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本不想睡,因樊茵说他重伤之后受惊受冻,差一点把命送掉,非要叫他养息不可。一则盛情难却,再见对方柔情款款,无限关切,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卧在榻上,见对方把皮帽皮衣脱下之后现出本相,越觉容光美艳,丰神绝代,比上次相见更美得多。最出意料是,共只见了两面,相待这等诚恳关切,宛如良友重逢,人更大方。看神气以后必能常与亲近,暗中狂喜,心绪却极烦乱,不知说什话好。
崔老人忽然赶进,也不令其坐起,口中应答,目光仍是不能自主,老注定在对方身上。不料意中人也不时注定了他,双方目光时常相对,恐其看破,万一误会,被其见轻,还要丢人,岂不冤枉?心正有些发慌,偏又管不住自己,老想从此不看,由不得又要看上一眼。末了一次四目刚一接触,对方忽然起身走来,万芳也跟在一起,方觉不妙,面上一红,哪知对方并未责怪,反和万芳同坐榻旁,问出这等话来,不由喜极忘形,回答不出,正说:“小弟不饿。怎敢劳动姊姊?”崔老人今朝听出万芳、姜飞的婚姻已成定局,万英和杜霜虹这一对也有了成议,先还不曾留意。这时一看,这六个小人真个郎才女貌,正好配成三对。方想,日后也照原意,代沈、樊二人作合。及见这等情景,又听说是以前见过,老眼无花,当时明白过来。料知对方情投意合,前两对业已定局,这末一对自也无话可说,暗笑我老头子真不晓事,人家少年男女同门至交,难得才貌心志都是这样相当,又是六人三对,不多不少,没有丝毫缺点,他们志同道合、情分深厚的少年未婚夫妻,我这百岁老人还不识相,夹在他们队里,人家表面不说,岂不讨厌?闻言接口哈哈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你们三对年轻人久别重逢必有话说,我在这里难免拘柬,好在你们师长方才业已答应放你们三天假,随意叙阔,等天寒老人师徒日内来此,在卧眉峰、白莲磴两地分配好了住处,订好功课,再行勤习。沈鸿的师父有事他出,还有些日才回,暂时先由我来传授,以补报他因我疏忽所受惊恐伤痛便了。洞中还有一点食物,沈、姜二人昨日便因准备冬粮才致遭此奇险,都差一点没送了小命。其实这些东西我都准备得有,除花大师吃素外,别位师长来时也各有准备。第一个汤八夫妇所赠酒食荤素都有,也用不完,业早命人运来山中。这样总算因祸得福,尚不冤枉。别人还好,万氏兄妹平日也许随师吃素,比较清苦,你们同门知己正好就这几天爽爽快快、高高兴兴自己动手,吃上几顿快活酒饭,省得日后各人都有功课,虽然同在一山,日常相见,到底没有这两天可以尽情作乐,没有管头。
“我老头子因沈鸿为我所累:人又极好,本想给他做点吃的,顺便请你们吃一顿。此时想起,有我在此反而扫兴,白莲磴新居刚布置好,许多地方没有这里方便,你们自家做来同吃。沈鸿如其真能坐起,没有痛苦,也可随便,只不要勉强。我老头子住处离此甚近,一会就代你们送东西来,再往白劳磴送些酒肉和干鲜菜蔬,把你们的师长绊住,并代你们多说好话。天已不早,此洞里面还有一问,有的是兽皮,沈鸿、姜飞恐他师父回来要住,床铺早有准备。外面风雪交加,天气奇冷,你们几个初来的人恐还不曾经过,我看这两天无须回去,就在洞中居住,玩上几天如何?”众小兄妹除沈鸿外均恐师父见怪,方要辞谢,说:“明日再来也是一样。”崔老人笑道:“你们那几位师长都和我相交多年,性情为人均所深知,这个只管放心。我送完东西立时前往,令师们稍有不快,我便赶回通知可好?再不相信,我半夜归来,还可叫你们师父写一手谕,总可安心了吧!”众小兄妹均得师长钟爱,又知崔老人和师父的交情,有他作主决无见怪之理。不过刚刚搬来,山洞虽已有人先收拾好,总还有不齐备之处,惟恐师长身旁无人服侍,心中不安。
姜飞是刚拜师不久,性情不知,多了顾虑,及听老人这等说法,样样都代想到,只得答应,并留老人同饮,吃完再走。老人笑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应在一起才有意思,加上我一个老头子好些无趣。我自会寻你们的师父作伴,夜话叙阔,没有你们在旁更可尽情说笑,畅所欲言,免得当着几个小徒弟不得不端点架子,这叫老归老,小归小,各随所喜,勉强不得。我还有一个徒弟,拿了我的铁笛子在外闯祸,好在杀的是恶人,救的是好人。他又是好几个同道的徒弟,天寒老人和乐游子便最喜他,非我一人所有,也就不去管他。今日必到,并还早知你们师父移居白莲磴之事。本想命他来此,一则他孤身一人,无法成双,性情有点古怪,又比你们年长十来岁,将来虽是你们的大师兄,未必合得上群。今日我先不令他来此,如已回山,便令同往白莲磴,就便代你们做点杂事,正是一举两得。你们好好说笑,我要去了!”说罢转身又将火盆中柴炭添好方始走去。
众小兄妹都是昨今两日来此,初见崔老人时均觉此老严厉威猛,对敌之际满头白须白发根根倒竖,一齐怒张,这样风雪寒天,只穿着一身夹袄裤、芒鞋布袜,声如霹雳,在敌人丛中纵横飞舞,转眼之间便抓死了两个,看去活像一头雄狮,威猛无比;想不到对面说笑如此温和,看去显得那么慈祥热爱,体贴入微。除沈鸿不曾眼见动手,还不知他的厉害,余均惊奇感佩。万氏兄妹和姜飞更是童心,觉着此老又滑稽,又诚厚,和蔼可亲,俱都不舍他走。沈鸿也乘机由榻上坐起,赶往前面挽留。樊、杜二女虽未动手,也往前面拦住。老人身材高大,平日背驼还不甚显,及见众小兄弟将他围住,同声挽留,少年天真,亲热非常,始而低头沉吟,忽然感动,高兴起来,猛的把身子一挺,哈哈大笑道:“我老头子原是小孩脾气,想我当初也有家庭之乐,不是三十岁上遭遇不幸,照我年纪,此时至少四代同堂、曾孙绕膝了。只说我这个老怪物,除令师们有限几位老友,无人看我得起,想不到你们小娃儿家居然对我如此亲热。本不应辜负你们美意,无奈令师们初来,贾二弟又有事出山,我总算是地主,如何能不尽点心!好在来日方长,照你们这样,只不嫌我老丑,等到日后功课一完,自会寻找你们。我索性做个孩子头,别的不说,终不至于有人敢欺侮你们。此时还是让我到白莲磴去尽主人之道吧!”众人虽是少年英侠,骤出不意见老人哈哈一笑,声如霹雳,人也暴长了两尺,身子笔挺,比方才对敌时更显高大,威风凛凛,宛如天神。这等异人从所未见,差不多都吓了一跳。后听这等说法,想起师长新来,果然无人作陪,多此一位热情的主人样样方便,只得罢了。
老人走不多时,便拿了两大筐的食物走进,除新鲜菜蔬和腌菜,姜、万二人恐师父要来早有准备,只放下一圈盘笋,余均带往白劳磴去而外,共送来六只肥山鸡、一大块肥鹿肉,还有几样野味腌腊,众人便吃三天也吃不完。正在同声称谢,老人笑道:“你们从此相亲相爱,永为道义骨肉之交,学成下山多救点人,我便高兴,不必谢了!”说罢走去。众人送老人走后,见那盘笋形如螺旋,共只一根,却有好几斤重,只万氏兄妹见过,并知养笋之法。沈、姜、樊、杜男女四侠见这隆冬封山之际,会有这样其白如玉的嫩笋,均觉奇怪。万芳笑道:“此笋名为玉盘香,乃嫩笋发芽未出土以前连根掘起,避开风日,用一瓦坛紧紧罩住,笋便盘生其中,不论何时均可取用,清香无比。你看老人待我们多好,荤的还不希奇,最难得是这大笋脯,又嫩又香,鲜腴无比,那年有人送我师父一大包,原来竟是这里出产。别的东西都多,只这菌油倒在碗里还装不满,只有二十来朵,这东西我也吃过,却没这样小巧肉厚,一定美味。休看我师父终年长斋,我和哥哥都会做菜,有这许多东西足够忙的。沈大哥伤势刚好,还未痊愈。二位师姊后来是客,只叫姜二弟帮忙,由我三人做厨子,你们三位坐吃如何?”沈鸿方说:“我也会做!”樊茵见他身上有两处血迹浸出,不知早来震破,一直有人,未及更换,恐其劳动,伤口震痛,低声笑说:“你不要做事吧!看你这伤势还未好呢,也不重新包扎一下!”沈鸿见她明眸回波,巧笑嫣然,心中爱极,不忍拒绝,众人再一拦劝,便未往下再说。杜霜虹见这位师姊平日人最庄重,常说自己顽皮,自见沈鸿,不知怎的那样关切,简直变了个人,不禁暗笑。
樊茵、万芳自从初见格外投缘,见霜虹在旁偷笑,一个有气,一个偏袒。樊茵首先说道:“共总几样菜,用不着这许多人,万师弟你陪客吧!我们不要你动手了!”万英当是客气,刚一开口,万芳也赶过去笑说:“我想起来了,哥哥手艺不好,还是由我一人来做,叫姜二弟切洗,陪我做下手,做得还干净些。”万芳原是偏向樊茵,想令乃兄去向霜虹亲近,增加情感,免得在旁笑人,樊茵见了不快;哪知无意之中和姜飞拉成一对,只他未婚夫妻一同下手,不要别人加入。说完方觉疏忽,恐众人笑她,偷眼一看,樊茵装不听见,沈鸿连声赞好,也是由心而发,只霜虹一人望着自己忍不住好笑。姜飞偏不知趣,接口连说:“我和姊姊正好一正一副,多上哥哥反无头绪。”霜虹闻言,望着二人越发笑个不住。万芳又羞又急,不禁发了小孩脾气,竟朝万英气道:“杜姊姊远客新来,不去陪伴人家,要你跟着忙些什么?你菜又做得不好,我和姜二弟做起菜来正好一对,也不怕人笑话。你和杜姊姊本是一双吃客,偏要捣乱,再不过去,从此休想理你,你还当哥哥呢,这样气人!”万英知道小妹娇憨,母亲师长对她极钟爱,自己也最爱这妹子,先不知为了何事这等生气,正说:“我菜做不好,让你就是,何必这样生气!”霜虹素来爱笑,一半也是无心,见万芳认了真,又见万英窘状,双方情分本厚,师长所说又都听过,一赌气笑对万英道:“你真呆子,人家都见不得我们,还不过来。本是自己兄妹,就算我和你做一对吃客,有什相干?放大方些多好呢,偏要自找气生!”沈鸿先不知道三女暗斗心眼,更不知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虽是新交不久,先后共只两次相见,彼此都是一见投缘,交情深厚,又都天真稚气,这类拌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误以为双方将要口角,正要上前劝解,被樊茵暗使眼色止住。刚想起崔老人所说六人三对的话,心中一荡,万英已被霜虹喊过。万芳先是撅起小嘴假装生气,及见乃兄这样听话,和霜虹对坐小桌左右说笑,二人自顾自谁都不理,故意亲密情景,忍不住也笑出声来。微闻霜虹笑道:“芳妹占了便宜,高兴了吧!”万芳也未回答,自和姜飞一同做菜,更不回顾。
经此一来,六人已有四个变成两对,只沈鸿一人年长面嫩,既不愿打扰那两情侣,有心想和樊茵亲近,又不好意思过去,只得想些不相干的话和对方问答。霜虹见樊茵独坐对面,和沈鸿相隔甚远,看出二人投缘情厚,一个矜持,一个不好意思,想了想,故意自言自语道:“我们均非世俗儿女,不应再有男女之嫌,既是志同道合、心意相投的兄弟姊妹,形迹上亲近一点有什相干?前听恩师说,我们女子最是倒霉,从小到老终是拘拘束束、受尽委屈。一个人总要遇见情投意合的朋友,可是一到女子身上便是有话不敢说,什么都要藏在心里,除却任人摆布、勉强忍受而外别无法想。恩师昔年便为此吃过大亏,受尽苦难,造成终身恨事。我们姊妹总算从小便被恩师救去,在她老人家门下长大,本来从无拘束,乐得放大方些。我方才虽说了几句笑话,其实还是我们弟兄姊妹都是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万家小妹和姜师弟并还奉有父母师长之命,已是未来一双佳偶。我恐大家还有男女成见,不能畅所欲言,对于自己投缘的人反倒显得生疏,这才故意说上几句笑话,不想小妹妹先认了真,平日最疼爱我的好姊姊也不爱理我了。你们都多我一人,就是英哥肯陪我,有什意思?我也不要吃什好酒好肉,还是回转白莲磴侍候师父去吧!”说罢起立便往外走。万英方要劝阻,万芳已纵身上前一把拉住,笑说:“好姊姊不要生气,我也是逗你玩的,如何认起真来?”
霜虹见沈鸿、姜飞也赶将过来劝说,只樊茵不曾开口,恐其真个不快,方说:“就算你们四位不再怪我,我姊姊还不高兴呢,我在这里多没意思。”话未说完,樊茵知她心意,笑骂道:“你真是个三花脸,新交不久,也不怕人笑话,我始终又不曾开口,把我拉上作什?莫非和你小时一样,还要我抱着哄你,好妹妹喊个不住,才算高兴么?”霜虹立时乘机走过,拉着樊茵的手笑道:“好姊姊,你说得对,记得小时我姊妹二人同床共被,何等亲热,你虽只比我长两岁,只为刚离娘胎便被恶人抛弃,冻饿了两日夜方始遇救,幸是天暖,否则已早冻死了。师父将我救醒,看出生有重病,在她深恩调养之下,从小多灾多病,直到九岁师父寻来青灵丸方始回原。彼时人比你瘦小得多,又未练什武功,全仗姊姊细心爱护,常时抱前抱后才得长大。你和恩师都比我亲生娘的恩还大,便多没有良心也无想法使你生气的道理。索性明说了吧,我老觉师父平日所说最有情理,谁都能够遇到一个知己之交,尤其少年男女,真要情投意合,的确一见倾心,再要发现对方和他心志相同,由不得情分更深。明明都是一样的至交姊妹兄弟,心里也井没有厚薄之分,不知怎的,遇上事格外显得关切,不见便要想念,仿佛比那多年的亲友更深一层似的。我先以为疏不间亲,朋友终是日子越久交情越深,怎会对于生人这样好法,并且还是如磁引针,彼此相同?只内中一个稍差一点,这深密的友情便合不拢。先还不大相信,及至上次老龙坡我姊妹和沈、万二兄相见,每人心里竟会多了一个影子,和见别人大不相同。师父和汤八叔夫妇当着我们再一夸奖,由不得对他兄弟心生好感,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及至英哥、芳妹上月来会,共只住了一天,我便放他兄妹不下,尤其英哥老喜和我一起说笑,仿佛又比芳妹亲近一点,这才有点明白,也许师父平日所说业已应验。但还不知对方心意如何?自己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和姊姊谈论,闷了好几天,直到昨夜来此,和他兄妹相见,都是那么亲热,心中感动。又听双方师长说起我二人订婚之事,恩师问我愿否,我正害羞,脸红心跳,反被师父说了几句,并说:‘此是终身大事,不是父母师长所能勉强,愿否听便,不应吞吐自误。本来还想过上一年半月,等男女双方相处日久方始明说,一则以后同住一山,男女同门有好几个,多此一层姻缘可以帮助学业,互相勉励,并还免去许多弊病。二则你两个都是从小随师,相处多年,心性为人均所深知,并且芳妹和姜师弟的婚姻业已定局,故此先行说定,使你二人更能用功,免却许多不相干的烦恼顾忌。你们并未在城市之中长大,如何也有这样习气?’我这才恍然大悟,虽然答应,还不放心,英哥是否和我心意一样,方才背人问他,他竟比我还要心热,自从初见便常思念。
“因他再三和我说,沈师兄人是如何好法,对姊姊更是万分敬爱,只他为人忠厚面嫩,自知还未正式拜师,看得自己太低,恐配姊姊不上,不敢有什想头。他在万家住了几天,英哥、芳妹几次探询他的口气,他都力言对方无异神仙中人,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敢存此想;何况双方素昧平生,只见一面,连姓名都不知道,彼此性情心志也都不知,再见一面都未必有望,如何谈到别的?并劝他兄妹和姜师弟不可再提此事,以免师长知道发生误会。再说人家一个少年侠女,这高本领,我们应该对她尊敬,双方只见一面,谁也不知底细,背后谈论于理不合。后经他兄妹二人背后窥探,他竟时常背人愁叹发呆,比初来时想念父仇未报心中悲愤情景又是不同。他和姜师弟患难骨肉之交,情分最深,无话不说,可是每一谈到姊姊,他虽万分敬爱,终是说他不配,并且学业未成,大仇未报,此身将来安危尚且不知,如何能作此非分之想?将来能见上两面便是万幸等语。姜师弟自然对他最是关切,有时说话稍重他便不快,说不应该背后谈论。以后姜师弟只一开口便被拦住,用功却是更勤更苦。我越想他越难得,听英哥、芳妹口气,他那性情也和姊姊好些相同,本来就想你们二位如和我四人一样,结成三对未婚夫妻,岂不更好!今朝他兄妹和姜师弟走后,恩师和崔、贾二位师伯忽然谈到此事,我在一旁偷听,也是这等心意。不过恩师觉着双方功力尚差,姊姊外柔内刚,不似我小孩脾气,人又沉默,不轻开口,不知你的心意如何。想等沈师兄拜师之后,双方日久情深,彼此心愿方始明言,免你对他还有轻视之念,心中不愿,话一出口便落痕迹,以后同门相处好些不便。
“听英哥说,崔师伯先对沈师兄并不十分看重,不知怎的隔了一夜会变了一人,非但力主,并还极力担保,在这一两年内无论如何也将沈师兄学业造成。恩师还是推托,非要亲自看过才能决定,暂时虽未定局,我却看出姊姊虽因只见一面,没有我和英哥接近,但是心中决不讨厌。我由后迫来,本心就想作成此事,后来听说姊姊不战而退,便赶了来,不知还有一贼溜走,被你看破,刚将沈师兄救回,随口说了两句笑话,姊姊就生了气。崔师伯先也觉着师父之言有理,故未当人表示,后见姊姊和我赌气,故意和沈师兄亲密,芳妹本来愿意此事,借着和我负气再一帮腔,他老人家当然看出,所以那等说法。此老人最刚烈,心直计快,看他走得那急,满面喜容,也许便为此事,想早点和师父商量去呢!好姊姊,算我不好,你宽恕我一次,我们四人都坐在一起随便谈笑,免得拘束如何?”说时,樊茵还不怎样,沈鸿不料霜虹当众明言,却着了大急,先是又惊又喜,暗中却捏着一把冷汗,惟恐二女闹僵,无话可说,不知如何是好;又恐意中人因羞成怒,把事闹僵,自己也实不好意思,心正怦怦乱跳。
樊茵先听霜虹那样口敞,知道拦她不住,先颇不快,后见霜虹词色诚恳,还是平日那样亲热,又不忍怪她,当着外人的面也无法深说。正想回答,忽然瞥见沈鸿坐在对面又僵又窘,连头都不敢抬起,心中一软,觉着此人果是一个诚谨少年,看他意思对我早已爱极,再一卧忆霜虹所说万氏兄妹转告的话,越发心动。暗忖,师父常说我内心刚强,将来婚姻除却对方人品本领之外,还要看他性情如何,非要我自己看中,佯样愿意,才能定准。此人样样都好,又是同门兄妹,二位师伯已先作合,听口气师父业已愿意,必是为了昔年婚姻不能如愿,造成终身之恨,意欲等我到后双方相处日久,问明彼此心意再行决定。只要自己点头,事必成功。反正是这回事,他对我如此看重,我看他也颇投缘,人家业已当众明言相亲相爱,我比他们年长,心中愿意,表面还要矜持,平白被他们取笑,还使对方心神不安。既是将来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索性点头,照崔师伯所说六人变成三对,以后少去许多拘柬,还可使他高兴,岂不是好!心中寻思,仍不好意思明说,借着答话,笑对霜虹道:“霜妹不要说了,志同道合的人互相敬爱,尽可放在心中,何必像你这样昌言无忌呢!像世俗儿女那么拘束怕羞固不应该,这等对面明言岂不也是太过?何况我们虽是志同道合,彼此尊重,到底相见日浅。只要大家是一条心,以后努力用功,学成下山,同往救济生民,永远都是那么互相敬爱,再由双方师长作主,自无话说。否则,任是用情多深也是白说。如今双方性情为人尚不深知,就听彼此师长说得人好,还来不及互相考验,如何作准?实不相瞒,连你和万师弟的婚姻我都觉着早了一点呢!”
沈鸿一听这等回答,心中喜极,几乎疑在作梦,想要表示两句,又不知说什话好,心正盘算,霜虹已笑答道:“姊姊说我们早也有道理,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针,一拍即合。否则便是考验上三年五载,照样也是彼此疑忌,稍有波折便即中变。这类事我没有经验,但照师父平日所说,事并不能墨守成法,大家都愿早日开心见肠,早一点并不妨事,你所说也有你的道理。不过你二人不问如何,情投意合终是真的,你们是否现在说定,或等见过师长将来再说均可随便。现在大家亲近一点,请你二位和我们一样说笑,不要拘束,总可以吧!”樊茵笑说:“我们弟兄姊妹感情俱都一样亲热,几时有什顾忌疏远呢?”随朝沈鸿笑道:“沈师兄你还不过来,我这位小师妹最喜热闹,她自己脸皮厚,忘了是个女孩儿家,顶好人都和她一样,免得她一个人不好意思,你就照她所说坐近一点吧!”
沈鸿闻言自是如奉纶音,高兴已极,一面连声应诺,一面走过。先想四人围坐在那只小方桌的四面互相谈笑,就便表明自己心志。哪知霜虹狡桧,等二人刚一坐拢,稍谈片刻,便朝万英使一眼色,装看万芳做菜,避向一旁。沈、樊二人到底都是一见钟情,彼此倾心,起初还不觉得,等到二次相见,经过一场患难,一个看出对方少年谨厚,人又英俊,更加好感;一个早就梦魂颠倒,再加上救命之恩,相处时久,自更越看越爱。双方都是情苗怒生,有增无减,后经霜虹把话叫明,知道双方师长有意作合,四个同辈姊妹兄弟又都结了连理,谁也不会笑谁。算起来还是沈鸿出身耕读之家,生长城市之中,比较面嫩,开头只和对方说一句,应一句,言动均极小心,惟恐把话说错,樊茵人又稳重,于是这三对未来小夫妻,内中两对都是随便说笑,语言无忌,亲密非常。万芳、姜飞这一对年纪最轻,因正忙于做菜,万芳从小娇惯,又比姜飞年长两岁,身量虽已差不多高,却以姊姊自命,稍有不合便呼来喝去。姜飞有时不服,为了切一片笋的厚薄也要争执,常时拌嘴,吵不两句,姜飞一服低,重又和好起来,老是有说有笑,高兴非常,看去显得那么天真而又热情。只沈鸿、樊茵这一对隔桌对坐,从容应答,语声又低,老是相敬如宾的神气。另外四人都说这两个是道学先生。隔了一会,还是樊茵看出沈鸿拘谨,两次示意露出自己也颇爱他,不久师长必为作主,男子丈夫当有勇气,不应这样自卑,有话你只管说,决不见怪。沈鸿对于樊茵原是越看越爱,一听这等说法,又见姜飞、万英这两对都是那么天真活泼,笑语如珠,亲热已极,却又不似以前所见男女相交,彼此蜜爱轻怜,恨不能把两个身子并在一团神气,言动之间仍和往日一样大方随便,只不过自成一对,比别人仿佛接近一点。暗忖大家都是这样,再如拘束也大小气,于是渐渐胆大,便把自家心志和先后两次相见敬爱情景说将出来。谈了不多一会,饭菜全都做好,大家一同饮食,都认为是从来未有之乐。
吃完又到外面看雪,新来的人都觉穿着雪里快滑雪飞驰希奇好玩,无奈姜飞所制雪里快只剩了一副半尚还完整,余均跌碎。好在材料现成,姜飞手巧,非但照样添制,每人做上一副,并还加以改进,比沈鸿昨日所用更加轻巧灵便。众人从旁相助,人多手快,不久制成。樊茵见雪势已止,天近黄昏,自己还未见过师长,意欲踏雪赶往白莲磴拜见,请示之后再来。众人均要同去。刚刚穿上,都是新学,少年好胜,想比人快,一路飞驰,晃眼便是二三里。正在前呼后应,互相说笑,忽见前面飞也似赶来一人,脚底未穿雪具,急驰在那一丈多高的新雪之上,其行如飞,上下山崖如履平地,连身子都未见动,踏雪无痕,草上飞的轻功分明已臻绝顶。众人看出那人年纪不大,所穿衣服又极单薄。方想此人是谁,这高本领?杜霜虹将手一挥,刚把众人聚在一起,来人业已对面驰来。相隔还有两三丈,姜飞见那人腰间挂着一根铁笛,人还未到,便将手一扬,向众招呼,忽然醒悟,当先抢上,刚问得一声:“你是崔师伯门下的大师兄吗?”来人业已对面,各自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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