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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秘的大师

        中州市,位于市区中州大道中段的人民公园。

        此刻公园的人工湖畔长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轻人,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斜挎的单肩包放在身侧,严肃的表情与周围的闲适环境很是格格不入。年轻人聚精会神在看着的,是招聘广告。

        看来看去,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结果,高薪的自己不够格,低薪的咱还不想去,薪酬合适的,去了也没人要你。“看来我帅朗生不逢时呀……”年轻人叹了口气,看来失业的痛苦还将继续,他正要把报纸叠起来收好,不经意地被旁边的几个人吸引了目光。

        这是三个大胖子,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脚步声很重,边走边粗声大气地说话,走到离年轻人几步之外的长椅边,最左边的一位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招呼着另外两个,仨人气喘吁吁,那喘息声如同风箱破漏的杂音,呼呼有声,看样子累得够呛。

        这仨胖子开会,简直就是脂膘荟萃……帅朗咬着嘴唇,眯着眼睛吃吃直笑,生怕这仨哥们儿发现,把脸侧向了一边,不过还是忍不住瞥眼瞧着这个难得的景观。城市里美女向妖异化发展,男人向肥胖症过渡,这号胖子倒也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仨人胖得有点奇怪。左边坐的那个矮胖,五短身材;右边坐的那个粗胖,一个人占俩人的地方,中间坐的那位就是肥胖 了,凸着将军肚,斜靠着长椅喘气,正埋怨着走了多长多长的路,而事实上,这里离公园大门不过几百米而已。

        帅朗正偷眼瞧着的工夫,那肥胖的像是领头的,埋怨上左边的人了,就听他侧头问着:“锉炮,消息准不准呀?这都来了三天了,天天起大早,我谈对象都没有这么勤快过,人呢?”

        哦,是找人?帅朗一看这锉炮是指那矮胖的,心里揣度着,这个绰号蛮形象的,就听这位锉炮劝着身边肥胖的那位道:“许哥,别急呀,心诚则灵,这事得机缘凑巧,古铁卦那可是大师,咱们这个圈子不少人找他算过,挺准的。”

        “真的假的,老肉你也算过?”肥胖的问粗胖的,估计这“老肉”也是外号,也蛮形象的,光腮帮子那两块肉就有斤把重,他神神叨叨把话题引向了道听途说的事:“没算过可我听说过,许哥,你记得开上岛咖啡那刘么吗?”

        “上个月不都死了,人都火化了。提他干吗?”

        “对,就是他……他那辆丰田霸道还是咱们给他倒腾的,我听人说,这小子几个月前找古铁卦算卦问财运来着,一见面那老头就看了看面相,又摸了摸手相,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就走了……咦?这事搞得大家都迷懵得不行,谁知道没过多长时候,刘么觉得浑身不舒服,去医院一查,咦哟,胰腺癌,动了手术没过仨月,得,人没了……后来才知道,老头早看出他命不长了,算都不给他算了。”

        粗胖的老肉说得绘声绘色,形神兼备,抑扬顿挫,直说得肥胖的许哥被吓了一跳,他瞪着大眼回头问锉炮:“真的!?就这么算死了?”

        “当然是真的……不是算死了,是老头算出他活不长了,人家不好意思说不是……还有更玄乎的呢,许哥,金河区区长您知道不,也慕名来求过卦,那老头还真给他卜了一卦,就说了句什么‘前无通衢路,后无回头岸’,扭头就走……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这么一句话把区长打发走了,结果没过几天,你猜怎么着……”锉炮那哥们儿也同样神神叨叨地说着。

        一让猜把肥胖的许哥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又算死了!?”

        “没有……先双规后双开,进去了,贪污腐化外加包养几个情妇,全曝光了,比死好不了多少……后来这事传出来,大伙才弄明白,‘前无通衢路,后无回头岸’是说那丫已经走投无路了……真的,这事好多人都知道,都传神了。”锉炮也在绘声绘色地形容。

        “扯淡吧,你什么东西,人家区长问卜算卦能让你知道?”许肥哥在质疑消息来源,两眼一瞪,蛮有老板派头。

        “你看你说的……区长不认识我,可他司机跟我是发小,要不我还不知道咱中州有这号神人呢……一打听才知道,比我知道的还神。”锉炮极力辩称着,一旁老肉也附和着。看来这俩都捧着这位许哥。

        不料这么一说,肥许哥坐不住了,腾声站起来叱着:“那算了,王八蛋,一个算死了,一个算进去了,哥我现在都赔得提不起裤子了,你们是想把我折腾过去是吧!?”

        “别别,许哥,我们就是说老头算得挺准的。”

        “对对,许哥,碰着咱就问问,碰不着咱就当出来锻炼锻炼,老窝在家也不是回事……”

        “坐,许哥,再等等……”

        “来,抽根烟……”

        俩胖子把中间的肥胖子又强拉着坐回到长椅上,仨脂膘继续开会,那许哥明显心里有事,连抽烟都抽得紧张兮兮的,旁边坐着的帅朗听到“铁卦”、“大师”、“心诚则灵”之类的话,猜得出这仨胖子一大早来公园是找大师算卦来了。听着仨胖子在嘀咕着万一碰到古铁卦,怎么问,怎么辨真伪,怎么别上当等。这下更让边上的帅朗诧异了,越听越觉得离谱,越觉得离谱人家越说得起劲,不但说得起劲,而且还郑重其事,据说这古铁卦看阳宅阴宅、算男人发财破财、算女人嫁穷嫁富、甚至连孕妇生男生女都算得准,比那B超还管用……听到这里,边上的帅朗捂嘴直乐,半信半疑地四下望望,除了老头就是老太太,你说这里有大师,谁信呀?

        可有些事呀,你越觉得邪性,还就越往邪性的地方发展。帅朗心里只觉得这仨胖子八成是道听途说被人蒙了,十成要扑空,却不料不到一支烟 的工夫,又跑来一位气喘吁吁的哥们儿,披着夹克衫,撒丫子往这方向跑,看样子是仨胖子一路的,边跑边欣喜若狂地手向后指,喊着:

        “……来了……来了,真来了,卦仙真来了……”

        旁边的帅朗一愣,也跟着朝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虽说中州大得去了,什么鸟人都有,可就没见过长翅膀的,难不成今儿还真飞来一只……

        傻子天天有,今天特别多。奔来报信的是个酒糟鼻子龅牙哥,比仨胖子的长相还不如,旁观的帅朗一眼瞧过去,暗想就冲这仨胖子挑跟班的水平,眼光都准不到哪儿去。

        “你看清了?”锉胖子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揪着报信的衣领。

        “没错,就和手机上的照片差不多……”报信的看样子像仨胖子的司机,有点兴奋地回答,还真像碰见神仙了,乐得屁颠屁颠的。

        准备工作做得蛮足,连大师的照片也弄到了,一举手机说长得差不多,仨胖子这下子乐了,呼里隆咚都起来,非常正式地提提裤子、整整西装领子,像迎接贵客一般,正要抬步迎上去时,那肥胖的许哥一拉俩人,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三个人反常地停下脚步,咬着耳朵商议上了。

        帅朗诧异地回头,这一瞧,眼珠子顿时定格了,终于看到疑似的鸟人了,只见十数步开外,一位头发花白、负手而行的老头正朝湖畔踱来,衣裤都是绸制唐装,衣袂随风飘飘,显得步履行云流水,不知道是先听了仨胖子的话起了心理作用,还是这老头显得着实不凡,越看倒越让人觉得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了。

        妖怪!?肯定不是。神仙?有点像。骗子?说不准。

        人越来越近,仨胖子一司机加上一位旁观的帅朗,俱是瞪着大眼,像被飘然而来的老者的气场震慑了一般,大气不敢出,待稍近点,才注意到不是一个人,后面一左一右还相随着俩人,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一个提着鸟笼,一个背着剑,说说笑笑向着湖畔小道走来。

        “快去……快去……”

        肥许哥脚下轻踢,锉胖的那位哥们儿打了个趔趄,几步上前,胖胖短短 的臂膀往路当中一伸一拦,觍笑着,对着被拦下的仨老头谄言着:“是…是…古神仙不?”

        当中那位老头哈哈一笑,拱手抱拳,朗声客气着:“鄙人姓古,名清治,可不是神仙啊。”

        哟,这谦虚的口吻蛮有神仙风度,现在的凡人都不怎么懂得谦虚了。

        古老头一开口,确认了身份,同行而来的两位老头看着仨胖子都聚过来,也被这仨人体态逗得乐呵着,那叫老肉的胖哥们儿凑上来,一脸皮笑肉也笑地客套着:“就是找您……我们是搞水产品的老寇介绍来的,您给他算过卦,可准了不是?我们在这儿找您好几天了。”

        “哦……有这么回事。呵呵……怎么,几位也想卜一卦?”老头笑着,打量着面前拦着去路的仨胖子,这仨一听,正中下怀,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点头。仨人的身后还站着位跟班,不远处长椅上扭头看过来的一位年轻人,不过像与事无关的路人,老头一眼扫过,再看一脸期待的仨胖子,尔后朝着肥胖的那位许姓男子一抱拳,问了句:“我看,是这位小哥有事问卦吧?”

        咦?一句见水平,一下子就找着正主了?

        左右两位胖子诧异地互看了一眼,被问的许姓胖子更诧异地看了看一左一右俩人,眼睛一瞪,犯迷糊了,那意思是在示意:他怎么知道的?

        “啧,说什么来着许哥,老神仙一眼就瞧出来了。”锉胖一语中的,拇指一指老头,一副果然名不虚传的样子。

        “就是啊,什么都瞒不过老人家。”粗胖的老肉也附和着,用很崇拜的眼光看着老头。

        话说神仙放屁那是不同凡响,这说话更了不得了,一句话就找到正主,那仨嘀咕了半天,此时倒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了,不过犯迷糊的样子哪里还分得清真假。

        此时,那位自称古清治的老头淡然一笑,回头朝两位同伴拱拱手,抱了个歉,说随后就到,俩随行的同伴看样子对他被人拦路算卦已经见怪不怪了,笑了笑,先行一步告辞走了。人一走,这老头看许胖子要吭声,手 一扬阻住了话题,很有风度地笑道:“这位许小哥,别急,先听我说,卜课这事呀,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也不是卖艺糊口,不冲着卦金赖话好说……你要真让我算,我可是实话实说,听不到好话,可别埋怨我啊。”

        “不埋怨,不埋怨……”许胖子头摇得像小腰鼓左右摆着,又看看同来的伴,像在征询什么。

        征询什么?旁观的帅朗压抑着笑,这仨胖子长相蠢,可人不蠢,刚刚还在商量着都别吭声,考考算卦的,这年头骗钱的太多,别让个江湖骗子蒙了,不过老头一亮相,便找着正主许胖子,跟着又说不在乎卦金什么的,看样子倒把仨胖子震住了。连靠着长椅扭头看着的帅朗也很诧异,老头越这么说,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似的。

        猜得不错,确实有两把刷子。仨胖子一愣,老头也发现了这仨人拿不准主意,笑着拍拍中间的许胖子的肩膀,安慰着:“这位许小哥,咱们简单一点,批批你的生辰八字吧,你看我说得准不准,准了你再问……来来,坐这儿……”

        说话间,老头领着许胖子就近坐到了长椅上,背对着那位一直旁观看热闹的帅朗,这俩人一坐,旁边俩胖子一瘦子都立正站在跟前,眼巴巴盯着。问到了生辰八字,这许胖子却很为难,说不上来,好在口袋里有身份证,他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头看,再问到几时生的,好歹这个记得。边问老头边慎重地两指一并,划过许胖子的额前,两手一支,拨弄着许胖子的胖脸,跟着又把许胖子那肥嘟嘟的大手拿起来摸了一遍,整个过程老头一言不发,许胖子傻不愣登地被老头摆弄,也不敢出声询问。

        问完了生辰八字,看完了面相手相,然后老头一闭眼,右手捏诀,嘴唇翕动,不知道念叨着什么,看得一干求卦的人云里雾里。那叫锉炮的胖子神色凛然地小声说着,这是古老神仙的翻天印,能天人交流,能卜前生后世什么的,听得其他仨人又多了几分凛然之色。

        真的假的?这年头求卜算卦的东西还这么有销路?近在咫尺观察的帅朗虽然实在不相信,不过被老头这神神叨叨的表情搞得云里雾里,不由得注意上了。

        动作稍顷便罢,老头两眼一睁,眸子里似有精光射出一般,惊得面前站着的俩胖子浑身激灵了一下,跟着只见老头胸有成竹地把身份证递给坐在身侧的许胖子,笑着批上了:

        “许大圭,庚戌年卯巳月巳丑日未丑时生,丑日头克父、丑时尾克母,从你这八字看,命宫高隆,不过运途多舛,我看你上一辈呀,也就是你的父母,应该是‘父在母先亡’之兆,对不对?”

        “咝……”站着的俩胖子一司机闻言,明显地倒吸凉气,脖子发硬挺直,眼睛睁大了一圈,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愤怒地盯着老头,表情说不出的怪异。那正接了身份证的许胖子许大圭,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牛铃般大小,嘴合也合不拢,歪头斜眼傻瞪着算卦老头,那样子有点像咬牙切齿发飙的前奏。

        听这批卦,一上场就把人家妈批死了,蒙对也就罢了,要是蒙不对,那不找抽来了不是!?

        即便帅朗听到“父在母先亡”也吓了一跳,一般算卦的都是算好不算坏,说好不说赖,这要是人家妈还在,立马就有好戏看了。

        得,今儿这位呀,不是人傻成神,就是神中傻人。旁观的帅朗心里暗道了一句,看着瞬间而来的僵持场面,悄悄地挪了挪屁股,准备立即开溜。这虎视眈眈的仨肥一跟班,看那样起码也是小老板的角色,不用喊帮手,就这四个人超出一吨的重量,真要扑将上来,还不得把老头这柴火身子拆散架喽。

        帅朗挪了挪,悄悄地站起身来,装作欣赏湖景一般,拉开了几米距离,生怕遭了这池鱼之殃。

        不准备掺和热闹的帅朗此时面朝湖的方向,脑子里浮现着那扮仙老头被人痛殴的场面,最起码捋几个大耳光是肯定的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刚转身没几秒,马上就听“嘭”的一声重响,帅朗吓了一跳,这就开打了!?他随即回头一看……

        咦?没事?没开打?

        意外无处不在,许大圭确实没打人,而是手重重地敲到了长椅背上, 神色凛然朝着算卦的老头竖起大拇指,厚嘴唇咂吧着:“厉害、厉害,要不是我们哥儿几个找了你几天,事先根本不认识,我还真不敢相信。”

        咦?算对了?敢情这许胖子他妈真不在了!?这是蒙的还是算出来的?

        这回可把旁观的帅朗惊呆了,心里犯着嘀咕,越看越迷懵,扮神仙的里头,难不成真有那么一两个会飞的鸟人!?

        “厉害…厉害……”

        同样惊讶的锉炮和叫老肉的胖子也点点头,相互对视着,敢情俩人的紧张是被老头猜中吓着了。仨人都看着眯眼带笑的古老头,越来越被这等仙风道骨的气度折服了,似乎神仙表现出这么一点奇异之处是理所当然一般。

        没错,真蒙对了,那求卦的许胖子握着老头的手重重一握,几分信服,不过嘴里却说着:“老神仙,您连我妈不在都算出来了,您还知道我家什么事?”

        不知不觉中“你”已经换成了“您”,代表疑心去了大半,而且一问家中的事,让帅朗暗暗称奇,看来这胖子不是一味地蠢,也没有被一句话就唬住了,问家里的私事,估计有考考老头的意思。

        许胖子殷勤一问,老头毫不介意,哈哈一笑道了句:“各人的运不同、命相各异,详细点的东西得见人,根据面相、手相、批八字,不过简单点的表象没问题,比如,我算得出你兄弟姊妹几个。”

        “这也行!?那……您给算算,我兄弟姊妹几个?”许胖子不太相信,神色凛然地愣声问。

        “嗯……”老头沉吟着,右手捏诀似乎又在神算,五指飞快地点着,那天人交流的翻天印又来了,跟着又是双目一睁,批了句:“命相根深,手相枝散,呈‘桃园三结义,独出梅一枝’之势……你说对不对?”

        老头边说边竖了三根指头,又换成一根指头的手势,直伸到许胖子的面前,手指变幻着两个姿势。

        “这……怎么解?”许胖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老头笑而不语,颔首示意着:“要问你呀?天机就在话里。”

        哟,这机锋打出来了,不过遇到钱多文化少的主了,许胖子愣是听不 明白,愣了半天,不好意思问老头了,侧头用目光询问锉炮,锉炮小眼瞪圆了,憋不住了脱口道:“许哥,你是兄弟仨呀?”

        “是啊,可还有个妹妹呢?”许胖子犯迷糊了。

        “啪唧”一声,老肉那哥们儿按捺不住了,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喊着:“我知道,你妹,许哥。”

        “你妹啊,怎么说话呢?”许胖子一听这词翻着白眼,“你妹”已经有了特殊含义。

        “不是不是……”老肉赶紧摇手解释着,“我是说,桃园三结义是说许哥你兄弟仨,独出梅一枝不就是说你妹么?三个加一个,这不正好四个么?算得好……老爷子刚才不打手势了吗,一个是仨、一个一,正好您一家……”

        老肉大巴掌一数,这三加一还是算得来的,一解释倒比老头机锋打得还形象。

        “对呀!?”

        许胖子挠挠腮帮,终于恍然大悟,再回头,却和高深莫测笑着的古老头目光撞了个正着。许胖子一脸喜滋滋正要恭维几句,不料老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淡然一摆手,抢着话题说:“不用不用,我听不得老神仙这个词,我也就痴长你几岁,研读过几年周易……你就叫我古老头吧,几位呢我看出来了,还是心有疑虑不敢轻易问卜,这样吧,咱们省点时间,我直接问,许小哥,你是不是问财运来了?”

        “这……”又是一个惊讶,许胖子看样子被问到点子上了,又回头看看俩同伴,惊讶更甚,不过这回他反应得很快,干脆地点点头,肯定了老头的话,有点紧张地问:“那…老神仙,老爷子,那您说我这财运……”

        神仙太生分了,许胖子的称呼立时换成了老爷子,叫得甭提多亲热了,就这当会儿,旁观的帅朗也看出来了,不管这两起头卦是怎么算出来的,不过就这,唬仨人应该没问题了。

        “我给你批批吧……”

        老头又是一番捏掐右手诀,边掐边批着:“卯巳月生多破财、而未丑 时生又多聚财,巳丑天生呢,往往能守财,许小哥你命宫高隆,生就富贵之相,不过恰恰生在这聚、破、守之间,所以我说你运途多舛,用现在的话说,你的财运轨迹就像……就像股指和大盘曲线一样起起伏伏……”

        老头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修长的食指在许胖子眼前画着曲线,许胖子的眼珠跟着那根食指在动,听着这批卦,不知道是触了心事还是算到了心坎上,喉咙呃了几声,牙关打了几个颤,嘴皮子直哆嗦。那老头食指画完,话锋一转,长叹了一声:“哎……许小哥你是时运不济,财当聚时却做散,财运呈溪流汇川之势,而且来得如此之猛,啧啧啧……你这两眼发绿,就应了这个破财之相,而且这次可破得不轻呀。”

        老头说话端是表情丰富,这么大会儿工夫把一个原本不太相信的许胖子说得已经是深信不疑,而且这回估计是戳中了什么心事,一听老头说到此处,许胖子脸上顿显一片凄楚,一拍巴掌,拉着老头说:“哦哟……太对了。神了,老爷子,连我许大圭股市栽跟头也算出来了。”

        “哎,罢了罢了,许小哥你四旬前后命犯天罡,冲了财运,今儿这卦金我就免了,想开点,这破财消灾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古老头拉着许胖子的手,很有风度地安慰着。

        “别别……咱不差钱,牛都没了,还在乎牛铃铛值几个钱?”许胖子倒也义气,一说不差钱,再一说牛赔没了,又是牵动了心事,如丧考妣似的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拉着算卦老头的手诉说着:“老爷子,我今儿一进公园就犯嗝应,全是绿色,跟交易大厅屏幕一个色,一屏全绿的,暴跌呀……我宁戴个绿帽,也不能天天看这绿色呀……老爷子,您给支个招,我这一多半身家可都被套着呢,有法子么?我看出来啦,就老爷子您这一手,行,您给挑个个股,我筹钱去……少不了您那份……”

        “差矣、差矣,隔行如隔山,信我一句啊,小哥,股市只有赔钱的凡人,没有常赚的神仙,这个忙我可帮不上……”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老头抽回了手,缓缓起身,对这位喋喋不休的许胖子报之以爱莫能助的神情,不过似乎看着这双期待的眼睛又有所不忍,起了身,又不忍迈步。仨胖子和一跟班都不解地看着谈兴正浓的古老头站 起身来,还以为老头摆架子,赶紧拦着,只见老头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拍拍许胖子宽厚的肩膀,安慰道:

        “时不可逆、命谁能改……这个我就帮不上你了,不过你命宫高隆,注定是个多财多宝的富贵之命,跨过这一个坎,以后的路就坦荡多了啊……十年之内,必有大富。怎么样,许小哥,咱们今天就这样,如何?我古清治批卦很少给别人说这么多,今天是看我们有缘,就多说了几句,不过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就你这富贵命,小磕小绊蹚得过去……别人卜卦只说未来的好话,而我卜得出你的过去,一看你就是个命格清奇,应运而生的人物,说白了你就是幼年受苦、青年发奋、壮年有成,白手起家拼出来的,起起伏伏这么多年,都到这把年纪了,就算不求神不求仙,你也过得去……”

        这几句话跌宕起伏得厉害,而且被老头的表情演绎得很真切。一听说帮不上,许胖子有几分失落,此时他对这位貌似神仙的老头子已经是信服得紧,再一听十年之内必有大富,又多了几分安慰。不仅许胖子,同来的人似乎也舒了一口气,最后一句,又多少让许胖子有了几分自得,加上两位同来的胖子鼓劲加油,许胖子本来略显凝重的气色渐渐放松了。

        而那位算卦的老头笑了笑,摇摇手,自顾自地负手而行,旁观的帅朗看这老头连卦金也不收,心里又纳闷上了,越看老头的背影越有点纤尘不染的意思。不过,这年头还有这号人么?你看人家连钱都不喜欢,没准儿还真是世外高人。

        正想着,锉炮赶紧上前拉拉正沉吟着不知所想的许胖子,许胖子眼看老头要走,又不死心地大声问了一句:“老爷子,那您说我现在怎么办?”

        “送你一句话。”老头回首一笑,声随人去,不过留下的话听得真切,是四个字:“壮士断腕。”

        “什么意思?”许胖子愣眼左右瞧瞧仨同伴,看来人以类聚,都是一群认钱比认字多的哥们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摇摇头,傻眼了,实在理解不了老神仙的机锋。

        半晌,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湖边那位实在看不下去、也憋不住了,忍 着笑,终于爆出了一句:“大哥,老头让你们割肉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四个人霎时一看那位其貌不扬的帅朗,许胖子恍然大悟,“啪唧”一拍脑袋:“对对对……割肉,对……锉炮,赶紧走,到开市的时候全抛了,不能再犹豫了,再干几个跌停板,哥就得来公园练摊来了……哎,等等……快快,老肉,给老爷子送去,这老头不是凡人……我琢磨割肉的事好几天了,该痛下决心了,老爷子早看出我有这心思来了。”

        帅朗远远地看到老肉追上了算卦老头,毕恭毕敬地给老头作揖,并孝敬卦金。

        帅朗细琢磨着这仨胖子和老头那一番神乎其技的批卦,先是皱皱眉头,实在被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你说这是真神仙吧,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可你说是江湖骗子吧,人家确实批对了两卦。不认识就批出别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光是这招就够唬人的了。

        是认识?不可能,这应该是偶遇。

        有托?也不对呀,那老头是单身呀。

        曾经见识过不少江湖卖艺场面的帅朗越想越疑惑,慢慢踱了几步,但凡江湖种种忽悠本事,总有一个障眼法贯穿其过程中,今儿批卦的窍门要诀在哪里呢?要说真是算出来的实在让人难以信服,真有那本事,去算算股票彩票,不比蒙这仨胖子几个小钱强?对了,有一样算准了,老头肯定算准了仨胖子一定给钱……

        “哦…是这样……不会吧?这都能赚钱?”

        走了几步,灵光一现,帅朗先是恍然大悟,跟着满脸愕然,尔后又恰恰看到那四个人并排出了公园门口,他一下子笑了,笑得很乐呵,很开怀,扶着湖岸边的垂柳,一手掩着脸,越笑越明了……

        “这位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朗声一句,打断了湖边自娱自傻乐的帅朗,他惊得一回头,那位仙风道骨的卦仙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问着。

        “你问我呀?”帅朗指着自己一愣,看着负手而立、风度翩翩的老卦仙,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位了,又嘿嘿哈哈地笑了半晌,跟着把自己惯常用 的自我介绍爆出来了:“免贵姓帅,单字朗……帅哥的帅、俊朗的朗。”

        这个自报家门一出口,温文尔雅的老头也面上带笑了,主要原因是面前这位既不帅气也不俊朗,中等偏低的个子,发型还是平头,显得有点土气。一张脸嫩得很,年纪不大,一身西装一看就是地摊货,皱皱巴巴的,这模样要是扔进人群里,绝对不会出现鹤立鸡群的意外,顶多也就扔鸡群里像个人而已,否则他刚才就不会无视此人了。

        老头这么郑重其事地审视,让帅朗霎时惊了惊,赶紧解释道:“老爷子,我可没搅和你的生意啊,钱你都骗到手了,怎么又回来了,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骗!?”古老头两眼一紧,愣了愣:“我是骗吗?”

        老头口气生硬了几分,帅朗一捂嘴,警惕地四下看看,没敢接话茬。

        看什么?当然是看看这丫是不是有串骗的同伙了,有道是贼怕挡路骗怕揭,人家明明是卦仙,你偏偏说骗钱,万一有同伙跳出来找事,那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好在没人,最起码附近没人,帅朗算是个人小胆大的主,笑了笑回道:“非也非也,请恕小生失言,窃不为偷、诈不为骗……哈哈……我说这话怎么就这么别扭,得,老人家您继续做生意啊,不打扰了。”

        说这话的时候,帅朗一脸戏谑,他和江湖人可没有攀交情的兴趣,只当是路过,打了回酱油,看了回乐子。帅朗刚要抬步离开,不料那老头却一伸手拦下了他,和蔼可亲地劝慰着:“留步,小哥……你误会了,难得咱们有缘相见,何不稍坐小叙?”

        “大爷,您神卦算算,不骗你,我身上就三十块钱,没油水……”

        帅朗笑了,一摊手自报身家,堵住了这货的嘴。不料古老头并不介意,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自坐到了长椅上,很狡黠地笑了笑,看着有点疑窦的帅朗,单刀直入地说:“别紧张嘛,小帅,你这么穷,我这么老,好像彼此没有威胁吧?”

        这倒是,帅朗再细看眼前的老头,此时才发现远看仙风道骨的老家伙,近看却有点瘦骨嶙峋,绸的衣服像挂在架子上一样飘飘悠悠,好在脸 上的表情足够人畜无害。帅朗自忖一双拳头对付这等老弱病残还是蛮有把握的,再看四下确实没有伏兵,他便坐到椅子一端,带着几分调侃的口吻问着:“大仙,我可是凡胎俗人,顽石脑袋,好赖话可都听不进去,咱俩似乎没有共同语言呀?”

        “有啊,谁说没有?”老头道。

        “有么?”帅朗一愣,讶色问。

        “当然有,比如……你我说不定都是无神论者啊……”古老头狡黠笑着一说,帅朗扑哧一笑,这等于承认骗人了,古老头促狭地问着:“小帅,刚才看你几次偷笑,怎么?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没有没有……您老直追周公吐哺,更赛麻衣神相……呵呵……”帅朗摇摇头否认着,说着又嘿嘿笑上了,不过没有戳破,伎俩戳破等于是扇人脸上,敲人饭碗,那事他可不干。

        “那你知道我怎么推衍出来的吗?”老头食拇指一交叉,斜靠着下巴,征询似地问着帅朗,仙风道骨早不见了,只剩下了童心大起的玩笑态度。

        这一问,帅朗假装根本不谙其中的奥妙,笑了笑,侧着脑袋,没吭声,表情很值得玩味。

        老头等不着下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手一伸,从口袋捻出几张钞票一晃:“小帅,谁都知道批卦是假,不过你要能说出我怎么批对了,今天的卦金归你,怎么样?有本事拿走吗?”

        “你说真的?”帅朗一听乐了,凑了凑问着。

        “当然真的,要不你先拿着……”古老头笑着,把钱往前递了递,六张,六百块,那仨胖子出手大方。帅朗看着钱有点眼热,明显达不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神仙修养,不但达不到,而且囊中确实羞涩,他吸吸鼻子,一把把老头手里的钱抽走,塞进口袋拍了拍,又不相信地警告道:“别耍赖啊,钱到我手里了,可别想再拿走。”

        “好了,好了,说错了也归你……可以开始了,说说,我古铁卦在金河区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很少批漏过,看你好像瞧出点什么毛病来了。”古老头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刚刚这位小帅在他算卦时就偷笑,算完了又 扶着湖边垂柳自个儿笑,直笑得古铁卦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大纰漏。

        “毛病?”帅朗一听不认可了,拍拍胸前口袋里的钱,翻着白眼指摘着:“您那叫毛病?整个就是骗那仨胖子呢,还批得准?就没一句准的。”

        “是吗?我骗人了吗?他们仨都认可了,你反倒有意见?”老头一副奇也怪哉的表情,很无辜,像是在努力维持自己大师的名声。

        “呵呵……别装了啊。咱说第一点,您那句‘父在母先亡’。”

        “怎么了,有问题?”

        “我开始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算得准,一想才发现,这整个就是一句来回话。”

        “怎么讲?”

        “你看啊,父在母先亡,字面意思是父亲还在,母亲已经死了,对吧?反过来,可以理解为,父亲在母亲之先亡故,对吧?不管谁先死谁后死,都说得通,没错吧?”

        帅朗这么一分析,一句话顿时有了两个意思,古老头笑着的面容霎时僵了僵,这句活口听出来的人少之又少,能被这个孺口小儿听出来,倒真邪门了,他不由多看了帅朗两眼,显得很惊诧。帅朗知道自己说对了,笑道:“我再一细想,还不仅如此,他父母要都不在,不管谁先亡故,都说得通,你说对了;父母亡故一个,不管谁先亡故,您也说对了;就即便是父母都还在,那也说得通,反正将来谁先死,都逃不出这句话……你根本就没算出来许胖子他妈不在了,只要说这一句话,您就永远是对的,对不对?”

        一语中的,“父在,母先亡”和“父在母先……亡”,五个字断句不同,读者如果音调和强调不同,完全是两种不同理解,那仨胖子被人当猪头蒙了。

        “哈哈哈……”古老头不以为忤,仰头长笑了几声,声音很爽朗,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身侧这位小帅其貌不扬的样子,接着问道:“那我算他的兄弟姊妹可算准了,四个,三男一女,这没错吧?”

        “得了呗,还不是一样的把戏,你说‘桃园三结义,独出梅一枝’是吧?”

        帅朗一听这个,更不屑了,就这几句批语,困扰了他半晌才整明白,此时他说得眉飞色舞,指摘道:

        “这卦我来解一下啊……您这么一说,如果他是独生子,哎,我可圆话说,你命里有仨,不过你命宫高隆什么的,就留下你一个,正好应了独出梅一枝,算对了;如果他说他是兄弟俩,我可以这样圆,你们命中本来兄弟仨,找个什么相克的理由,克掉一个,剩俩了,桃园三结义,去掉梅一枝,三减一,不正应了二吗?还算对了;要是有兄弟仨,直接就是桃园三结义,错不了;要是有四个,得,三结义加梅一枝,三加一,四个,您又算对了……三男一女是那老肉憋不住自个儿说出来的,你根本就没算,我怀疑就再有俩兄弟,您这话还能圆出来,是吧?”帅朗嘴皮子不停,掰着指头算了一遍,照这思路编,批的卦根本就错不了。

        说完了,他再看古老头,愕然中带几分诧异,帅朗呲牙笑了笑,凑上来,也学着老头翻天印打机锋的样子装腔作势,正色道:“老爷子,非要我揭到底呀!?这就是旧社会哄老百姓的把戏,你是看那仨胖子钱多人傻好忽悠……我不但把你这几句想清了,听仨胖子说你给什么区长算卦批了句‘前无通衢路、后无回头岸’是不是?”

        “是啊,好久以前了,好像也算准了。”古清治眨着眼皮,神神秘秘地笑着。

        “当然算准了,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路可走对吧?区长倒霉了,将来就有说,哟,走投无路了,您算对了……要是区长升迁了,也可以解成不走路了,飞黄腾达了,对吧,您还是对的……比如我也会算,我要算您老有没有老伴,直接批一句‘鳏居不能有伴’,您说对不?”

        帅朗狡黠地笑着,这句话如法炮制,激得那老头的眼睛睁得大了大,惊讶更甚,就这句话呀,深得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真谛,虽说六字,可断成“鳏居,不能有伴”和“鳏居不能,有伴”,完全就是两个意思,不管求卦者是什么情况,无非就是有和无的问题,都错不了。

        其实这是走江湖卖艺的基本功,几句话渐渐褪去了这位古鸟人的外衣,不过古老头此时一脸愕然俱变成开怀,被戳破了其中奥秘倒也不觉得脸红,反而“啪啪”鼓了几下掌,像鼓励后生晚辈一般。这番坦然倒让帅朗有几分喜欢,不过还是丑话说在前头,提醒了一句:“钱归我了吧。”

        “当然归你了。”古老头笑笑,随口问着:“还有个小问题,我可是点破他为财运而来的,这可是推衍出来的啊。”

        “还用推衍吗?一看那德性,除了钱还在乎什么呀?再说,要是福运高照,他顾得上来公园找个算卦的?既然来了,那十有八九是赔钱没招了,想起迷信算卦找安慰来了。”帅朗抢白道。

        “那我还算出他股市赔钱了呢。”老头又辩道。

        “你根本没算,只是诱导了个什么股指曲线起起伏伏,许胖子就条件反射了,嘴哆嗦、手发抖、眼珠子发绿,套牢的人都这德性,你还没算,他就自己都抖搂出来了。”帅朗又抢白道。

        “照你说,我还没一样算准了?”老头斜眼瞟着帅朗,很玩味。

        “有……你算准了他们一定会给钱,所以才故意装着不要,你越不要,他们还越相信你是真的,还不好意思不给,这就是看人下菜蒙得准。”帅朗拆穿了,不过这等看人下菜说来回话的本事,那倒真不是假的。

        一来二去,真相是破鞋帮子,露底了,说穿了是一钱不值。帅朗再看老头,不但脸上没有一点被戳破的糗色,反而很得意很高兴地笑着,又开始老一套动作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帅朗,看得帅朗有点不自然了。帅朗嘿嘿傻笑了几声,就在这时,他兜里手机响了,一摁手机,他郑重地说:“大仙,后会有期,快八点了,我还有点事得先行一步。”

        说话他起身就要溜,生怕口袋里的钱不安生似的,老头这回倒没有拦,只是出声说了句:“小帅,在哪儿高就呀?有时间出来聊聊,喝喝茶,我做东怎么样?”

        没来由发了笔小财的帅朗已经拔腿奔出去几步,闻言脚步一刹,慢慢地回头,脸上促狭地笑着:“大仙,这回您可看走眼了,没算出来我失业了,根本没高就的地方吧?哈哈,喝茶不用了,今儿这卦金就算请了啊……”

        说着话,帅朗还真一溜烟跑了,直穿过公园小径,几次回头笑笑,看着端坐不动的古老头,眨眼间身影就出了公园大门,消失在大街上……

        走眼了,走眼了,帅朗的身影消失了,古老头才轻轻地点着自己的额头,也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这儿离金河区人才市场只有公共汽车的两站路,就帅朗这穿身廉价西装、挎个破包的德行,整个就是驴粪蛋外面光,瞅那样像白领,其实兜比脸干净多了。

        这下终于看准了,古老头随手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握着短笔刷刷几笔勾勒着,像素描的笔法,几笔下来,本子页上现出了一个头像,平头短发、宽额大眼、鼻悬嘴阔,周周正正的普通人模样,不帅也不丑,没有很缺陷的地方,更没有很出奇的地方。穿得稍好点,那就是城里的老百姓,穿着差点,就是乡下的老百姓,如果非要找个出奇的地方,就是这其貌不扬的货色有个响亮的名字,古老头笑了笑,在画上重重写下这么个名字:帅朗。

        人才,人才呐,古老头看着自己的画作,回想着这小伙不吭声、一副诚实忠厚的样子,一脸鬼鬼祟祟偷笑的表情,一开口条理层次分明的思维,看了良久,他有所感触地抬头望了望人已消失的公园,一想这么个人才居然去人才市场了,很惋惜地摇摇头,暗道了一句,哟,这人才要是去人才市场找饭碗,那可给糟践了啊。

        一念至此,古老头起身装好本子,到了假山旁边,和同来已经开始下象棋的老头告了个别,慢悠悠地踱出公园,溜达着朝人才市场去了……

        除了北上广,二线城市里中州七百多万人口算多的了。就这城市,人最多的地方一个是农贸市场,一个就是人才市场,农贸市场的农副产品比人多,而人才市场的人呢,比农贸市场的农产品更多,大学扩招和无限制使用化肥农药催熟剂的严重后果基本相同,质量磕碜,数量巨多,严重积压。

        四百多个展台,还没到九点人就挤满了,一堆一堆挤在公司介绍广告牌的前面,和堆着西红柿一样,个头攒动;那展台前人是一簇一簇的,比 捆紧的胡芹还密不透风,这其中就有帅朗的身影。

        这小子虽然个头不高,理论上讲,在这种场合没什么优势可发挥,不过事实和理论往往相反,还就这号其貌不扬的,在各招聘展台来回转悠,如鱼得水,目标明确,出手准确,不像刚毕业和还没毕业来碰运气的这些哥们儿,两眼一抹黑在人才市场里瞎转悠,连方向也找不着。

        说话间帅朗瞅准了一家公司,招营销经理,帅朗眼睛骨碌一转,瞅着挤在招聘台的人隙,眨眼又很没风度地挤了进去。

        一挤,有人回头不悦地喊着,嗨……挤什么挤?

        这是一位眼镜男,手里还高高地扬着简历,瞪了帅朗一眼,不过明显是刚出来混的学生,敢发牢骚不敢发飙那种。帅朗手向后一指,脸上瞬间现出痛楚的表情,装腔作势地喊着:“哟哟哟……后面的挤我,兄弟让让……挤死我了……”

        这位仁兄明显没窥破帅朗用心,有点同情地看了个子不高的帅朗一眼,身子稍让,再把头一扭,却没有看到后面有什么人挤,这下才明白这是位无良插队者了。眼镜男回过头来想要质问,却不料那人早已经故技重施,变换了两个人的位置,后来居上,站到招聘台前了……工作经验重要,但找工作的经验更重要,这就是差距,眼镜男气得干瞪眼,还就没法发作。

        “咦?文秘专业的?你应聘营销岗位?”

        招聘台后的一位中年人,诧异地看了挤到台前其貌不扬的帅朗一眼。

        “没人请男秘书,我又坐不了办公室,只能干其他的了,就营销岗位门槛低。”帅朗张口说了一句,招聘台前的仨位相视一笑,倒觉得这个人口齿蛮伶俐的,原本这种简历是要婉拒的,不过刹那间让那个人又决定留下来,随意翻翻简历问道:“有过类似工作经验啊,这倒是个优势,你以前做什么营销?”

        “那可多了,饮料,含酒精不含酒精的都卖过;报纸,学辅类和娱乐类都推销过;保健品,老人延年、女人美容、男人补肾、小孩益智,差不多都接触过……服装,男装、女装、运动装、孕妇装、童装都推销过……还有,食用油、深海鱼油包括汽车润滑油,单个产品营销策划和推广也做 过,推销贵公司生产的保健器材,我有很大把握……”

        帅朗嘴巴不停,逗得招聘者和旁观的应聘者哧哧直笑,听话音,敢情这哥们儿差不多是除了卖身,都卖过了,没等帅朗白活完,那位招聘台后的中年人笑了笑,摆摆手示意帅朗停下:“好好,简历留下一份,等候面试通知,下一位……”

        “谢谢啊……谢谢啊……”帅朗鞠躬谢了几个招聘人,脸上露出谄媚之色,试图留下个好印象,看得几位都颔首脸带笑意,他这才退身挤出了这个展台,出展台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剩下的一摞简历当扇子,直扇脸部,即便在这地方混成老油条,每每来这儿一趟,准得出一身汗,以前是有点紧张,现在是挤得厉害。

        扇了扇,挤人、钻空……

        再扇扇乘凉,继续挤人、钻空,递简历……

        人才市场就这么回事,地方就这样,不分男女,跟谁也不带客气。

        又钻了个空子,又一次和公司招聘的神侃了几句,帅朗只觉对方对自己的印象颇好,没准儿还真能找到个落脚的地儿。他又放了一份简历往人群外挤的工夫,不知道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是真没注意,刚挤出人群,只闻一个女声的尖叫传来,紧跟着哗啦一下子一摞简历撒了一地。是一位小美眉,被帅朗连踩脚带撞冒冒失失来了一下,吃痛得顿时弯下了腰。

        常在人堆里挤,哪能不踩人,这人才市场原本就是踩人市场嘛。

        连踩带撞,而且是女人,是女人又怎么样?帅朗根本没当回事,这地方可别指望有艳遇,敢到这地方讨生活的不是恐龙妹就是泼妇姐,再说了,有美女又怎么地?一大群小老爷们儿生计都没着落呢,谁还顾得上怜香惜玉?

        帅朗就是这号很不绅士的货色,当然不会主动认错,一见是个女的,而且还是梳辫子的小妞,一看就是土得掉渣的新人,正要张嘴训不长眼的新人两句,不过话生生地压在了嘴边,只因为刹那间蹲到地上揉脚的姑娘只是惊叫了一声,然后有点吃痛地眉头蹙蹙,却没有一句怨言,很怯、很胆小的样子。

        没错,是位身材娇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很矮的个子,一边揉脚一边忙不迭地捡着散落的简历。

        话说这矮人出门老受欺负,帅朗这不高的个子当年在这地方也算是尝尽辛酸了,一看这妞,顿起怜悯之心,而且人家也没说啥难听话,帅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蹲下身子。那位很矜持,下意识地避了避……咦?帅朗贼眼一骨碌,看这小美眉脑后梳着大辫,模样从可怜一下子变到了楚楚可怜,赶紧殷勤地捡着简历,胡乱地整到了一起,等拾回手里再抬头时,那姑娘已经半支起腰来了,递简历的帅朗微微一怔,心里咯噔一下,眼睛麻麻酥酥的,感觉亮了亮。

        他被小姑娘电了一下,没错,被那眼神电了一下下。

        不是美女,不过比美女多了那么一点点韵味,小巧而精致的脸庞,左额还有颗未出尽的小痘痘,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绕着颈边,辫梢在肩头,表情那么怯生生,眼睛特别大特别亮,一身浅色上衣加上深色的裤子,显得整个人有点单薄……帅朗递简历的手顿时僵在空中,这怎么看,怎么都让人想起“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首歌。

        一想起这歌,帅朗心里暗道,现在城里美女可多了,又浪又嗲又开放的可不缺,像这号城里打扮、村姑气质还真不多见。一念至此,帅朗鬼使神差,眼睛又亮了亮,舌头沿着嘴唇“哧溜”了一圈吸着凉气,像发现了新猎物一般。

        帅朗正要搭讪,不料意外突生……哼!那姑娘面对这双色得发亮的眼睛,鼻子重重一哼,手一伸,夺回了自己的简历,然后眼睛一剜,忿意四射,跟着一回头,扭头就走。

        傻了吧,靓妞难泡,不靓的妞也未必就容易泡,帅朗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点本色,直接就被妞无视了。

        只不过那妞一生气更有味道,一扭身别有看头,大辫子甩的幅度,窄腰宽胯摆的姿势,玲珑的曲线直把帅朗的眼珠吸引得左右乱晃,几步出去像个精灵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

        帅朗微微一怔,嘴里喊着喂喂……等等,边喊边跑着,快步上前两手 一伸,拦在了那位姑娘的身前,那姑娘防备地后退一步,帅朗原本准备扮回绅士,殷勤道歉一句,不料迎着那姑娘有几分委屈、几分忿意,甚至还带着几分羞于启齿的目光,愣了愣,只觉得这道歉根本不足以引起姑娘的好感,干脆另辟蹊径,直接指着她意外地说了句:

        “我认识你。”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肯定不认识,那姑娘百分之百确定,她眼睛瞪了瞪,极度防备地又拉开了一步距离,双手互抱,简历纸护胸,一副警惕色狼的标准姿势。

        这可咋办?胸大无脑的妞多了,可面前这位明显不属于这类型,更何况第一眼对你根本没啥好感,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盯着帅朗闪着怒火,正恨不得把踩了自己一脚、连道歉也不说的货给洞穿似的。

        不过女人眼光再利,也刺不透男人的厚脸皮,更何况这生气的一句,声清音朗,听得帅朗霎时心花怒放,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上前一步……

        帅朗真认识这妞!?

        假的,认识才见鬼呢。不过此时他那灿然如逢故友的笑,那诚实端庄的脸,实在不像假的。

        就听帅朗真挚得不带一丝杂念地对小学妹说:“我真的认识你,你是大四的,学市场管理的,来找实习的地方,对吧?”

        那姑娘霎时愣了愣,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在打量帅朗,不过确实想不起来。

        蒙对了,帅朗立马正色接着说:“真的,我认识你,你们市场管理专业的大课在教学楼三层上。”

        咦?姑娘愣了愣,又被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诧异地盯着这位冒失的不速之客,不过这位不速之客长得太普通了,普通得说不出什么特点来,和高大、英俊、帅气都扯不上关系,如果在学校里明显属于被无视的一类,看过来看过去还是想不起来,倒忘了自己要拂袖而去了。

        “中州大学的,你叫王雪娜。对吧?我真是你校友,中文系的。”

        帅朗再加一句,努力扮着校友相见喜洋洋的角色,嘿嘿笑着准备套个近乎,最好把电话号码套出来慢慢发展。他自打一毕业就连失业带失恋,混了两年才检验出了一个真理:社会上的妞,哪个都不好忽悠;还是学校里的妞好骗,特别是像眼前这号刚出校门没进单位门的。

        一个欣喜外露,一个一脸愕然,就在小姑娘正发愣时,帅朗那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她顿生戒备,愕然地看看帅朗,目光慢慢地投到自己还护着前胸的简历上,霎时间发现对方套近乎的信息来源了。她哼了一声,简历一下子放到了身后,扭头又走了。

        得,世界变化太快,学校里的妞也不那么好哄了。

        帅朗后悔得直拍脑门儿,暗道自己不该直说小姑娘的名字,要不不会这么快露馅,刚才他还真是扫过简历,记住了“王雪娜”这个不俗不雅的名字,却不料这个小伎俩被聪明妞窥破了。

        那姑娘甩手一走,帅朗又不死心地追了上来,这地方混上一年半载都没皮没脸了,哪儿还在乎被拒绝一次两回,他边追着边不迭地解释着:

        “没骗你,咱们真是校友,你别误会啊,我是诚心诚意想道歉,而且看你第一次来,想帮帮你……我真是中大的,你是刚参加完校内就业宣讲吧?就业指导中心那秃顶主任是不是在会上鼓动你们……啊,同学们,走出校门将是一个崭新世界的开始,未来是你们的,你们将是中州大学的骄傲……千万别信他啊,信他一准栽沟里,就咱们学校大多数专业,出来基本都得自己找饭碗,基本结果都是找不着饭碗。”

        帅朗装腔作势挥着双手,学着当年听着那位秃顶主任的样子,这是一位把无数傻孩子从毕业忽悠到失业的人物,只要是中大毕业出来的,鲜有不识此人的。

        果不其然,一说起这位人物,那姑娘扑哧一笑,乐了,知道这茬儿,没准儿还真是中州大学出来的,不过她还保持着一份矜持,边走边有点不相信地问身侧跟上来的帅朗:“你真是中大毕业的?”

        “这还需要冒充呀?现在最走俏的是中职和技校生,我实在不懂电路,要懂我就装技校毕业,咱们中大本科考研考公务员还凑合,到这地儿没人 要……”帅朗直截了当,一看那小姑娘被自己说得半信不信,而且对“没人要”很反感,赶紧转移话题:“别不信我呀,咱们那首校诗的作者,我们一个系的,真的,你听说过那首么?就是我要走出校门那首……”

        帅朗白话上了,这首诗中大人尽皆知,本来是一位女学生写的歪诗,不过被校方认可后,直接挂在校园网BBS上,说到这儿,一看那姑娘斜斜地瞥了一眼,似乎有所动,帅朗小声念着:“……我要走出校门/我要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把我一切全部埋葬/包括虚荣,自尊,面子,懒惰,陋习……哎,雪娜,你不会真不知道吧?很能代表你们刚毕业时候的心情……后面呢……”

        还别说,这套真管用,虽然帅朗不是文青,不过看得出这小学妹有文艺女青年的倾向,那脸上都多愁善感了,更别说心里了。果不其然,这招一使就见效,那小学妹立刻停下脚步,诧异地盯了帅朗几眼,好像触景生情了,随口接道:

        “然后,做颗莲子/埋在烂泥里/等待一个又一个春的讯息/终有一日/轰轰烈烈地绽放/只为挺起自信的胸膛……”

        小声,但热情洋溢地轻声吐出几句,文艺女青年的那股酸劲十足地透出来了。

        传说这首诗的作者是中大一位才女,时下美女诗文最易流行,更何况还挂着才女的名头,之后便很容易成了激励无数学弟学妹就业的必读励志诗篇。看来有时候文青虽然酸了点,但还是蛮管用的,帅朗明显感觉那姑娘的眼神对自己认可,不那么反感和防备了。帅朗暗自高兴,终于找到共同话题了,努力装着很动情、很文青地继续把结尾念出来了:“……抑或是,喟叹、彷徨、失落、直至沉沦……我觉得最后一句写得不好,太颓废了,一点都不阳光。”

        “……颓废也是无奈,不过整体好,现在我终于感觉到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虚荣,自尊,面子,懒惰,陋习……”王雪娜听完了,有点若有所思地说道,摇摇头,不知道在否认什么,很失落的样子。

        当然失落了,一来人才市场,才发现什么专科、本科就跟萝卜、白菜 一样烂市了,作为萝卜和白菜其中不起眼的一员,能不失落么?

        这种心情帅朗当然早就尝过,赶紧岔开话题说:“没那么严重,再活十年人还是这么一堆毛病……对了,求职五霸,你修炼到第几霸了?这和你将来就业有直接关系啊。”

        两个人此时已经走了若干步,在一个招聘介绍前停下脚步,一听什么五霸,正看招聘职位的王雪娜回头奇怪地问了句:“我好像听谁说过,什么叫五霸来着?”

        “这你都不知道?一看就是没混过人才市场的新人,五霸是指,凡有校内宣讲会招聘会都出席旁听的那是听霸;凡有公司招人都投简历那是投霸;凡投出简历都给笔试那是笔霸;凡参加笔试都有面试通知那是面霸;凡面试都过关斩将拿offer就称为offer霸……”帅朗掰着指头数着。数了几样,数得王雪娜噤若寒蝉,瞪着大眼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崇拜,这五霸倒是听说过一些,也就是学校男生中传的笑话,不过要真这么论,那自己勉强连最差的听霸也算不上,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甘心在校友面前丢份,皱着眉反问帅朗道:“那……那你修炼到哪一霸了?”

        “我属于另类,就业屡屡被拒,机会全无,江湖人称——巨无(俱无)霸。”帅朗正色一说,正愁眉苦脸的王雪娜扑哧笑了,一笑声音过大,生怕惊扰了别人一般,又矜持地捂着嘴,眼瞟着帅朗偷笑。

        据说含羞是一种最醉人的美丽,帅朗看着这位学妹时,开始相信这句酸溜溜的话了,那欲笑又止,不敢开怀的样子,就像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不怎么漂亮,还就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总想伸手触一触。要不是看简历,帅朗还真不敢相信,就中大那色狼遍地的地方,还能有这号害羞的极品幸存下来。

        从紧张到怒视,从怒视到笑靥,从笑靥到轻松,仅仅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因为校友的身份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帅朗又因为伪文青的酸味获得了一点好感,此时此刻,距离更近了一点。帅朗面对小学妹看得更清楚了,脸带愁容,笑不露齿,身上还带着那种青涩的学生味道,而且肯定是个品学兼优、不谙身外之事的乖学生,看这怯生生的样子,八成是第一次来人 才市场撞运气的。相视而笑的片刻间,帅朗助人为乐的心情大爆发,直恨不得自己是老板,直接把这妞招到麾下,培养成小蜜得了。

        当然,这是理想,不说也罢,只要是理想,大多数都实现不了。

        不过,达到理想的途径未必就只有这么一条。帅朗正寻思着怎么套电话号码的工夫,那姑娘可没什么歪心眼儿,也就见了校友淡淡地高兴了一下,开怀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扬扬手里没送出去的简历,指指人群,那意思是要告辞了,正事不能耽搁了。

        示意了一下之后,她非常淑女地排在熙熙攘攘的队伍后面,帅朗稍稍一愣,左右看看不见头不见尾的人群,就这人山人海里,像这号妞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一转身一眨眼她就不见喽,没准儿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了。而且最让帅朗心痒痒的是,这妞种种表现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也是自己最希望的一种情况:单身呐!

        机不可失、妞不再来,帅朗想也没想,上前小声示意着来来来……神神秘秘地把学妹王雪娜往人群之外引几步,到了靠墙几步之外,小声、严肃而且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新人,得向学长好好请教请教,少走弯路……你看排了这么多人,再看你手里的简历,你觉得一周能不能递完,就你这身子骨,你挤得进去吗?”

        是啊,还是一堆人,小学妹一侧头,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连送简历这个坎都这么艰难,她被帅朗神色郑重地一诈,顿时一脸难色。

        “我教你怎么送……干这事,不但脸皮得厚,而且要有相当的技巧……走,哥带你迈出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帅朗小声安慰着,来了一个大胆的动作,不容分说拉着王雪娜往前几步,小学妹猝不及防,被牵着小手,顿时满脸羞涩,看样子很不习惯和刚认识的陌生人来这么亲昵的动作。她刚要甩脱的时候,帅朗已经松手了,直指着人群,回头看看这姑娘有点傻不愣瞪的样子,正色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啊,人群马上就要出现稍稍松动,要抓住这个时机,我推你就赶紧进去啊……”

        “不会吧!?”王雪娜一脸愕然侧头,明显不太相信,这一上午一直这 么挤,什么时候松动过了?

        “我说会就会……我马上要来个求职大魔咒……准备好了啊。”

        帅朗鬼鬼祟祟一笑,笑得王雪娜莫名其妙,正诧异着,不料听得帅朗脖子一直,眼一瞪,煞有介事,嗓子一扯大声喊着:“嗨……谁手机掉地上了……手机手机,那台子下面……”

        声音乍起很大,目标很明确,立时见效,这堆人一半侧身往下看,一半赶紧摸自己的口袋,往左往右的人群立时出现了稍稍松动,正愕然不知道帅朗什么意思的王雪娜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大手一推,她跟着人不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恰恰一挤,从松动的人缝里钻了进去。人小个子低,她进去的时候那学长就在身后,她清晰地看到帅朗一条腿伸进人群,朝前面的人踹了一脚,前面被踹的生气地回头喊,谁踢我?

        后面有人接茬儿喊着,就是啊,谁踢人了?找手机就找手机,踢什么人呀?

        这话是帅朗喊的,个子矮有这么个好处,淹没在人群里,没人瞧得见你捣鬼。王雪娜霎时明白了学长的苦心,是要趁乱起哄送自己插进队里呢。那位被踢的哥们儿回头一叱的工夫,身侧往一边松了松,让出空隙来了,王雪娜三两下连过数人,一转眼,自己已经被帅朗塞到招聘台前了。

        王雪娜明白了,踏向社会的第一步,要学会很无耻地插队。

        一分钟……两分钟……等了近三分钟,人群稍稍松动,才见王雪娜艰难地从挤搡中脱出身来,不过脸上那份愁容稍稍消散了一些。一出人群,她就进了甬道里,四下张望着,像在找寻什么,神情里带上了几分期待,几分欣喜,不管什么事,第一次总是让人很兴奋的,特别像这种另类的投简历方式,还真是第一次经历。

        “喂……你不是找我吧!?”

        一声轻叱从身后响起,王雪娜惊声一回头,那一脸诚实笑容的学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笑里带上了几分促狭,这可是帅朗的不传之秘,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王雪娜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谢字却好像很难出口,不过终究还是低如蚊蚋般地说了句“谢谢”,还是那种 羞容带着浅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帅朗的脸皮够厚,得意地笑了笑,还不忘忽悠学妹道:“学会了吧?我刚开始和你一样,傻不愣瞪地在外头等着,半天进不去……走,我带你投简历,保证你一上午从听霸升级到投霸水平,后面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啊!?这……这怎么好意思。”

        小学妹有点不好意思,张口结舌,有几分难为情,一半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另一半呢,估计是觉得这位学长办的这事,也实在让人不好意思。

        “走吧,毕业了你就知道了,最不值钱的就是人才,比人才更不值钱的是人才的脸面,别干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古人都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儿都是没解决吃饭问题的人,你还指望谁彬彬有礼呀,谁手快就是谁的……”

        帅朗以过来人的姿态一挥手,这一次他没拉手,只是带着路,稍走两步,悄悄瞥了一眼,身后那位心里没底、没有更好办法的小学妹,虽然一脸为难、觉得不妥,可在这个杂乱和陌生的环境里,似乎除了亦步亦趋跟上这位值得信任的学长之外,再无其他捷径。

        两个人的身影被人堆埋没了,不久又有喊声在人堆里响起来了,还是那一句:嗨……嗨……谁手机掉地上了……

        什么事,就怕不得其门而入,窥得门径之后,接下来就事半功倍了。

        王雪娜今天亲身经历了这个事半功倍的过程,简历越投越轻车熟路。一个小时前还徘徊在各展台前,不是不好意思,就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遇上这位起哄的学长之后,带来的三十多份简历没多大一会儿,便送出去一多半。这位相助她的贵人看来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不但喊,不但在背后推人送人,而且在送的过程中,这位学长充分体现了校友的情谊和学长的风度,投简历的空闲时间不忘提醒王雪娜,见了招聘的人,一定要面带笑容,哪怕是奴颜谄媚也成,好歹给人家点成就感,别觉得不卑不亢是骨气啊,那是冒傻气,你要不会巴结人,人家就不拿你当人……王雪娜撅撅嘴、嗤嗤鼻,做了个微微不悦的鬼脸,不置可否。

        王雪娜保持着一贯的文静和矜持,也不和帅朗争论,就这样越看越让 帅朗觉得这小学妹性格真好,不过这样的性格同时也是求职大忌。再送了两份简历,帅朗发现王雪娜有点局促的样子,一等她出来,又支上招了,边走边教导着:“雪娜哎,不是我非要说你啊,可以害羞,但千万别不好意思。中州经济越来越发达,不光咱们市,全省、全国几百所大学的毕业生千军万马都往这儿涌,人才市场全年都没有淡季,哪里都人满为患,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指望人家还有时间发掘你的优点和长处呀?大胆说,最好把他们说晕了……”

        王雪娜还是没说什么,低头浅浅笑了笑,尽管对帅朗这位学长的话有异议,不过还是有几分感激。这不,帅朗明显发现俩人关系走近的迹象,再一次到了一个不太挤的招聘展台前,王雪娜很随意地把手里剩下的两份简历递给帅朗拿着,自己挤进去了。

        看看,成长得多快……帅朗在她身后自顾自地笑了。

        不过稍后王雪娜出来的时候,帅朗又指出问题来了,看着王雪娜的简历又支招了:“我说,雪娜,你这简历可缺点东西,荣誉一栏别空着呀,多写几项,最好把获奖证书什么的,都往里头塞点,增加好感。”

        “啊,这个我没有啊。”王雪娜一蹙眉,小姑娘很老实地说。

        “啧啧……你咋这么诚实呢?你到打字复印部,给人十块钱,他们能给你做好几张荣誉证书……毕业证没假就成,其他东西谁较真呀?现在找实习地方无所谓,要是将来求职,你可直接输在起跑线上了。”帅朗眉头一挑,正色道。

        “这不是骗人吗?”王雪娜手竖在嘴上,对帅朗悄声说道。面带难色,两个人离亲密更近了一步,不了解的还以为是一对情侣在说什么悄悄话。

        “人家还没较真,你自己较什么真,现在有个别大学教授都抄袭、剽窃、外带文凭造假,咱一本科生,干这事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知道什么叫职场成功吗?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你能唬住多少人和你忽悠了多少人……”帅朗附耳小声侃侃而谈,王雪娜咬着嘴唇吃吃笑着。

        一来二去,王雪娜也看出来了,这位学长的求职经验不是一般的丰富,大部分的岗位他能把具体要干什么说个七七八八,比如化妆品公司的 什么销售部经理,开的底薪几千块挺诱人,千万别信啊,你回头签合同就是责任底薪,和销售挂钩的,别说新人,就老员工都不一定能卖得了那质次价高名气不大的产品;再比如那什么中小企业咨询公司招的高级文员,也别信啊,进去就让你擦桌子、整理文件、打个杂,顶多漂亮点让你站到迎宾台前,你啥也学不到;至于什么销售代表、什么销售区域经理、什么业务主管,都别信,天上不会有掉馅饼的事,再好的公司你都得从头做起。而那些稍好的公司呢,连新手都不愿意招,更别说实习了。所以呢,帅朗给王雪娜指的方向是找家实诚点的公司,最好是能直接面对顾客的工作,毕竟学市场管理的,总得接触一下买卖吧?

        这一点,和王雪娜的想法挺契合,两个人说着谈着,差不多转悠了一多半招聘展台,再到东北角嘉和连锁超市招聘台前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帅朗眼睛眨了眨像在征询,王雪娜点点头认可,这是个门槛较低、薪水合理的工作,更适合在校兼职,不过这活肯定挺辛苦。帅朗看王雪娜很使劲地点头,提了个醒:“做好心理准备,这可是个累活。”

        “没事,总比坐着强。”王雪娜小声道,看帅朗又支着脖子准备故伎重演,下意识地拉拉帅朗的袖子阻止着:“等等……”

        “怎么了?不想去了?”帅朗诧异道。

        “不是,我是说,你又要喊……谁手机丢了?”王雪娜笑了。看她一笑,帅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蓦地笑了,点点头示意了一下展台前,还别说,不光他们俩知道这工作成功率大,展台前还围着一帮男男女女,正挤搡着递着各式简历,这超市的开口也大,光促销员就招二百名,展台后四五位招聘人正忙着收简历,询问应聘人。

        看了一眼现场,这会儿王雪娜倒不觉得难了,只是有点可笑地悄声对帅朗说:“你也太没创意了吧,不能一上午就这一招吧?”

        “我也想有创意呀?不过这得因人而异呀……你看这些人,一多半是穷学生,他们身上值钱的除了手机没其他东西了呀?我喊其他没人信呀?看我的……嗨……谁的手机丢了……”

        帅朗嬉笑着,一直脖子又大喊了一句,王雪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情 景,紧张地拉了拉帅朗,想要阻止,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嘴快的帅朗早喊出来了。等人群稍有波动,他拉着王雪娜往人群里送,不料王雪娜没动,紧张地指指帅朗的身后,帅朗诧异地一回头,得,愣了……这回可没奏效,喊羊呢把狼招来了。

        一位身穿西装、挂着胸牌的管理员后面跟着一个保安,正站在俩人身后,瞪眼盯着俩人。

        王雪娜一下子傻眼了,紧张地看着帅朗,扰乱招聘秩序,不知道会不会有事?小姑娘一紧张,紧紧地挽着帅朗的手臂,生怕这货被保安带走痛殴一般。帅朗觉得右臂一紧,愕然地侧头看了王雪娜一眼,乐了……跟着侧过头来,抬眼看着那人高马大的保安和管理员,嘿嘿傻笑着……那管理员像是见了惯犯一般,一指帅朗训上了:“一听有人喊手机丢了,我估摸着就是你,就没点新鲜的啊……怎么,又失业了?”

        “啊,失业了,我找不着工作心急呀。”帅朗笑着回答道。不过看他这样,要急才见鬼呢。

        熟人?王雪娜虽有几分诧异,不知道帅朗怎么还认识人才市场的管理员,不过看这样子倒放心了。再看那位管理员,招招手,让保安离开了,一拍帅朗的肩膀警告着:“哎,别起哄啊,这么多人呢……我说小忽悠,你就不能好好找个工作安生干着,怎么隔三差五就见你来人才市场?上次招聘你来这儿才几个月?”

        “这不怨我呀,王哥,上次招聘的是给人卖羽绒服,现在羽绒服下季了,老板都收摊了,我怎么办?这刚过年,什么生意都是青黄不接,机会这么少,不抢怎么办呀?”帅朗一脸慎重地说。说的当然是谋职没错,插队有理了。

        “得……少跟我耍嘴皮子,这会儿就够头疼了,别再给添乱啊……”管理员一摆手打断他。懒得跟帅朗扯淡,或者是还有位女士在场,给帅朗留几分面子的意思,看了看这一对,没有过于苛责,也没多理会帅朗嬉皮笑脸孰无正色的应承,草草交代了几句,看着不远处又有一个展台过于拥挤,急忙奔上去维持秩序。帅朗再回头时,看见王雪娜大眼睛吧嗒吧嗒眨 着盯住自己,那双白皙的小手还挽着自己的右臂,或许是被人当依靠也能产生某种幸福感和满足感一般,帅朗很爷们儿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安慰着:“没事,别紧张呀,紧张什么?逮着我他也没治,这么多人他也顾不过来……嘿嘿……一会儿咱们照喊不误。”

        被帅朗不以为然的厚脸皮又一次逗乐了,一笑身子稍倾,王雪娜却发现俩人像情侣一般,自己还挽着这位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学长,触电似地松开了手,松开时还偷偷有点脸红地瞟了帅朗一眼,好在这人正挠着脑袋四下张望像在找什么空子钻,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王雪娜暗暗为自己的失态定了定心神,想想刚才管理员的话倒诧异上了,瞅了个空,用胳膊肘示意帅朗问着:“想什么呢?学长,刚才管理员怎么叫你忽悠?”

        “哦,那是爱称,我们这群季节性推销员都叫忽悠。现在季节不对,到销售高峰期,像我们这号忽悠都是抢手货。”帅朗醒过神来,一看王雪娜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像在审视什么似的,安慰着:“别急,刚才有点大意……一个法子不行咱们再想一个……对对,你等等啊,我去找个认识的管理员把胸牌借来直接送你到前台得了……”

        帅朗再看不远处管理员胸前那胸牌,灵光一现,又出新招要扮管理员了,刚一转身,却觉得人被拽了一下,一回头,小学妹拉了自己的包一下,有点羞赧地笑道:“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没事,不麻烦。”帅朗拍拍胸脯,估计就是麻烦也不在乎。

        “真的不用了,总不能咱们一上午一直作弊吧?就剩两份了,我自己来行么?”王雪娜扬了扬手里的简历,像是征询意见一般,话很委婉,表情很纯真,像妹妹哀求哥哥个小事、生怕对方不同意一般,那种口吻真让人不忍心拒绝。

        帅朗的眼睛睁大了一圈,发现对方确实不是违心的客气话,干脆地说:“好,听你的,什么都要有第一次,别人还真靠不住,最终还得靠你自己……”

        对于这位小学妹不十分依赖的表现,也让帅朗很意外,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王雪娜像得到了一种莫大的认可一般,昂首挺胸努力给自己 增加了几分自信,回头对帅朗嫣然一笑,排到了人群之后。是啊,其实经历过后,也不过如此而已,更何况那位学长还在不远处不时地竖着大拇指给她鼓励的眼神呢。

        渐渐的,再听不到学长那淳厚的中州话,个子矮埋没在人群里的王雪娜这回真切地感受到了同宿舍姐妹说的那种人像沙丁鱼一样被挤的恐怖滋味了。往下看全是脚,往上看全是高高扬着简历的手,往左往右看全是挤搡着的人,在挨了若干脚、磕碰了不知道多少下、胳膊发胀腿发酸之后,终于第一次凭着自己站到了招聘台前。这时候的王雪娜,被挤得连害羞和紧张都忘了,她递着简历,很流利地报出了毕业院校、专业,而且感觉招聘方并没有那么苛刻,粗粗一看简历,问了几句能不能吃苦、怕不怕加班的话,随即草草地看了几眼人,直接说了句等候面试时间通知,接着就喊下一位了。

        简短,不过挺让王雪娜高兴,她又努力挤搡着出了人群,揉揉有点发酸的腿和胳膊,细细斟酌着这家招聘单位的话,似乎“等候面试通知”和“等候面试时间通知”,两句话的暗示完全不同,她正要把这个很好的消息告诉领了自己一上午的学长时,不料找不着人了,左顾右盼了一大会儿,半天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咦?人呢?

        嘈乱、闷热、挤搡……在这个因为人多而空气流通不畅的空间里,瞬间的欣喜被猝来的失落取代了。王雪娜几次不经意地回头,心里都存着一丝期待,期待在回头的时候看到那张刚刚熟悉的面孔和闪着狡黠的眼睛,不过几次回头看到的都是陌生人,现在她倒发现那位学长的与众不同了,在他脸上看不到担忧和紧张,感觉这种艰难的环境好像对他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几次极目搜寻都没有发现人之后,无奈之下,王雪娜靠到了甬道铝合板竖着的墙边。这位学长和身边油嘴滑舌献殷勤的同学没啥两样,只不过忙碌了这么一上午,看得出人家真心实意在帮自己,而自己却连应该说的谢谢都没有认真说一句,刚刚自己从容站到招聘前的那份喜悦,原本想和 他一起分享的,此时人不见了,让王雪娜的心境从欣喜到失落好不懊丧。一懊丧,身上的感觉明显强烈了,腿发酸、小腿肚子发胀、胳膊有点疼,出了一身汗还没落下去,全是刚才给挤的。

        又过了几分钟,闷热的环境让王雪娜觉得心里更加烦躁了……消失了!?就这么消失了?我甚至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来得及问……王雪娜揉着胳膊,像失群的孤单小鹿,依然傻傻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着那位好心学长的出现……

        出门在外,碰上好心帮你的人,这种概率有多大?

        别乐观啊,概率不会很大,和中五百万大奖的概率几乎相等。

        不过也别悲观,真善美虽然濒临绝迹,但并不是完全绝迹了。

        最起码在王雪娜的心里没有绝迹,最起码今天她觉得在人才市场碰到的这位学长就是个好人,可好人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失之交臂呢?

        他去哪儿了?觉得我能行了,我走出第一步了,帮完我了,然后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或者他还要忙自己的事,好像听他说也失业了……这么出色的一位学长、校友,怎么也会失业?难道现在的就业形势比报纸上危言耸听得还严峻?

        边揉着腿和胳膊,王雪娜边用最纯最善的心思来揣度帮过自己的那位学长。准确地说,从招聘台前挤出人群的时间并不长,只是王雪娜觉得漫长而已。

        这一段貌似漫长的时间里,王雪娜一直心有慌乱地不时用目光搜寻,每一次失望都让心里的懊丧深了几分,而就在她弯着腰揉着腿,已经很失望的时候,眼前……有一只手直接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差那么一点点就触到了鼻尖,手上赫然是一盒冰激凌,浅黄色的盒子,盒子上沾着细细的水珠,是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这么燥热的环境,即便看一眼也让心里顿时感觉到丝丝凉意。

        王雪娜一惊,讶色地抬头,霎时间嫣然一笑,笑得很灿烂……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学长又回来了,一只手给自己递着冰激凌,一只手拿着根老冰棍,很不顾风度地滋滋溜溜吸吮着,依然是那么狡黠地嘿嘿一 笑,示意了一下:“快吃呀,傻看什么?”

        王雪娜笑了,感觉很多话涌到了喉咙,却欲言又止,只化作了一个动作,接过了那盒冰激凌,很感激地笑了笑,掀开盖子,木制的小勺,她轻挹了一片,保持着风度地放到嘴里轻呷着,凉丝丝的甜意和舒爽感觉把刚才心里的不快立时驱赶得无影无踪。

        传说人与人之间有四大感动,分别是冬天送棉袄、夏天送冰糕、迷途中给航标加上黑暗里点灯泡,帅朗这一上午独占其二了,到底是博得了学妹好多次嫣然一笑。面对面站着的工夫,一个吮冰棍一个吃冰激凌,俩人甭提多傻乐呵了。被过往行人连碰了几下,半天帅朗才反应过来俩人身处的环境,他指指门厅之外,边走边随意问着:“走吧,快中午了,刚才怎么样?”

        王雪娜很默契地在他身边跟着,简历投完了,这地方谁都不愿意待,最好马上到外面透透气去。边走王雪娜边高兴地说着刚才招聘的过程,着重强调了“面试通知”和“面试时间通知”的不同,说得兴高采烈,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不料一听这话,帅朗吮着冰棍摇摇头,又是一番过来人的口吻教导上了:“不是我打击你啊,我刚见你时,你是盲目悲观,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儿着手。这会儿嘛,又是盲目乐观,就刚才你递简历的嘉和连锁超市,那是批量要廉价劳动力的,只要敢递简历,人不是太砢碜都能去……那活一天得让你站七八个小时,日薪顶多一百,而且别指望劳动法保护你啊,休息请假都没工资,丢了东西都得你赔,这还不带老板瞅你不顺眼,巧立名目扣你点血汗钱,最终能领到手里的也是少得可怜,你能受得了吗?”

        边说边审视着身侧的小学妹,只见她正矜持地舔着小木勺,动作很悦目,露着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如果不是脸上那几颗未出尽的痘痘,这张精致、小巧、玲珑的脸配着脑后那条大辫子就更完美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有些矮,以帅朗犀利的眼光审视,这妞的身高应该不足一米六,矮自己半个脑袋。

        不过帅朗马上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哥长得也不高,配这么位小巧玲珑的妞岂不是天作之合!?

        没有发现帅朗正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审视着自己,王雪娜笑了笑,对于帅朗的危言耸听不在意地说:“你不都说了,总要有第一次的嘛,再说离毕业招聘还有一段时间,正好出来锻炼锻炼,实践一下,反正也没准备长期干。”

        “哦,那倒是……”帅朗收回了目光,回头看看依然人声鼎沸的人才市场,指了指二楼,介绍着:“咱们身处这一层都是廉价工需求的招聘,上面就是高级人才、专业人才招聘了,薪水高,条件也苛刻,最起码专业对口,毕业时间不低于两年,而且像你这号学市场管理的,他们还得看你的具体业绩和工作经验,什么时候你混到那份上,差不多就是白领了……你要是不考公务员也不进国企,基本就得常来这儿混,眼睛擦亮点,现在招聘单位忽悠人,忽悠得厉害,而且最愿意忽悠刚毕业的大学生给他们白干活……像今天你投的简历,一准有好几家给你面试通知,注意啊,凡要求你交报名费、服装费、培训费、资料费的,不管什么费,一律归类于骗子,别理他们,现在就靠这个赚钱的黑公司不在少数……对了,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什么事你找我。你手机号多少,我给你拨过去……”

        他们边走边说着,出了人才市场大门,扑面来的清新空气让人精神一振,帅朗很自然地说到了这个关节上,虽然说的是事实,不过把自己的最终用心隐藏在了里边,真正的动机当然就是最后那一句话了。说着他很自然地摸出了手机作势拨号,而眨巴着眼睛听着的王雪娜也很自然地说了号码:“139……”

        哟,不露声色,水到渠成,号码到手,帅朗正色中掩饰着自己的得意。

        稍顷,悦耳的铃声响起,却见王雪娜把胸前的挂绳从纽扣之后抽出来,敢情那沟里塞着手机呢,帅朗看着,揣度着那里玲珑的大小、深浅,现在却不敢稍露淫邪之色了。王雪娜摁了拒绝键保存着号码,一摁键这才疑惑地抬头问道:“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呢?”

        “帅朗……帅哥的帅……单字朗,俊朗的朗……”

        帅朗神气了,抿着嘴一脸得意,把自己名字报了出来,就这名字,就这介绍,和本人名不副实得这么厉害,绝对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果不其然, 王雪娜诧异了一下,看着既不帅气也不俊朗的学长咬冰棍的德性,眉眼绽笑,忍着笑输着这个既帅且朗的名字,输完了,把手机又塞回了衬衣里,却发现帅朗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角挂着颗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冰棍化了,还是馋涎欲滴了。顺着他的目光方向低眼看了看自己很不出众的胸部,王雪娜略略有点脸红和不悦,手掩了掩,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哦……你用iPhone啊?”帅朗大惊小怪地问道。

        王雪娜瞬间理解了帅朗眼里的诧异,这么贵的手机出现在穷学生的手上当然有点不合时宜,她笑了笑害羞地说:“山寨高仿的。”

        “哦……这样啊,出门在外,别用太好的手机,招贼呢……”

        帅朗咬着冰棍说着,把最后一块咯噔咬掉了,一扔冰棍把子,抬步在前面走着,王雪娜抿着嘴浅笑着,不几步的工夫又成了并肩而行,很快离开了熙攘的人才市场。不远处就是公共汽车候车亭,走了半晌,帅朗猛地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走错了方向,他是跟着王雪娜的脚步在走,这才惊醒了。帅朗几次挠着脑袋想说请吃饭什么的话,却没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今儿刚认识,万一被人拒绝的话,那可就没后话了……直到候车亭前,他鼓足勇气想说话时:“我……”刚说了一个字,面对小学妹那清纯的眼睛,下文又给憋回去了,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我……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公交车就几站路,这儿离中大不远。”王雪娜笑着摇摇头,暗道着,这位学长好像脸皮并不是一味地厚。

        “那个……本来我想请你吃饭的,不过好像刚认识不合适……要不咱们吃了饭再回去……”帅朗笑了笑,委婉地表达着,生怕引起她的反感。

        王雪娜倒落落大方,笑了笑回道:“本来应该我请你的,不过今天我约了我们同宿舍的姐妹,她们等着我汇报今天的结果呢……这样吧,改天我请你……谢谢你的冰激凌,真好吃。”

        王雪娜浅笑着示意了一下手上还未吃完的冰激凌,虽是婉拒,不过让人一点反感也没有,帅朗点点头:“嗯,没问题,那我等你啊……”

        这当会儿,暖洋洋的阳光下,空阔的大街上,离开了那个嘈杂的环 境,反而让帅朗觉得无法施展了,俩人都有点讷言,毕竟刚刚相识,彼此间相知太少,只是无关痛痒地问了几句学校里的事,还没说几句,那不长眼的公共汽车倒哗哗开来了,帅朗不迭地送王雪娜上车,人进了车里,在车窗上看着小学妹很欣悦地招手再见,最后定格的影像还是一份清纯、矜持和灿烂的笑容。

        人走了,阳光晒着傻傻的帅朗,招着手僵在空中,目视着公共汽车在中州大道上越行越远,半晌才从那个笑容中清醒过来,舌头舔得嘴唇啧啧有声。他摸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回忆着这位小学妹的一颦一笑,实在有点置疑,就自己对女人胸大臀肥的审美眼光,怎么就会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学妹吸引住了呢?

        大辫子、小痘痘,楚楚可怜的单薄身子和青涩的甜笑,让走了几步的帅朗又停下脚步,歪头侧脑,几分白痴相,拇指都伸进嘴里咬上了,轻咬了半天估计在回味今儿的邂逅……咦?这很像初恋那种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感觉呀!

        “对,就是这感觉,看着人比嚼根老冰棍还清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主儿?她会不会约我呢,要主动约我,那没准儿有戏……要不约的话,我主动约她,她会不会出来呢?”

        帅朗的眼睛一亮,终于找到自己发花痴的根源所在,瞬间又想了几个开展泡妞下一步工作的可能性,不过马上又多了几个问题,毕竟自己属于缺才加缺财,长相不太帅的劳苦大众一类,想正正经经泡个妞还是蛮有难度的。一想一难,顾不上咬手指发花痴了,摸了摸腮帮,难;又拍拍腿,还是难;……一拍到这儿,拍到了随身的包上,更难的事来了,什么呢?就见帅朗一掀包摸到了厚厚的一摞简历,一下子从绮念掉回现实里了。他立马撒丫子往人才市场里跑,边跑边骂自己:

        “娘的,光顾想妞了,却把自己的正事给忘了……咱这一大半简历还没投出去呢,再找不着事干得吃老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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