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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中的玛丽恩

        奥连特岬角是长岛北岔的尖端,外观确实非常有岬角的样子:此地乃岛屿的尽头,陆地逐渐消失,由于盐分的腐蚀和海风的侵袭,植被稀疏,海滩沙质粗粝,夹杂着贝壳和碎石。1958年6月的那天,玛丽恩·科尔在这里等候从新伦敦市码头乘轮渡横跨长岛湾过来的埃迪·奥哈尔。潮位很低,玛丽恩漠然注视着退潮后暴露出来的轮渡码头墩台:高潮位线以下的地方是湿的,上面是干的。盘旋在空旷的码头上空,海鸥正在演出一曲嘈杂的大合唱,随后顺风低飞,掠过波涛潋滟、随着日光强弱变换颜色的海面——从蓝灰到青绿,从青绿再到蓝灰。轮渡一直没有出现。

        码头附近停了十多辆车,鉴于太阳不怎么愿意露脸,又刮的是东北风,大多数司机都坐在车里等轮渡。起初,玛丽恩站在她的车外面,倚着前挡泥板,后来直接坐到挡泥板上,把1958年埃克塞特年鉴摊放在引擎盖上。玛丽恩正是在奥连特岬角(趴在她的车头上)第一次认真端详埃迪·奥哈尔的近照的。

        玛丽恩自己不愿迟到,也反感别人迟到,她把车停在等待轮渡的队伍的最前面。停车场里,汽车排起的队伍比外面还长,打算搭轮渡回新伦敦的人都在那儿等着。玛丽恩对他们视若无睹,她很少在公共场合盯着别人看,也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

        可每个人都在看她,而且想不看她都难。在奥连特岬角等人的这一天,玛丽恩·科尔三十九岁,但看着像二十九岁,甚至更年轻一点儿。她坐在挡泥板上对抗狂野不羁的东北风,努力把车头上埃克塞特年鉴翻飞的册页压住,她的双腿漂亮修长,但大部分都被款式普通的米色围带裙包住了,不过这条裙子倒是格外合身——穿在她身上堪称完美。

        她上身是一件超大号的白t恤,下摆塞在裙子里,t恤外面套了一件羊绒开襟毛衣,纽扣敞开,颜色是某一类贝壳的内壁呈现的那种淡粉色——这种粉色贝壳更常见于异国的热带海岸,在长岛的海滩上比较稀少。

        微风逐渐变强,她裹紧没系扣子的毛衣,t恤很松垮,但她伸出一条胳膊横在乳房下面,拢住身上的衣服。她的腰身修长,丰满的胸部圆润自然,线条优美,及肩的波浪卷发映着阳光,颜色时而琥珀,时而蜜黄,微微晒黑的皮肤光泽焕发。整个人几乎毫无瑕疵。

        然而,如果细看,你会发现她一只眼睛有点不对劲。她的脸庞和深蓝色的眼睛都是杏仁形状的,右眼的蓝色虹膜上缀着一块黄灿灿的六边形斑点,仿佛一块钻石的碎屑或是冰粒掉进了眼睛里,永远反射着金黄的阳光。在特定的光线下,或者碰对了角度,这块黄色的斑点会把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绿色。她的嘴型优美,无可挑剔,可微笑起来反而显得相当悲伤——五年来,很少有人见过她笑。

        玛丽恩皱着眉头在年鉴里翻找埃迪·奥哈尔的近照。一年前,埃迪还是远足俱乐部的成员,可现在不是了。去年他还很喜欢低年级辩论社,今年就退出了,他也没有加入校辩论队——六个男孩组成的精英圈子。他放弃户外运动和辩论了吗?她想。(她的两个儿子也对各种校园社团不感兴趣。)

        这时,她找到了埃迪:夹在一群狂妄自大的男孩——埃克塞特的文学杂志的编辑和主要撰稿人——中间,明显不合群。他站在中间一排的最边上,像是照相时来迟了,却要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直到快门按下前最后一秒才走进队伍。合影中的其他人都在镜头前装模作样,刻意展现,埃迪却径直盯着相机。和1957年的年鉴照片一样,不苟言笑的神情和出挑的长相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

        至于所谓的“文学”气质,恐怕只能从他深色的衬衫和颜色更深的领带上找到一星半点,从款式来看,他的衬衫一般不适合搭配领带。(玛丽恩记得托马斯也喜欢随心所欲地搭配衣服,蒂莫西——要么因为年纪小,要么由于保守,或是两个原因都有——却不喜欢这样的穿衣风格。)想象着可能刊登什么样的内容,玛丽恩感到很沮丧,因为她觉得里面八成是一些晦涩难懂的诗作和蹩脚的自传体成长故事——好比典型的中小学作文《记暑假里的一件事》裹上了“文艺”的包装纸。她相信,这个年龄的男孩应该更喜欢运动。(托马斯和蒂莫西的唯一爱好就是运动。)

        阴沉多风的天气让玛丽恩忽然打起寒战,但也可能是另有原因让她不寒而栗。她合起1958年埃克塞特年鉴,钻进车里,接着又打开它,搁在方向盘上。那些捕捉到她上车动作的男人都朝她的臀部行注目礼——实在情不自禁。

        说到运动,埃迪·奥哈尔仍在跑步——只是跑步。从越野跑预备队和田径预备队的两张合影中都可以看出,他的肌肉比一年前又发达了不少。他为什么选择跑步?玛丽恩想。(她的儿子们喜欢足球和冰球,春天时,托马斯会玩袋棍球,蒂莫西打网球。他们两个都不喜欢特德最喜欢的运动——壁球,特德只会打打壁球。)

        如果埃迪·奥哈尔没能从预备队升入校队——越野队还是田径队姑且不论——说明他跑得不是很快,或者不够努力。可是不管埃迪跑得究竟有多快、跑起来拼不拼命,玛丽恩已经再次不自觉地伸出食指,在他裸露的肩膀上描画起来。她的粉色指甲油带磨砂效果,与泛银光的粉色唇膏相得益彰。1958年夏天,玛丽恩·科尔很可能是全世界活着的女人里面最美的一个。

        而且,说真的,她描画埃迪肩膀的动作并不掺杂任何色情意味。到这时为止,只有她的丈夫怀疑她对埃迪这个年龄段的男性的沉迷可能发展成实在的性行为。特德非常相信自己在性方面的直觉,玛丽恩在这方面却非常不自信。

        许多忠贞的妻子都会忍耐——甚至接受——丈夫搞婚外情,玛丽恩之所以容忍特德,是因为她看出丈夫根本不把众多出轨对象放在心上,如果真的出现了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玛丽恩或许会考虑甩了他。然而特德从来不曾薄待过她,尤其是在托马斯和蒂莫西去世之后,他依旧对她态度温柔。毕竟,除了他,又有谁能充分理解和尊重她那永远摆脱不掉的伤痛呢?

        然而,现在她和特德之间出现了可怕的不平等,连四岁的露丝都察觉到,她的母亲比父亲更悲伤。玛丽恩也不指望能消除另一项不平等:比起她这个母亲,特德在给露丝做父亲方面更尽职,而过去照顾两个儿子的时候,她是更尽职的那个!后来,玛丽恩几乎因为特德比她更善于消化悲伤而恨他,但她只能猜测,特德是否会由于体验不到她那么多的悲伤而对她产生恨意。

        玛丽恩相信,他们生下露丝是个错误。露丝成长的每个阶段都会让他们想起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童年。兄弟俩小的时候,科尔夫妇从来不需要给他们请保姆,玛丽恩那时是全职母亲,可现在他们几乎不停地给露丝换保姆——虽然特德比玛丽恩更愿意与露丝相处,但日常照顾小孩的重任他无力承担。而玛丽恩尽管也做不好,但她至少明白需要专门找人来负责这件事。

        1958年夏天,玛丽恩已经成为最让特德心烦的原因。托马斯和蒂莫西去世五年后,玛丽恩认为,她给特德带来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儿子的死。她还担心自己恐怕做不到一直不爱女儿。她的想法是,如果我允许自己爱露丝,要是她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她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孩子的打击了。

        特德最近告诉她,他想夏天时“尝试分居”——只是为了看看两人分开过能不能改善心情。多年以前,儿子还没去世时,她就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和特德离婚,可现在他竟然主动提出一拍两散!如果他们在托马斯和蒂莫西活着的时候就离了婚,孩子的归属绝对不成问题:当然会归她——他们是她的,必然选择母亲,而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特德连抗议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现在……玛丽恩不知所措。她有时连和露丝说话都受不了,这孩子肯定愿意跟着父亲。

        所以就这样定下了吗?她想。剩下的都归他:房子——她虽然对房子有感情,但是不想要;露丝——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爱这个孩子。她只能带儿子们走。特德可以保留他对托马斯和蒂莫西的回忆,而我要带走他们的所有照片,玛丽恩暗自决定。

        轮渡的汽笛声吓了她一跳,仍旧在埃迪·奥哈尔的身形上流连的食指猛然戳在年鉴上,指甲折断,血流出来。她发现那片指甲已经在埃迪肩膀部位的相纸上剜出一道凹痕,一小滴血溅在纸面,她把手指举到嘴边蘸了点口水,擦掉血迹。这时,她才猛然想到,特德雇用埃迪的条件是必须有驾照,而且,在告诉她“尝试分居”之前,他就把埃迪的工作安排好了。

        汽笛再度响起,无比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向她宣布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特德其实早就盘算着离开她了!玛丽恩吃惊地发现,尽管知道特德不忠,她却丝毫不觉得愤怒,她甚至不能肯定,如果对他恨到一定程度,是否就能说明她爱过他。是不是自从托马斯和蒂莫西死后,对她而言,人生中的一切都停止了,或者说改变了?直到现在,她还以为特德仍旧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可他却是率先提出分开的人,不是吗?

        她打开车门走出去,仔细观看走下轮渡的乘客,五年来,她的悲伤分毫未减,头脑却比以往清晰许多。她会让特德走——甚至也同意女儿跟他走。她要在特德有机会离开自己之前先离开他。玛丽恩踏上轮渡码头,心里想着:除了那些照片,别的我什么都不要。对一个刚刚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女人来说,她的步伐却出奇地稳当,而且,看到她的人都会觉得她的神情格外平静。

        第一个从轮渡上开车下来的那家伙绝对是傻瓜: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朝自己走来,他竟然慌不择路,偏离码头,把车开到了遍布砾石的沙滩上,结果在那里卡了一个多小时,但即使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也无法把视线从玛丽恩身上移开。玛丽恩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小意外,只是缓慢地径自朝前走。

        在自己的余生中,埃迪·奥哈尔开始相信命运,毕竟,当他踏上海岸的那一刻,首先见到的就是等候中的玛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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