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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者(混沌的头脑)

        多么糊涂,多么糊涂!得整理一下我的思想。自从他们割掉我的舌头之后,不知怎的,另一个舌头不停地在我脑子里运转:好像有个人在说话,或者某个人突然住口,接着一切又重新出现。哦,我听见的事太多了,不必都提。多么糊涂!假如我开口说话,那就像搅动石子一样嘎嘎作响。那舌头说:整理一下,得整理!可它同时又说起别的事。是的,我一直希望有秩序。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在等候传教士来代替我。我正在离塔加沙一小时的小路上,躲在一堆岩石当中,坐在一支破步枪上。沙漠上旭日东升,天还很冷,一会儿又将很热。这片土地会叫人发疯,而我从不计其数的年份以来……就……不,再努一把力!传教士今天上午或晚上来。我听说他带一名向导来,很可能他们俩仅有一匹骆驼。我会等着的,我在等。寒冷,只有寒冷使我发抖。再耐心点儿,该死的奴才!

        我耐心等待已很久。可以追溯到在老家时,我们住在中央高原上,父亲很粗鲁,母亲暴躁,喝葡萄酒,天天用肥肉做浓汤;那葡萄酒又酸又凉。冬天漫长,寒风凛冽,积雪成堆,草料难闻……嗨!我早就想走啦,想突然摆脱这一切,开始新生,沐浴着阳光和清流。我那时信服神甫,他跟我提到修道院,每天都照料我。这地区是基督教的教区,他是个大闲人,当他从村子里走过时,总是贴着墙根悄然而行。他说我前程远大,必定会走向光明。而天主教便如旭日东升一般光明。他教我识字,硬把拉丁文灌进了我那愚钝的脑袋,还说:“这孩子很聪明,但犟得像一头骡!”我的脑袋确实坚硬,我一辈子摔了许多跤,却从未头破血流。“就像牛脑袋一样!”我父亲(他是一头笨猪!)这样说。修道院的人都很得意,在基督教地区招来一名新生简直是一大胜利。他们欢迎我到来,犹如当年奥斯特里茨战役时的太阳升起。帕力雄被当做太阳,确实如此,得力于酒精。他们喝了酸葡萄酒,子子孙孙都患上了龋齿,哼哼!杀掉自己的生父,这就是当务之急:但其实他已不足为害了,他已死了多年。酸葡萄酒终于使他患上了胃穿孔;那么剩下的只是要杀掉那传教士。

        我要跟他以及他的师长算账,跟欺骗了我的师长以及该死的欧洲算账。人人都骗了我。“传教”,他们口口声声讲这一套:到野蛮人的国度去,告诉他们,“这便是主!请看,他不打人也不杀人,他指挥作战都柔声柔气。你打他的左脸他便伸出右脸。他是主中之主,请选中他啊!请看他如何教化我成材,来侮辱我吧!你们将得到实证。”是的,我相信了他那一套,觉得自己有长进。我长得壮实,几乎可以说壮美。我想被侮辱哩。当盛夏之际,我们在格列诺布尔的阳光下排成黑压压的密集队形操练,常碰到穿薄裙子的姑娘们,我可是从来连眼珠也不转一转,我瞧不起她们。我恭候她们来侮辱,她们有时却嘻嘻哈哈地大笑一阵。我心里想:“最好来揍我,往我身上吐唾沫!”不过她们的狂笑跟侮辱不相上下:她们龇牙咧嘴,用针尖儿剜我,这侮辱和痛苦是多么甜蜜!当我痛骂自己时,修道院院长很不理解:“您也还有善良之处嘛!”善良!我身上有的是酸葡萄酒,如此而已。不过这或许更好。若不是很好,如何谈得到“从善”?从他们教我的那一套中,我早已明白过来。甚至可以说,我只明白了这一点:一门心思,而且是头脑聪明的骡子,我就一个劲儿钻牛角尖,我恭候忏悔,我念《圣经》时偷工减料。总之,我也是要树立榜样,树我自己,好叫人人瞻仰;在对我景仰之余,他们就服膺将我教化成材的教理,并以向我致敬表达对主的爱戴!

        粗犷的太阳!旭日东升,沙漠变色。它不再具有山区“仙客来花”的颜色。哦,我的山区哟!白雪,那可爱的软软的雪!不,是一种有点儿发灰的黄颜色,意味着阳光灿烂之前的难堪时刻。在我面前,直至天边的地方,还没有任何东西。高原在仍为淡色的弧线中渐渐隐没。在我身后,山路直上遮挡住塔加沙的那座沙丘。这音调铿锵的地名许多年来在我的头脑中鸣响。第一位向我提及的是那半盲的年老神甫,他当时已在修道院退隐。说什么“第一位”?他就是唯一的那一位。而对我来说,他讲的故事中打动我之处并不是那座盐城,也不是酷日当空时泛着白光的城墙;不是的,而是那些野蛮居民的残暴,以及城市对所有外来人的闭关自守。据他所知,仅有一位试图入城者能有余生叙述城中见闻。他们鞭打他,再把盐放在他的伤口和嘴巴里,最后将他流放到沙漠中。他遇见了难得富于同情心的游牧者,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自此以后,我思考他的故事,想到火辣辣的盐粒和火辣辣的天空,想到偶像之家及其家奴。从未见过比这更野蛮、更富于刺激性的地方。是啊,那就是我应当布道之地啊。我应当去那里,向他们宣扬我主!

        可他们在修道院喋喋不休,竭力扫我的兴。说什么应该等待,那不是可以布道之地,我也还不够成熟;他们说我必须多多修炼,弄清我自己几斤几两,何况还须多多考验,然后酌情考虑。又是要等待,啊,不行!不过也还可以:作专门的修炼和经受考验,这两件事都在阿尔及尔办理,而且总是接近目的地了嘛。至于其他种种,我摇了摇那冥顽不灵的脑袋,重申了我的本意:接触最最野蛮的人,按他们的方式生活,在他们那个地区(直至深入到偶像之家)证明我主的真理高于一切。他们当然会侮辱我,但我不怕。这侮辱对于论证乃是必不可少的。我将通过忍受侮辱,来降服这些野蛮人,有如威力无穷的太阳。“威力无穷”,正是如此。这是我“曲不离口”的词语。我梦寐以求的正是绝对的权威,赖之以令人匍匐跪拜,迫使对手屈服,并最终叫他改换门庭。对手若越是盲目、残暴、刚愎自用、顽固不化,那么他的自白就越能证明胜利者至高无上。让有点儿迷路的好人改宗,这曾是我们那些神甫可怜的理想,我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权大胆小,其实没有坚强信念,而我却有。我要让那些屠夫也折服,叫他们下跪求饶:“主啊!您胜利了!”反正是仅靠言辞就要统治整整一大批坏蛋。哼,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言之有理信心十足,其他不论。我一旦有了主意,是会抓住不放的。我的力量就在于此。真的,我特有的力量,他们心服。

        太阳又升高了,我的额头滚烫。身旁的石块噼啪作响,唯有枪筒清凉,如从前的草地和黄昏骤雨一般清凉。那时分浓汤正在微火中徐徐煨煮,爸爸妈妈等我回家。他们有时对我露齿一笑,兴许是我爱他们。不过俱往矣;小路上空徐徐升起的是热浪。来吧,传教士!我恭候光临。我现在明白该怎样回答那上苍的启示了。我的新主子给我上了课,我明知他们在理,得冲着爱情算账。当我从阿尔及尔修道院出逃时,我想象中的这些野蛮人是另一副模样,在我心目中只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是坏人。我偷了会计的钱匣子,脱下了法衣,越过阿特拉斯山脉、高原和沙漠;那位横越撒哈拉大沙漠的客车司机讪笑道:“别去那儿!”他也入了他们一伙,到底有什么毛病!沙漠之浪绵延千百里,像蓬头垢面的人,波涛向前翻滚,然后在风力之下又后退;接着又是山地,全都是黑黝黝的山峰,像铁器一样锋利的山脊;在山区之后,就须请一位向导,以便踏入褐色石子的海洋,它无边无际、炙热烫手,如千百面燃烧的镜子。一直来到此地,就是黑人白人划界之地,“盐城”异峰突起之地。那向导偷了我的钱,我太天真啦,在他面前露了财。他却狠揍了我一顿,把我扔在这小道上:“狗东西!路在那儿。我有幸为您效劳。走吧,往这边走!他们会告诉您该怎么走。”唉,他们真告诉我了呢。是的,他们像终日放照光明的太阳一般,无休无止,除了在夜里。它光华四射而又傲气十足地照射着。此刻正毫不留情地照着我,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的火之剑。哦!躲起来,是得躲起来!趁一切搞乱之前,先躲起来再说。

        这里很阴凉。怎么能生活在“盐城”里呢?那是一只白热脸盆的盆底啊。在每堵笔立的墙壁上(都是用镐劈出,然后粗略地刨了刨),镐留下的切口变得像耀眼的“鱼鳞”,零星的沙子稍稍点缀些黄颜色;除了当大风扫荡墙壁和平台时,一切都白花花的,连天空也被“洗净”成湛蓝色。我被照耀得头昏目眩,因为在那些日子里,静止的大火接连几小时在白色平台的表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块块平台仿佛连成一片。看来从前某个日子,他们曾不约而同地开发一座盐山,先将它削平,然后直接在那庞然大物上剜出大街小巷、民房内室、高低窗户;或者毋宁说,他们用沸水做成的喷焊器挖出白色灼热的地狱。这一切仅仅为了证明他们能居住在别人不能居住之地:这地方离任何生物还有三十天路程,它是沙漠当间儿的一块低谷;在这里,白昼酷热,活物之间无法交往,因为在它们当间儿树起了无形的火焰和燃烧的晶体做成的“钉耙”;到了夜间,严寒又将它们一个个锁闭在岩盐的“幽居”里。他们是一块旱“浮冰”上的夜间居民,是在“雪地”的穴居中瑟缩度日的黑皮肤爱斯基摩人。“黑皮肤”,因为他们穿着黑色长袍;盐一直浸透他们的足趾,在如北极般寒彻的深夜里,他们口中还嚼着盐粒;他们的饮水来自一处亮晶晶切面上的泉水,那也是这里唯一的水源。这饮水有时在长袍上留下雨后蜗牛爬行般的白色痕迹。

        下雨啦,啊,主呀!来自您的上天的、真正实在的雨水哟!终于,这可怕的城市渐渐被侵蚀,渐渐陷落,无法挽回。它将在黏液般的激流中溶化,把凶暴的居民们卷向大沙漠。只要下一场雨,主啊!什么话,什么“主”?“主”就是他们自己嘛!他们统治着自己荒凉的房屋,统治着被迫死于盐矿的黑奴!须知在南方,每一块盐矿的大切面就要一条人命。他们身穿黑衣,静悄悄地从盐白色街道上走过;待到夜幕降临,整座城市变成乳白色的鬼影,这时他们弯腰驼背地回到漆黑的家中,仅有“盐墙”映照出淡淡的光泽。他们入睡了,睡不深沉;一起床又得指挥、挥镐,他们宣布自己是一个民族,他们的上帝是真正的上帝,大家都须遵从。那是我的主人,他们不知怜悯为何物;作为主宰者,他们要求独自生存、独自前进、独自统治,因为他们孤孤单单地找到了勇气:在盐和沙漠中建设一座又寒冷又酷热的城市。而我呢……

        当热浪飙升时,空气简直像一锅热汤。我汗流浃背,他们却若无其事。现在连阴凉的地方也变得热气腾腾。我感觉得到:在我的头顶上阳光把石头晒得灼热。太阳在“敲打”,像铁锤一样敲打在所有的石块上。这便是音乐,正午时分的音乐,在千百里的地面上震动着空气和石块,正像从前我感受到一切寂静那样可怕。是的,这就是多年前警卫把我带走时的那同一种寂静:那正是在烈日下,在广场的正中央;以那里为中心,平台辐射式地徐徐升向深蓝天空做成的“锅盖”,那盖子端放在这巨盆的边缘上。我就在那里,被迫跪在白色的“锅底”当中,眼睛被盐碴儿腌得睁不开,灼热的阳光也从四壁反射过来。我因疲劳而脸色煞白,那向导赐我的老拳弄得我耳角血流不止。那些警卫身材高大,身着黑衣,讷讷无言地端详着我。那正是一日的中间时分。在暴烈的阳光下,天空发出久久不散的轰鸣声,像烧红了的铁皮。他们仍然一言不发,一个劲儿盯着我看。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我。我经受不住逼视,呼吸益发急促起来。终于号啕大哭起来。突然他们悄然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方向离去。我跪在地上,只能瞥见他们脚上穿的是红黑色便鞋,那闪着盐光的赤足掀起黑袍的下摆;他们的后跟踏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待到广场上空无一人,我被拉到了偶像之家。

        我就像今天蹲在岩石下一样,那天也曲着身子;而上空的太阳竟能穿透厚厚的巨石,我就这样在偶像之家的阴影下待了好几天。那房子较一般民房略高,四周也是盐墙,房子却未曾开凿窗户,人居住在闪闪发光的黑夜中。好几天来,他们抛给我一勺污水加粮食颗粒,像喂鸡一样。我便捡起来吃。白天大门紧闭,不过阴凉处稍松快了一些,似乎那不可抵挡的阳光已从盐壁当间儿溜走。没有灯光,但我摸着墙往前走,摸到了装饰墙壁的干棕榈叶儿,以及屋子底部一扇粗制的小门,我的指尖触到了门闩。很久之后的几天,因为无从计时计日,只知道人家向我扔了十几回食物。我早已挖了一个方便的洞眼儿,虽稍有遮掩却仍是臭气四溢。许久之后(大约如此),两扇门开,他们进来了。

        其中一位朝蹲在一角的我走来。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盐烧劲儿,也闻到了夹杂灰尘气息的棕榈味儿,只是直视着他的光临。他在离我一米之处停下,默默瞧了瞧我,做了个手势:于是我起立。他又用那金属般发光的两眼盯了盯我,却毫无表情,两颊褐得像马鬃。接着他举起一只手,仍然无动于衷地拧住我的下嘴唇,将它缓缓扭曲,差点儿将皮肉撕裂。这时他仍不松手,让我自己旋转,一直退到屋子中央。他扯着我的下唇叫我跪下,弄得我嘴边鲜血淋漓而又不知所措。然后他转身与别人汇合,排成一列站在墙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毫无遮阴之处(因为房门敞开故阳光射入)痛苦呻吟。就在这光照下,进来一位头发蓬乱的巫师。他上身着珍珠盔甲,两腿仅有草做的短裙遮掩,头戴芦苇铁丝串成的面具,挖有两个方洞以便观看。后面跟着乐师、女人,身着紧裹全身的花衣服。这些人在后门前手舞足蹈一番,只是舞姿简陋,节奏甚少,不过略带扭动而已。这时巫师打开后门,大师们仍不动弹,只是呆呆地瞅着我。我转过头便看见那偶像,他那斧头式的双重脑袋、他那如蛇一般扭曲的铁鼻子。

        人家把我带到他面前的像座下,让我喝一碗苦而又苦的黑汤,我的脑袋立刻像着了火。我忍不住大笑,这便是侮辱,实在是我受辱。他们剥光我的衣服,剃掉我全身的毛发,用油净了身,又用盐水浸过的绳索抽我的脸。我忍俊不禁,不由转过头去;但每回都有两个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将我的脸凑近巫师的鞭子。但我只见巫师的方眼睛。我虽鲜血淋漓,依旧大笑不止。他们终于罢手,除我之外谁也不吭声。我脑子里已是一锅稀粥,他们这才扶起我来,强迫我瞻仰那偶像。我笑不出来啦。我深知现在命定为它效劳、对它顶礼膜拜;不,我已欲笑无声,恐惧又兼疼痛令我哑然。于是在这被室外阳光猛晒的白屋里,我伸出两颊、记忆丧尽,认真向偶像祈祷起来。只好拜他老人家啦,连他那可憎的面目也比其他一切稍微可爱一些。这时人家用一根绳子拴住我的脚踝,只给我举步的长度;他们又在偶像面前舞蹈一番,然后依次退出。

        房门关上之后,又奏音乐。巫师点上树皮篝火,顿足不已。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白墙角上折成两半,他又照平地猛踏数下,使屋内处处映照出手舞足蹈的人影儿。他在女人们带我去的角落里画了一个长方形,我感觉到了她们干燥而柔软的手。她们在我身旁放了一碗水和一小堆谷物,又向我指指偶像。我理解到应始终凝视它。接着巫师一一点她们的名,让她们到火边来。他鞭打了其中几位。她们嗷嗷呼痛,又跑到我的偶像神明面前跪拜一通。这时偶像还在手舞足蹈。他命令她们统统出去,仅留下一个最年少的。她还没有挨揍,此刻正蹲在乐师身边。他抓着她像一根辫子似的绞来绞去。她两眼溜圆地仰翻在地,直至完全跌倒。巫师松手时又大喊大叫,乐师们转身面壁。而在“方眼睛”面具后的人物又尖声怪叫,令人无法忍受。那少女在地上打滚,好像发了疯。末了她四肢趴地,脑袋藏在臂抱当间儿,也尖声怪叫起来,只是她的音色较低沉。这样,巫师在不断的喊声和瞻仰偶像的过程中,就恶狠狠而轻易地抓住了她,别人却因厚厚的长袍遮掩而看不到她的容貌。就说我吧,在孤独中不知所措之时,不是也大呼小叫吗?是的,那是向偶像表示惊惧的呼喊:直至后来,人家一脚把我踢到墙根,我啃了一嘴盐,就像今天啃了石头一般,何况是用我那张已被剜了舌的嘴巴!我同时等待着杀掉我必杀之人的时刻。

        现在已是日过中天。从岩石的缝隙中望去,我看到了太阳在天空这块灼热的金属板上凿开一个大洞。这大洞像我的嘴一样大放厥词,将火焰喷向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大沙漠。在我前方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地平线上也看不见一丝尘埃。在我身后他们大约在搜寻我:不,此刻还没有。日落时分他们才开门,我约略可以外出片刻。整整一天,我都在打扫偶像之家,那偶像的模样儿在我已是刻骨铭心,并且我已对之寄予厚望。从来还没有什么神明,已如此掌握并制伏了我,我日日夜夜将整个生命奉献给它。我的痛苦与不痛苦(那就是欢乐嘛)无不得自于它。是的,萌生了欲念,因为我几乎日日观赏那狠毒而非人的仪式(现在仅能耳闻而不得目睹,因为我必须日日面壁,否则即被飨以鞭笞)。然而当我将面孔紧贴墙壁,震慑于壁上欢蹦乱跳的兽影,我听见的是可怕的长啸,喉头也干渴难熬。此时此刻,并非性欲之欲涌上我的脑门和腹部,令我难以解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逝去,我几乎无从辨别今昔,仿佛日日溶化于酷暑及明亮的盐墙反照之中。时间像一汪捉摸不定的流水,唯有痛苦和占有的呐喊才不时在其中溅起些许浪花。漫长的日子说不出来龙去脉,偶像在那里主宰,正如同烈日支配我这穴居。眼下同那时一样,我为不幸和欲念而流泪。一种恶意的希望将我燃烧。我要害人啦!我舔了舔步枪枪筒及里面的“灵魂”:是的,只有步枪还有魂!哦,人家剜去我舌头的那天,我终于学会了向“仇恨”的不朽灵魂跪拜。

        这溶液,这疯狂的劲头,哼哼!饱蘸热气和怒气,此刻正匍匐在我的枪身上。我不能容忍这没完没了的酷热,也不能容忍这等待。我必须将他杀了。没有一只鸟,没有一棵草,只有石头、荒无人烟的沙漠,只有宁静,加上他们的叫声……我内心深处的这舌头还在说话。自从他们割去我的舌头以来,我久久遭受这单调荒凉的痛苦;它甚至剥夺了我的饮水和夜晚:我梦想着有一个夜晚,能在这盐窖里与我的神明禁闭在一起。只有黑夜,伴着那刚刚升起的星斗与朦胧的甘泉才能救我于苦难、助我摆脱人间的恶神。可我仍被禁闭,欲得夜色而不能。假如对手仍迟迟不来,我至少可以看到夜色从沙漠升起并占满苍穹。那冷峻的金色葡萄串垂悬于夜空的顶点,我将得以痛饮,并且浇灌这干燥的黑洞:这里任何活物的肌肤已无法予以润湿;我将终于忘却那惨痛的一日:疯狂之力在那天扑向我的舌头!

        好热、好热哟!岩盐正在溶化,至少我觉得如此。空气在咬啮我的两眼,那巫师不戴面具闯入。又一个女人衣衫褴褛、几乎赤条条地跟了进来。她的脸上刺满花纹,同偶像的面具酷似。她的表情完全是对偶像的惊惧。当巫师打开这陋室房门时,只有她那干瘦平板的身子才有一点儿生气:她顿时扑倒在那神明脚下。接着巫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悄然离去。热气上升,我不能动弹。偶像在那文静的女子上方对我端详起来。他的肌肉微微颤动,而那女人偶像式的面容毫无表情,我正在此时走近她。唯有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紧紧盯住我不放。我的脚与她的脚相碰。热气蒸发出吱吱响声。那女人一言不发,只睁圆双目盯着我。她悄然仰卧,缓缓缩回双腿,又徐徐掰开两膝,将两腿高高举起。但顷刻间那该死的巫师窥探着我:他们一拥而入,把我从那女人身旁拉开,并且毒打我那有罪的宝物!何罪之有?我又笑了。那有什么道德?他们让我紧贴着墙,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捉住我的下颏,另一只手掰开我的嘴,把我的舌头拉出,拉得直流血。我大约像杀猪般尖叫。就在此时,一把利器(真是锐利!)从我的舌上划过。我恢复知觉时,变成孤单一人守着黑夜,身子贴墙,身上满是结了痂的血。一只气味奇特的干草塞儿塞住了我的嘴。嘴巴倒不出血了,但嘴里空空荡荡,唯有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想站起身来,却又倒下。我倒很庆幸,庆幸死期将至;死也是新鲜的,死的鬼影并没有附着在什么神灵身上。

        我到底没有死成。某天,新的仇恨在我心中燃起,让我霍然站立,走向后门,将它打开,复又在我出门后关上。我讨厌屋里的人,那偶像还在原地。我在外面从洞口向内祈祷,不仅是祈祷,而是笃信他,同时否定了这以前我所信仰的一切。敬礼!他就是力量和威权,可以摧毁他,却不可能叫他改换门庭。他以那惘然而疲乏的两眼越过我头顶向前观望。敬礼!他就是主子,就是唯一的主,他的天性当然就是邪恶,从来没有什么善良的主子。在不断受辱之下,整个身子头一回痛彻肺腑,我听凭他支配,接受他那以行恶为本的“秩序”,我通过崇拜他而崇拜人间行恶的信条。我现在是这信条控制之下的公民,这荒凉的城市是在盐山中剜出的,远离大自然,连沙漠罕见的花草也全无踪影;偶然的天赐恩泽,如一丝乌云、急风骤雨(那是酷日之下沙漠当中也不时光临的),也从不出现。总之是“有治”之城:一切呈直角,房间为方形,人人皆僵硬。我自觉地当上了它的恨意未消而饱经磨难的市民。我不承认人家传授的悠久历史。那是人家骗我。只有“恶毒”这东西的统治才是天衣无缝。人家骗了我:真理方方正正、掷地有声、密不透风;它不容许条分缕析。“善”不过是梦想,是一延而再延的计划,随之而来的是耗费精力的奋斗,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善”的治理可望而不可即。唯有“恶”倒可以达到它的顶峰,并且说一不二。为了建立自己摸得着、看得见的统治,就应当伺候这“恶”。然后再斟酌斟酌。什么叫“然后”?唯有“恶”才无处不在。打倒欧洲,打倒理性与荣誉,打倒十字架!不错,我应当改信主子的宗教。不错,不错,我从前是奴隶。但假如我也满怀恶意,就不会再当奴隶,虽然我戴脚镣,也变成了哑巴。唉,这酷热弄得我疯疯癫癫。在这叫人受不了的阳光下,沙漠处处嘶鸣。而另外那一位,即主持“善良”的上帝,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就脸色煞白;我不承认他了,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在做梦,而且想撒谎。所以人家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再说话行骗。人家用钉子连他的脑袋也钉上了。那可怜的脑袋,眼下跟我不相上下。一锅稀粥哇!我累坏啦。我相信地球没有震动。杀掉的不是正人君子,我不会那么想的。没有正义者,有的是恶主子。他们以颠扑不破的真理治理世界。正是如此,只有偶像才有权威,他是人间唯一的神明。仇恨便是他的旨意,便是一切生命之源泉,便是如薄荷一般清新的甘泉:它很爽口,却让胃发烧。

        于是我变啦,他们也明白。我与他们见面,便热吻他们的手。我是他们的人,我不知疲倦地赞美他们。我信任他们,希望他们像割去我的器官一样对待我的亲人。我一听说传教士即将光临,便知该如何应付。这一天如往日一样,就是久盛不衰的炎炎烈火之日!日落时分,只见在这巨盆高处跑来一名卫士。几分钟之后,我被拖到大门紧闭的偶像之家。他们中的一位将我压倒在地,在阴影下用十字架形的马刀威逼我。那寂静恒久不破,直至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充斥于平常安宁的城中。那声音许久之后被我听明白了:因为说的是在下的母语。但那声音一轰鸣,刀尖便对准我眼部,那卫士逼视着我。又有两个人声临近,其言犹在我耳:一个问为什么这屋子有人警卫,请问中尉要不要破门而入;另一个答道“不必”。语意精练。旋即又道:即有协议,此城接受二十名守城卫兵,条件是设营于城外,并且严守当地习俗。那大兵笑逐颜开,他们停止抵抗。但军官却不知实情。至少这是他们首次接纳外人照料儿童,来人可能是随军牧师,然后就要处理领地的问题。另一位说:当士兵们不在场时,他们会割掉那牧师身上他们认为应割的东西。军官答道:“不至于的。即使这位贝福尔牧师比驻军先到,也是两天后的事了。”我再也没听见什么,已在刀刃下被吓得死去活来。我疼痛如刀绞,觉得体内似有一只钢针和屠刀做成的轮盘,在那里来回转动。他们疯啦,他们全疯啦。他们让人家犯城,触动那不可能胜的权威、那货真价实的神明;而那将来到的一位,是不会被割舌的,他将炫耀他那了不起的善良,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不必忍受侮辱。“恶”的统治将被推迟,因为还会有些疑问。人们还将浪费时间去梦想那弄不到手的“善良”,还将徒劳无益地折腾,而不是促成唯一可实现的“王国”的到来。我面对着威逼我的刀刃。哦,你唯一统治着世界的权威呀!哦,权威呀!城市的杂音渐渐消逝,城门终于敞开。我与偶像独处,觉得发烧、苦涩。我向他发誓:我将拯救自己新的信念、真正的主子、我那专横的上帝;我将名副其实地害人,不管代价如何。

        哼,热气消退了点儿,石头不再抖动。我可以走出洞穴了,眼看沙漠先后蒙上黄色和赭色,接着是褐色。这夜我静候他们入睡。我将门锁拧开了,以平常用绳子量准了的步长出了门。我熟悉大街小巷,也知道打哪儿取得那杆老式步枪。我明白哪个出口无人把守,来到这里时,群星高升、夜色渐退,而沙漠却愈益色浓。现在,我觉得自己潜伏在岩石间已有多日。快点儿,快点儿,让他们快来吧!再过一会儿,他们将开始搜索我,他们将从四面八方飞向小路,而不知我之出走正是为了他们、为了更好地伺候他们。我已饿极恨极,两腿软弱无力。哦哦,在那边,小路的尽头,哼哼!两匹骆驼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以侧步式快跑,已有一些矮小的影子紧跟上来。它们以习惯的急速步伐,如梦里雾里驰骋一般奔跑过来。他们终于来到,终于来到了!

        步枪啊,快点儿!我赶快将子弹上了膛。哦,偶像呀,我在那里的神明哟!希望保持你的威权,希望侮辱多多益善,希望仇恨统治一大群受难者,希望恶人成为永远的主子,希望那王国终于来到:在那里,在唯一的盐铁之城中,阴暗的暴君能毫不留情地进行奴役和占有。可现在呢,哼哼!对着怜悯放枪!对着无权威及其慈悲,放!对着一切拖延“恶”之降临的东西,放!放了再放!它们跌倒啦,它们翻了跟头,骆驼也朝着地平线狂逃,一大群黑色的飞鸟飞向明净的天空。我开怀大笑,我前仰后合!眼前这一位在那可恶的黑袍下扭动身子,他微微仰头,一眼看见了我。我可是他至高无上的主子,虽然身陷囹圄!他为什么冲着我笑?我要碾碎这张笑脸!枪托打在“善良”的面孔上,那响声何其清脆悦耳!如今,终于到了如今,一切达到极致:在沙漠的各处直至此时此刻,豺狼在吮吸空荡的风,接着以耐心的慢跑,奔向等候它们的腐尸之宴!大功告成!我举臂向天,苍天亦有情!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在反方向的地平线上隐现:哦,欧洲的黑夜!祖国啊,童年啊!为什么值此大功告成之际,我还要悲鸣哭泣?

        他挪动啦。不,那声响来自别处。而那边、来自另一方向的是他们,他们像一群黑压压的飞鸟,向这里奔袭!那是我的主子们,向着我冲来,一把抓住我。啊,啊!对啦,开枪!他们害怕那开膛破肚、大呼小叫的城池。他们害怕应我之召驰援的大兵们,怕他们冲向圣城。这恰恰是题中之意呢。现在请好好自卫!开枪吧,首先朝着我开!你们掌握着真理!哦,主子呀!他们以后会打败士兵们,会战胜空谈和爱情。他们会转身返回沙漠,会越洋过海,用他们的黑面纱遮住明朗的欧洲。对着肚皮放枪,对着眼睛放!他们将在欧洲大陆撒盐。一切植物、一切具有青春气息之物均将消亡;而戴着脚镣的哑然无声的人群将伴随我在人间沙漠中行进,头顶真正信念的骄阳。我将不再是孤单一人。哦,恶,那向我而来的恶啊!它们的狂放可爱之至!正是在这战马的鞍上他们将我处以裂尸之刑。哦,大慈大悲!我实在喜欢这将我钉上十字架的一击!

        沙漠多么宁静!已是夜晚,我独自一人,口很渴。还得等待,城市何在?远方轰鸣,或许士兵们已大获全胜。不,不应如此。即使他们取胜,也不够恶毒。他们不善统治,还会宣布应当修身养性,于是千千万万人照旧会处于亦恶亦善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常常手足无措。啊,偶像哟,你为何将我抛弃?一切都已完蛋,我渴了,我的身体在燃烧,更加阴森的夜色注满我的两眼。

        做了一个长而又长的梦,我醒了。不,我就要送命了。曙光微露,是第一道阳光。那是为其他活人来临的又一天。于我,仅有骄阳与臭蝇。谁在说话?没有人。天空并未渐有朗色,不,不会的。上帝不会对沙漠多言。但究竟从哪里传出这声音:“假如你愿为恨与权而死,谁将宽恕我辈?”难道我体内另有一根长舌,或者是那不愿牺牲的先生,正跪在地上唠叨:“勇敢些,勇敢,勇敢啊!”啊,万一我又弄错了呢?从前极富同情心的人们,唯一的救星啊!哦,孤寂呀,莫将我抛弃!这里、这一位是谁?你遍体鳞伤,口中流血。原来是你巫师呀。大兵们将你击败,那边的岩盐灼人。你正是我可敬可爱的主子!丢掉这恨恨的容颜,眼下该做善者!咱们都搞错了!不妨从头再干!咱们将重建那大慈大悲之都。我要回去。是呀,请助我一臂之力。正是,请伸出手来,行行善呀……

        一把咸盐塞进了多嘴多舌奴隶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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