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也绝对是最后一次愿意和我的妹妹们相聚了。我刚和利娅及艾达见面回来,这次会面简直太失败了。
利娅是整个行程的智慧结晶。她说她要是不出去走走、做点事,等待丈夫出狱的最后一个月就会要了她的命。上次他快要被释放时,我猜他们是在最后一刻又让他待上了一年,这么做真够让人失望的。但说真的,你要是犯了罪,就得付出代价。她还想怎么样?就我个人来说,我是有过几个丈夫,也许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人物,但罪犯,还真是一个都没见过。好吧,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就像他们说的。她现在特别孤独,因为她两个大一点儿的儿子都在亚特兰大上学,这样就不会被捕了;小的那个也去那边度暑期了,和母亲待在一起。这样利娅就能自由自在地策划这次行程了。说实话,她安排这次聚会,唯一目的就是想把一辆路虎从美国弄到金沙萨。她和阿纳托尔在金沙萨设计了一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在南部地区建立一个农业公社,等到安哥拉安全后,再跑到安哥拉去。就我听说的情况来看,安哥拉在本世纪是没指望了。再者,要我说,那儿就是个极端的共产主义国家。母亲在乎这事吗?自己的女儿打算搬到共产主义国家去,那儿的道路可几乎就是用地雷铺的啊!但那有什么!她和她的那些朋友筹到了钱,在亚特兰大买了辆挺不错的路虎,还将发动机重新改装过了。顺便说一下,母亲那个圈子里的人还从没为我筹过哪怕一分钱,比如说,筹钱为我安装赤道酒店楼上的管道。但我发过一句牢骚吗?
我去只是因为我的一个病了很久的朋友最近死了,我觉得无所事事。乔弗里清楚地谈到了结婚的事,只是后来病得太厉害了。他是个绅士,人真心不错,也很有钱。乔弗里在肯尼亚做的是野外旅游的生意,我们就是那样碰上的,还挺浪漫的。但他在内罗毕染了重病,再加上他也不怎么年轻了。尽管如此,这么好的男人,真不应该是这种结局。我,也别提了,去年就四十了。没什么好开心的,但别人总是猜我不到三十,所以谁管它!反正,我琢磨着我和利娅可以互相倾诉我们遇上的麻烦,祸不单行嘛。但她至少还有个活着的丈夫,我可就不能这么说了。
运送路虎的策略是让艾达和路虎乘上船去西班牙,再从那儿把车开到西非。艾达还能开车,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仍然以为她瘸得厉害,虽然母亲给我写信说过不是这么回事,艾达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所以,我们约好了到塞内加尔碰面,再一路上旅游几个礼拜,看看风景。然后,艾达就要飞回家了。安全起见,我和利娅会同坐这辆车,一直开到布拉柴维尔。但要我说,两个女人同行,麻烦比一个人大多了。尤其是我和我妹妹!后来,我们在穿越整个喀麦隆和大半个加蓬的时候,都没说话。阿纳托尔刚从班房出来,在布拉柴维尔和我们见了面,他们就直接开车回了金沙萨的家。天哪,她在轮渡站甩开胳膊就把他给抱住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时间长得超过了你的想象。然后,他们就手拉手、喋喋不休地用刚果语说着话,像一对小孩子一样走了。他们这么做显然是想把我排除在谈话之外,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能说出连我这样会说三种语言的人都听不懂的话,还挺不容易的。
再见了,分手来得太晚了,这就是我说的。利娅在最后一百英里的路程中急得就像房子着了火。她从利伯维尔打去长途电话,确定他第二天肯定就会出狱,然后,天哪,她就直接开了过去。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去赤道酒店看看——尽管只要半天的车程就到了!而且我还是个丧偶的寡妇。我没法原谅自己妹妹的这种做法。她说要是我们先去布拉柴维尔接上阿纳托尔,她就会去。好吧,我没法立刻就说“行”,也没法说“不行”,我得想想。这件事远比她能想象的要微妙得多。对于什么人能上楼,我们有严格的规定,要是你为某个人破例,那还有完没完呢?我本来可以来个例外。但当我告诉利娅,我得好好想想时,她立马就说:“哦,别,别麻烦了。你有你的白人至上的规矩要维护,是吧?”然后她就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猛踩油门,于是,我们就不再说话了,结束了。真的,整整两个国家,穿越全境,我们都在听那部四轮驱动汽车传动系统的声音,还有路面上的每一次颠簸声,听了好长时间。
当旅程总算结束的时候,我高兴极了,终于回到自己温馨的家里了。我喝了两杯伏特加汤力,踢掉鞋子,打开唱机,就在餐厅正中央一边喝酒,一边跳起了舞。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一大群巴黎来的棉花采购商。我向客人们宣布:“朋友们,有了家人,你才会发现陌生人有多棒。”然后,我就吻了他们的秃脑门,全吻了个遍,还免费招待了他们一轮。
仔细想想,我和家人互相看不顺眼,是因为我们很久都没见过面了,所以就有大把的时间去忘记彼此的性格上有多水火不容。利娅、艾达和我自从在塞内加尔见了面,就开始拌嘴。就连去哪儿、住哪儿、吃什么这样的问题,都没法达成统一意见。只要找到一个还算可以住的地方,利娅都会嫌太贵。显然,她和阿纳托尔都宁愿过得像叫花子。而艾达,总是这么应景,她会加入进来,说那儿可能会有一大堆病原体。我们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争上一番——就连共产主义都要争!你会觉得,那还有什么可争的呢!我只是向利娅提供了一个相当明智的建议,说她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去安哥拉这件事,因为那儿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正当道的地方。
“很长时间以来,姆邦杜和刚果这两个部落一直在打内战,蕾切尔。阿戈什蒂纽·内图带领姆邦杜人走向了胜利,因为他有更高的民意支持率。”
“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亨利·基辛格博士亲口说过,内图和他那帮人都是卡尔·马克思的追随者,而另一拨人是亲美国的。”
“想想看吧,”利娅说,“姆邦杜人和刚果人过去六百年里一直在打仗,而亨利·基辛格博士现在总算发现了其中的原因:刚果人是亲美国的,姆邦杜人则是卡尔·马克思的追随者。”
“哈!”艾达发出一个声响,那是她那天说出的第一句不像事先排演过的话。她现在能说话了,但还是说得不大自然。
艾达坐在后面,我和利娅坐在前面。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开车,因为我开车开习惯了。西非的司机和布拉柴维尔的司机一个德行,于是我不得不在离停车标志老远处就降低车速。当妹妹们突击考察我对世界民主现状的理解程度时,我便很难集中精力了。
“你们俩就尽情地笑吧。”我说,“可我也读报纸。罗纳德·里根正在保护我们不受社会主义独裁者的侵犯,你们应该感激才是。”
“社会主义独裁者,比如?”
“我不知道。卡尔·马克思吧!他不是还在管俄罗斯吗?”
艾达在后座上笑疯了,我觉得她简直要笑得尿裤子了。
“哦,蕾切尔,蕾切尔。”利娅说,“我来给你简单地上一堂政治科学课吧。民主和独裁是政治体系,和由谁来掌权有关系。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则是经济体系,和谁拥有国家财富、谁能吃饭有关。你能理解吗?”
“我根本就没说过我是专家,我只是说我读过报纸。”
“好吧,比如说,就拿帕特里斯·卢蒙巴为例。作为刚果的前任总理,他的党派是由民众投票选出的,他是个信仰民主的社会主义者。后来,他被杀害,中情局用蒙博托替换了他,蒙博托是个信仰独裁的资本主义者。对美国历史上这出《潘趣和朱迪》木偶剧而言,那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利娅,那我就要告诉你,我为自己是个美国人而自豪。”
艾达又哼了一声,利娅却猛地拍了下脑门。“你怎么说得出口?你都有大半辈子没去过了!”
“我保留了国籍,我现在还在我的酒吧里升美国国旗,每一年的七月四日,我都会庆祝。”
“感人至深哪。”艾达说。
我们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主路上,那条路沿海岸线通往多哥。往海岸的方向望去,沙滩连绵,棕榈树迎风摇曳,光着身子的小黑孩们站在白色的沙滩上,这场景就像风景明信片。我真心希望我们再也别去讨论那些荒唐事了,应该好好地享受一番。我不知道利娅为什么老是喋喋不休。
“我告诉你,利娅,”我这么说,是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你那宝贝的卢蒙巴一旦掌权,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一个很坏的独裁者。中情局那些人把他除掉,就是为了民主。如今的人都这么说。”
“如今的人。”艾达说,“那死去的人怎么说呢?”
“好,蕾切尔,”利娅说,“这么看吧。在民主制度下,卢蒙巴应该可以活得更长,不会只当两个月的国家首脑就死掉。刚果人会渐渐明白自己喜不喜欢他,如果不喜欢,就把他换掉。”
好吧,我听了这话很生气。“这儿的人靠自己根本什么也干不了!真的,餐厅里烧菜的到现在还记不住要用煎蛋锅煎蛋!看在上帝的分上,利娅,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蕾切尔,我不还和他们中的一个结了婚吗?”
我老是会忘了这一点。“好吧,那我还是闭嘴的好。”
“就像以前那样。”艾达说。
整个行程中,我想,也就有一个下午,我们三人是好好说话的。由于艾达想看看著名的高跷村,我们一直开到了贝宁,一路上竟然没有互相残杀。但,你能相信吗,通往那个村子的路竟被冲走了。我和利娅都试着向她解释,非洲的路为什么会今天还在,明天就不见了。在这里,你老会看到这样的标牌,比如“如果本标牌没入水中,则此路不通”之类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意见相合的。
所以,我们最终就改道去了阿波美的古代宫殿。方圆几百英里之内,那是唯一的旅游景点。我们按照地图来到了阿波美,幸好通行的路还在。我们把车停在市中心,那儿长着很多很大的蓝花楹树,气氛相当怪异。要找到那些宫殿还是很容易的,因为它们被巨大的红泥墙围绕着,而且入口的通道相当宏阔。我们找到了一个英语导游,他就在宫殿门口的长凳上打盹儿,答应起身后,他便带我们游览了一圈。他解释说在以前几个世纪里,法国人还没来之前,阿波美国王曾拥有庞大的宫殿和非常漂亮的衣服。他们把自己的历史记录在奇妙的挂毯上,把毯子悬挂在宫殿的墙上。宫殿里还有精巧的刀剑之类的武器,他们就是用这些武器征服了邻近的部落,奴役了他们。哦,他们就那样到处杀人放火,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再把自己最喜欢的敌人的头颅镶进自家房子里做装饰。真的!这些事情我们全都见到了——那些挂毯描绘了残忍的暴行和刀光剑影;支撑着那华丽王座的四条腿的爪部都嵌了人的头颅,再镀上铜,看上去就像制成纪念品的婴儿鞋!
“哎呀,我那家赤道酒店的大堂里就需要这样的装饰。”我开了句玩笑,但那些东西以前可是活生生的人头啊。一想到这个,我便觉得这样的玩笑对下午三点钟这个时辰来说有点过了。
告诉你吧,阿波美就不是什么童话王国。他们强迫妇女同国王成婚,为国王做牛做马,就是为了频繁地生儿育女。一个国王有五十到一百个妻子,这数目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要是他有特殊需求的话,就会更多。至少导游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也许是想让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吧。他说,举办庆典的时候,他们会拖来许多奴隶,全部杀掉,把他们的鲜血和骨头同烂泥搅拌在一起,好为神殿砌更多的墙!更糟的是,国王一旦驾崩,就得有四十名妻子被杀头,给他陪葬!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导游,问他:“是让自己喜欢的妻子陪葬,还是最不得宠的陪葬?”
导游说他认为应该是让最漂亮的妻子陪葬。好吧,我倒是可以想象那种景况!国王一旦生病,全体妻子就开始披头散发,没日没夜地吃甜食,破坏自己的体形。
虽然我和利娅整个礼拜都在拌嘴,但那天下午在阿波美宫殿里,不知什么原因,我们都像死蝙蝠一样安静。时至今日,我什么都见过了:南非的种族骚乱,在布拉柴维尔主办大使馆晚宴,去巴黎和布鲁塞尔购物,在肯尼亚狩猎……我什么没见过?可那座宫殿却很不一样,它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们穿过那些狭窄的通道,欣赏着艺术品,时不时惊慌战栗地看到一大块一大块人骨从墙里面露出来。只要一想到那些亡灵仍在周围游荡,我们之前为之争吵的那些东西好像就暂时消退了。我反正是从头到脚抖个不停,虽然那天天气相当温暖。
利娅和艾达碰巧都走在我前面,也许是为了摆脱那个导游吧,因为她们都喜欢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的解释。当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时,竟十分震惊,我发现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她们俩都在塞内加尔的集市上买了件色彩斑斓的蜡染衬衫,艾达用来搭配牛仔裤,利娅则搭配长裙。(我个人还是觉得谢谢,算了,我可不想变成土人,还是穿棉料针织衫更好。)艾达真的一点都不瘸了,就像母亲说的,而且,她其实会说话,这说明她在童年时代过得并不那么光明磊落。现在,她和利娅一样高了,这真的很难理解。她们都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而到这儿一见面,她们甚至连发型都是一模一样的!及肩长发,披在背后,就连普通的时尚都算不上。
突然,我意识到她们在谈论父亲。
“不,我敢肯定那是真的。”利娅说,“我相信那就是他,我觉得他是真的死了。”
好吧!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新闻。我快步赶了上去,但或多或少总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你在说父亲吧?”我问,“老天,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猜我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我们能说说话的时候。”利娅说。
好吧,她想什么呢,这五天我们除了说话还干过别的吗。“现在最合适了。”我说。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过去五年,他一直待在卢桑博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今年夏天,我遇到了一个农业顾问,他一直在那儿工作,他说他肯定认识父亲,还说他已经去世了。”
“天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搬家了。”我说,“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原来的那个村子里晃来晃去呢。”
“没有。那些年,他一直沿着开赛河往上游走。就我听来的消息看,他没多少朋友。他没回过基兰加,这我是知道的。我们和基兰加仍然有许多联系,我们认识的一些人还在那儿。还有相当多的人已经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还认识谁?”说实话,我是一个人都想不起来了。我们离开了,阿克塞尔罗特也离开了。昂德当夫妇直接返回了比利时,而他们其实也不算在那儿待过。
“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个吧!”利娅说,“这地方已经有太多死人了。”
好吧,这倒是真的。于是,在剩下的付费游览过程中,我们都静悄悄的,一言不发。我们走过四壁剥落的古老大殿,尽量不去看四周墙上一大片一大片奶白色的骨头。
“他眼睛是耀眼的明珠。”艾达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喜欢说这种怪话。
“五寻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利娅回了她。
我实在搞不懂这到底是哪门子事儿,我敢肯定根本就没见到什么明珠啊,那两人总是神神道道地一唱一和。就算有时她们忍受不了对方,可她们还是知道彼此谈论的是什么,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但这种事不会影响我。我这年岁,足以让自己昂首挺胸,过自己的冒险生活。我曾经梦想过戴着我的媚登峰胸罩,来逛这座阿波美古代宫殿!
也许很久以前,我是有点忌妒利娅和艾达,毕竟她们是双胞胎。但不管她们长大后举手投足间有多么相像,我还是能看出她们的内心完全不同,就像黑夜与白昼。我也和她们完全不同,不是黑夜与白昼的其中一个,而是截然不同,就像七月四日。所以,我们就这么待在一起:黑夜,白昼,七月四日。暂时,我们都签订了和平盟约。
但还是土崩瓦解了。我们一向如此,早晚会这样。我们走入了市区,喝了点冰镇饮料,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能在室外的一张金属桌旁坐下来,望着狗、自行车和人群忙忙碌碌地你来我往,头上无一例外地顶着样东西。当然,除了狗以外。我们喝了几瓶啤酒,感觉不错。利娅继续汇报我们光辉的童年里那座顶顶重要的乡下村子的情况。不过照我看来,最好还是把它忘了。我一直等着她讲到父亲死去的那部分,但催着问总不太礼貌。所以,我就摘下墨镜,用西非地图给自己扇风。
利娅一个个地说了起来:“玛玛·姆万扎还很硬朗。玛玛和塔塔·恩古扎也是。塔塔·波安达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妻子,但还有埃巴。塔塔·恩杜的儿子当了酋长,不是大儿子格本耶——他被撵出村子了。”
“就是那个偷了你羚羊的人吧。”艾达说。
“对,就是他。他后来老喜欢惹是生非,我听说是这样,当酋长完全不够格,所以,二儿子肯格就当了酋长。我不太记得他了。塔塔·恩杜受了伤,发高烧死了。”
“太可惜了。”我挖苦了一句,“他可是本来要当我丈夫的人啊。”
艾达说:“你本来会更糟糕的,蕾切尔。”
“她后来也够糟糕的了。”利娅说。这话我可不喜欢听,我对她说。
她没搭理我。“内尔森结婚了,没想到吧?生了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玛玛·洛死了,他们说她活了一百○二岁,我不太信。塔塔·库伏顿度也走了,我的意思是他死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威信全失,因为……对我们做的事。”
“你是指那条蛇的事吧?”我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天。“所有的事。”
我们还在等她继续讲,但利娅却用手指敲起了桌子,像是话都讲完了,然后又补充道:“当然,帕斯卡死了,都很久了。他是在布隆古附近的一条路上被蓝盔杀死的。”她将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但我能看见她眼里含着泪!只是,我得绞尽脑汁去回忆那些人。
“天哪,你儿子,帕斯卡?”
艾达说我就是个白痴。
“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帕斯卡,我儿子就取了他的名字。十八年前他死的时候,没多久我儿子就出生了,当时我们在比柯基。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件事,蕾切尔,因为我觉得你才不会在乎呢。那时候,你在约翰内斯堡。”
“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帕斯卡?”我想了又想,“哦,那个小男孩,裤子上都是洞眼,你整天跟着他到处跑的那个吧?”
利娅点了点头,便继续凝望着给马路遮荫的巨大的蓝花楹树。时不时有硕大的紫花从树上落下来,一次就一朵,就像女士落下手帕,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又点了根烟,我本来指望两条好彩香烟就足够我在整个旅程中吞云吐雾,嗐,可一路上这样剑拔弩张,那些烟转眼就要没了。想到这个我就特别忧虑。这里的马路上有许多脏兮兮的小男孩,一次卖给你一根烟,叫什么“歹徒牌”和“骨头先生牌”。听名字就知道,这些烟不会带过滤嘴,吸上去有股烧焦的焦油味,抽上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非洲的烟草实在不妙啊。
“那么,”我终于发了话,还捅了捅利娅,“说说我们亲爱的老爹吧,有什么内幕消息?”
她继续向外望着马路,路上走过形形色色的人。那感觉就好像她正在等谁。然后,她叹了口气,伸手从我最后几根宝贵的香烟中抖出一根,点上。
“这会让我很不好受。”她说。
“什么,抽烟吗?还是指谈论父亲?”
她似笑非笑。“兼而有之吧。还有啤酒,我喝不惯这东西。”她喷了口烟,被好彩香烟弄得皱起了眉头,好像那东西咬了她一口似的,“你应该听听,要是我的孩子们抽烟,我是怎么骂他们的。”
“利娅,快说吧!”
“唉……有点说不出口。他在开赛河的北部河湾待了一段时间,那儿有一个种咖啡的村子。他还是想给孩子们施洗,我知道这都是实情。法因坦和赛琳·福尔斯每过几年就会去那儿。”
“福尔斯修士,”我说,“你还和他保持着联系?真有你的,利娅,那可是老朋友哪,他还能见着父亲?”
“他们其实根本就没看见过他。我猜父亲的精神状态或许已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们总能听到很多关于白人巫医塔塔·普莱兹的事。他们和那些人交谈后,觉得他应该很老了。他留了长长的白胡子。”
“父亲吗?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还留了胡子。”我说,“他现在应该多大了,六十?”
“六十四。”艾达说。虽然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语气就好像她仍然把话写在笔记本的纸上递给我们似的。
“他的名声传得很广,大家都说他会变成鳄鱼,攻击孩子。”
“这我倒是能想象出来。”我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非洲人都非常迷信。我的一个雇员发誓说厨师长会变成猴子,将客房里的东西偷走。我当然相信!
“还是那样。牛不喝水强按头。”艾达说。
“什么牛?”
“河上发生了一次很可怕的事故。一艘载满了儿童的船被鳄鱼掀翻了,船上的孩子要么淹死,要么被吃,要么被咬残。父亲当了替罪羊,简直是未经审判就要绞死他。”
“啊,天哪。”我把手放到喉咙上,“真的被绞死了?”
“没有。”利娅说,她的样子像是很生气,可同时眼里又含着泪,“不是被绞死,是被烧死的。”
我能看到,说出这句话,对利娅来说有多难。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宝贝,我知道,”我告诉她,“他毕竟是咱们的爸爸。我觉得你一向都能忍受他,而我们都做不到。但他就像条蛇一样卑鄙,他这是罪有应得。”
利娅将手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伸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这我都知道!”她听上去难受极了,“那座村子的村民劝他离开的话都已经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他们让他去其他地方,可他总是又偷偷地溜回去。他说要等到他把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带往河边,将他们浸到水里之后,他才会走。这话让所有人都吓得要死。所以,出了孩子被淹死的事情之后,他们觉得再也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棍子,去追他,他们可能只是想再把他撵走。但我想父亲见了这架势,便受了刺激,恨不得跟他们战斗到底。”
“那当然。”我说,“说不定,他还一边跑,一边宣讲地狱烈火、上帝之怒呢!”真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把他困在了一片废弃的咖啡田里。他爬到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塔楼上,那是一座殖民时期留下的塔楼。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吧?他们管这种塔楼叫主子塔。过去,比利时工头会站在上面,监督咖啡采摘工,挑出几个人,让他们晚上挨鞭子抽。”
“他们就把他烧死了?”
“他们把塔楼点着了。我敢肯定那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就像点燃了一盒火柴。搭建楼体用的那些丛林木材应该都有二十年了,是比利时人留下的。”
“我敢打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宣讲福音。”我说。
“他们说他等到身上着火后,才跳了下来,没人想去碰他。于是,他们就把他留在那儿,等着动物去拖走他。”
我心想,好吧,那里的人得有一阵子不想喝什么咖啡了!但现在开玩笑应该不是时候,我又点了一轮象牌啤酒。我们都坐在那儿,各怀心事。
然后,艾达表情怪怪地说:“他应了那段经文。”
“哪段?”利娅问。
“最后一段。《旧约》。《玛加伯下》第十三章第四节,‘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
“我不知道这个。”利娅说。
艾达闭上眼,稍稍想了想,就把整段经文念了出来:“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里息雅向君王证明此人是万恶的罪魁,安提约古即下令按当地的刑法处死他。在那里有一座塔,高五十余肘,里面满是火灰,凡盗窃庙物,或犯其他重罪的人,都应投入里面处死。因着这样的命运,众皆同意让这僭越者死,甚至都不得掩埋于地。”
“天哪!”我喊道。
“你怎么会背得出这段经文的?”利娅问。
“这段文字我肯定抄了都有五十次了。我正要说呢,是《旧约》里最后一段要我们抄写的‘经文’。从末尾往回数第一百节。如果你把《次经》也包括进去的话,当然啦,他肯定会这样算。”
“末尾是哪句话?”我问,“要我们记住的训诫是什么?”
“《旧约》的结语是:‘故此为终结。’”
“故此为终结。”我和利娅都念了一遍,极为震惊。之后,我们有整整一个小时没说一句话,只能听到各自喝酒时喉头发出的声音。利娅就这样在西非抽了最后两根好彩香烟。
最后,她问:“他怎么会让你抄那段经文抄了那么多遍呢?我从来没抄过这段。”要是你问我的话,这根本不是重点。
但艾达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回答道:“还能因为什么呢,利娅?还不是我动作太慢吗?”
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了一股烤木头的味道。几个小贩正沿马路搭起架子烤肉。我站起身,用自己的钱给每个人都买了几串,这样我应该就不会听到利娅抱怨说这东西太贵啦,艾达也不会说上面有什么什么细菌了。我买了木头扦子串的鸡肉串,在蜡纸里包好,拿回了桌边。
“快吃吧,吃了就开心了!”我说,“干杯。”
“敬父亲。”艾达说。她和利娅瞅着肉串,互相看了看,又发出了几声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窃笑。
“他真的很忠于自我,你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们嚼着鸡肉的时候,利娅说,“他就是一本故步自封的历史书。他还在基兰加的时候,我们能够定期从塔塔·波安达和福尔斯夫妇那儿得到消息。我还想说不定去看看他,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为什么?”我问她,“我就会去,去那儿告诉他滚一边去。”
“我觉得我是怕见到他成了个疯子吧。后来传言越说越玄乎。比如,说他有五个老婆,后来全都离开了他。”
“这传言不错啊,”我说,“父亲是重婚浸信会教友。”
“五妻圣灵降临派教友。”艾达说。
“对他来说,那真的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说呢?置身于荣耀的火焰中。”利娅说,“我敢肯定,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认为自己完全正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弃船而逃。”
“真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艾达说。
“是啊!他竟然没在十五年前就死于伤寒、昏睡病、疟疾之类的。我敢肯定母亲离开他后,他的卫生状况绝对一落千丈。”
艾达什么话都没说。当然啦,作为医生,她对热带疾病了如指掌,对利娅的专家腔颇不以为然。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不管在哪儿,只要多走几步,就会踩到姐妹们的脚趾头。
“哎呀,”我突然说,“你给母亲写信说过父亲的事吗?”
“没有。我觉得艾达可能会想当面告诉她。”
艾达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母亲很早以前就当作他已经死了。”
我们吃完鸡肉串,聊起了母亲,我还稍微聊了聊赤道酒店。我想我们这辈子终于有一次能像个体面的家庭那样共度一个下午了。但后来,果不其然,利娅又聊起蒙博托把她丈夫关进牢里、军队怎么恐吓每个人、扎伊尔最近的行贿阴谋之类的事了。我悄悄跟你透一句,我在河的这一岸有这么多客人,完全是拜这些贿赂所赐。但我没这么说。然后,她又说起了葡萄牙人、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是怎么把可怜的非洲彻头彻尾地废掉了。
“利娅,你的这些哭哭啼啼的故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几乎喊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受够了,再加上烟抽完了,天又这么热。我的皮肤这么白皙,阳光却直直地照射着我的脑袋。不过说真的,有太阳倒也好,之前我们毕竟还在宫殿里看了那么些东西:杀妻,墙壁里的奴隶骨头!这些恐怖的事情和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指出,这儿的当地人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葡萄牙人出现,等着他们来买奴隶。阿波美国王发现,卖十五个以前的邻居,就能换来一门上好的葡萄牙大炮,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利娅似乎永远是有备而来。自然,她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说我们不可能理解葡萄牙人来之前他们的社会环境究竟如何。“这是一个人口稀疏的国家,”她说,“它从来就没办法养活大量的人口。”
“所以呢?”我仔细查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实在的,现在指甲的样子太难看。
“所以,我们认为的大屠杀很可能是一种被误读的仪式。说不定这是他们在饥馑时期维持人口平衡的措施。又或许,他们认为奴隶都会前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艾达插嘴道:“一点点仪式性杀戮,一点点婴儿死亡率。不过是许许多多种健康的自然进程之一嘛,我们根本没必要多想。”她的嗓音听上去竟然像极了利娅。虽然我觉得艾达是在开玩笑,而利娅却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利娅皱着眉头看了看艾达,又瞅了瞅我,搞不清楚我们之中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敌人,她决定拿我开刀。“你不能简简单单就假定我们认为的对错和他们的对错是完全一致的。”她说。
“汝不可杀人。”我回敬道,“那可不仅仅是我们的思维方式。碰巧圣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利娅和艾达笑眯眯地互看了一眼。
“没错。向圣经致意。”利娅说,用她的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
“塔塔·耶稣是班加拉!”艾达说着,也举起了酒瓶。她和利娅又对看了一眼,开始像鬣狗似的笑了起来。
“耶稣就是毒木!”利娅说,“向毒木牧师致意。向他的五个老婆致意。”
艾达停下不笑了。“那指的就是我们。”
“谁?”我说,“什么意思?”
“拿单的五个传说中的老婆,肯定指的就是我们。”
利娅凝视着她。“你说得对。”
就像我说的:黑夜,白昼,还有七月四日。我甚至压根儿就不想去搞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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