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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五阴手

        前文沈鸿、姜飞去往龙亭寻独手丐席泗赴约,不料途遇墨蝴蝶吴章、勇金刚陶三奎和王老虎三个贼党暗中跟来。姜飞看出不妙,引了沈鸿上下绕越,掩到庙后树林之中,久候独手丐不至,贼党又在外面搜寻,心正愁急,忽听林外守望的幼童惊呼,方料不妙,陶、王二贼忽然赶到,想要行凶,夺银伤人。幸而姜飞灵巧机智,又练过三年苦功,解数虽然不会,内家功夫已有根底,身轻力大,手坚如钢,因未和人动手试过,自己却不知道,恐伤沈鸿,一时情急,穿林而逃,想将二贼引开。等到陶、王二贼随后追来,仗着身快手快,地理甚熟,掩向树后,由暗影中突然纵起,两拳一脚先将王老虎打倒在地,又乘敌人情虚,冷不防飞身一掌,将陶贼右腕斫伤。陶三奎虽是惯贼大盗,颇有武功,偏为姜飞先声所夺,不知深浅,反被闹个手忙脚乱,怒火头上刚将身边铁莲子发出,不料沈鸿在旁,看出敌人要发暗器,忙将手中一锭银子当暗器发出,陶贼手被打中,自然没了准头。另一面姜飞正在追敌,因知贼党厉害,得胜由于侥幸,并非真有本领,外面还有一个墨蝴蝶更是厉害,也是情虚着急,恨不能一下便将那贼打倒,脚底跑得飞快,追得正急,前面敌人倏地回身,把手一扬,心方一动,就这双方同时发动、时机瞬息之际,忽听哈哈一笑,跟着呼的一声,敌人所发两点寒星忽然中途一折,往斜刺里飞落,同时一条黑影横飞过来,一把便将姜飞抄起,纵向一旁。沈鸿看出来人正是连日苦寻未见的独手丐席泗,心方惊喜;另一面陶贼双手受伤,又见强敌飞落,唷呀一声转身就逃。沈鸿还未看清,耳听姜飞急喊“师父”,面前人影一阵急风已由身前飘过。再看席泗已落在陶贼面前,又是一声哈哈,陶贼似知厉害,急喊得一声“四太爷饶命!”人已跪伏在地。席泗手刚一伸,陶贼便杀猪也似哭喊起来。席泗骂得一声“狗贼”,手再一点便没了声息,单手一把抓起,拎将起来,将二贼放在一起,转身便走。

        姜、沈二人忙急赶上,口喊“师父”,未及行礼,席泗回顾笑说:“你们不要忙,我把那一个狗贼抓来再说。”话未说完,周家两小兄弟忽然急匆匆跑进,两下差不多撞个满怀。席泗停步问道:“那狗强盗逃走了么?”大的一个答道:“你刚将他点倒,放在殿台下面,刚一转身,庙场卖膏药的刑二忽由树林旁边跑出,怕他打我没有敢喊。幸而先并不知解法,连拍带捏了好几处,人都未动。后听低声说了几句,狗强盗也未开口,不知怎的竟会被他解了穴道,便同逃走。狗贼好似痛极,还叫了半声,被刑二将嘴按住,逃得甚急。因四太爷方才不许开口惊动外人,没有喊你。等我赶到下面,我兄弟正由前面赶来,他说并未遇见有人逃过,这条路无人往来,这好月亮,眼前的事竟未看见,真个奇怪。”姜飞惊道:“那卖膏药的和庙中和尚是一党,再加上一个墨蝴蝶,莫要走漏师父机密,我们快追他回来!”席泗笑道:“庙前人多,如何下手?二贼知我厉害。决不敢在此停留。也是我一时大意,只知贼党共有三人,没想到平日假作卖拳、实是黑贼的刑、与秃驴法光是一党,今夜三贼也与相识,方才三贼尾随你们,曾往秃驴殿房中去了一次,照此情势,三贼尾随想害你们,秃驴必已知道,只不知我会在此。也许刑二想要分肥,又料你两弟兄有点来历,掩在一旁偷看,见狗贼被我点倒,赶进林内乘机下手。我因淫贼墨蝴蝶作恶太多,想多给他吃一点苦头,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此。又恐你们吃亏,并想试试你们胆力,随便把狗贼气穴闭住,未点死穴,放在台下暗影之中,匆匆赶来,一时大意,被他同党救走。此时还有二贼不曾打发,秃驴想已得信,再往追贼难免生出枝节。好在我既安心除这狗贼,不怕他逃上天去,无须忙此一时。开封城内就有几个阉党,均是废物。秃驴知我的来历,决不敢当时发难,甚或先自避开都在意中。前往通风的人不等赶到,我们已早走开。我先发落这两个狗强盗再打主意罢。”

        这时陶贼已被点了哑穴,王贼想挣起逃走,见此情势,认出来人正是绿林中闻名丧胆的那位魔头,知其心狠手辣,疾恶如仇,乖乖听命或者保得残生,哪里还敢再存逃念,战兢兢爬起,蹲在陶贼身旁,低声警告,说这位太岁的厉害,并且软硬不吃,任你千言万语,他有一定之规,最好听凭发落,词色恭顺到底好些。否则,过于胆小怕死,没有骨头,固招四太爷生气,白吃苦头;稍微嘴硬,处置更是厉害,叫你哭笑不得,死活都难。正在心惊肉跳,愁颜相对,悔恨无及,忽听说要发落,王老虎忙即壮着胆子起身走过,颤声说道:“四大爷莫要生气,我们自知罪恶深重,犯在你老人家手中,能放我一条狗命自是感激万分。否则也请先将我那朋友陶三奎解开,任凭发落,只请手下留情,该死该活赏我们一个痛快。”席泗这次和沈、姜二人见面,直似换了一人,神态既极从容,词色尤为文静。本来面有笑容,见王老虎走过,将一双炯炯有光的英目注定王贼面上,一言不发。听完停了停,忽然笑骂道:“你这狗强盗倒会打算,知道我软硬不吃的脾气,又最恨那平日穷凶极恶,一旦被擒打败,便摇尾缩头、贪生怕死那样没骨头的狗种,想假充光棍,于中取巧,显得你力竭势穷,便自认命,决不含糊,也不和疯狗一样满嘴狂喷乱咬,一个投了我的脾胃便可从轻发落,日后再去为恶,还显得你是光棍,栽倒在我手中也不算丢人;却没想到你这狗贼欺软怕硬,经不起风浪,平日何等凶恶,此时知我厉害,心胆早寒,明知逃走不脱,出于无奈,口气仿佛软中带硬,不是脓包,实则声音都抖。我最恨这样无耻败类,比那真脓包还要可恶。你方才说光棍眼里不染沙子,也不想我怎会吃你这一套!”话未说完,王老虎已吓得浑身乱抖,由不得矮了半截。

        席泗见他跪倒,似更有气,两条长眉往上一飞,两目精光外射,哈哈笑道:“我果然看得不差,想活容易,你方才自称罪恶深重,你且照实说出,只有一线之路可以宽容决不杀你。”王老虎自知平日杀人劫财造孽太多,哪里还敢开口,跪在地下一路叩头,哪里回得出一句话来。姜飞想起他方才可恶,扬手就是一掌,打得顺口流血,握着半边痛脸,直呼“小爷饶命!”席泗便令姜飞将陶贼拖来。姜飞依言拖到,席泗先将穴道解开,使其自供罪恶;否则用五阴手点他重穴,叫他受尽罪孽,死活都难。二贼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心胆皆寒,没奈何只得备将平日奸淫杀抢种种恶迹说了出来。席泗笑指王老虎道:“我只知你杀人抢劫许多可恶,陶贼动辄杀人全家,好些良家妇女都是先好后杀,死有余辜,还不知他以前又做过捕快,如今积了许多造孽钱,在家做恶霸,已该万死,每年还要出来做上几次强盗,又与阉党勾结,鱼肉良民,无恶不作。今日犯在我手内,就这样死法未免便宜了他,我照例每次动手只诛首恶,一则他比你还要该死,二则我不愿留下死尸连累旁人。你虽万恶,偶然还能送点贼赃分与穷人,有这样一个替死鬼在前面,大大便宜了你,再想做强盗出去害人虽然无望,三五年的狗命总可保全,落个全尸回去。但我向不轻放恶人,必须代我办一点事,你愿意么?”王老虎知他下手必辣,听口气自己已可保全,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望外,连声应诺。席泗笑道:“此事容易,我因陶贼淫凶万恶,想替那许多苦主冤魂出口恶气,叫他死前多受上几天活罪,就便保一全尸,不使官差看出,免得连累好人。少时将他点了重穴,必须由你背他上路,雇一车轿送他到家;我再将你真气点破,由明日起你便一天弱似一天,终身不能用力。如其改恶归善,只要心平气和,也许多活两年。否则休说与人动武,稍微发怒便要早死。”

        话未说完,陶三奎久在绿林,比王老虎还要明白,深知敌人厉害,先知恶名久播,无法求生,只想求个痛快,不料敌人这等疾恶,情知那五阴手的厉害,一经点了重穴,六脉全乖,身软如棉,人便疯瘫,休说手打,便是一张纸头拂在身上也是奇痛钻心,胜如刀割;并且声音已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是武当、昆仑两派对付敌人最厉害的手法,不是对方万恶滔天从不妄用。死期长短全凭下手人功力深浅。最厉害的使敌人受尽七日夜工夫的苦痛,方始狂喷黑血而亡。想起近年业有良田万亩,妻妾成群,何等享受,好端端静极思动,妄想勾结阉党谋个官做,又不舍得先垫本钱,遇上机会照样还是明抢暗偷。如非贪心太盛,大小不拘,遇上机会决不放过,凭自己的家财,像两小狗所带这点有数银子怎会放在心上?做梦也未想到恶贯满盈,为这有限几十两银子送命,还遭惨死,越想越不值。方才如非被小狗将手打伤,或者也能逃走,今已无望,不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假装胆寒手战,暗将力气运足,双足蹬地,突然纵起,冷不防照准姜飞一头撞去。本意暗算泄恨,死前试他一下,不问成功与否,人一落地便往侧面石笋上撞个脑浆迸裂,省得受那活罪,不料身刚一挺,耳听哈哈一笑,暗道不好,已被席泗夹背心一把抓住,宛如中了一把钢钩,其痛彻骨。刚惨号得半声,猛又觉腰隙间软骨微麻,人便不能言动。席泗随手将他放在王老虎肩上,令其捧住,笑道:“我近年不为已甚,虽恨此贼淫凶,强盗之外兼充恶霸,阉党,恨他不过,毕竟这类手法太惨,还在举棋不定。贼巢又远,更恐识窍的贼党中途解救又去害人。只有点他重穴才可无事。正在盘算,不料他会自作自受。我这两个徒儿均未成年,人又善良,你们素不相识,共总只有几十两银子在身边,不是什么豪绅富商。方才听你二人途中商计,你不过想将银子抢去便罢,他因吴贼说这银子乃他得而复失之物,料定家中还有,不特要逼人家全数献出,还要全数杀死,为吴贼出气。这等凶恶已无人性,此时死在临头,还敢当我行凶,平日随意残杀惨无人道可想而知,不给他多受一点罪孽情理难容。先想叫他上路之时再受活罪,给你省一点力,但我此法久已未用,还须费事,贼秃驴通风约人又将到来,好些顾虑,这样再好也没有,我已点了他的重穴,休说被人挤撞,你背在身上稍一走动他便痛苦难当。此贼便是恶人榜样,我现将你真气破去,以后无法为恶。如见同类贼党,可将今日之事告知,劝他们早日回头,免遭恶报,你背了他走罢。”

        王老虎早已心寒胆颤,痛悔前非,一面答应,忍不住痛哭起来。席泗把脸一沉道:“你见以后不能做贼伤心么?”王老虎哭道:“小人虽是强盗,当初原是出于不得已,不过性情太暴,杀了几条人命,有时想起也颇后悔,早想洗手改行,只为手头大松,好交朋友,接济苦人无什余财,迁延至今。这两弟兄事前不知是你徒弟,因和吴章交厚,听了一面之词,意欲代他出气,就便分点银子化用。曾劝陶三哥专抢银子,不杀他们,免留死尸连累别人,虽非有什好心,并无杀人之念。如今悔恨无及,活在世上成了废物,以后不能做贼,我又是个穷汉,转不如死了痛快,但我自己不能下手,四太爷可否算好日期,点我穴道,只不要用五阴手多受罪孽,我将陶三哥送到家中,能够到日无疾而终就感激了。”席泗注目静听,略一寻思,笑道:“你以后不能用力,无法谋生,果然死了的好。如今给你三个月期限,由你将人送到,安排好了后事,到时无疾而终也可。但我所说必须办到,三月之内力气还在,你如违背我所说,或者为恶,被我寻去,你这狗贼罪孽比他所受更大,莫怪我狠。”王老虎连声谢诺。席泗因见陶贼被王老虎用手由后托住,前身搭在肩上,头上正冒冷汗,二目凶光乱转,又教了一套话:“有人如问,你推生了急病,连夜雇车送他回去。并说陶贼财产妻妾均是偷盗霸占而来,照他所说并无子女。别的恶事你不许再做,陶贼死后却可代为做主,将他抢来的妻妾给资遣散,所有田财分与贫农穷人。如办得好,也许多活两月,到时我自前往寻你。”王老虎听出似有生机,心方一喜,忽听喝道:“话已说完,还不快走!”跟着,便觉背脊上软筋扭了一下,酸痛难忍,几乎叫出声来,料知点了奇怪穴道,大约还有三月寿命,只不知日后往寻是何用意,心乱如麻,只得谢别,背了陶贼走去。

        姜飞等人走远,笑问:“师父为何轻饶了他?日后寻他作什?莫非这样恶人还想救他么?”席泗道:“小娃儿家晓得什么!我们耽搁虽然不久,秃驴必已喊人,我师徒一走了事,周家两小弟兄却不可被其看出,好在方才没有与贼对面,我已另托了人,只不同路便可无害。此地不宜再停,分路走罢。”随令周家两小弟兄带了所余酒食由树林后绕往前面,自带沈、姜二人径由龙亭后面土坡沿着林间曲折小径直奔城墙之下,令姜飞伏在肩上,单臂夹着沈鸿越城而过。姜飞方说:“师父,我和大哥的包裹银两还在祠堂里面呢。”席泗笑道:“还用你说,方才我见三贼跟在你们身后,便料事完不能回去。恰巧遇见一位同伴,已托他前往代替,好在看祠堂的老头和周云瑞是弟兄,去的人又与相识,井还周济过他,不会不与,有这大一会想必也快到了。禹王台我还约得有朋友相待,行李便送到那里。时已不早,到后再说吧。”姜飞边走边问,“那代取行李的可是白天送银子的师叔吗?”席泗摇了摇头,笑说:“那是你八师叔,已起身往老河口去了,你年纪小,沈鸿武功还不如你。我目前身有要事,又不能常常带你们一起,我们这班人和阉党都是死对头,江湖上仇敌也多,你们武艺未练成时还是不要多说多问,免得走口多惹麻烦。墨蝴蝶漏网已颇讨厌,虽然他已知我来历,吃过两次苦头,又知你弟兄是我的门人,就是途中遇上也不敢随便侵犯,到底可虑。他如向有本领的贼党指点,你们走到路上就危险了。”

        沈、姜二人见师父催走,不令多问,料有事故,便未再往下说。因那龙亭乃宋宫旧址,偏在城北,禹王台与繁塔均在城南,三人由北城越墙而出,南北相去还有不少的路,到了路上,姜飞觉着沈鸿跑起路来似比自己还有长力,心想大哥文弱,无什本领,如何走得这样轻快,笑问:“大哥练过轻功么?”席泗笑道:“他在少林寺苦熬了几个月,什么武功也未学过。但他每日和人挑水,上下山路从未间断,此是庙中和尚考验新来人的心志,无形中却扎了一点根基,空身行走自然轻快。你虽练了三年,打好内功底子,但无实验,好些不能发挥,平日显得动作轻快,样样都比他强,走得稍远,再一快跑,稍不留神便没有他气匀。这个还在其次,初见时我怜他志行坚苦,与寻常酸丁大不相同,可惜人虽聪明,禀赋不够,也是机缘凑巧,我与你师父乐游子上半年秦岭相遇,无意之中我问他讨了一粒武当派特制的天雄丸,没有用去,我捏成粉末,和入酒内,劝他吃了。此药服后不久真力真气逐渐成长,与日俱增,再要得到名师传授,肯下工夫,更显出他的灵效,武功练到什么境界,真力真气也随同增加,今日想已发动,故此你练过内功的人脚底反没有他轻稳。你是外行还看不出,途中如遇贼党,像你两弟兄,一是脚底坚实,步法散漫,一是轻快而不坚实,看去像得过内家传授,却都是个二百五,对方误会你们有心做作,便难免于跟踪窥探,多出麻烦。我于百忙中抽空来会你们,一半是想自己事忙无暇传授,你们是我记名弟子,人又都好,不愿受人欺侮,想叫你们先往老河口去寻二哥乐游子,正式拜师,请他指教。他是个读书人,和沈鸿相近,必蒙赏识。再说你二人的仇家均在湖南,将来由当地起身除这两个恶霸也方便些。不过你二师伯形踪无定,常时往来均水、汉水上下流和武当山中,如寻不到,可往卧眉峰下寻他。再要不见,只寻到一个驼背姓崔的采药人便可问出踪迹。但是此时天下荒荒,盗贼纵横,你两弟兄走此长路难免危险,因此把你们引往禹王台,见几位老前辈,日后相遇好有照应。我再传授你们一点武功,暂时藏在铁塔上层,用上一两月的功,学一点防身本领,再同上路。好在姜飞练过三年内功,有了根底,方才龙亭御敌,看他动作甚是机警轻快,经我指点,不消多日便可应用。沈鸿暂时虽不如他,因已服了强身大力的灵药,本门秘传十八擒拿手最易速成,先将这十八手学会,闲时再由姜飞照所学传授指点,练起来便快得多。休看日浅,本门心法与众不同,只要本身真力不弱,或是内功有点根基,应用极快,遇见能手虽还不敌,差一点的毛贼必能对付。少时和各位师伯叔见面,再能得到一两件兵器就更好了。

        “禹王台和繁塔以前本是城里有钱人游玩纳凉之地,近年为了阉党专权,政刑暴虐,民不聊生,一出城门便不安静。这班豪绅巨富俱都宝贵性命,稍听风声吓得要死,一齐都住在城里,以为靠这一道城墙便可把千万人民的怒火隔断,永保富贵。一面仍在搜括人民膏血,供他穷奢极欲,把这些穷苦人看得畜类不如。自知怨毒已深,城外贫苦的人都是他的仇敌,一律当做盗贼看待,只管相隔不远,却都视为畏途,早已绝迹,缩头城中,暂时享受荒淫奢侈的生活,哪里还敢出城一步。今年为了水旱虫灾,年景大坏,人民无可搜括,只一逼得太急便群起反抗,不是全家逃亡,便互相团结揭竿而起。近城一带还好一点,稍微走远,没有来历,或是未雇有保镖的商客寸步难行,从夏天起便闹得连差人都不敢下乡。否则,今夜禹王台一会哪有这样安宁自在?虽然我们不会怕阉党爪牙,无故到底不愿多事。其实苦人和苦人在一起都能发生同情,互相扶助,只是狗官无能,虽有绿林出没,并无传言之盛,不过带有财物、结伴不多的行旅容易遇到盗贼,难免危险罢了。沈鸿初往嵩山乃是一时凑巧,又沾了往投少林寺的光,这次来到开封所乘的马又是他们一望而知的标记,而两湖一带鱼米之乡,光景又比中原稍好,才得平安无事。否则,由孝义到开封这条路正是绿林出没之区,如何能够安然通过呢?”

        师徒三人边说边走,禹王台已然在望。开封地形低凹,像个锅底,常受黄水之灾,地土都成了黄色,无什风景。乡村中都是土房茅舍,又当水旱频仍,民穷财尽,到处是静悄悄的,偶然听到一两声犬吠,显得十分荒凉。只禹王台一片树林较多,古吹台繁塔又是历史名迹,算是风景之区。月光下满地清荫,林木森秀,看去夜景也颇清丽。沈、姜二人遥望前面山坡向着月光有几株大树,树下有一高约两尺、不甚齐整的大圆石,石旁环坐四人,都是布衣布服,神态悠闲,看神气似在相对笑语。还未走近,内中一个身材矮瘦的中年人已先起立,笑呼:“四兄来了。那两个便是他新收徒弟。”一面迎将上来。席泗先令两小弟兄行礼,笑说:“这位是你六师叔,姓杜名德。”转问二人的行李可曾取到,杜德笑答:“归途我还探出阉党一点信息,听说要寻四哥呢。”席泗刚把两条长眉往上一扬,中座一个矮胖老人已笑呼道:“六弟就是这样性急,等大家见面再谈多好。今夜四妹并还办了酒莱,我们弟兄终日为他人忙,难得聚首,乘此月白风清,座无俗流,这里老香火又是我们熟人,尤须避讳,你们坐下畅饮几杯再谈如何?”说时,席泗等已走到石前,先令沈、姜二人朝上行礼,一一引见,二人才知方才说话的矮胖老人名叫李生同,并非本门师长。只旁坐一个貌相清癯、看似中年、实则年已六旬的黄衣人乃三师伯欧阳恒,号笑翁。另一中年白衣女子乃中坐老人之妹李玉红,均是关中大侠,成名多年的老前辈。行完了礼,便在下首席地而坐,众人先只随意说笑,不曾提到正事。

        一会当地香火老张用木盘端了两支熏鸡、大碗牛肉、许多花生、香干之类酒菜,连同杯筷一齐放向石上。众人便拉老张同坐,老张笑说:“蒸馍快好,等我连蒸笼端来,再陪诸位同吃罢。”说完转身走去。杜德便问:“这老香火是自己人么?”席泗道:“六弟和我们一起多年,如何说出这样话来?只要是穷苦人都和我们一路,决不会帮助阉党,走漏机密。我是想畅饮几杯再谈,可以助兴,你当是避人么?”杜德笑答:“我随便一说,四哥如何认真?”李玉红笑说:“席泗兄久别重逢,还是那样心直口快,看你这两个徒弟多么文静恭谨。”席泗笑道:“我还忘了和诸位兄弟提起,这两小娃虽是我的记名徒弟,别无本领,不久便往老河口去寻二哥拜师求教。这小的一个并且还是二哥以前看中的。这样长途千里,路上毛贼又多,我随身只有一根打狗棒,束在腰间当裤腰带,别无长物,打算少时传他十八擒拿手,如有称手兵器也好一点。”李生同笑道:“事情真巧,本来急切间还真没处拿去,昨日我由洛阳起身,本意想往山东访友,中途遇见四妹和两女友与一伙恶贼争斗。内一狗贼正是老贼燕双飞金育,仗着一手三暗器,甚是扎手。四妹有一姓陈女友已被打伤。老贼人多,正在苦战不退,被我无心撞上,上前助战。恰巧八弟夺回墨蝴蝶的银子,闻得喊杀之声,由侧面山凹中赶来。也是老贼恶贯满盈,他那毒药暗器硫磺枪被我逼住,未及施展,好容易抽空取出,吃八弟由身旁掩到,一粒霹雳火恰巧抢在前头。他与八弟初次相会,只当那是铁弹,我又追逼甚紧,无暇闪避,用枪头一挡,不料火弹爆发,炸成粉碎,老贼连手炸断,受了重伤。四妹恨他不过,不顾危险,由贼党围攻中飞身纵起,一剑将他刺死,跟着便将为首诸贼杀伤殆尽。正要起身,四妹觉着老贼所用兵器都是上好纯钢打就,又极灵巧,随手取走,现带身旁。妙在老贼两件兵器都是一对,所用判官笔才只一尺多长,另一件三折钩连枪又可收缩长短带在身旁,看不出来。他本昔年武当门下弃徒,如以转赠两位贤侄,正是本门兵器,再好没有。”说时,李玉红已由身边包裹内将那两对兵刃取出,另外还有几件暗器,一齐交与席泗,分赐两小弟兄,笑说:“老贼心机太深,无论兵刃暗器都有富余,照例手用之外另备一套,以防遗失毁损,有时只用一种。除毒药暗器业被炸碎,余均被我取来,不过我非武当门下,还要四兄亲自传授罢了。”席泗大喜,忙令两小拜谢,一面当众传授,告以用法,同坐诸人也各从旁指点。跟着老张端来蒸馍,沈、姜二人知道师父不久分手,好容易抽空传授,夜饭业已吃过半饱,无心饮食,禀明席泗,当众练习起来。众人见二人用功勤奋,人又聪明,一教便能领悟,俱都心喜,互相称赞,一面饮食一面随时指教。时光易过,不觉月影偏西,看核狼藉,二人手法也渐学会,但尚不能应敌。席泗想不到学得这快,照此勤习,不消多日遇敌便可应付。玉红更爱姜飞年幼聪明,又亲自起身传授暗器。

        二人一心练武,惟恐不能记全,始终全神贯注。师父和同坐四人所谈又多隐语,一句也未听出。后来相对演习了几遍,自觉不会遗忘,方想学那十八擒拿手,忽听杜德道:“四哥身有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下月还要赶回关中,不宜在此久停,我稍微耽搁数日无妨。转眼天明,附近居民都要起身,更防阉党手下和我们对头走来又生枝节,我看诸位兄长和李四姊不妨先走一步,我代四哥传授他们,要是赶得回来,也许能和他二人同路,还可早点去寻二哥呢。”欧阳、李氏兄妹三人首先赞好。席泗略一寻思,方始答道:“六弟代我传授自是一样,他们也可多学一点,但我北京之行要到后日才起身呢。”杜德笑问:“四哥还是方才所说的主意么?”席泗答道:“并非一定为了此事,我还想要往汝南寻一朋友。好在话已说定,天亮前就分手罢。”随告老张,两小弟兄隐居塔顶练武,托他照应,代办食物,老张连声应诺。杜德又给了他几两银子。席泗命两小弟兄将剩的酒食吃上一饱,乘天未明,由杜师叔领往塔上安息,每日背人去往传授,比较预定可以多学一点防身本领。二人看出师长要走,甚是依恋,胡乱吃了一些。老张打扫干净,各自回屋,席、李、欧阳四人便同起身。沈、姜二人正随杜德往繁塔走去。

        这时残月初斜,天色尚无明意,到处静沉沉的。姜飞眼尖,想看师父走往何方,正在张望,忽然瞥见路旁土崖上两枝大槐树后似有黑影一闪,再看已无踪迹。树后不远临近官道有一列上房,因未看清,恐杜德说他大惊小怪,便推解手往崖上赶去。到后一看,树后空空,崖下两所土房似有一家豆腐豆正在夜作,磨声辘辘,微闻有人说话,声音甚低,心疑土人出门解手,也就罢了。归途忽然想起,师父命我二人藏身塔上,原是不令人知。塔旁不远便有人家庙宇,方才又曾见人在树后一闪,难免被其发现,踪迹仍以隐秘为是。心正寻思,杜德见他赶回,笑问:“贤侄解手何必去到坡上?”姜飞低声笑答:“师父原令弟子踪迹隐秘,左近人家甚多,塔前还有庙宇,天已快亮,恐被外人看出,土崖较高,意欲就便察看形势。”杜德闻言,四面一看,忽似有什惊觉,故意说道:“此时起身,走到中午便可赶到朱仙镇了,我想和庙中香火说两句话,不知醒了没有。”姜飞会意,正在随声附和,杜德忽拉二人往侧面树林中一闪,说:“繁塔就在庙后,庙墙已毁,你们由此进去便上塔罢,不用等我,事完会来寻你们。”说罢分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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