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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江南江北

        明玉虽然只是本省重点大学出身,但因为学的是经济管理,所以在培训课堂上始终可以保证歹毒的鉴别能力,从头到尾地清醒,没有被讲台上教授天花乱坠的课程电倒,花了那么大价钱,她除了深刻重温一遍大学教材外,最感兴趣的还是教授吹嘘的参与国家某某决策制定之类的过程。起码,这些吹嘘还有点实际内容在里面。

        明玉反而对班上的二十几个同学感兴趣。同学们非正总即副总,个个都是三四十岁的男性精英,大多挺着标志性的啤酒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说到管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还有点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面前太过放肆,但渐渐的都听出了门道。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会在课堂上举手反驳,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许教授们都是这碗饭的,会引经据典用大量国际实例来驳斥他们抱残守缺的国内顽固思想,搞得没理论驳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课间时候都活跃了,做管理的哪个不是口才上的好手?于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经验,对课堂上的内容展开讨论。这些讨论,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闪光,全班二十几个人没一个肯落后的,踊跃地从课间讨论到课后,从课后讨论到饭桌,于是这帮人每天吃饭就在学校餐厅包两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浅。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饭便各自回去处理白天上课耽误的工作,大约只有明玉是没事做的。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虽然两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点,但两人业务的覆盖面一南一北,没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着单子上来审批的时候,柳青没有二话,拔出电话就给明玉要她立刻答复。第二天,柳青干脆把需要审批的单子扫描打包发送到明玉的电子邮箱,他振振有词的理论是:“我答应你坚守三个月,我还替你挑了重担,所以你也别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还是你自己扛着。”明玉无话可说,上课回来第一件事只有先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但毕竟柳青承揽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务,用柳青的话来说,他现在焦头烂额,没有风流的时间。明玉当然清楚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体会到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处江南,业务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时候已经为此到处查漏补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让出那一大部分市场给鎏金。明玉虽然帮忙,但毕竟帮不了全部,她闲下来,便有时间冷眼旁观自己原来做的那一大摊子。

        周四时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苏明玉,鎏金那帮孙子欺负到我地盘上来,昨天跟客户吃饭,他们也在,他们竟敢公然叫嚣我是三脚猫。我被气得一夜没睡,早起还得处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摊子。你给我周末回来两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给你做。”

        “我周末得去上海见我大哥大嫂,没办法回去。柳青,我这几天酝酿了一个想法,还是听一个培训班同学的话后想到的。我在想,与其悄无声息地走,不如跟老蒙翻了脸,我坚持我的销售路线,强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监理隔绝在外,起码,在我手里,公司的销售不倒。我用实绩对得起老蒙,而不是以听话对得起老蒙。”这个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虑所得,但必须柳青配合。

        柳青却听出话中有话,“苏明玉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骗我帮你镇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样,原来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应该早告诉我,我一早溜得比你还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声,讪讪地道:“不要看过程,要看结局,我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吗?而且我隔绝了那些狗屁监管,还不是给你松绑?你答应不答应?如果答应,说一声,我们讨论后面怎么做。”

        柳青还是很激动,但已经不是被骗上当的激动。“你提醒我了。即使为自己江湖名声考虑,与其听老蒙的话,被砍成三脚猫两脚猫地越做越差,成为销售烂手,不如做得一片辉煌,被老蒙恼羞成怒扫地出门。苏明玉,这事非我们联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体人员我可以控制,江南公司只有你出马。我们造反,把老蒙架空,把鎏金那帮孙子揍瘪。”

        “对对对,柳青,我与你的思路一样,你现场操作,我遥控操作,我们分工协作。另外,为防止才揭竿就被老蒙扑杀,我们得做好成品仓库的工作。还有,为名正言顺,以免落人口实,被老蒙用抗拒监理埋藏私心来打压我们,我们必须引入全新的切实有效的监理机制。你看对不对?”

        柳青想了想,道:“行,仓库方面我今晚就请吃夜宵。监理制度交给你制定,今明两天拿出初稿。”

        明玉断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给我修改意见。成交了?”

        “成交,五分钟后打开信箱接收一个邮件。”

        明玉当下便打开电脑草拟监理制度。五分钟后,打开邮箱,果然有一只带有附件的邮件。打开邮件,里面赫然是一只扫描出来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盖住电脑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机拍了一张照,传给柳青。

        击掌成交!

        虽然明玉与柳青密切配合,紧锣密鼓,没日没夜地布局,但他们心中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公司资产持有人老蒙,是历经风雨的老江湖老蒙,是带他们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导师老蒙。他们必须持有足以胁迫老蒙噤声,迫使老蒙接受事实,让老蒙放弃一意孤行的重磅炸弹,又必须时刻关注保证重点人员不被老蒙收买倒戈。明玉与柳青都轮着睡觉,睡觉时候也时刻打开手机,预防紧急情况发生。

        周五夜,柳青用手机短信一段一段地给老蒙发去造反“檄文”,口号相当明确,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职业经理人,他们有义务有责任为公司利益考虑,扶持公司不倒。但没有列举老蒙如果采取行动,他们会使出的招数,他们料想,这种招数老蒙都心里有数。而明玉为了保证信息畅通,不敢乘飞机以致出现两个小时电信真空,她改坐从北京到上海的夕发朝至列车,一晚上与柳青沟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后的老蒙居然没有声响。

        究竟是于无声处响惊雷,还是老蒙就此接受威胁?明玉与柳青都不敢大意,他们了解的老蒙并不是甘于蛰伏的人,这个人,一向喜欢占据主导。他肯定是被打懵后,开始紧锣密鼓地采取行动。两人严阵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给出租车司机绕了几个圈,最后被送到明哲他们住的公寓的时候,有点神思恍惚。夜行火车带来的疲惫并没有表现在眼睛里,但打乱了她的头发,苍白了她的脸色。

        明玉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嫂,她甚至从没见过大嫂的照片。给她开门是个脚边绊着个小孩的女人,该是大嫂吧?一个与明艳娇俏的朱丽完全不同的温柔女子,白皙的脸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却总是挂着笑意。但是大嫂眼镜片后面不大不小的眼睛却告诉明玉,这是个聪明坚强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岀错。

        吴非也是第一次看见明玉,她对明玉,除了作为大嫂的好奇,还有作为女人的好奇。但她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发,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温和。最没想到的是明玉的装扮,一件深蓝短袖衬衫,一条淡灰七分裤,一只硕大拎包,全身上下略无珠钗,简单得不像是有钱人。

        明玉抢先道:“我是苏明玉,你是大嫂吧?”吴非忙将明玉往里面请,一边笑道:“没想到你那么早来,快里面请。你大哥出去买菜了,他说想给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鱼块。为了不砸他大厨的牌子,他一定要买当天的活鱼来做。”

        明玉笑了笑,有点不敢置信,他们苏家人似乎从来没有为她特意做什么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鱼块之后会端岀什么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议论,没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开话题,笑嘻嘻道:“我刚上来时候还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岀身份证让大嫂核实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宝宝?”明玉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拉拉宝宝的手,算是握手。宝宝不赏脸,小手收回去,使劲在衣服上擦了几擦,躲到妈妈身后,探出两只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

        吴非却听出明玉的笑话里面含有很深的讽刺,一家人,却相见不相识,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过,这与她无关,这种现象又不是她吴非造成。吴非抱起宝宝,教宝宝叫“姑姑”,明玉这才知道这个已经一周岁多了的侄女儿的小名。

        明玉进去里面洗把脸出来,见吴非已经给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来就住在这里吗?一个人住的话,还行。”

        吴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厅那么大,厨房虽然简单一点,大概只准备给人做个三明治,不过可以因陋就简。一家人在小屋子里撞来撞去的,反而挺亲热。明玉你吃早餐了吗?”

        “吃了,下火车时候在对面新亚喝豆浆吃油条。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车回去,不会太紧吧。”

        吴非忙道:“不会,不会,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让我回去美国前跟你见上一面,说我都跟他结婚三四年了,家里人还没见全,多不好意思……”吴非还想说,但明玉的手机响起。她看着明玉神情严肃地接听电话,然后又打出两个口气严厉的电话,虽然言简意赅,一个电话没两三分钟,但想到今天还是周六呢,看来这个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纪坐上位不是没有理由。而宝宝看了陌生姑姑的严肃样,自觉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电话,略微考虑了会儿,才抬头对吴非道:“对不起,公司里有点事。”

        吴非忽然觉得有点没什么话可说,这个小姑,虽然看似和蔼,但并不可亲,令她不敢生出拉着小姑的手问长问短的念头。她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取出送给明玉的礼物。明玉道谢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妆品。但明玉不像朱丽,她看见这么柔嫩的小东西,只会回避,以免伤到孩子。但她看着吴非与呷呷笑着的宝宝互相扯皮,还是觉得好玩,坐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觉得吴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议。吴非回头见明玉没有不耐烦,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妈的就给捆死了。略略眼错不见,这小家伙就给你摔得鼻青脸肿。”

        明玉微笑道:“孩子从这么小长起来,爸妈多关心少关心,二十年后看上去都是囫囵一个大人。区别在于……宝宝长大后一定是个心里充满阳光的孩子。有大嫂这么尽心的妈妈给她挡风挡雨,宝宝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吴非对这个从小心灵受过创伤的小姑有点敏感,怕自己言语上刺激到她什么。听明玉这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询问,也不接这个话茬,转了个弯有意识地帮自己丈夫说话。“以前总以为大人与孩子间是单向的联系,只有大人关心爱护宝宝。等我们有了宝宝才知道,其实宝宝教了我们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脑子不大会转弯,观察问题不仔细,自己想怎么就怎么。宝宝出生后,面对着这块不讲道理,轻不得重不得的肉团,他现在变得……嘻嘻,非常细致啰唆。还挺有责任感了,知道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只是我现在最见不得他到处倾销他的责任感,有点没轻重缓急了。”

        明玉听了也是嬉笑,忽然想到,这回大哥说周末要带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过意不去自己南下来上海看大嫂宝宝,是不是因为大哥现在责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样子了?原来还是被女儿出生给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两耳不闻书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确实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吴非随口问出后便觉得不妥。因为从婆婆他们去美国住半年大家说话来看,苏家人都挺忽视明玉的,不知道她这一个问题会勾岀明玉什么样的回忆。

        反而明玉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有点不习惯与不大熟悉的人讲她的过去。“我跟大哥年龄差距大,大哥才不会把我这小不点放在眼里,他们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学毕业有力气打架了,我又住到学校宿舍,大家平时不大见面,打不起来。”

        吴非听了,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个很小气爱记仇的人,料想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她又开始替丈夫说话,“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来是你们从小接触少。上回奔丧回国后,他就每天明玉明玉不离口了。他被裁员那一阵心情挺不好,后来你给他电邮,说如果你大哥想在国内找工作就跟你说一声,你会帮忙,当时我们看了都挺感动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邮件保存在文件夹里,时常冲我炫耀。”

        明玉被这突如其来、如天外飞仙般不可思议的亲情打得不知所措,对吴非的话将信将疑。幸好宝宝羁绊住了吴非,她才有发呆的机会。但没容她多发呆,明哲回来了,拎回来两大包东西。明哲看见明玉,寒暄了后,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面饭店吃饭,我今天做几个家常小菜给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着这样不熟悉的大哥,她宁愿面对冷冰冰的明成来得习惯。但她是个应酬话说惯的人,她还是微笑着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饭。大哥现在会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国后被逼着学会做菜。看来你跟明成他们一样,他们家的厨房也是摆设。可惜这儿厨房设备简陋,我只能将就着做一些。但国内超市的材料太丰富了,我每次进去都恨不得多拎点回来。你看,这只童子鸡准备做栗子炖鸡,这条鱼做香辣鱼块,活虾就白灼了事,还有些蔬菜。你喜欢什么尽管点,我们冰箱里还有。”

        明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大哥啰里啰唆地清点购物袋里面的东西给她看,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手竟然不知道两只手往哪里放,这种气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该如何应付。她勉强才找到话头,“我认识一个人,开着一家饭店,我常去他那里吃饭。看来大哥的厨艺也可以开一家饭店了。”

        吴非在后面应声道:“饭店吃多了,会想家里的私房菜。饭店的菜里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会腻。这次回来一直吃饭店,直到来到公寓看见这么小一个转身都难的厨房,我们简直如大旱逢甘霖,当晚就做了榨菜肉丝汤下饭,第二天去超市搬东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风。明哲,蚝油生菜我来做,你总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厨房味,对了,进哪家饭店,即使再高级,通风换气再好,也都有这种陈年累月积下来的挥之不去的油烟味。“但是我自己不会做,只好吃饭店了。好在我吃什么都没关系。”但明玉还是不习惯这种氛围,觉得浑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里倒也罢了,偏偏大哥大嫂好像一个劲儿地非要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没有这种认同感,只好主动出声将气氛调转。“大哥这次回来,已经回过家了吧?”

        “是啊,我们先去家里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还是开车把我们送回上海,否则我们那么多行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四只大箱子,其中一只半是宝宝的东西。”

        明玉看向吴非,笑道:“大嫂一个人带宝宝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吴非笑道:“回去只有一只箱子。宝宝这几天把尿不湿奶粉小罐头都用光,我回去就轻松。不过宝宝回去看不见爸爸会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龟’两夫妻一起回来。”

        吴非有意说道:“等等吧,我们先替爸换好大房子,等明后年手头宽裕了我再辞去工作。”

        明玉闻言意外,又见大哥使眼色做手势阻止大嫂说话,她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吴非刚才说的大哥到处倾销责任感这句话指的是大哥给爸买房子的事。她沉吟一下,问了一句:“大哥知道国内眼下房价很高吗?”

        “知道,但房子该买还是要买的。爸等着住啊。”明哲不想就此继续讨论,他被吴非说了后也觉得挺对,不该问明玉借钱。所以干脆就不跟明玉说,免得她为难。

        但明玉没想就此罢休,“上回明成不是说由他出钱买吗?怎么换成大哥买了?”

        吴非当然不是个肯不说话的人,再听明玉问得蹊跷,立刻回答:“明成也出钱,他说他尽能力出钱。他已经在存钱了。”

        明玉毫不掩饰地给了个“呃”,但不再多说。她借口拿出手机去窗边打个电话,逃避继续讨论苏家的话题。她不想插手家里的事,大哥二哥爱怎样就怎样,她以前管不着,现在不想管。

        没想到宝宝却对她产生了兴趣,蹒跚着走到她身边,小手使劲拉她裤脚上的纽扣,明玉又不敢跟她使劲,只好被宝宝拖着走。吴非正因为明玉那声含意丰富的“呃”与明哲面面相觑,拿眼神交流看法,没有看见宝宝折腾姑姑。明玉就这样被宝宝四两拨千斤地拖了好几步,只好结束与柳青的通话,蹲下抱起宝宝。但她从没抱过孩子,软软的宝宝在她手中略微一动,她立刻严阵以待,双手上下包抄,生怕宝宝从她怀里摔下去。

        宝宝扭动了半天没效果,但她又是个有骨气的宝宝,不肯以哭叫换得自由,她两只大眼睛一转,决定软化这个姑姑。她张开两只小手,一把扯来姑姑的两只耳朵,迫使姑姑低头,她就笑嘻嘻地“啪”一声亲了上去。这种软化手段到哪儿都见效,在爸爸妈妈面前所向披靡,所以她也用到姑姑身上。

        但是,青蛙被公主一吻变为王子,明玉被宝宝一吻变成了傻子,她整颗铜墙铁壁的心软化在宝宝香香软软的一吻里,根本就不在意宝宝还扭着她的两只耳朵,将她的耳朵暴力地往外拉。因为宝宝愤怒了,怎么这个姑姑软硬不吃?

        吴非见宝宝好久没动静,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宝宝正对她姑姑实施暴力,她忙严厉喊了句:“宝宝,放开姑姑。”

        宝宝连忙听话放下姑姑的耳朵,但小孩子也会察言观色,见姑姑不生气,而妈妈却瞪着眼睛很生气的样子,她立刻头一缩,身子一蜷,钻进姑姑怀里躲开妈妈的眼睛。明玉被宝宝扭来扭去的小身体搞得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端着宝宝的小屁股,又怕宝宝摔了,又怕捏痛宝宝,这小祖宗简直比一辆车子都难伺候。但是,可真好玩。

        吴非见了明玉这手不熟练的架势,心中好笑,忙过来把宝宝接了过去。明玉虽然得以脱身,但心中挺留恋这个香香软软的感觉,看见宝宝躲进妈妈怀里后伸着舌头冲她做鬼脸,她也忍不住就把鬼脸转了回去。宝宝就将小脸皱成一团装猪头,明玉跟着她做,旁边吴非看着,虽然心中牵挂着明成与房子的事,还是不由得笑了出来。明玉这才想到自己在做什么,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两只眼睛看着宝宝笑。

        明哲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洗菜做菜,很快,厨房里便飘出鸡汤的香气。栗子的甜香混合着鸡肉的鲜香,竟是一种魔术般的组合。明玉虽然一直觉得食荤者的汤煲好喝,可今天有了对比,才知道饭店里的汤哪有家里文火炖出来的纯粹。即使食荤者的也是文火汤煲,但是,那里面有股饭店特有的气味。或许,这就是家的味道?

        明玉恍惚想起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冬天炖排骨汤,汆进去一些大白菜就是一大碗。大碗上桌,一帮子小孩跟恶狼似的,但都被妈妈一个眼色阻止,妈妈出手分了大碗里的肉。大哥二哥每人两块,她和妈妈一块,如果有剩,爸爸也可以吃块最小的。这么一想才想起,其实爸爸也一直受压抑。

        但明玉没过去厨房慰问一下大哥,她还是坐在沙发上,与挣扎下地后扑过来的宝宝玩。她伸出她的长腿让宝宝玩滑梯,吴非也在一旁扶着怕宝宝摔着。因为有个宝宝,整个房间充满欢声笑语。但吴非不敢出声正面或侧面向明玉打听有关明成的事,这个小姑不是普通人,她不想说,估计别人休想套岀话来。

        明哲心中其实也觉得挺怪异的,对这个妹妹很是陌生,但人已经被他请来了,他只有制造家的气氛,可他也看得出明玉不是很投入,所以他越来越缩手缩脚,干脆还是躲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烧菜,听着外面宝宝带着两个大人欢笑,他偶尔有间隙时候就倚门微笑,却不大找得到话来说。刚才进门时候他因为渲染热情而已经耗尽他的真气。

        吃饭时候,又是两个大人与宝宝的斗争,明玉在旁边看着笑。幸好有宝宝,否则一屋子三个大人相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玉本来还想着大哥准备率妻女去北京看她是为商量什么事,考虑到他们拖儿带女的不方便,所以她抽身南下,等着大哥温情小菜之后端岀伦理大餐。可是,一直到饭罢,大哥大嫂什么敏感问题都没提起。宝宝因为时差还没转过来,吃饭时候已经哈欠连天,所以一放下饭碗大家便安排她睡觉。可宝宝硬是在半梦半醒时候伸出手拉住爸爸,让爸爸抱着她睡。明玉这时告辞,她不知道宝宝睡了之后,她怎么与两个大人安静相处。

        明哲没法送她,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抱着宝宝送到门口。吴非送出来,但到电梯旁边时候,明玉请她留步,打开包取出一叠钱要交给吴非,笑着说:“我真是太喜欢宝宝了。但我今天来得急,这几天几乎一直是夜以继日地做事,没时间出去给宝宝买礼物,这些钱请大嫂帮我给宝宝挑些她喜欢的,算是我一些心意。”

        吴非把钱退回去,也是笑道:“你那么喜欢宝宝,我看着不知道多开心。钱你收回去,下次我们回国时候,请你多来看看宝宝。如果方便,也请你帮我照顾你大哥,他一个人在这里,我很不放心。”

        “那么谁来照顾你?你一个人,还带着一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宝宝,吃得消吗?”明玉相信,自己绝对是看在宝宝面上问这句话的,如果没有宝宝,她不会太在意大哥的家庭生活。

        吴非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大哥想在这两年内尽快给你们爸买套房子,我们这几天上网查看了一下房价,价格都不低。看来我不能放弃我的工作跟过来。辛苦呢,就咬咬牙挺过去吧。白天我上班时候,宝宝就放到类似国内托儿所的地方去。”电梯上来,两人一起进去。

        明玉忍不住问了句:“你舍得宝宝待托儿所?”

        “但我更舍不得宝宝离开我。”

        “换我也不舍得那么好的宝宝,看见她什么心事都可以抛开。”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带着宝宝,她是我的女儿。”吴非叹息,明玉都已经看出她未来的苦累,但明哲虽然同意从三室一厅降为两室一厅,却依然没有卖掉原来一室一厅的打算。

        原来还有这样爱孩子的母亲,明玉感慨。她几乎没有犹豫,只为了这个好妈妈,她有点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闲事的人,“大嫂,买房子的事,你们好好追问一下明成、朱丽和我爸,问问他们跟我讨论时候究竟讨论岀什么结论,你们别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该让宝宝也承担一部分。夫妻两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高薪男海龟而言。希望宝宝能一直快快乐乐。”

        吴非见明玉虽然一口一个宝宝,但说的都是大人们的事,她是聪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话里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态度。她忙道:“我替宝宝谢谢姑姑。等我回去美国,我想经常寄宝宝的照片给那么喜欢她的姑姑,行吗?”

        “真好,最好给我一张大的,我拿来做桌面。还有什么比宝宝的笑更可爱?”

        吴非被明玉拦住不让送。看着明玉离去,她在心里想,其实,在明玉心里,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为了宝宝,她今天会最后叮嘱这么一句吗?最先,她可是一副肃静回避的架势呢。也不知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兄妹如此生分。但这个念头在吴非脑袋里稍微转了转,便被买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与明成他们商谈时候,说了些什么了呢?明玉为什么说明成造孽?她低头想着,缓缓走回电梯。

        进门,明哲起身迎出来,吴非笑道:“我们宝宝可爱,谁见了都喜欢。明玉要给宝宝钱,我拒绝了,要她以后有空多来看看宝宝。她临走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你们姑嫂倒是非常投机。”

        “托宝宝的福呗。”吴非习惯性地往屋子里面看了看,确定宝宝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说,你父母的房子变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国,他们不是聚一起讨论过一次吗?那次讨论,据说很有结论。明玉让我们彻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问。”

        “明玉为什么说这些?她以前怎么不说?”明哲听了吴非的话,低头嘀咕,觉得明玉这时候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

        吴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脑袋,“明玉跟你们是一家人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过她?她什么时候认过你们?我嫁你们苏家那么多年,别说没见过明玉真人,连照片都没见过,今天见面明玉都取笑说要查看身份证了,这算是一家人吗?她肯跟我说,那是看宝宝面上,她舍不得宝宝吃苦。至于明成作孽,你不是说上回你爸跟你说,你爸妈大房换小房是给明成买婚房什么的,平时家中的钱都给明成刮光了吗?这还不够作孽?明成他们现在又过得不差,你爸现在小房换大房,按道理,钱哪儿去哪儿来,不该明成岀该谁岀?今天明玉不提,我还差点都忘了。不行,这买房子的钱我们要斟酌着岀,保姆的钱我们但岀无妨。”

        明哲嘴里“啧”的一声,道:“非非,你怎么一说起买房子就这么抗拒?已经答应你改买两室一厅,你现在又干脆不肯出钱。不管明成怎么作孽,现在爸总不能老这么寄居在明成家吧,我这个当儿子的岀点力是应该的,尽快让爸搬出来独立住。”

        吴非尽量冷静道:“并不是我们不肯负责你爸就没地方住,而是我们只要变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负担起我们需要负担的一部分。我今日已经上网查询,你们家老房子变卖,换得的钱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头款,未来的月供由明成负责,这是他该负责的,摊到每个月上,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负担得起。保姆费还是由我们岀。作为儿子,这是应该替你父亲负担的,谁让你不能在你父亲身边尽孝呢。我重申一遍,我只支持担负我们应该担负的那部分。”

        明哲叹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妈若是寿终正寝倒也罢了,她那么骤然去世,在我都还没好好报答她之前去世,你说我的心有多难受。我现在没别的,我只想保存我妈的遗物,只想尽力让我爸过得好一点,就算是我的一点点补偿吧。虽然这点补偿对我妈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但给我尽尽心好吗?我早早出国留学,是明成在妈面前承欢,他给爸妈带来的欢乐没法折算成钱。我可以用钱补偿,我已经算占了便宜。”

        面对明哲的字字泣血,吴非需得好长时间才领会过来,这算什么话?他家有难,难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着他任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她已经依过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没完没了了。吴非怒极反笑,款款而言:“好,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学毕业就出国,至今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不说,自己生孩子还要我娘飞过去伺候,累白她一半头发。我现在得趁他们还在世,抓紧时间补偿。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妈的两室一厅换成三室一厅,多一个房间给保姆住,换房子与保姆的钱,都由我们来,因为我是长女,理所应当。趁现在他们还健康就换了,不能像你一样到时追悔莫及。我没额外要求,也不会要求保留我爸妈原有住房,跟你一样,每月两千美金还房贷,一千人民币雇保姆。公平合理。至于你们家明成在你父母面前承欢是不是冲着他们的退休金去,并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处藏钱,我们暂不追究。如你所说,我们先尽了我们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拧着来?你父母的事情当然要紧,但我们分个先后好吗?两家一起买房,我们自己还要不要过日子?”

        “你还知道我们需要过日子吗?轮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过日子了?”吴非冷笑,“我看都别过日子了,长痛不如短痛,两年里面解决两家。我们自己不过日子干脆死透了才彻底,否则不死不活吊着让谁肯反省?”

        “非非,你讲点道理。”吴非最后的一句话惹得明哲跳脚,吴非这不是拿他妈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够尽心来说话吗?“你别心存侥幸,我为你改一次决定,不会再改第二次。就这么决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换你爸妈的房子。”

        吴非一听这话更是暴跳,“我心存侥幸?为什么我家该排后面?天哪,苏明哲,我还挣钱自己养活自己呢,还没在你手底下讨生活呢,我需要你对我开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苏大爷,不敢有劳你修改决定,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连明玉都看出我回去会有多艰苦,她一个陌生人都会体恤我帮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这没心没肺的,难怪你家明玉会给逼出门,你根本就是不开窍的元凶之一。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吴非说完,便去收拾行李。什么鸟人,失业时候要她照顾情绪,赚钱时候要她看他脸色,难道她是老妈子?吴非越想越激愤,虽然在心里命令自己绝对不可示弱,但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想到自明哲他妈死后又逢明哲失业居家艰苦,好不容易以为拨开乌云见青天,没想到有人自以为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头顶压她一片阴影,难道这都是她一味忍让的错?吴非忍不住念念叨叨开骂。虽然她为人斯文,再骂也成不了泼妇,但看在同样是斯文人的明哲眼里,却是丑陋无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吴非挺好一个人,怎么也跟别的弄堂女人一样,碰到金钱问题就原形毕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骂,眼泪鼻涕,要多丑陋有多丑陋,明哲都想不到吴非会变成这样,难怪她一直的不讲理。他不再应声,闪身走进里面的卧室,眼不见为净。

        吴非虽然气得骂骂咧咧,但心中还是指望明哲过来好言宽慰,低声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岀自己的行李,却不见明哲有任何动静。她悄悄掩过去,却见明哲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不知干什么。吴非彻底失望,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眼前这头拉不回头的牛,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他妈的死才能警醒他一点点。这种人,除非她三从四德,否则跟着他过,没一天出头日子。

        吴非收拾岀一大背包行李,轻手轻脚进去抱岀宝宝,打开门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还能没地方去?明哲听见关门声才回头,却见床上没了宝宝,这才有点担心。但走了几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吴非还能去哪里,肯定是回娘家。明哲以前听见类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娘家,逼丈夫上门负荆请罪受岳家上下数落的新闻他就觉得挠心。一家人相处,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嚣张,简直是踩着丈夫过日子了。原本一直以为吴非不会,没想到她不是不会,而是在美国没有条件,现在来上海有条件了,她照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哲决定不屈从,凡事不能给开了先例。

        只有宝宝感觉到睡得好好的怎么给落入谁的怀抱了,睁开一只眼睛一扫,见是妈妈的怀抱,哦,安全,那就继续睡。但眼睛感觉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头还是睡。这都什么时候啊,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时候的半夜。

        吴非站到太阳底下发了半天怔,这天杀的死牛居然真的没追出来,她心里只觉得寒。她走到大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才将父母家地址滚到嘴边,便一口咽了回去。干什么这么委屈,她为什么要唯唯诺诺跟在苏明哲身后一言不发,什么都让他自作主张?结婚三年,她在这个家占了一半财产,她有权处理自己财物,她说不给就是不给。她不要再被动地缩在明哲身后规劝,她要自己出手从根基上掐断苏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车司机说,去长途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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