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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怪不怪的故事

        没有危险,但也没新的发见启示。

        不是吹嘘不是标榜,阿城才真的是那种看菜单看商品目录,比看荷马史诗还津津有味的人。

        但是,这样的解释虽然能很巧妙又似乎很合理解释了神奇的传说,却不会让我欣羡,因为如此一来,我们也被迫得继续解释,神话传说里的半人马怪兽、吐火的怪物,以及一大堆蛇发女妖或飞马等等,要对每一个传说都提出一套素朴的可能解释,需要很多空闲的时间,但我却完全没有这么奢侈的闲情,我真正的理由是,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办法做到像德尔斐神谕所说的“认识我自己”,因此,在我还没真正认识我自己之前,花时间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对我来说是很荒谬的,我宁可更简单用传统信仰的理由来打发它,而我真正必须知道的是,我自己身为一个人,究竟是比百头巨人更复杂更狂暴的一种怪物,还是更温和更单纯的生物?

        赵简子感慨起来,叹口气说:“人家说妖孽可以亡国,果然一点没错。”

        然而,苏格拉底却又说了一段很著名也很有意思的话:

        如果我说,小说家阿城是我个人认识的人中,感觉最像孔子的人,这样的讲法会不会太刺激了一点?

        阿城在一书的《魂与魄与鬼及孔子》文中,他自己也说了,“我喜欢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实实在在不标榜,从古到今,不断有人用道家标榜自己,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从阿城,我才真正晓得孔子的入世,不是游列国干诸侯的救世部分,那是他给自己的不得已任务,因此总有委屈之感,孔子的真正人世,是我们一向误以为他道不成要回身隐遁的那部分,游山观水、乘槎浮海,回到他所属民间社会的从来之处,这才是他真正乐趣所在。但这个醒悟,同时也带给我不祥之感,我会同理可证马上想到,很长一段时日被我个人(以及朱天心等)认定为海峡两岸小说第一人的阿城,小说书写极可能也只是他对眼前世界的“公德心”部分,阿城极可能不会久居此地,毕竟,他太喜欢那个更火杂杂、更热闹有人的世界,如孔子说的,人和鸟兽终归不是同类,我是人,我选择和人住一起。

        但际、趣味乃至于现实求生本事相像不稀罕,阿城和孔子惊人相似之处在于,阿城不排斥抽象的文字学习(事实上,他是此中高手,从不民粹从不反智),也一样有足够的聪明和专注作纯概念性的思考,但他总要把抽象的学问拿回来,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过,就像他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样,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的抽象概念符号,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现实内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过的,有着实感的温度、色泽甚至烟火气味。

        这里,我们便清楚看到回归常识世界的除魅力量,这是个思维的煞车系统,让人清醒不耽溺,阻止人无边无垠地胡思乱想下去——但是,龙卷风真会让卷上天的谷子下整整三天吗?什么样飞鸟的世界大战打到血如雨下三天三夜不休呢(有空的人可换算一下需要粉身碎骨多少只鸟)?马和牛即便杂牧,依生物学,可能杂交繁殖不马不牛的后代吗?这里,问话的赵简子没追下去,回答的翟封荼也不持续想下去,两造皆心满意足地停在此处,停在当时水平的具象常识世界之中。

        这里,提醒大家注意苏格拉底不选择翟封荼式解释的理由——没有时间,没这份闲工夫,因为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去做,而所谓更重要的事是“认识我自己”,一件幽微深邃的思维任务。

        翟封荼回答:“翟国人民离散不凝聚,君王年幼无能,卿大夫贪财,结党营私只晓得争个人的权势财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政令成天改来改去没一样能有效贯彻,士人普遍贪婪而且怨恨上头的人,这些才真的是翟国灭亡的妖孽。”

        相传苏格拉底和费德拉斯两人散步到传说中北风神带走奥瑞茜雅的山崖旁,费德拉斯问:“如果奥瑞茜雅不是在这里被北风神带走的,你还会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赵简子问翟封荼:“听说翟国曾经下过连着三天的谷雨是吗?”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又问:“我还听说也下过三天的血雨,这也是真的吗?”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再问:“我还听说有过马生牛、牛生马这样的怪事,也是真的吗?”翟封荼还是点头说确有其事。

        当然,时代不一样了,政治的景况、社会的景况也全不一样了,阿城没孔子那种“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执意去做”的政治浪漫;传播发达,有想法看法可直接写成文章发表,也再用不着弄一群颜回子贡绕在身边,我这里要说的其实是学习、思索和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阿城是个好读书而且杂读书之人,但和我们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是,即便近乎手不释卷,但阿城通过文字的学习比例仍远比我们低,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行遍天下的奇特人生际遇(这当然需要时代的不幸配合,非我们所能,也不晓得该羡慕还是侥幸),但更重要是他由此而生的奇特本事和人生趣味,牢牢地让他联系于具象事物的俗世之中,就我个人所知,阿城当然是好厨子;也是好木匠,能修护难度极高的明式家具,他最早横越美国的旅费二千美元就是这么赚来的;是好汽车技师,自学而能亲手组装过六七部福斯的古董金龟车卖钱,最后一部他舍不得卖,红色敞篷,我看过照片,阿城戴墨镜摄于车旁,人车俩皆拉风;而最有趣是阿城还教学生钢琴,这是旅居纽约的名作家张北海泄露出来的,提起这事阿城难得有点尴尬,暗骂了两声。

        这是个很舒服的故事,但老实说也是中国古来相当典型的故事,类似的光《说苑》一书就收录着好几则。基本上,它不相信神秘之事,不惑于鬼神灵怪,认定万事万物必然有着平实的好理由,你把传说神话中离奇荒诞的成分拿出来,放到人生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一照,就会现出恍然大悟的常识原形来,原来如此,答案原来就只是这样子而已,这个柔和回归经验世界的思考选择,给予我们听故事的人一种素朴的愉悦,一种源于生活世故睿智的息事宁人——也因此,中国诸如此类今天习惯划归人类学领域、甚或进一步窥探意识无意识深层的传说神话,多半只成了单纯的寓言被解读,不作概念深掘,不持续在抽象概念的思维世界贪婪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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