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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层的宗教意义

        故事发生在非洲的英属殖民地,时间是欧陆战事方酣、因德国宣称无限制潜艇政策、海上船只不分国籍一概击沉、而让恐怖威胁一下子漫溢到外头大洋的二次世界大战。僻于西非的英属殖民地没炽烈的杀戮,只有封锁的孤绝,海上航路危险如同行于死荫幽谷,特定物资因战略考量横遭管制,就连通讯通信都奉情报战之名得一一过滤检查,这个郁热多病的国度,死亡系以某种外张内弛的沉闷荒败形式罩着人。斯高比是英国派居此地的少校中阶警官,有一个读诗、但被殖民地生活和防疟疾阿的平等药物浸泡得昏蒙泛黄的不再美丽妻子,有一个早夭于远方英格兰本土的独生女儿记忆,有一个他用了十五年的钟爱黑仆阿里,此外就是每日力行不怠但其实根本无关紧要的治安检查职务,斯高比正直、诚实、小心翼翼而且早已不存什么像样的欲望,也早把生活弄得简单没什么不可丢弃,理论上,这是一个人所可能拥有的不易受伤模样,但格林却一步一步把他写入万劫不复的炼狱之中,像很早时代的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悲剧所揭示的无可遁逃命运,不一样的只是,坠落的方式一不莽撞二不华美如流星三不渺小如虫豸,而是一种极其清醒、极其温柔、极其真实人生的形式,过程中好像一直存在着抉择的自由以及诸多躲开的可能,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这种看似伸手可及的希望,是人更大的悲伤。

        他像一个到了外国领土的间谍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现在确实是站在异国的领域里。如果家庭对他而言意味着各种什物逐渐减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几件熟悉、不再改变的东西,它对露易丝就意味着永远不停的积累……看来她好像正在累积证据,证明她和别人一样,有无数的朋友。

        在必须写这篇《问题的核心》的文字之前,我才刚念完我最喜爱的旧俄小说家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萨哈林就是我们惯说的库页岛,和日本北海道只有窄窄的海峡相隔,我个人便曾于某个夏日站在北海道的利尻岛(产最好昆布和云丹之地)咫尺天涯地看过它。十九世纪前,这里是俄国流放重刑犯的酷冷隔绝之地,契诃夫到达岛上之后,如此描绘了他所看到的屋子:“从陈设来看,这不是住宅,不是卧房,而像单人囚室。有女人和孩子的人家,不管陈设如何简陋,还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像个农民家庭。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家庭,也还是令人觉得缺少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古圣像,没有祖传的家具,缺少老辈的治家传统。没有供奉圣像的角落,即使有,也十分可怜,黯淡无光,没有神灯,没有装饰品。总之,没有传统的习俗。陈设简陋,能对付则对付,好像不是住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客栈,或者像刚刚搬来,还没有布置就绪。没有猫,冬季的夜晚听不到蟋蟀的叫声……而主要的是,没有祖国。”

        然后,我们回头看到了《问题的核心》一开头,格林写主人翁斯高比所住的家:

        这是一幅人连根拔起、和寻常生活几近完全断了联系的图像。有着我以为人类小说历史上最干净最清澈眼睛的契诃夫,毫不费劲就抓到萨哈林那种独特的荒芜,直指人心深处的完全绝望荒芜。这里,圣像和祖国,并不是抽象的宗教和国族意识,而是跟家具、无用装饰品、猫和蟋蟀声音平等并列,只是细碎的具体生活物品,某地的人活着,就必定会摆设出来的东西,如同矿工或男性单身宿舍墙上的月历裸女图片一样。

        (冬天夜里的蟋蟀叫声?好奇怪,跟我们台湾乡下好像不大一样。)

        人很难完全抽象地、概念地活着,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说,这是一种人的“位置”,列维·斯特劳斯因此看重人的具体工匠技艺,以为这是人在历史存活中为自身找到的位置。

        露易丝是斯高比的妻子。书末,斯高比死后,负责侦查斯高比却热烈爱上露易丝的年轻威尔逊环视这个屋子,他想的是:“这所房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书架上摆满了书;威尔逊觉得这个地方一向就是她的家,而不是他的。”

        格林的《问题的核心》,真的是人类小说杰作中的杰作,书写小说的人勇敢、坚定而且心思细腻清晰,一整部长篇小说下来几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专注地瞪视着斯高比这个人一步一步悲悯地走入炼狱,书写者就连伸次手拉他都不愿意,这因此让读小说的人非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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