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支香的“南呒阿弥陀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太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的,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岁的和尚谦卑摇首: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惟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提问。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算不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以称念阿弥陀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陀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陀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即闭目不理:
“给你七天的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了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得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地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作民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挑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者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她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见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得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不疑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昧。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得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他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缓缓地,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吃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她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柙。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档,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头一遭自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炙肉、抓饭和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着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徜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什,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在哪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流利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仿如高人一等。小可却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惯见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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