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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临大敌 独挥双铁桨

        前文沈鸿、姜飞奉了师命往岳州恶霸家中卧底,以为将来除害报仇之计,照大师兄齐全所指途向,由老河口坐船起身。一到船上,便看出掌船老人桑氏祖孙好些异样,便留了心。后来双方谈得投机,桑老铁的孙儿桑盆子对这两个年轻客人更具好感,起身时天已不早,顺风扬帆,一路走去,刚刚天黑,便走了三十多里水程。二人问出这祖孙二人打算连夜行走,只在前途望娘湾龙子河口稍微停泊,买点食物,顺便访一友人,把对方所托的东西带到,就立即起身上路。吃完晚饭,老铁仍回后艄掌舵,沈、姜二人和盆子正谈得有兴头上,遥望前途芦滩上芦获丛生,江岸树林之中已有两三点灯光掩映。这时江面上已无船影,明月斜照波心,江风吹浪,闪动起亿万银鳞,夜凉似水,明辉如昼,夜来景物分外清绝,料知船家所说望娘湾市镇快要到达,方想询问,先是月光照处烟波浩渺中似有一条黑影随波起伏,由前侧面往横里斜漂过来。先未想起风高浪急,那东西只一小长条,并不甚大,如何能够截江断流而渡,谈笑方酣,也没看出来势之快。就这转眼几句话的工夫忽然驶近,渐由千顷洪涛之中现出全身。刚看是条小船,前后各坐一人,后面的还是一个白衣少女,手持双桨,拨浪如飞,由斜刺里横冲过来。双桨凌波,微一起落之间,那船便和箭一般对准自家的船拦腰射到,眼看就要撞上。同时瞥见船头上立着那个老人,身材年纪连同装束均与王鹿于和齐全所说那位异人一般无二,心方一惊,忽听桑盆子在旁带笑急呼:“二姊!你和八大公早来一步多好,如今只剩一些残汤剩菜,如何款待你们?爷爷正要绕往望娘湾去买熏腊,且到那里去吃如何?”那老少二人还未回答,就这来势猛急、事机不容一瞬之际,不知怎的小船竟会横了过来,白衣少女一手扳舵,一手把桨,朝大船舷上轻轻一点,船便随同少女手中长索抛处,搭向大船旁边铁钩之上,随同前进。共只一人两手,又要扳舵,又要用桨将大船抵住,就势还要放落船桨,将身旁套索抛向船舷搭钧之上,又是由横里斜刺过来,势子何等猛急,动作神情偏是那么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慌乱。大船简直动都未动,也无一点挤撞声音。最奇是前面老人本是独立船头,大船灯光照处,满脸都是笑容,好似不期而遇,心中欢喜,想要开口发话神气,忽然发现船上载有生人,欲言又止,回过头去朝少女低声说了两句,也未听清。二人只顾看那少女动作轻快,心中惊奇,不曾留意到他,等到觉着眼前人影一闪,再看船头老人已无踪影,只船篷顶上微微响了两声,便听船家桑老人和来人笑语问答之声。声音极低,一句也未听出。

        这一白衣少女将小船套住,也未看出用什手法,人便纵上船头,所乘小船立和箭一般朝大船后面倒退淌去,转眼停住。盆子早抢先迎出,男女二人有说有笑,说得十分投机,但听不出是什来意。二人自然不便出去,想起师长同门之言,心疑船头老者必是那耳旁有一串紫葡萄形肉痣的异人,想不到无意之中在此相遇。难得他和船家交情深厚,自家和桑氏祖孙又是一见如故,这等机会自然再好没有。何况桑氏祖孙既是此老好友,想必也是同道中的异人,如能就此结交,岂非妙到极点?后又想起师长和大师兄均说此老天性古怪,感情用事,一向不轻许可,不是他自家心喜的人决不理睬,无因至前反遭厌恶,方才明是不愿生人相见,径由小船纵上篷顶,去往后艄与桑老铁叙阔。对方业已避开,再如勉强,弄巧成拙反而不美,这不比在路上相遇,看似容易接近,实则更难。前后两起老少四人语声又极低微,除笑声外一句也听不出。紧记师父之言,不敢冒失。回忆桑盆子的口气,仿佛这次搭船乃是格外看重,恐自己中途遇险,好意相助,想使自己渡过前途难关之故。照此情势,来了前辈异人,多半还要引见,何况这老少两位嘉客还未用饭。后艄地窄,没有坐处,夜风又凉,必来中舱相见无疑。哪知等了一阵并无音信,风势一转,船也慢将起来,方才所见灯光闪动之处业早过去,岸上是否村镇也未看出。正在低声密计,对方再如不来,便设词由盆子转告,推说主人厚意,万分感激,现在佳客来访,理应款待,我弟兄本是承情搭载,并非包下,哪有独霸中舱之理?主意打好,姜飞正要起身去喊盆子进来商量,船头二人已同含笑走进,灯光之下方觉那白衣少女肤若玉雪,美艳非常,品貌不在武当山中三姊妹之下,反更活泼豪爽,见了生人言笑无忌。没有丝毫拘束。

        二人刚同起立让座,盆子已指少女笑道:“这便是我第二位世姊南宫李,乃是女中英雄,她还有个外号……”话未说完,少女已接口娇嗔道:“三弟!你还说些什么?”盆子连忙改口道:“怪我不好,不过照你方才所说,人家早晚知道,先说出来不是一样?这二位客人真太好了。方才看得起我,非要弟兄相称,我已依他,这是沈大哥,这是姜二哥,像他们这样好人我还难得遇到。起初只想他去那地方有一两处不好走,想借载客为名,使他渡过难关,并没想到今夜事情这样讨厌,更没看出他两人都是高明人物。后来爷爷饭后暗中提醒指点,想法子把他包裹偷偷摸了一下,这才有些明白。我虽不知他二位来历,但照爷爷暗中观察,本身就还不到剑侠一流,也是前辈高人门下。否则这高本领的年轻人决不会这样谦恭有礼,对人和气。上船之先如其知道这条船的来历,也还不足为奇;他二位非但远路来此,不知此船仗我爹爹昔年情面,沿途那些吃水饭的不好意思下手。再说船上至多一点寻常土产,也不值他们一抢,一向平安无事。因从外路初来,最近也和你方才所说一样,是由武当山中起身来此,为了初次出门,样样仔细,如不是我极力劝说,几乎还有顾忌。分明连最近两三月由老河口到洞庭三湘这条路上不论水陆均非昔比,往来商客稍一疏忽便有人亡财尽之忧都不知道,只凭猜想,要乘载客多的大船,江湖上事通不晓得,对人却是那样好法。先见他暗中周济苦人十分慷慨,本身像个读书相公,还当富家子弟,偏又没带用人。后来见他对于自己样样俭省,不是受过贫苦磨折的人装也装不出来。那两个苦人实在可怜,我正想暗告爷爷送他一点,却让二位哥哥代我做去,因此喜欢他们。只说他们背人做好事,叫他暗中受点好报,再三和爷爷说,方始答应。就这样还再三嘱咐,说是目前人心难测,近来为了我们帮助过几个好人脱离虎口,沿途这些该死的东西业已怀恨,说我祖孙做滥好人,他们看在我死去爹爹的份上,让我全家往来运货,乘这荒乱年月做点有利息的生意,我们每次办货多么贵重他们也不眼红。因恨爷爷自己不肯贪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常时拿去救济苦人,表示好心,做那呆事也还罢了,如何借着这块招牌帮助这些肥羊,把他们自送上门、眼看到手的财货平空放掉,使其漏网,本身又未得到好处,有时连船钱都不肯要,犯了他们规矩,几次托人示意,再做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便不再客气等语。

        “爷爷先颇愤怒,后来一想,此时到处都是他们势力,洞庭君山一带更是厉害,自家满门孤寡,不犯与人怄气,又经我娘力劝,决计不惹他们。像今日这类事便犯他们之忌,这两客人身边虽无珍贵财物,看那目光言动决非寻常人物。如是君山对头,岂不又要结怨?再三嘱咐,事已过去,这两个少年人又极好,且自放开,下次却须仔细,非但不可多事,有人寻来也要设法拒绝。我当时没看出二位哥哥有什过人之处,以为他二人言动那么文气,年纪都轻,怎会不是寻常人物,先还不服,直到后来越谈越投机,并以弟兄相待。爷爷那样不爱理人的脾气居然也会看重,答应一同吃饭,跟着便指点我偷摸他们兵器和看他二人的眼神,以及好些连内行都不容易看出的奇特之处,才知所说不差。二姊方才又是那样猜想,我真想不到无意之间交到这两位有本领的好哥哥,你们谈上一会,索性把八大公请来同谈如何?”少女方说:“大公不来,你不要去!”盆子已往后舱钻进。

        沈、姜二人闻言,料知行藏已被桑氏祖孙识破,心方惊奇,见南宫李一双妙目自一进门便注定在他弟兄二人的身上,盆子一走,忽然笑向沈鸿道:“明人不说虚话,沈、姜二兄可是武当卧盾峰来的吗?”沈、姜二人谨守师诫,走时齐全又曾嘱咐,无论遇见何人均不可泄漏山中机密,并还教了一套言语,正在盘算,少时如何回答,忽听对方当面叫破,心中一惊,虽料老少男女四人决不会是贼党,尤其后来那位老者更像师长密令随时留意准备结交的前辈异人,但是真话仍不能说,沈鸿方在为难,姜飞机警灵巧,已先反问道:“南宫姊姊女中英雄,愚弟兄素昧平生,怎知我们是由武当卧眉峰来的呢?”南宫李本想沈鸿说话,见对方沉吟未答,姜飞从旁插口,意似不快,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微笑答道:“此理甚明,你二人如由远道绕来老河口上船,面上必难免带有风尘之色。近来遍地都是绿林,还有一些占山为王的草寇和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如已死的刘二寡妇之类,你由哪一路来都不免于与之相遇。但你二人从头到脚均极干净,我从一上船起便曾仔细察看,连人带包裹均无一点痕迹,过船时又丝毫不知这半年来江湖上的光景,处处外行,偏又那么小心谨慎,除却武当山这一条路还有何处?此山近年几次想去,虽未如愿,但我知道后山卧眉峰隐居住有一位姓崔的前辈高人。后又听说另外还有两位也在那里,并有两个门人,以我猜想,你们非由那里来不可!我们初次相见,虽谈不到交情,盆子是我世交兄弟,你们和他一见如故,也算是我朋友,他又说得你们那样好法。休说没有恶意,如其真是崔老门下,虽然彼此门户不同,各位师长也有两人与之相识,更无想坏你之理:我向沈兄请教,姜兄接口代说,莫非对我还有疑念吗?”沈鸿闻言猛触灵机,立时接口答道:“南宫姊姊请勿误会,愚兄弟实是另有来路,决不是卧眉峰,更非崔老前辈门下。好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如说得不对,以姊姊的聪明高见,早晚必知底细。如其真是崔老人的徒弟,住在卧眉峰下,情愿受罚,决无话说!今日虽然奉有师命,有许多话不能明言相告,也决不敢以是为非,只要姊姊说得对,断无不认之理。并且武当卧眉峰那几位老前辈也都知道,他们近已移居,不在当地居住了。”姜飞方才暗笑大哥一向忠厚,今日答话却是虚虚实实,十分巧妙。

        南宫李闻言意似惊奇,又似听出沈鸿所说不像虚假,有些失望,呆了一呆笑道:“我看沈兄人颇老成,决不欺我。既知武当诸老来历,想也不是外人。你弟兄奉有师长严命,交浅不能言深,就我料得不差,也不应该多问,何况不是。现在这几位老前辈既不住在卧眉峰,可知移居何处?还有两位前辈女侠侠尼花明大师和黑衣女侠又叫明月光双剑夏南莺的,头一位自从前年孤身一人在湘江路上连杀十几个恶贼大盗之后忽然失踪,无人再见;第二位更是隐迹多年,以前人都当她病死山中,或是为了她那昔年情侣不能重圆旧梦,遁迹空门,不再出世。哪知前年忽然两次现身,并还带有一个姓杜的女弟子回乡扫墓,跟着便在武当山口大风雷雨中有人见到一面,从此便无踪影。去冬听说,这两位前辈女侠多半隐居卧眉峰或是武当后山一带。我想见这两位老前辈已非一日,虽知不是有人先容,便去也见不着,不敢冒失登门,心却万分向往,沈兄可知这两位老前辈也是在山中吗?”

        沈鸿一则人较忠厚,像方才那样支吾、说巧话已是初次,再想推托掩饰便办不到。对方问得又紧,一双妙目盯在自己脸上,实在无法说谎。同时想起,大师兄曾说,遇见外人只不可露出你弟兄二人是本门弟子和本身的来历用意,余均无关。并说,目前各位师长同隐山中,已有不少人知道,此行全仗机警心细、能够识人、善于应付,万一遇见对方是正派中人访问各位师长下落,除此行机密仍不可泄外,均可稍微告知,无须十分隐讳。否则对方开口问到,必已看出几分,如说假话,瞒他不过,反而引起不快,遇事不肯相助,得不到照应,甚而还要吃亏,全仗临机应变等语。同来老人如是那面有紫葡萄的前辈异人,不是他的祖父,也是至亲尊长,难得不期而遇,这样凑巧。只是对方不来无法亲近,如由此女身上与之结交,岂不是更好!念头一转,话也听完,随口答道:“小弟只要不关本身之事,知无不言。姊姊所说两位老前辈现已隐居武当后山白莲硷,便先住卧眉峰的诸老前辈师徒也都住在那里。不过当地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幽深奇险,常人难于飞渡。我看姊姊必有一身极好武功,当然去得,不过诸老前辈日常闭关,门下弟子又因以前曾有异派余孽前往窥探,见到生人易生误会,最好事前设法通知,得到诸老前辈允许方始求见,既免误会扑空,往来也较方便。姊姊既然想往武当求见,如何又坐船往湖南那里去呢?”南宫李闻言喜道:“沈兄真个至诚君子,听你口气决无一句虚言。我虽想见这两位前辈女侠,只不知是否是在山中,得信又迟,新近还有点事要往湖南寻人,也许事完回来托一位老前辈引进呢!”姜飞也和沈鸿一样心思,方觉这样回答才好。盆子忽然拉了船头老者走来,见面笑说:“此是我们李八大公,单名一个照字,又是我二姊的外公。二姊姊妹孪生,为了家贫失乳,从小便被大公接去抚养,学成一身好功夫。像我这样只会摇船,什么不会的真羞人呢!”沈、姜二人早已起身,恭身下拜,满拟对方既肯相见,便有指望;哪知这位老人十分沉默,稍微问答几句便露行意。

        二人听出对方就走,话还不曾说过几句,心中一急,觉着此老身材胖瘦高矮连那满头白发和雪也似白的皮肤俱和王鹿子所说相仿,只是貌相清奇,看去并不丑怪,一心一意断定是所寻异人,不约而同借故走往他的左侧,仔细看了两眼,哪有什么紫葡萄的疾病嵌在左耳根上!师长又未肯说此老姓名,始而心中猜疑,不能断定,后来越看越觉对方貌相清秀,神采照人,有飘然出尘之概,说话也极温和,与王鹿子所说那人古怪脾气迥不相同,才知心中盼望太甚,一见来人本领高强,又是一个白肤白发的老人,与师父所说好些相像,便自附会,以为是他。先颇失望,继一想,此老虽非本人,这样高的本领和南宫李所说口气,必是一位前辈高人,能与结交将来也许有用。正待挽留,这老少二人似已看破,先微笑低声说了几句,忽又笑道:“我们还要盆子祖孙赶回望娘湾去,就便吃饭。时已不早,莫要买不出东西,又去敲门打户给人家添忙,盆子前途小心,我们去了。”只朝二人微笑点头,便往船后走去。二人知道挽留不住,连忙礼拜,跟到后艄,见那一叶小舟飘飘荡荡随在船舵之旁,船尾挂着一盏红灯,月光照处,那船看去义小又轻,正在随波荡漾,轻飘飘的。老少二人朝沈鸿、姜飞和桑氏祖孙把头一点,拿起先放的一包东西,笑说“再见”,便同飞身而起,竟由舵旁纵起,一同落向小船之上,仍是一前一后,南宫李刚拿起双桨,老的已将手一抬,把套索收将回去。

        双方去向相反,小船又极轻快,目光到处,那一叶轻舟在当空皓月之下吃少女手持双桨前后略一拨动,便和正月里花灯中的水老鼠一样,作一半个弧形在汪洋急流之中将船调头侧转过来,再将一手空出,回首向大船上人连挥了两次,跟着双桨齐飞,接连两三桨过处,便贴着水面箭一般往来路驰去。船轻水急,双方背道而驰,转眼剩了一个小黑点,再看业已没入烟波深处,影迹皆无。二人正在连声称赞,老铁本在掌舵,头都未回,忽然把手一挥,盆子便请二人同回中舱,气道:“早知今夜俞家熏腊不能到口,在老河口多买一点酒菜也好。好容易交了两位朋友,夜来却吃剩菜,多扫兴呢!望娘湾俞家熏腊味美,又是多年相识,已有两次船过不曾前往,以为今天半夜行走,可吃一顿好宵夜,明早又省做菜,不料有人作对,如非爷爷常时往来,顾虑太多,我又无什本领,业已有人代去,真恨不能和他一拼死活呢!”二人料有原因,看神气船是一直开走,便有村镇也不停泊,这祖孙二人精力健强还在其次,前途也许还有变故。方想设词探询,后艄老人又微咳了一声,盆子便不多说,二人知趣,也未再问。月色已上中天,盆子先劝二人睡上一会,过了半夜还有一顿宵夜,再来唤起。二人心中忧疑,又觉同舟共济,主人这样厚待,不应置身事外,多少也出一点力,何况利害相连,水路如此危险,对方共只祖孙二人,万一有事,多上两人相助也好得多,再三辞谢。盆子连劝不听,悄声说道:“我知二兄好意,但我祖父向不喜人相助,何况我们这船一向不曾出事,传闻未必可靠,不愿你们跟着熬夜,你们不睡他不高兴。如今时候还早,我料今夜如其有事,必在乌婆滩和九王滩一带,你们就睡不着也请闭目养神,再过一个更次我到后艄掌舵,二兄如未睡熟,乘着爷爷在前驾舟,你们溜到后艄,我弟兄三人一面说笑,一面留神察看,无缘无故他们如何这样作对,好在你们身边没有多的金银财货,就被闯上船来也有话说。这条路虽然越来风声越紧,我们业已走惯,就是上次救了两个可怜客商,他们怀恨,并非无理可讲,放心好了。”姜飞、沈鸿应诺,初意闭目假睡,挨到老人去往前面操舟,便往后艄与盆子一同戒备;不料近日为了分别在即,和众同门欢聚叙别,不曾睡好,昨夜更是一夜未眠,早起又赶了一段长路,先还无觉,后来转了风向,虽然天色清明,风浪却大得厉害,船身不住摇荡,人卧床上如在摇篮之中,人又有些疲倦,不消片刻便相继睡去。

        隔了一会彼船头打桨之声惊醒,悄悄起身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原来外面风浪虽大,仍是水天一色,上下空明,那船冲风破浪而行,竟比初上船时乘风扬帆更快。随同船头打桨之声,大量水点由两边窗外往外拨去,迎着月光,宛如大片银珠玉雪不住起落飞舞,顿成奇观。再看老人桑老铁独立船头,两面铁桩之上各架着一支又长又大的铁桨,在老人双腕推动起落之下船和奔马一样,快得出奇,不必别的本领,单这两膀神力已是惊人。跟着便听后艄有人用手指弹了一下,料知盆子相唤,老人全神贯注双桨之上,似未发现,忙即轻肖悄掩往后艄,见盆子掌舵,神情也颇紧张,不时左右张望,这等形势分明前途有险,船上前后灯光通明,如有贼党岂不一望而知,心中不解。盆子已低声说道:“二位哥哥来得正好,今夜恐怕不免一场恶斗,爷爷说你二人身边带有奇怪兵器,我不好意思私自取看,何不使我见识见识?”说时,二人业已望见来路芦滩中有灯光闪动,好像业已闯过一处难关。再定睛细看,江面上还有六七只小船影子,正朝明月芦花之中斜驶过去,仿佛是由自己船后退回神气。来去的船都快,所乘大船在老人双铁桨挥动之下微一起落,那船便和箭一般朝前冲去。这样两丈多长一条半大的船虽说载重不多,连人带货物到底也有分两,老铁双手分持那么又长又大的铁桨,竟比寻常单人乘坐的徘猛轻舟还快得多。

        扑面而来的江风猛烈非常,方要开口向盆子探询,猛又瞥见前侧面芦苇丛生,斜月光中因风起伏,宛如雪浪,滚滚翻花,沈鸿低声悄说:“二弟,前途江面如何小了一半?”姜飞刚答:“不是江窄,你看那旁有水,也许是片沙洲呢!”盆子本来立在后艄不住向前张望,似恐船篷遮目,并还立在舵旁船桩之上,动作神情均极紧张。江风又大,吹得满头短头拂拂飘起,连话也顾不得多说。二人去时本将兵器带在身旁,先听那等说法,不便再为隐瞒,知道包裹中的如意锁心轮已被看出,正想解下,将机簧装上,还未递过,盆子忽然接口道:“那时乌婆滩乃江心的一片沙洲,本由江岸突出,与陆地相连,后来当中低处被急流冲断,连水浅时也看不出。附近港汉甚多,地势荒凉,便是太平时节也有歹人出没抢劫人少的孤船。这一条路来去两头相隔村镇都远,船家稍微疏忽,没有看出风色天气,错过停泊之处,除非退往来路,只在黄昏以后经过便难免出事。近年兵荒马乱,不是大水便是大旱,官府又极可恶,闹得民不聊生,更成了水寇巢穴,我们这类专靠力气自营生理、平常难得载送客货的家船和他两不相犯。爷爷又不愿多事,虽然有我爹爹生前情面,每次来往也总是想尽方法避开他们,不愿无缘无故被他们说嘴,仿佛他们杀人劫货是应该,不下手是大情面,听了都是气人,因此从来难得和他对面。今夜他们好似老早得到信息,有心寻仇。由此去往白沙湖口共有四处险地,都在今夜必须闯过才得无事。起身以前爷爷业已得信,因气不过这群恶贼,自家人少,又不能和他硬拼,本意这次载货较多,所赚可够一两年的用度,到后索性将这条有名的快船卖掉,不和这班贼党怄气,全家避往荆门山中,投一老友一同隐居,开荒度日,免得满门老弱只我一个孙儿,为了一点小节去与贼党结怨。哪知对方欺人太甚,我们照例要到明日开船,因知对头算好我们回船时期,沿途埋伏,拦阻去路,明为讲理,实则故意欺人。这样提前开船,连夜急走,也许骤出不意,在他算计以前半夜行舟,将这几处关口闯过。他们还是欺人太甚,老早防到,日夜有人守望,我们的船一到立时抢先下手,方才李八大公赶来送信,得知底细。爷爷真个气极,业已横心,反正就走这一次,决计和他硬拼,头两关业已闯过。

        “可笑贼党以为这一双铁桨只我爹爹能用,爷爷当年虽有这个外号,不曾有什人见他用过,年纪又过八十,只说年老力衰,祖孙二人势孤力弱,不敢为敌。哪知这些小贼船刚由两旁涌到,以为船小轻快,只有几个抢上船来,便可将我祖孙擒住。结果我爷爷也未和他动手,只凭手中双桨划动,打得那些贼船稍微近前纷纷翻倒,单那铁桨激起来的波浪便挡不住,简直无法靠近。前面来船更是一撞就翻,有几个打翻落水的狗贼妄想攻穿船底暗算,不料水中要紧所在都有钢皮包住,另还有好些分水钩刺,船走更快,非但钻它不透,有的还受了重伤,这才将他吓退,空自咒骂,无可如何。头关已早闯过,方才所过乃是第二关。他们俱都通气,这第二关为首的更不要脸,他们二三十条贼船拦我一条只有祖孙二人驾舟的孤船,手都未交便被打败,居然还不甘心,妄想尾随,暗算掌舵的人。我气他不过,连用铁莲子打伤了好几个。爷爷又在大声警告,方始吓退回去。方才你见那些小船便是这些无耻狗贼,如今江面上已无贼踪,可是前途形势分外险恶,尤其第三关离此不过十多里,照此走法转眼就到,此时已入险地,内中几个为首水贼水性本领全都不弱,党羽又多,本来想请二位哥哥相助,只为爷爷事前嘱咐不许惊动,又知你们睡熟,否则过第二关以前贼党曾在前面拦阻,你们早被吵醒了。爷爷不许喊,我要掌舵,又无法走开。并非是我胆小,实在爷爷年纪大老,已一二十年不曾出手,我一个娃儿,万一有什凶险如何得了!二位哥哥如是寻常客商也还罢了,既是两个有本领的好帮手,无心相遇,我们同船共命,安危一样,当然再妙没有。方才正想用绳将舵系稳,偷偷去喊你们,人就来了!”

        随又惊道:“姜二哥这件兵器从未见过,如何和江湖上传说的如意锁心轮一样,此是侠尼花明独门兵器,巧妙无比,她不收多的徒弟,怎会得来?方才你和南宫二姊曾说,花大师业已隐居武当山白劳磴,大哥口气好似不曾说完,二姊只知你们不是崔老人门下,奉有师长密令,不便多问,对于武当诸老前辈你却知道这般详细,我已疑心,莫非二位哥哥是花大师破例新收的徒弟么?”沈、姜二人见他竟知锁心轮的来历,又听老人仗着一双铁桨把沿途贼船打得落花流水,越料不是庸流。略一寻思,暗忖,诸位师长曾说,到了岳州贼巢相机行事,索性明言自己是独手丐席泗门徒,为了师父隐迹风尘,性情古怪,强迫做叫花子,受不了那苦楚,逃来当地。这祖孙二人既与水贼为敌,君山那班贼党和岳州恶霸便非他的对头,也决不会与之合流,倒不如说将出来,免得无话可答,反使多心。于是相继回答,说自己乃独手丐席泗新收弟子,从师才只一两年,侠尼花明师执至交,因爱她这兵器,托人打造了一对,请其传授。刚刚学好,为了湖南故乡多年未归,意欲回家探望,恰巧师父命办一件要事,欲由水路转往荆门山左近送一封信。不料与老弟巧遇,一见如故。我二人虽然不会水性,如有贼党来犯,只在陆地或是船上,自信稍差一点的还能应付等语。盆子闻言越发欢喜,一面早把锁心轮接过,看了又看,笑说:“这件兵器威镇江湖,无人能敌,想不到今日得见,差一点的狗贼见了此轮吓也吓退,就那为首恶贼也知花大师不是好惹,她的门人决不容人欺侮。先没想到今夜形势这等紧急,只知你们人好,心想今日不走,明日你们起身,无论搭什船都是更险,只有和我祖孙同路比较平安得多,就算传说是真,贼党作对,也能应付,硬闯过去。谁知一时投机,本来想帮人的反倒帮了自己。这一来我放心多了!”盆子起初见离水贼巢穴和埋伏之处渐近,本来心甚紧张,觉着众寡悬殊,就是沈、姜二人真有本领,能够相助,也只四人。内中两人至少还要操舟,不能全数动手,正在愁虑,忽听二人竟是大侠独手丐的门徒,手中兵器又是威镇江湖的锁心轮,不由喜出望外。到底年纪还轻,尚欠老练,明见前途那片飘在江心的乌婆洲芦滩越来越近,心疑贼党也许先就在此藏伏,准备下手,心里一高兴,竟自忽略过去。

        沈、姜二人初次经历,更少警惕,虽听盆子说沙洲左近还通着两条河道,附近港汉纵横,藏伏歹人恶贼,有些心疑。耳听相隔第三层难关还有十余里之遥,老人铁双桨那大威力,也和盆子一样,只顾说笑问答,就此岔开。后来还是姜飞觉着船行如飞,两旁浪花如雪,随同前头铁桨起落,暴雨一般由两舷掠过,仿佛比前更快,最激烈时直似两大蓬银雪,当中夹着一条快船,向前途猛冲过去,水声发发,甚是猛烈。偶然几个水点打到脸上,竟和冷雹一样,冷气逼人,要在前三年遇上也许还禁不住。方想,八十老人这等神勇神力,实是惊人。忽然看出前途沙洲偏在右侧,相隔不足十丈远近,上面芦苇丛生,波涛澎湃,形势甚是险恶,船由洲旁驰过,横里估计相隔约有六七丈,眼看就要走成平排,绕洲而过,方问:“这片沙洲形似一长条,和蛇一样,如其横将过来,连水面也被隔断了。”盆子闻言当时警觉,忙将锁心轮还与姜飞,一手掌舵,一手重伸腰间革囊之内,定睛往前侧面一看,急喊:“二位哥哥快到船头,或是前后一人分头准备,贼党这里果有埋伏,方才料得一点不差!”话还不曾说完,沈、姜二人闻声惊觉,忙即暗中戒备。

        前途沙洲角上已有两点火光闪了一闪,同时便听船头桑老人哈哈大笑,船行更急。当地风浪又大,老人用力太猛,全船一齐摇撼,震震有声,那两片铁桨在老人猛力划动之下,也连后艄大牙一齐轧轧乱响,声势端的猛恶异常,千层浪花左右飞舞中,那船相隔沙洲越近,快成平行,后艄桑盆子好似得到老人暗号,口催二人速往船头、船顶相助,还在急呼,双手用力一扳,船本直走,忽似溜了缰的快马一般由右而左避开沙洲,往左侧面斜驶过去,这一冲就是好几丈远近,离开沙洲已有十丈以外,舵还不曾扳回正位,改走直路,说时迟,那时快,就这老人笑声起落共只几句话的工夫,接连五六点红绿火光已似流星赶月一般先由沙洲角上飞起,直上高空,再和小鞭炮一样响成一串,爆炸开来,洒了一天五颜六色的星雨。紧跟着便有好些响箭朝船射到,吃这祖孙二人前面铁桨猛力一划一转,后面再把舵一扳,船便斜窜出去老远,全数打空,一枝也未射中,只带着那尖锐之声纷落水中。盆子见状大怒,方喊:“无耻贼党以多为胜,还要乱放冷箭,真不要脸,前面要紧!”底下未容出口,姜飞看出敌人来自右侧,连中舱也未走进,便当先往船篷顶上纵去,一面急呼:“大哥,快到前面杀贼应敌,我在篷顶两面接应。”沈鸿也跟踪纵上,方说:“盆弟年幼,孤身掌舵,不知贼党来势如何,二弟还是顾他要紧!”姜飞方想说:“方才业已看过,此船造得十分精巧,防御尤为周密,舵楼左右和后面均有长钉铁皮厚木之类掩护。方才盆子又说过,此舵乃海南岛五指山中所产铁梨木,刀斧都难斩断,坚固异常,暂时无妨。我们人少贼多,中间空出一段却是可虑。”忽听吹哨之声四起,定睛一看,贼船竟有百十条,就这转眼之间突然全数出现,都是极轻快的小船,前后一人双桨划波,一人手持刀枪器械立在船头,纷纷呐喊而来,船头上并还点有一盏明灯。江面差不多全被布满。当地波涛又极险恶,看去宛如大片繁星随同波涛起伏飞舞而来,并且还是左侧一面来的居多,右面沙洲苇芦丛中先后所见灯光闪动和那冷箭竟是敌人疑兵之计,船往左避,正好被他围攻。老人似知上当,又见贼党人多势盛,比先过两处还要厉害,正在哈哈大笑,当头八九条贼船已和箭一般飞驰过来,看那来意似知大船厉害,势太猛急,恐怕对面撞上,打算乘隙进攻,一齐避开正面,让过船头,左右夹攻,一拥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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