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抑或圣诞老人
2011年,珍妮弗·伊根的长篇小说《恶棍来访》一经问世,横扫各项文学大奖,包括2011年度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有人称之为最具实验性的魔方体,有人认为它是一种后后现代小说。这部小说收获的所有赞誉,几乎都包含着对其别致的形式的认可,以及它所展现出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特质。
尽管小说的形式很炫目,但《恶棍来访》所探讨的主题却非常古老,它就是“时间”。“时间”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在小说领域里,它也是最难征服的猛兽。因为它以其无边无形和无处不在的属性,反抗着作者为之赋形,将个人意志加诸之上。然而很多伟大的作家,还是会向这一难题发起挑战。普鲁斯特、福克纳、乔伊斯、托马斯·曼……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时间观去缔造小说的血肉和灵魂。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或许应该包含着作者对于时间的独特理解,在里,时间是停滞的;在里,时间是螺旋的;在《追寻逝去的时光》里,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恶棍来访》的扉页上引用了普鲁斯特的两段话,珍妮弗·伊根在向心爱的作家致敬的同时,暗示了这部小说对于普鲁斯特的时间观的接纳和继承。
《恶棍来访》由13个故事组成,故事的时间顺序被完全打乱,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更久远的过去。有趣的是,在大多数篇章里,伊根并没有把年份和日期直接告诉我们。我们如同跟着人物一起在时间中旅行,忽然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故事里,却不知“今夕是何年”。我们需要通过人物此时的年龄,一些事件相隔的年数去推算,最终确定自己置身于哪块时间的甲板上。比如,在《X''s和O''s》里,男主人公本尼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刚出生三个月,而在《金箔疗法》里,他的孩子上小学四年级,九岁左右,我们由此得知后面的故事是在前面的故事过去九年之后发生的。要把这13个故事所发生的时间都找到,如同解一道头绪纷繁的数学题,但同时也会得到极大的乐趣——读者通过阅读所获得的只是散落一地的拼图块,要得到完整的图画,他们必须自己动手将它们拼在一起。当我们列出这部小说的时间表,也将对小说的整体结构有更清晰的认识:小说的第一、二两章发生在2007年左右,第三章是1979年,第四章是1973年,第五章来到了2011年,第六章又去了1998年,第七章是2005年,然后是2010年和2011年,再返回1995年和1993年,最后两章是未来时,发生在2020年。在这样的时序之下,读者往往已经知道了人物后来的命运,又进入到他的早年时光。叙述者有意打破了线性叙事的束缚,将故事从因果的传送带上解脱出来。这一叙述方式,无疑浇灭了那些热衷于追问“后来呢”的读者的好奇心,因为“后来呢”有可能一开始已经知道,那从来不是叙述者挽留读者待在故事里、继续读下去的一颗砝码。
除了时间表,读者可能还需要绘制一张人物图。这部小说涉及几十个人物,他们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13个故事中,有的人物是其中一个故事的主角,在另一个故事里则是配角,或者只露了一小面,又或者只是被提及。另一部比《恶棍来访》早两年问世,并且也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作品《奥丽芙·基特里奇》也采用了类似的结构,每个故事各自独立,又互相关联,它们共同呈现了一组人物的群像。如果说这种文体介乎于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之间,那么《奥丽芙·基特里奇》可能更偏向于短篇小说集那一端,而《恶棍来访》更偏向于长篇小说。这是因为《恶棍来访》的故事之间,除了以相同的人物和呼应的情节作为连接之外,还有一根隐形的脊柱,那就是“时间”。每个故事都像是一个点,我们把它们连缀起来,就可以看到人物命运的轨迹,他们在岁月中的起起落落,离开或坚守,这条曲线蕴藏着时间之于个体的丰富意义。最终,时间成为凌驾于每个故事之上的更为抽象和深刻的主题,使它们体现出一种整体性。
《恶棍来访》这个题目取自一句谚语:“时间像一条恶棍。”时间就像恶棍那样上门来找麻烦,将人们洗劫一空。伊根笔下的人物在时间的造访下,不断经历着失去,整部作品弥漫着怀旧和感伤的气质。小说所指向的过去,主要是20世纪80年代,一群深受嬉皮文化影响的年轻人追寻着他们的音乐梦想,新世纪的到来,唱片业的衰败使他们的梦想触礁,带着颓唐的意志走入了中年的迷茫期。本尼和斯科蒂曾是少年时代的好友,在经历了婚姻和事业的挫败后,两人再度联手,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唱会,并通过新媒体的方式募集粉丝,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小说还写了和本尼、斯科蒂一起长大的那群女孩以及他们当时的音乐偶像。小说就像从一个旋涡中央向四周散开,逐渐延伸到远处,所触及的更多人物被邀请到这个故事里来。于是,犯过罪的公关公司女老板、有精神问题的记者、过气的女明星、某国独裁的将军次第登场。从结构上来看,本尼居于这个巨大旋涡的中央,和他相关的人物及故事最多,可以说他是这本书的男主人公。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则是围绕着曾担任本尼助手的女孩萨莎展开的。她少年时代曾是个问题少女,大学时经历了最好朋友的溺水身亡,成年后依然摆脱不了精神隐疾的困扰——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去偷窃。她与男人频繁约会,却很难建立稳定的感情。后来通过来自21世纪20年代她女儿的讲述,我们知道萨莎和大学时的男友德鲁恢复联系,离开了喧嚣的纽约,在西部的沙漠中生活,并且有了一儿一女,虽然生活仍有烦恼,但是她似乎已经走出了年轻时的困顿和迷茫。同样,萨莎也像一个旋涡中心,她周围的人物——舅舅、好友、女儿,甚至包括一个有着露水情缘的约会对象也都出现在小说中,并且担当叙事者。传统小说中,主角往往是固定的一个或者几个人,主要情节围绕他们展开。但是《恶棍来访》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中心化,13个故事有13个叙事者,让很多相对次要的人物发声,讲出自己的故事。这种去中心化的散点叙事,也是后现代小说的一个特点。在一个更加纷繁、多元的世界里,单一叙事中心所带来的封闭性和权威性遭到破坏。更多的人物、更多的信息涌入故事,使之分裂、衍生,变成一系列的小故事。每个人物只拥有一小片舞台、一小簇关注,其他时间他们不得不摘下主角光环,到别人的故事里跑跑龙套。
虽然《恶棍来访》抛弃了线性叙事,故事在时间中循环往返地绕圈,但是当读者按照时间轴重新排列,把每个拼图块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还是会得到一幅完整的画卷。也就是说,读者还是会看到有起有落的人物命运曲线,并获得他们最终的结局,从这一点上来说,和线性叙事的小说没有差别。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这种对“线性叙事”的破坏,只发生在故事的表面。或者说,伊根只是为我们增加了获取线性叙事的故事并掌握它所表达的意义的难度,让这条路径变得更曲折。由此我们看到,在对叙事的破坏性上,《恶棍来访》可能走得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远。它的后现代性,更多地体现在它的形式而不是精神内核上。在对时间的思考上,伊根似乎急于去肯定它的价值,反而落入某种俗套的窠臼。最终我们会发现,她要写的并不是时间之恶,而是时间的仁慈,这可以从几位主要人物的结局看得很清楚:本尼和斯科蒂东山再起,重获成功,而萨莎摆脱了精神困境,寻回爱情,拥有了婚姻和家庭。伊根试图告诉她的读者,时间并不仅是恶棍,同时也给予了人们丰厚的馈赠。主人公的追求总是会得到回报,这是一种信奉“美国梦”的乐观,也符合大多数读者的期望。不过,任何主流的价值取向,都是创作者应该警惕的,因为那很可能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优秀的作家有时也很难摆脱,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来得过于轻易,或者过于牵强的圆满结局。《恶棍来访》里,本尼和斯科蒂迎来的逆转性胜利,多少有点这种倾向。时间摇身一变,从一条恶棍变成了圣诞老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仅如此,还会变得很好。伊根对读者的承诺,似乎有点太多了。不过,即便如此,读者可能还是情愿站在伊根那一边。毕竟时间的残酷很容易看到,即便现在不能,也终将看到,然而关于时间的仁慈,嗯,请告诉我再多一点吧。
少年残像
最初写作的那些年,珍妮弗·伊根同时是一名记者。她采访乐队歌手、模特和明星,也采访一些离家出走、染上毒品的青少年。有些采访对象后来成为她小说人物的原型。特别是迷茫的青少年,出现在她的很多小说里,她以深刻的洞察力和丰沛的同情心,写出了他们特有的敏感与脆弱。敏感与脆弱无疑是他们的弱点,但同时也是他们的天赋,使他们不凡,使他们耀眼夺目。《恶棍来访》里有很多这样的青少年,他们遭遇到某种成长的困难,如同深陷沼泽,无声地奋力挣扎。有人成功了,有人没有。在这部小说里,有两个男孩死去。伊根试图让我们感到,长大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顺利通过这段生命旅程所设置的全部路障。
其中一个死去的男孩叫罗伯特,是小说中某一章的主人公。他的困难来自发现自己可能是同性恋,他没办法顺利接纳这样的自己,至少现在(他正在读大学)还不能。在这个篇章里,三个主要人物构成一种三角形的关系,萨莎和德鲁这对情侣之外的第三条边,罗伯特爱着萨莎,同时也爱着德鲁。对德鲁的爱里掺杂着欲望与好奇,而对萨莎的情感则更加微妙,我们很难去定义它,那似乎是一种更精神性的、更圣洁的情感。他们的感情在这一段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牢固地缔结。我们知道,这时的萨莎已经走出了迷茫混乱的少年时代,进入大学,继父暗中找了人监视她,希望确认她已经变成了正常人,而萨莎为了证明这一点,决定找个人充当她的男朋友。当她找到罗伯特的时候,罗伯特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我?萨莎自己或许也并不能说出其中的因由。因为驱动她的力量并非理性,而是一种直觉,使她在人群中认出了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同类,他们一样具有某种成长的障碍。不同的是,现在萨莎有了跟德鲁的爱情,跻身正常人的行列之中,出于嫉妒心和对德鲁的占有欲,罗伯特向德鲁揭发了萨莎不堪的往事,试图将其打回原形。
在这段故事的结尾,罗伯特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和男子气概,跳入冰冷的河里游泳,溺水而亡。而我们很清楚,这也是他希望获得萨莎原谅的一种赎罪方式。濒死的时候,他听到萨莎在耳边敦促他:打败它,打败它!仿佛只有萨莎能看到他们无形的敌人正在争夺他的生命,要他放弃生命的意志。那时我们会更明白,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是两个残缺的孩子之间的互助和扶持。这种残缺无法被健康的人理解,也无法被健康的感情治愈。
值得留意的是,这个篇章使用了比较少见的第二人称叙事。事实上,伊根在构成小说的13个篇章里,使用了多种不同的文体,使每个故事都与其他不同,也使那些故事所发生的时间点,都具有独特的氛围。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这个通篇使用第二人称的故事里,“我”这个人称在最后的一刹那出现了,也就是小说的最后一段:
你跪在萨莎的身边,呼吸着她熟睡时那股熟悉的味道,对着她耳语对不起和我相信你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以及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下半辈子会一直有我萦绕在你的心头之类的话,直到河水紧压着我的肩膀和胸膛,把我挤醒,我听见萨莎对着我的脸尖叫着:“使劲!使劲!使劲!”
在这里,我们会发现“你”和“我”所指的都是罗伯特,但它们似乎指代着罗伯特的不同部分。一部分在对另一部分说话,称另一部分为“你”。这一章的题目取作《身体之外》,已经告诉我们这个说话的声音在哪里。它是罗伯特游离在身体之外的那部分意识,它们好像飘浮在空中,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视角来看待发生在罗伯特身上的事,将他称为“你”。而最后一刻,当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这部分意识也受到威胁,终于无法再冷眼旁观,只好回到身体里,和“你”共同组成了“我”,同死神进行最后的搏斗。由此可以看到,这种第二人称叙事的文体,绝不仅仅是一种呈现形式,伊根借此向我们展示了罗伯特的逃避型人格。他拒绝面对自己的性取向,也无法承担自己所犯的过错,因而将这一切都推到“你”的身上,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面对和承担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这种人格分裂正是精神困境的写照。然而,罗伯特逃避的本质原因,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灵魂有任何不洁,那是一个孩子对污秽和世故的笨拙反抗。他抓着那份纯真不放,所以无法通过关卡,进入成人世界。这个故事受到罗伯特视角的限制,结束在他的意识熄灭的那个时刻。关于这个事件给萨莎和德鲁带来的冲击,我们要在后面的故事里,通过其他人物的侧面讲述才会知道。很多年后,他们重新联络上对方,并且走到了一起。所以我们知道他们分手了,应该是因为罗伯特的事故。这个夹在他们中间的多余的人被清除了,却给他们的感情留下一条很深的沟壑,使这段快乐的青春生活落下了帷幕。在《恶棍来访》里,每个故事都只是一个时间的截面,如同一个狭促的车站,人物短暂地相聚在那里互相取暖,而在下一个故事里,他们早已离散,奔向自己命运的下一程。
关于萨莎早年的成长困境,在另一个故事里有所展现,从顺序上,它被放在这篇《身体之外》的后面。这部小说里的时间看似是无序的,其实每篇安置在什么地方,都经过了作者的精心选择。比如在关于萨莎的几篇故事中,有一条隐含的线索,即我们不断了解她、走近她的过程。小说最开始,我们知道她有偷窃的毛病,在接受心理治疗。《身体之外》里罗伯特声称,萨莎早年吸毒,做过妓女,我们隐隐觉得这些事或许是真的,因此对萨莎也抱有某种成见。然后我们来到了这篇讲述萨莎早年时光的《再见,我的爱》里。在这篇小说里,伊根正是利用了我们对萨莎的成见,她选择了一个和我们同样抱有成见的叙述者——萨莎的舅舅,让他带着我们的疑虑上路,去发现真正的萨莎是什么样。那时,还在读中学的萨莎离家出走,一个人去了那不勒斯,和家里断了联系。这位泰德舅舅要去意大利工作,就被萨莎的妈妈派去寻找萨莎。泰德本想随便找一圈交差,没想到还真遇到了萨莎。两人吃了一顿饭,舅舅说教了一番,劝她早点回家,末了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外甥女偷了。他找到了萨莎的住处,堵在门口,最后萨莎终于让他进去了。简陋的小房间里,放着学习的书籍和萨莎从各地收集来的纪念品。这些纪念品也曾出现在《身体之外》里,它们来自萨莎去过的不同地方,更来自萨莎曾经历过的各个时间。它们是时间旅行的纪念品,是记忆的证物。泰德还注意到,窗户中央挂着一个衣架弯成的圆环,搞不清楚是干吗用的。窗外的太阳正落下去,他和萨莎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在他的想象里,萨莎应该过着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泰德直到现在才明白昨天不知为何竟未理解的事情:他的外甥女在异国他乡孑然一身,一贫如洗。
自这之后,叙述忽然跳开,以多年后泰德的视角来看待这段往事,同时交代了那时候萨莎的情况——她和德鲁重逢并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看起来很幸福,但是泰德同时提醒我们她的生活“有喜也有忧”。至于“忧”是什么,我们要到后面的故事里才会知道。但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此次寻找之旅使原本疏远的泰德和萨莎走近了,泰德后来经常会去看萨莎和她的家人。因为这次寻找让泰德更加了解萨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先前的偏见消除,变成了怜爱和认同。那个亲密的、心灵相通的时刻出现在这个章节的最后,叙述把我们带回了泰德和萨莎并排坐在窗前的那个时候:
就在这时,他发现太阳落在了窗户当中,落在了那个粗糙的圆形铁环中间。他惊喜交加,朝萨莎扭过头去。萨莎望着太阳,轻声说,“看,它是我的”。
伊根没有过多去展示萨莎在异域的外部生活,她让我们去关注的是这个女孩的内心。结尾的这个场景为我们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间。我们可以想象,每天傍晚,这个女孩哪儿也不去,守在异乡狭小的出租屋里,凝视着窗外的太阳,等着它落入自己的圆环。那是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和天真,一种渴望将世界拥入怀中的热情。为了那一刻的满足,她可以忍受漫长的孤独。仅凭这一画面,我们已经非常了解萨莎。她的放逐并不是一种自我放弃,她只是选择了独自去面对成长的困难。她的内心仍旧守护着一种信念,向往着美好的事物。好像还不止这些。这幅落日图景所传达出的东西,远比我们可以阐释的更多。它所刻画的人物,是具象的、生动的,难以概括和总结。所以我们可能无法说清楚萨莎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觉得自己的确了解她。可以说,这个出租屋里的落日进入圆环的时刻,是对萨莎内心世界的展示,我们和泰德一起抵达了那里。
这个萨莎早年的故事,不仅使我们了解了这个人物,同时也让我们知道,她将在未来很多年里要面对的重要课题,那就是如何处理自己的精神困境。时间将会作用于她,带来改变的契机,至少伊根愿意将时间的仁慈,更多地施予这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但是在萨莎的几个故事中,我们也会看到一种反复,因为人是很难彻底改变的,少年时的困境所反映的并不只是当时的麻烦,而是灵魂的天然缺损,它将会伴随一生。所以治好的心疾会再次发作,驱走的阴影会再次笼罩下来。但是正因为人很难改变,这种反复也可以成为一种失而复得,失去的感情又找到了,失散的人又回来了。一如萨莎最终和德鲁重新在一起。时间的潮水来了又去,冲走了很多东西,又带回来一些。在萨莎的故事里,伊根让我们看到那些时间中的寻回之物。珍视记忆,并且心有所期,有一天就会等到时间将它夺走的东西归还。我们知道萨莎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领到的时间的恩赐最多。
心灵的图表
《恶棍来访》这部小说的形式特别之处,还在于其中的一个篇章是用PPt来呈现的。伊根使用大量图示和表格,以及有限的用以说明的文字讲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故事被安置在21世纪20年代,叙述者是萨莎12岁的女儿艾莉森,似乎旨在预言一种发生在近未来的叙事革命。
对那个时代的孩子来说,完整成篇的文字未必是故事的必要载体,与之相比,表格、示意图以及数据似乎更容易用来表达他们的想法,讲出他们的故事。当然,在PPt里我们仍然要用到文字,但那些文字是碎片化的、说明性和概括性的,不再具有连成一片蔓延、繁殖的强大力量,它们被隔绝在图表的边框里面,显得很孤独。同时,图表呈现出一种后工业时代的荒凉之感。每个人都被蒙在一层数据化的壳子里面,通过冰冷触感的界面和他人沟通。而伊根用这种形式所讲述的故事,恰恰也是一个关于孤独和隔膜的故事。艾莉森用PPt呈现的是她的日常生活,从中我们了解到,他们一家人生活在荒凉的西部沙漠,她的哥哥林肯是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少年,具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但音乐也成为一层金属壳,把他和外界隔绝起来。在林肯身上,伊根延续了整本书里都在涉及的问题少年的主题,呼应了萨莎的少年时代,构成了她人生的另一重反复。艾莉森告诉我们,她的父母很相爱,但是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人,就是在他们大学时代溺水身亡的罗伯特。这段往事在他们的家庭中,犹如一个地下室的房间,艾莉森能看到那扇紧锁的房门所投下的阴影。在这个家庭里,虽然各个家庭成员之间充满了种种隔膜,但是艾莉森希望我们看到,爱还是穿过那些屏障,抵达了彼此。我们好像感觉到有一种灵魂散发的热量,从冰冷的表格边框里溢出来,打通了那些被阻隔的房间。即便是支离破碎的文字,依然具有它的魔力,生动地展现了女孩细密的心事。我们可以将这个PPt看作女孩内心空间的外化,它与萨莎少年时代的故事《再见,我的爱》也构成了某种呼应和反复,只不过因为时代的变迁,内心空间的搭建材料、呈现方式有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伊根想让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这些变化,而是没有被这些变化所改变的事物。
随着时间来到2020年,伊根在十几年前写下的预言似乎并未实现。至少目前来看,用文字讲故事的方式还没有被取代。但是伊根的读者并不会在意它们是否兑现、何时兑现。事实上,伊根所写的并非预言,而是一种笼罩着人类的、无限迫近的可能性。伊根将人性放置于这样的可能性里去试炼,用这个温暖的故事,表达了一种对人类情感的信赖。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无论每个人外面的金属壳有多厚,对彼此的爱总是可以从它的罅缝里钻进来,融化内心的坚冰。从某种角度说,伊根用PPt所写的小说能够打动我们,正是证明了人类情感打败了科技对其构成的威胁。这既是伊根的胜利,也是人类情感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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