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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未知之事利娅

        后来,突然我就被从后面推着,被别人的手拉着上了船。我们在水面上了,前往安全之地。阿纳托尔在我身后爬了上来。我见他肩上扛着露丝·梅,犹如扛着一头刚遭猎杀的羚羊。我震惊不已。

        “她还好吧?”

        “我觉得她是睡着了。二十秒前还在大喊大叫呢,你母亲和艾达都跟着塔塔·波安达在前面。”他说。

        “赞美上帝。艾达没事吧?”

        “艾达很安全。蕾切尔是个魔鬼。你父亲正在布道宣讲法老的军队和瘟疫。所有人都没事了。”

        我蹲下身,下巴抵着膝盖,看着自己的赤脚慢慢地从赤褐色变成斑点,再变成白色。蚂蚁四散而开,慌慌张张地往独木船的底部冲去。我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痛——我凝视着的那双脚好像变成了其他人的。我紧抓着船舷,突然害怕自己会呕吐或晕厥。当我能再次抬起头时,我平静地问阿纳托尔:“你认为这是上帝之手的干预吗?”

        他没有回答。露丝·梅在睡梦中呜咽着。我等他的回答等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判定他没听见我的问题。

        然后,他只是说:“不。”

        “那是为什么呢?”

        “这世界总是能给你各种理由。不下雨,蚂蚁没东西吃,诸如此类。恩松贡亚总是到处跑,那是它们的天性。不管上帝在不在乎,都是这样。”听上去他这是在挖苦上帝,很有理的挖苦。这一晚就像一场梦,从我体内冲刷而过,犹如洪水中的一道湍流。在这超出了控制的梦中,阿纳托尔是唯一一个呵护并帮助了我的人。上帝没有。我试图穿透紧贴着河流的浓重黑暗,搜寻对岸的位置。

        “上帝憎恨我们。”我说。

        “不要因为蚂蚁不得不这么做就去指责上帝。我们都很饿。刚果人和刚果蚂蚁没多大区别。”

        “那它们就一定得蜂拥到一座村子里,把人活生生地吃掉?”

        “它们遭遇的困境越严重,就会反弹得越强。如果它们咬你,那是因为它们只知道这么做才能活下去。”

        船上挤满了人,但在黑暗中,我无法分辨出那些弓着的背。阿纳托尔和我讲的是英语,旁若无人。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伤人是对的?”

        “你知道我也是人。我不必告诉你我是什么。”

        我所知道的是,阿纳托尔想尽各种办法帮了我们,我的家人都没能这样寻找彼此。而我妹妹正睡在他的肩上。

        “可你认为他们对白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就算你自己不那么干。你说你是个像Jeune Mou-Pro一样的革命者。”

        一个陌生人用黝黑强壮的手臂划着桨,载我们向前驶去。我发着抖,冷得要命。我发现自己最怕阿纳托尔发火。

        “事情没你想得这么简单。”他最后说道,听上去既未生气,也不怎么和蔼,“现在不是解释刚果革命运动史的时候。”

        “艾达说艾森豪威尔总统已经下令要杀死卢蒙巴。”我突然坦白道。把这句恶心的话憋在嘴里许多天后,我终于对着这艘受蚂蚁侵扰的船一吐为快。“她是在阿克塞尔罗特的无线电里听到的。她说他是个替美国人干活的雇佣兵杀手。”

        我等着阿纳托尔对此有所回应——但他没有。寒冷就像水一样在我腹内膨胀着。不太可能是真的,但艾达总是有办法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给我看了阿克塞尔罗特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谈话,这段话就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没什么安全感了。拥有甜筒冰激凌、新款“Keds”帆布鞋和我们喜欢艾克的那片无忧无虑的土地究竟在哪儿?我本以为自己很了解那个国家的规则。我能把它当作家园的那个地方又在哪儿?

        “这是不是真的,阿纳托尔?”

        河水在我们脚下流动,远去。寒冷踩着某种节奏一股股涌入。

        “我说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我不管!我们反正都会死的,所以只要我乐意,我就说。”

        如果他还在听的话,他肯定会认为我这个孩子很烦人。但我太害怕了,止不住地想要说话。我渴望他能让我安静下来,告诉我不要动。不是我的问题就行。

        “我想变得正直,阿纳托尔。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仅此而已。我想活得正直,得到救赎。”我抖得太厉害了,觉得骨头快要散架了。

        无言。

        我喊叫起来,想让他听我说。“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当我行过死荫的幽谷,主应该与我同在,可他没有!你在这艘船上看到他了吗?”

        和我倚在一起的是个男人或是个大块头女人的后背,那背部轻轻移动了一下,往下沉了沉。我发誓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但阿纳托尔突然开口了:“别指望在上帝都管不着的地方还能得到上帝的保护。这样只会让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惩罚。这是我的忠告。事情一旦变坏,你就会责备自己。”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我正在告诉你的东西。别把生活看成一道以你为中心的数学题,出来的东西都能画等号。你是好人,可坏事还是会发生。就算你是坏人,也还是会走运。”

        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即我对正义的信仰幼稚得可笑,如同轮胎之于马一样,在这儿毫无用处。我感受到上帝正冲我的皮肤吹着寒气。“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我说,“我们就是傻子,能支持到现在完全是撞大运。你就是那样想的,对不对?”

        “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你就是同意。我们就不应该来这里。”

        “没错,是不应该。但你们已经在这里了,所以对,你们应该在这儿。除了对和不对,这世上还有许多词可以用。”

        “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还愿意和我们说话的人,阿纳托尔!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我们,阿纳托尔!”

        “塔塔·波安达正用船载着你的母亲和妹妹。塔塔·雷库卢耳朵里塞满了树叶,却还在划着桨,而你父亲却在教训他,要他爱主。尽管如此,塔塔·雷库卢还是载着他前往安全的地方。你难道不知道,趁你们没在看着的时候,玛玛·姆万扎会把自己家的鸡生的蛋放到你家母鸡那儿?你怎么能说没人在乎你们?”

        “玛玛·姆万扎这么做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说话。我真蠢,竟然没发现这一点。内尔森有时候会在灶间里找到橙子和木薯,甚至还有肉,虽然前一天晚上什么都没剩下。我觉得我们太相信上帝的看顾,乃至把这一切当作了眷顾我们的奇迹来领受。

        “你们是不应该来这里,贝埃内,但你们已经在这儿了,基兰加没有人想让你们挨饿。他们也都知道白人惹了很多麻烦,阴魂不散。”

        我为自己描出一个阴魂的形象:只剩下骨头和牙齿。蕾切尔是个留着白色长发的阴魂。艾达是个沉默寡言、只会盯着人死命看的阴魂。露丝·梅是个会爬树的阴魂,小手总爱捏着你的胳膊。我父亲不是阴魂,他就是上帝,背转着身,手在身后交握着,暴躁的眼睛凝视着云层。上帝早已转身走开了。

        我静静地哭了,心里的五味杂陈从眼中潸然而下。“阿纳托尔,阿纳托尔,”我低语着,“我对正在发生的状况怕得要命,这儿也没人和我说话。只有你。”我重复着他的名字,因为那名字已经取代了祈祷。阿纳托尔的名字将我锚定在土里、水里、皮肤里,将我冻结在一缸清水之中。我是水缸里的阴魂。“我爱你,阿纳托尔。”

        “利娅!再也不要这样说了。”

        我再也不会了。

        我们驶抵对岸。不知是家救出来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跳上我们那艘船的船头,雍容地踏着大步沿着船舷行进。那只鸡啄食蚂蚁的时候,板条搭成的精细的船舷颤动着。那天晚上第一次,我想起了我们家那些可怜的母鸡这一晚被关在了鸡舍里。我想象得出,它们惨白的骨头干干净净的,堆在鸡蛋上。

        两天后,等到这帮迷你叛军穿过基兰加走远、我们可以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家里的母鸡确实如我所想。让我惊讶的是,它们错位的骨架竟然连摆放的位置都和我想象的一般无异。这一定就是在上帝对我背身而去的那天晚上我学会的东西:如何用鸡骨头预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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