那少女的纯洁面颊。马尔丹见此又羞又恼,脸涨得像猪肝,嫉妒的毒汁浸到他的体内。他一到广场,总是恐惧地望望铜像那个方向,好像生怕看见瑞莉两腮血红,在那里盘桓。他对着铜像,有时嘿嘿冷笑说:

        “发明创造,并不能赢得瑞莉的喜爱,她才不理那一套呢!她爱的是我呼出的热气儿……她说过这话……我呼出的热气儿……她爱的是我!是我!”

        马尔丹说这种话,不仅仅是一种报复。他同时还可以摆脱良心对他的责备,因为,他变成了懒惰的发明家,工作越干越少,而且毫不掩饰他那厌倦的情绪。臆造出一个潘东小姐的幽灵来,甚至可能是他的鬼花招,以便忘却他濒临困境的危险。他有一个季度没交房租,下一期房租还不知道怎么应付呢。女门房一脸冷笑,已经威风十足了。马尔丹懒于发明,他感到心力交瘁,才思枯竭。他这台机器磨损,生垢,再也不能运转了。眼前的铜像变成了他衰退的见证人,令他无法容忍。

        等到吃饭成了刻不容缓的问题时,潘东小姐的幽灵也就大大地丧失了魅力和地位。不久,马尔丹就不得不跑旧货店,拍卖他从前发明的东西。每天早晨,他都从阁楼上搬下来一盒铁制物品,换回十几个法郎。有一天,他把蒸汽钟拿去,旧货商只给他作价四十苏,马尔丹心里一阵辛酸,于是,他心目中的瑞莉又恢复蛮横的老处女的模样。他重新觉得那女人形容枯槁,脸上皮包骨,鼻子红红的,声音那么刺耳。

        “我把她让给你了。”他讪笑着对铜像说。

        他确实没有心思再和铜像争夺瑞莉的青睐了。在他的记忆中,瑞莉归到了他发明的玩偶一类中。那些尘封的玩偶,他现在正一个劲地推销给旧货商。用月光淬火的弹簧,没有经住一切考验。那位多情的女郎,不管她年轻还是年老,永远不再去那个小广场,也不再烦扰马尔丹的心了。然而,他依然嫉妒铜像。这另外一种类型的嫉妒,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马尔丹穷困得抬不起头来,便羡慕铜像能让时间停止,能永远定型在荣耀的时刻,而他自己却苟且偷生。他谴责铜像窃取了他的好运气,窃取了他的最宝贵的精力。

        一天上午,马尔丹坐在街椅上,看见一群游客走近铜像,弯下腰去念座石上的碑文,接着又后退几步,通观铜像的全貌。马尔丹觉得又嫉妒又冤屈,紧紧握住了拳头。他真想跑到那些人面前,冲他们喊他们认错了人,他才是真正的发明家马尔丹。但是,铜像在他面前高高耸立,他感到自己那么渺小,也就没有那股勇气了。游人离开之后,他以充满仇恨的目光,久久地凝视铜像。当天下午,一个调查巴黎雕像的记者停在发明家的铸像前,记下了几笔。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他觉得行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仰望铜像沉思的头,还好像听到从人群中升起一片嗡嗡的颂扬声。

        这种嗡嗡声日益清晰,从巴黎的大街小巷和所有的广场涌出,不久便汇成一片崇拜的喧嚣。钟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不是敲早中晚三祷钟,就是敲丧钟。赞扬声浪阵阵冲来,将马尔丹包围,逼得他蜷缩在屈辱之中;如今在他凝视铜像的目光中,仇恨的成分少了,恐惧的成分多了。他坐在街椅上的时候,往往饥肠辘辘,而且蓬头垢面,衣裳褴褛,鞋子也裂开口子,那副狼狈相,真像个叫花子。有一天,他把帽子放在身边,一位妇女路过,便扔进一枚硬币,施舍给他。在他与他的铜像中间,现在隔了一道鸿沟,他不敢再想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了。他渐渐习惯了这种泯灭的地位,最后也认可了。

        只有一次,马尔丹还企图反抗。那是房租到期的前一天夜里,他想到房东威胁说要把他赶出去,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一群醉汉在大街上直着嗓门唱歌。他听不清歌词;不过,那只能是铜像的颂歌。这种喧闹的颂扬,简直是对他的绝望的藐视。他气得浑身发抖,穿好衣服,跑到广场上。那里空无一人,一片沉寂。铜像天才的脑门儿上挂着一束月光。浓重的黑影隐没了他的外套与沉思的姿态。马尔丹大声斥骂铜像是恶棍、窃贼,斥骂他背信弃义、傲慢无礼、装腔作势。

        “是我把你立在这儿的!”马尔丹喊道,“没有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这样骂着,却又重新意识到自己是渺小的,骂声也渐次丧失了自信。在静谧的夜色中,铜像显得更加高大。一朵云彩飘过,月光格外明亮,铜像似又增高了几臂,咄咄逼人的影子直趋他的眼前。他慌忙退到人行道上,躲在路灯下边,心怦怦狂跳,但咬紧牙,呼呼喘气,望着夜色中依稀可见的高大身影,尽管惶恐得很,还是不甘示弱,想竭力镇定下来,于是登上他平时坐的椅子。

        他有了自己的台座,便有了几分信心。他暗暗惊奇,竟然没有早点想到利用它。铜像之所以有威力,就是因为座石把他抬到空中;如果坐落在平地,就不会那么吓人了。马尔丹后悔不该粗暴地骂大街,这只能使他在对手面前降低人格。原来在很大程度上,问题取决于站得高还是站得低。自从他站在椅子上,形势就有了改观。他还必须像雕像那样,有一副庄严稳重的神态。于是马尔丹尽量站着一动不动,为了完全压倒对手,他还摆出一副思想家的姿态,用两根指头托着腮。这种姿势非常累人,几乎疼痛难忍,而且,飕飕的寒风又钻心刺骨。但是,一刻钟过去了,一种巨大的希望产生了,支撑着他的勇气。他感到小腿与大腿都僵硬,双脚麻木,越来越沉重,同他的台座牢牢地粘在一起。他的面颊,以及托着面颊的两根指头,让寒风吹得几乎失去知觉。寒风阵阵,吹动他的外套大襟,有好几次,他听着像金属撞击的声音。无限的喜悦激荡着他的心胸,他密切注视着自己变态的进程。他好不得意,差一点没大声招呼铜像,但又一转念,这样就会前功尽弃,于是赶紧咬住舌头,没有喊出声来。他觉得身体滞重,神态威严。只有一件事叫他气恼,原来他是穿着拖鞋上街的,他心想穿拖鞋未免显得懒散,变成铜像之后,他老先生的身价能不能抬高呢?

        他纹丝不动,站了足足有一个钟头,心里猛然一阵不安。风湿痛浸透他的大腿,他强咬着牙,才没有叫出声来。一丝疑虑掠过心头。按说,雕像是不会得风湿痛的。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他怎么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把脚挪个地方。同他的愿望相反,他移动脚步没费什么力量,肌肉活动依然正常,只是有点僵硬,除了疲乏的缘故,是难以归咎于其他原因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他东倒西歪,直刺他的骨髓。他又冷又累,瑟瑟发抖,于是跨下来,坐到椅子上。他战败了,开始呜呜哭起来。

        几个月当中,马尔丹把他的各种铁制品、工具和简单的家具变卖精光。他最后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只好沿街乞讨为生。他最常去伸手乞讨的地方,还是那座小广场;他去那里倒不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由于人换了生活,老习惯保持不变。在行人蜂拥而至的时候,他就站在他的铜像脚下,哼哼呀呀地求人可怜可怜他。开始那阶段,他还常常忖度这种局面有多大的讽刺意味。时间一长,他就不再想这些了。再说,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思想也越来越迟钝。他学到了一种技巧,就是脑子几乎什么也不想,只对毫无意义的事物感兴趣,例如,对着一个开了线的裤纽愣上几个小时。行人稀少的时候,他便坐在街椅上,差不多一整天都不动窝儿。他总在那里,妨碍了几个商贩,他们便把他告到派出所。马尔丹接到好几次警告,但是,他懒得去想,听过就忘了。

        一天,将近中午时分,马尔丹背靠着铜像座石不动,正张着手等待施舍,一名警察穿过广场,径直朝他走去,他没有立刻意识到他要遭殃。

        “你是自找倒霉,”警察申斥说,“警告过你多少次了。好啦,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听说到派出所,马尔丹害怕了。他还残存一点市民意识,眼前马上浮现出一连串丢人的场面。他转了半圈,仰起脑袋,双手伸向铜像,做出一种哀求的姿势。警察耸了耸肩,不耐烦地说:

        “别装蒜啦!我还忙着哪。快点走吧。”

        “放开我!我是发明家马尔丹!这个铜像就是给我树的!我就是铜像啊!您瞧瞧呀……您念念呀……”

        他弯下腰,用手指指着碑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马尔丹的名字。警察揪住他的胳膊,可是,他抱着座石的边角不放,警察便使劲一拉,将他拉开。到了派出所,所长照惯例行事,对他进行了一次审讯。押他来的那个警察报告说:

        “传他他还不肯来。想得到吗,他还自称是发明家马尔丹……您知道就是立了铜像的那个人……”

        “口气还不算大嘛。”所长说着,拿眼瞪了一下可怜的家伙。

        “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马尔丹否认道,“警官先生没听清楚。我只是说,我叫马尔丹,跟铜像同名。”

        “好吧。”所长对他的下属说,“把他关在三号里。叫他老实点儿!不然,我叫人把他的脑袋砍了。”

        当天傍晚,马尔丹被放了出来,严禁他再终日到小广场上游荡;如再违犯,就砸烂他的脑袋。这种威胁等于白搭,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那条街,连头也没回,想都没想过回头瞧瞧。他觉得永远摆脱了难堪的重负,仿佛跨入一个新的青春时期,胡子拉碴的老脸上浮起笑容。他走了半个时辰,便在一条行人稠密的街道上停住脚步,伸出手,嘴里咕哝着:“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吧。我扶养一个残废的女儿,还有三个孙子。”

        马尔丹成了随遇而安的流浪汉,还觉得挺快活的。生活不再像走钢丝绳那样艰难,那种生活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淡薄了,而且,他一回想起来就恶心。现在,他像畜生一样,匍匐在地上,孤独地活着,心里倒觉得十分安全。顶糟的情况,无非是饿肚子,这用不着花多大气力就能忍受。况且,马尔丹不再考虑这些了。他完全丧失了发明创造的头脑,变得同狗一样只顾眼前。他也有一些伙伴,不过随聚随散,一分手就忘掉了。一天晚上,他们有三个人,挑一家大众咖啡馆坐下,这也是知趣,免得老板讨厌他们。一杯酒十五个苏,每人喝两杯。酒一下肚,他们脆弱的头脑发热了,便讲起各人的经历。看来,他们有一条规矩,可以信口开河,无所顾忌。轮到马尔丹讲时,他的口气极其坦率,真把两个伙伴给吓住了。只听他开口讲道:

        “过去幸福不幸福,我不清楚了。三十四岁那年,我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一位拥有百万家私的女人。我有公馆、仆人、车子,在都兰地区有一个古堡,海边有几座别墅。我当时戴单片眼镜,花钱像流水一样……”

        过了几天,马尔丹偶尔来到他经常闲坐的那个小广场。他穿过广场时,都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地方,也没有注意铜像。他心中十分坦然,都没有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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