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侦讯
当越智龙平的私人汽艇载着广濑警官一行人赶到刑部神杜的时候,已经是昭和四十二年七月七日凌晨零时了。
由于越智龙平的身分特殊,所以这次事件吸引了许多媒体记者;经过媒体的报导,刑部守卫被杀的事件立即成为惊骇世人的大新闻。
幸好警方并没有因为媒体的关注而备感压力,在发生命案当时,他们已经把群聚在刑部神社内的大批民众留下来调查。由于人数众多,警方特别将留置的人群分成好几组,一组一组进行侦讯。
第一组是被害人——刑部守卫守的家人。
巴御寮人躺在八叠大的房间里,整个人因为发高烧而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不断说着吃语:
“是谁……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坐在她枕边的真帆闻言,不禁低声啜位着。
一直待在隔壁房间的刑部大膳已经脱下外套,穿着宽松的长裤躺在床上曲肱而睡。至于坐在床沿的村长——刑部辰马却一点也睡不着,只是将双手交抱胸前,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房里的其他人看。
事实上,这是间房里除了刑部大膳和村长以外,另外还有六个穿或整齐的男人,他们是昨天去迎接越智龙平来的岛民。如今发生这种事情,他们当然比较站在越智龙平那一边,因此每个人都刻意与刑部大膳、村长保持一段距离。
第二组只有两个人——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
荒木定吉有时会偷偷看三津木五郎一眼,他本来想开口说话,可是一看到三津木五郎严肃的样子,便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去。
第三组是在越智龙平的斡旋下回到刑部岛的岛民。
这一组包括松藏、信吉、阿谦和阿由等人,大家全都穿着祭祀用的背心。由于这一组多达三十几人,房间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警方只好将他们安置在神乐殿的下面。
“各位,一会儿警方就要来这儿查案,大家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千万得谨慎点。”
松藏是众人的首脑,小声地吩咐大家。
“是啊!要是不小心说惜话,可能会连累到本家。”
“哼!刚才村长还说那种说……”
“那是因为他嫉妒本家才会这么说。”
松藏打断众人的谈话,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刑部一族已经没落了,而越智本家的声望则越来越高,村长看到越智本家拥有这样的场面,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正当大伙说到激动处,却看见吉太郎跑来添加火把,顿时都紧闭双唇。
等到吉太郎换上新的火把,绕到拜殿后面时,大家才又继续谈话。
“大叔,新家的大叔也住在这里吗?”
信吉说这句话时显得有些顾忌。
“嗯,那家伙原本住在小矶,后来因为到神社里帮助做事,便睡在仓库里。老实说,他根本是这里的一条狗!”
松藏从头到脚都瞧不起吉太郎。
“嘿嘿!别小看这只狗,人家御寮人可是抱着他入睡哩!所以我倒觉得御寮人像是八犬传里的伏姬。”
“是谁说这么缺德的话?”
松藏目光锐利地朝说话者看了一眼。
“哼!是小一说的吗?你从哪儿听来这么缺德的话?”
“不就是你自己说的吗?我们在回刑部岛的联络船上,你对阿吉说:‘虽然巴御寮人很疼你,但那毕竟是不同的感觉。’”
“我说过这么缺德的话?”
松藏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是啊、是啊!大叔,你确实说过这种话。”
信吉虽然压低音量,但四周听到的人还是发出一阵嘘声。
“原来是这样……不过,就算我当时这么说也没有其他恶意,只是单纯地认为巴御寮人很疼吉太郎罢了;何况巴御寮人如果真的要偷汉子,怎么可能挑上吉太郎这种没品味、又不高尚的男人呢!”
虽然松藏不断地解释自己当时说那些话的意思,可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不过是在自圆其说罢了,根本没有人会接受他的说法。
就在大家陷入一片沉默之际,有人突然迸出一句:
“你说的没错,那个男人既没品味、也不高尚,唯一的优点就是双臂十分强劲有力,说不定杀害神主的人就是吉太郎,因为只有他有那么大的力气啊!”
一听到这些话,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四组是越智龙平、松本克子和多年子三人。
越智龙平身穿一件短和服,双唇紧闭地端坐在神乐殿的座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至于坐在离他稍远处的越智多年子和松本克子,两人都一脸优心仲忡的样子,有时偷瞄一眼越智龙平的表情,有时又无奈地互相对望着。
最后一组是神乐太夫一行人,他们被安排地神乐殿后面的会议室里。
“四郎兵卫。”
平作低声叫唤坐在道具箱旁边的社长——四郎卫。
他是一这行人当中年纪最接近四郎兵卫,也是跟四郎兵卫合作最久的神乐太夫。
四郎兵卫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来问道:
“平作,什么事?”
平作一看到四郎兵卫的脸,不禁大吃一惊地问道:
“四郎兵卫,你怎么哭了?”
“人一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十分脆弱……唉!我好后悔……”
“后悔什么?”
“你知道距今十九年前,我们也是在这里表演神乐,那次松若表演的角色是素戋鸣尊,而我则扮演大蛇。
“今天晚上,我原本打算让阿勇扮演素戋鸣尊,我扮演八岐的大蛇,把我多年来辛苦教育孙子的成果呈现给松若看,谁知道却发生这种不幸的事件,让我的一番苦心尽付流水。唉!我真的非常后悔……”
“这么说来,你还是认为松若是在这座岛上‘蒸发’的喽?”
平作皱着眉头问道。
一旁的德右卫门和嘉六听到两人的对话,脸上透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慢慢朝他们靠拢过来。
四郎兵卫看看他们三人,语气坚定他说:
“是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而且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神主夫妇了!你别看御寮人一副圣洁的样子,其实她的身上流着污秽不堪的血,她玩弄松若、诱惑松若,最后还害他被妒火中烧的神主杀死……
“老实说,我一直希望能在走完这一生之前,亲手为松若报仇,可惜现在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动手了。”
三人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四郎兵卫是因为这一生的愿望永无实现之日而感到懊恼、悔恨。
“四郎兵卫,你可别乱说话,要是刚才那些话传进警方的耳里,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哼!他们凭什么理由怀疑我?我都已经活到这把年纪了,哪儿来的力气可以把神箭从一个人的背后刺穿到前胸呢?”
“是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要是警方问起来,你要不要告诉他们有关松若的事?”
“视状况而定喽?对了,阿勇,你哥哥呢?怎么不见阿诚的人影?”
四郎兵卫问坐在对面角落的孙子——阿勇。
“哥哥说要去厕所一下。”
“他也去得太久了吧!我记得他好象不到十一点半就出去了,现在都快十二点,怎么还没回来呢?”
躺在阿勇旁边的弥之助坐起来,看了看手上的表说道。
弥之助是个行为放荡、生活散漫的人,他的父亲为了让他改变原先消极的态度,特地送他来学神乐。
没想到他依然故我,神乐也学得不精。
“这么说来……阿勇,你哥哥到底上哪儿去了?”
四郎兵卫露出一抹不安的神色,阿勇则是快哭出来的模样说: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大哥会不会一个人跑到千叠敷去了?”
“他跑去千叠敷做什么?千叠敷又在哪里?”
“千叠敷在神社后面,是个景色非常漂亮的地方。”
“你们两个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是谁告诉你们的。”
“昨天一位岛上的驻守人员告诉我们的,他说那里的景色非常漂亮,大哥也说很喜欢那里……”
“就算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但现在已经三更半夜了,哪能看得出漂亮的景色,弥之助,你快跟阿勇出去找阿诚,现在正是敏感时刻,咱们得多加留意自己的行动。”
“是的,我们这就去。”
弥之助和阿勇走出会议室后,没一会儿便将阿诚找回来,只见阿诚裤子的膝盖上沾满泥土。
四郎兵卫担心地看着他说:
“阿诚,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膝盖上怎么都是泥上?”
“爷爷,你别担心,我只不过是跌了一跤。”
阿诚说完,便偷偷把藏在背后的手电筒塞进外套里。
“爷爷,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警方调派许多警力来这里呢!”
虽然会议室和神乐殿之间有一面垂幕隔着,可是只要有人说话,外面的人就会听得到一清二楚。
因此神乐大夫们刚才说的话可能已经传进越智龙平的耳中,就连被安置的神乐殿下方的松藏等人所说的话,恐怕也全被他听进去了。
但是越智龙平并没有任何表示,他依旧紧闭双唇,全身被孤寂。优郁的情绪笼罩着。
危险任务
“啊!这、这个……”
这是广濑警官看到刑部守卫尸体时的第一个反应。
不过,并不是只有广濑警官有这样的反应,就连他带去的搜查人员也都发出相同的惊呼声。
虽然这些办案人员早已经习惯与死尸面对面,但刑部守卫这样的死法仍然教人看了头皮发麻。
等大家的情绪科镇定下来后,负责拍照存档的人员开始工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鉴识人员则忙着在命案现场四周撒银粉,采集可疑的指纹。
在这些人当中,唯一没有采取行动的只有下津井警局的法医——木下医生。只见他一边摸着斑白的胡须,一这凝视着尸体,过了半晌才说:
“广濑,待会儿再告诉你……当然,详细情形还是得由医生开具死亡报告书才行。”
“矶川警官,你说你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为什么?”
“因为我一发现尸体的时候,就立刻摸尸体的手,以便确认他是否还有心跳,结果死者的手和胸部都还有余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正好八点四十分。”
“是你先发现尸体的吗?”
“不,我是第二位发现这具尸体的人。”
“那么最初发现尸体的是……”
“是越智龙平先生。”
矶川警官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站在拜殿的金田一耕助。
为了不想妨碍鉴识人员的搜证工作,金田一耕助特地留在拜殿待命,不过他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格子窗里面的内阵。
“什么?你是说越智龙平先生?”
广濑警官一脸惊讶地叫出来。
“是的,而且那把黄金神箭也是他奉献给刑部神社的。”
闻言,广濑警官的眼中不禁充满狐疑的神色。
“你说越智先生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这是否有什么重大意义?”
“关于这一点,目前我也无法确定。对了,金田一先生,越智龙平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里的?”
矶川警官对金田一耕助喊道。
“八点半左右我送他到玄关,看着他的座车开走之后才回房休息。”
“原来如此。”
矶川警官点点头,接着对广濑警官说:
“大约在八点二十分的时候,神社里发生一起小火灾……”
“是啊!我刚才也听说这里发生一起小火灾……咦,难道这场火灾跟命案有关联吗?”
“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我不认为这两次事件是完全独立的偶发事件,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当时在场人现在全部在神社里,你可以间问他。”
“是的,警官,接下来呢?”
“因为发生火灾,我便急忙冲到正门……对了,我要特别补充说明的是,在发生火灾之前,我一直和神乐大夫们在一块儿,所以……”
“哈!你是不是获得什么新消息了?”
“你真聪明!总之,我发现他们那群人隐瞒了一些事情,只可惜来不及套出他们的话,外面就传出失火的消息了。
“还好那场小火很快就被扑灭,而越智先生没一会儿也到达这里;当时我特别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八点三十六分。”
“嗯,如果他八点半离开家里,那个时候也差不多该到这儿了。”
“是啊!越智先生到达之后,一发现神社里遍地积水,便吃惊地跑向社务所,当时我看见这副情景,也立刻朝社务所走过去,不料刚刚才冲进去的越智先生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正好遇见我……”
“他来回一趟大约花了多少时间?”
“这个嘛……应该两、三分钟左右吧!”
“如果才两、三分钟,根本办不了什么事,不是吗?”
“这一点我们问越智先生了,他是这件命案的发现者。”
“对了,警官,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金田一耕助忽然从拜殿里隔着窗子对矶川警官说话。
“什么事?”
“你刚才说火灾大约发生在八点二十分左右,当时你从里面往正门的方向冲?”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那么当时有没有谁跟在你后面冲出来?”
“没有,在我冲出来之前,还特别看了一眼社务所后面的住家,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可能他们一听见失火,便立刻跑出去了。”
“这样啊……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之后,负责验尸的木下医生断定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七月六日晚上八点至九点之间,与矶川警官的说法不谋而合。
木下医生验尸完毕,已经是七月七日凌晨一多点多了,警方开始传唤相关人员作笔记。
越智龙平最先被警方传唤,接着是负责开车的松本克子,然后才是越智龙平的姑姑——越智多年子,以及金田一耕助。
这一组人间话结束后,便是以巴御寮人为首的刑部家族。
警方首先传唤村长——刑部辰马,其次是巴御寮人。
巴御寮人在注射过镇静剂后,情绪已经稳定许多,可以理智地回答警方提出的问题。
巴御寮人侦讯之后,轮到真帆和刑部大膳,他们两人都十分配合,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越智一族和刑部一族结束问话,换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接受侦讯,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另一方面,吉太郎也在警方的要求下,在自己的“寝室”——仓库里等候应讯。他等了老半天仍然没有人来传唤他,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吉太郎的“寝室”大约有三叠大,分为上、下两层,下面那层堆放着木材、木炭和清扫工具,上面那层则收藏一些旧道具。
比较特别的是,这两层东西都整理得十分整齐,不会给人污秽、肮脏的感觉。每当他睡在刑部神社的时候,总会在上层的一处小空间铺上一张草席,和衣入睡。
这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在上层睡着了,等他蓦然醒时,已经是七月七日早上五点四十五分。
吉太郎一看天色微亮,连忙从上层滑下来,穿上放在泥土地板的鞋子,迅速离开仓库。
仓库位于神乐殿的后面,照理说,他应该去神社看一下,可是吉太郎并没有往那里走,反而直接绕到后面长满青苔的狭窄石阶上。
他快步跑上石阶,朝上飞奔;由于速度太快,以至于没发现石阶最下面的那一阶出现一个古怪的痕迹,仿佛有人最近在这里摔跤过。
吉太郎爬上石阶之后,来到一望无际的千叠敷,他放轻脚步,悄然穿过千叠敷,走向另一条小路。
那是金田一耕助、阿诚、阿勇都曾经走过的小路,吉太郎走到这里,脚步更加急促了,就连套在身上的背心也随风飞扬起来。
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他已经回到自己家里。
吉太郎的家外观看上去很小,可是屋里却收拾得非常整洁,一点也看不出是单身汉的住所。
到家之后,吉太郎立刻打开壁橱,从里面取出一把散弹枪,并取出弹袋,将散弹枪装满子弹。
紧接着,他又从弹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套子,套子里是一支长二十五公分、擦得十分光亮的剑。
吉太郎把弹袋缠在腰上,拿着枪从后门向外走。
他的住家后面是山林,绕过迂回曲折的山麓之后,就可以看见一处十分陡峭的窄坡。
吉太郎好不容易才爬上坡顶,他一边拭去汗水,一边看着脚下荒凉的景色。由于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成群的乌鸦飞过吉太郎的头顶,不时发出嘎嘎的鸣叫声。
在吉太郎眼下展开的就是隐亡谷,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去捕杀那只凶猛的流浪狗。
对吉太郎而言,刑部大膳的命令比警方的要求来得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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