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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四年之后的归宿

        一八六〇年,真实的时间,漫无尽头的永夜过去,在小说再版时,屠格涅夫为飘泊如九飞蓬的罗亭写出了最后的归宿,成为这部小说如今的结尾——罗亭当然没寻回列日涅夫的农庄,(懦怯的人仍有他最终的傲骨?)他随风去了更遥远更华丽、被本雅明称为世界首都的法国巴黎,小说时间注明是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当然就是革命风起又旋即被镇压下去的日子,在巴黎著名的某一处革命街垒,溃败奔逃的时刻,一名个头高大,身穿旧礼服,腰间多束一条红巾的白发苍苍之人,双手分持红旗和马刀,以尖细的嗓音大喊着仿佛要唤回人人救死不暇的同志,但枪手瞄准了他,一颗子弹穿透他心脏,让他“像只袋子一样,脸朝下倒了,就像朝谁跪下去似的——”

        这个屠格涅夫又想了四年之久的慷慨赠礼,就革命的逻辑来看,以赛亚·伯林说,屠格涅夫给了罗亭一个巴枯宁没能做到的死亡、一个体面得其所哉的死亡。

        再稍后,高尔基也说了一段话,仿佛作为列日涅夫说法的注解,更像罗亭的墓志铭——“假如注意到当时的一切条件——政府的压迫、社会智慧的贫乏以及农民群众对自己任务的缺乏认识——我们就应该承认:在那个时代,理想家罗亭比实践家和行动者是更有用处的人物。他这个幻想家是革命思想的宣传者,是现实的批判者,他可以说是在开拓处女地,可是,在那个时代,实干家能干出什么来呢?”

        高尔基革命语法的注解,倒是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所谓“多余的人”,是什么多余了哪部分多余了?针对什么而言多余了?生命本身的丰盈自在,一朵花一片云多不多余?我个人想,多余,基本上是一个功利性的用语,隐含了工具性的冷酷判准,惟有在现实世界某种单一性提问要求的大前提之下,才构成多不多余的判决,并由此延伸成为某种道德控诉;而现实的世界要求愈单一、愈迫切(这两者常常是二而一的)的时刻,多余的人、多余的事物、多余的才华和思维也就愈多,于是,铲除的召唤便有了合法性,就像屋子脏了乱了,你当然就得打扫、清理并把无用的垃圾倒掉一般。自由,便是容忍多余,可能的话,还欣赏并赋希望于多余,历史的记忆在在告诉我们,溢出我们当下认知和需要的多余,经常带给我们囿于自己有限认知、因此想像不及的礼物,这就叫惊喜。

        因此,人的工具化并不只因为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只是其一,而是来自单一的思维、单一的意识形态、单一的功利目标从而工具性的切割本来是纷杂、自在、丰富、完整的人。

        而即使在大致单一结实的总目标之前,高尔基的话提醒我们,事情还是有着阶段性的变动和不同要求,毕竟,不管是翻覆性的革命或一步一脚印的社会工程,它对我们原本非工具意义的人最大的悲剧是,它往往是庞大的、耗时的、远远超越我们人寿的,于是,有限生命和有限才华的我们便不免在季节的转换中,成为见捐的秋天扇子或春日棉袍,成为一八四八年之后的多余之人。

        时间也许是站在我们的信念这一边的,但时间却通常不站在我们个人这一边,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多么需要宽容和自由,让我们这些个个有残疾的人有栖身之地——这就是,如屠格涅夫的最后一句话,德米特里·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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