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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未知之事利娅

        露丝·梅还在生病,但母亲开始振作起来了。看着她们俩蜷缩在同一张床上,一个缓缓地坐起身来,另一个仍旧躺在那儿,我再次忆起了那个熟悉而令人不快的念头:置身于子宫里的我和艾达。我千万次地祈求上帝回答我:我就是那样对待艾达的吗?如果我现在待她更亲近一些,那在使她成为瘸子这件事上我是否能得到原谅呢?但如此沉重的债务似乎是不可能清偿得了的,这么可怕的事情真的最好不要让它开头。

        母亲使用的是自己的储备,没有窃取露丝·梅或其他任何人的生命。她似乎是直接从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汲取了力量。有时,我看她会在床沿坐上一会儿,噘起薄嘴唇深吸几口气,才慢慢下床。她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最终彻底地停止了梦游。这事是突然发生的,在某一天蕾切尔没能煎好一只荷包蛋之后。确切地说,她一连煎了两只蛋。她在炉子里生起火,把火挑得太旺了。烤面包或煎荷包蛋这种鲜嫩的食物得用文火,而要得到文火则先要用结实的上好木料把火生大,等火势缓下来后,再烹饪。蕾切尔根本摸不清门道。她刚生好火就想烧菜,这样完全不行。刚生的火不可能是文火,它要么会变旺要么会熄灭。这是内尔森教我的。

        但内尔森趁着天没黑去取水了,所以蕾切尔就尝试独自下厨。今天是她负责做晚饭,但她事先没想好该怎么做。现在,我都能听见灶间传来她的尖声咒骂。我出去查看,让她知道我们都已经很饿了。

        “我就得饿你一顿。”她吼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只有两只手吗?”

        我能看出来。她两只手都不空,她正拿着内尔森做的木铲子刮烧焦的锅子。她的头发从法国花式结里散了下来,发丝粘了满脸。她那件体面的衬衫上则粘着黑色的灰烬。她看上去就像是颠倒了次序的灰姑娘,从她生活里的舞会中步出,跑到灰烬中度过了悲惨的一天。

        “你把火生得太旺了。”我告诉她。

        “滚一边去,利娅,马上滚,见你的鬼去吧。”

        “我是想帮你。瞧,看到这铁炉子顶上的那块金属烧得有多烫,都已经发红光了吗?这种情况下,你只要等一会儿,等它冷却下来就行。然后,你就可以再试一次了。”

        蕾切尔猛地呼出一口气。“哦,就算神通妹妹不告诉我怎么做,我也什么都能做。”

        “是神童。”我纠正道。

        “闭嘴,见鬼!我真希望你能像你那双胞胎的天才聋哑妹妹那样永远地闭上嘴巴!”她猛地转过身,把铲子扔过来,差一点就砸到我脑袋上了。铲子砰地撞在了主屋的后门上。我很震惊,倒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她扔过来的那股力道。一般情况下,蕾切尔总是扔得娇娇弱弱,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哦,附注,利娅,没蛋了。”她得意扬扬地又说了一句,“这么说是便于你了解。”

        “好吧,我们总得吃点什么。我觉得我们就吃烧焦的蛋吧。”

        “这个!哦,太好了!我宁愿死,也不要把这东西端给父亲吃。”她对着锅子做了个难看的怪脸,又剧烈地晃了晃它,“美食冒险看上去就像从地狱里回炉而来的毒品。”

        蕾切尔抬头看向我,左手拍在嘴巴上。我转过身。母亲正站在我背后的门口,举着铲子。

        “蕾切尔,”母亲说,“我想是你把它掉到地上的吧。”

        我们在滚烫得发红的炉子祭坛前冻住了。蕾切尔默无一言地接过铲子。

        “蕾切尔,甜心,我来对你说吧。我理解你过得很惨。但这恐怕就是你为十六年来对我的厨艺嗤之以鼻要赎的罪。我要你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过来,端给你的父亲和我们其他人,包括你自己。我还要你把自己的盘子洗干净,什么话也别说。明天,我会教你怎么烧菜。”

        母亲谨守了诺言。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起床后面貌一新。首先,她现在喜欢在上帝和每个人面前直接说出不管什么想法。即便当着父亲的面也是如此。她并不直接和他说话;她更像是直接对上帝说话,或对空气,或对爬在墙上半途停下的蜥蜴,而如果父亲不小心听到了她的话,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她宣布会尽快找到办法带我们离开这儿。她甚至还直接问埃本·阿克塞尔罗特是否能带上我们。现在不行,这就是他的回答。因为如果他载着一飞机的白人女性,很可能会在利奥波德维尔上空被击落,他可不想上头版头条。但又有一天,他皮笑肉不笑地过来,向妈妈透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从妈妈脸上的表情来看,她打算付这笔钱。

        看着她挑战父亲的权威,我觉得震惊和恐惧。但说实话,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相似的悸动。我平生头一遭对他的判断有所质疑。他让我们留在这儿,但是从内尔森到比利时国王,每个人都在说白人传教士应该回家。对我们而言,如今在这里待的每一天,都是父亲的决定,也只是他的决定。然而,他并不曾照料我们,只是越来越严厉地责骂我们。他没法保护母亲和露丝·梅,没法让她们从病中好起来。如果我们的命运全都要由他来决定,那保护不也应该是这协议的一部分吗?

        我很想信任他。我们在这儿做了许多主的事功,这点显而易见。父亲在从利奥波德维尔回程的飞机上有理有据地告诉我,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在独立的欢庆气氛中,所有刚果人都能自由地向我们学习,做出他们自己的选择。父亲相信他们会选择主的无限之爱,当然也会选择我们,因为我们正是上帝派往基兰加的特殊使团。他说此时的我们勇敢而正直。勇敢和正直——这两样东西在主的眼里,是不可能不受到奖赏的。父亲从不怀疑这一点。我看得出,他这是肺腑之言。他这辈子都谨遵基督的律法。在他和我现在差不多一样年纪的时候,就已高高地站在台上,开始在帐篷布道会上讲道了。那个时候,人们都蜂拥来聆听他的讲道,仰望他的睿智。他在战争中很勇敢,这我能肯定,因为他赢得了紫心勋章。对父亲而言,主的王国是一片并不复杂的疆土,那里有英俊高大的男儿为之战斗,而主的一方总是所向披靡。我觉得那就像密西西比的喧鸻镇,父亲就是在那儿长大的,还在那里的高中打过四分卫。在那样的地方,作为运动员,时不时地撞来撞去,为了赢得比赛而留下几处瘀伤,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那个王国里,女孩子的位置在哪里呢?那里的规则我们难以适用,那样的规则也保护不了我们。女孩子除非长得漂亮,否则勇敢正直又有什么价值呢?不信的话,试着去做做佐治亚州伯利恒高地中学七年级最聪明的女学生、最虔诚的女基督徒就知道了。你的同班同学会呵呵假笑,说你脑子缺根筋。如果你是艾达,还会说得更难听。

        我这辈子想尽办法要和他亦步亦趋,相信只要跟他跟得够紧,那些同样直白、简单的律法就也能规范我的生活。主会看到我的善良,使我充盈着光亮。然而,每过一天,我都觉得自己离光明越来越远了。父亲正在自己的脑海中打一场了不得的圣战,而我们只能东躲西藏,谨守命令,为所有那些正确的东西战斗。但我并不总能理解那些命令,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我甚至不被允许携枪。我是个女孩。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他让我们留在刚果的决定并不正确,那他其他的命令是否也会出错呢?这在我心里打开了一个充满怀疑与各种可能的可怖世界。在以前那个世界里,我只要信任父亲、热爱主就行了。现在足底没有了踏实的岩石可以支撑,刚果变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或者沉没,或者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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