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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一面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他越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蛮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活,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得也并不太重。”

        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道:“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敌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一拳再也不敢击出,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边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虬髯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黯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曦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鸡啼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过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蕃。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齐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桂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到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脸如死灰,孩子个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场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越挤越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头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口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也非口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跟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迸,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嗄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苦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

        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刷”地砍下。

        只听‘夺’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的跟着我走,就算作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呆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已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章未留意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每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戚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于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迸,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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