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着小船驶到法伦湖的中央,然后关了马达。我们的船慢慢地向橙色标记靠拢,那是我先前留在那儿的。湖面上有几条游船来来回回地驶过,划破光滑如镜面的湖水,但没有帆船,那天,一丝风也没有,游乐场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野餐区也有三五个人,最靠近我们的环湖步道上也有一两个人影。但总体来说,作为一片城内的湖区,这儿已经算很空了。
怀尔曼戴着渔夫帽,穿着套头衫,完全没了佛罗里达的派头。看起来反而有点怪。他忍不住对此情此景大发议论。
“学期还没结束,”我说。“再过几星期,这儿就会热闹起来,到处都有船开来开去。”
他有点不安,“把她放在这儿,妥当吗?朋友?我是说,如果有谁来钓鱼,撒个网把她捞上来,那可——”
“法伦湖禁止渔网捕鱼。”我说,“垂钓的人也很少见。来这个湖的大都是观光客。会有人游泳,但都在近岸的区域。”我弯下腰,捡起萨拉索塔银匠制的圆筒,长约三英尺,一头的螺丝盖拧死了。里面注满了清水,而那只注满了矿泉水的手电筒就装在里面,珀尔塞被封存在双重黑暗中,睡在两层清水的覆盖之下。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越睡越沉。
“巧夺天工啊,”我说。
“可不是嘛。”怀尔曼附和着,欣赏夕阳在我手中转动的银筒上照出斑斓反光。“光溜溜的,也没什么能用钩子勾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它沉到加拿大边境的哪个湖里更让人放心。”
“那儿才真的有可能有人撒网捕鱼呢。”我说,“藏在眼皮底下才更安全,这思路不错。”
三个年轻女子穿着运动装驾船驶过,她们朝我们招招手,我们也招招手。有个女孩喊,“我们爱帅哥!”三人便笑作一团。
怀尔曼笑着朝她们挥手致敬,又转身接着问我,“这湖有多深?你知道吗?那个橙色小标记说明你知道喽?”
“别急,我会跟你说的。我做了点关于法伦湖的小调查——或许有点晚,我和帕姆买下紫苑巷的湖畔别墅已有二十五年了。平均深度是九十一英尺……但这里除外,这儿有个裂沟。”
怀尔曼的神色这才松弛下来,他把帽檐往后推推,“啊哈,埃德加,怀尔曼认为你宝刀未老——还是精得像狐狸。”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那个橙色浮标之下,水深三百八十英尺。少说也有三百八,绝对比墨西哥海湾边的碎珊瑚石围的蓄水池强多啦,那顶多才二十英尺深。”
“阿门。”
“瞧你这样子,好像放心了吧,怀尔曼。”
他耸耸肩,“湾流公司的专机真不错,自由自在,没有站成一排的保安,没人翻你的随身小包,以防你把小罐的剃须沫改装成炸弹。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笔直朝北飞,甚至没在亚特兰大停一停,多谢啦……其实,现在的我好像也负担得起私人飞机了。”
“那我猜,你和伊丽莎白的亲戚们都谈妥了?”
“是啊,听从了你的建议。用大屋和岛北的地权抵换现金和保险。他们觉得可赚了一大笔呢,我都猜得到他们的律师在心里是怎么嘀咕的:‘怀尔曼是个律师,但现在成了委托人就笨得要死。”
“原来,这条船上不止我是老狐狸。”
“所以,我最后拿到了八千万美元的流动资产。再加上大屋里的许多纪念品,其中包括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甜蜜欧文曲奇饼干桶。那会让我记起,她一直试图告诉我什么,朋友?”
我想起伊丽莎白把各式各样的瓷偶塞进饼干桶,然后死活都要让怀尔曼把它扔进鲤鱼池里,当然,她一直努力想让他明白什么。
“她的亲戚们得到了岛北的地产,加上可供开发的潜在市价……唔,最多,大概值九千万?”
“那只是他们以为罢了。”
“是啊。”他附和一声,又面露忧郁,“只是他们那么想罢了,”我们沉默地坐了片刻。他把银筒从我手中拿过去。银筒上照得出我的脸,但有凸镜效果。我不介意看到自己的脸被扭曲,但最近我确实很少照镜子,倒不是因为老了不好看,只是我不想再关切弗里曼特老兄的眼神了。这双眼曾目睹的,已经够多了。
“你的太太和女儿怎么样了?”
“帕姆去加利福尼亚陪她母亲了,梅琳达回法国了。伊瑟的葬礼后,她陪帕姆住了一段日子,但后来就飞回法国去了,我认为她做得对。节哀顺变,该放手时就得放。”
“那你呢,埃加?你能放下了吗?”
“我不知道,菲茨杰拉德不是有句名言吗?——美国人的生命中没有第二幕。”
“是啊,但他写这句话时已是个落魄的醉汉了。”怀尔曼把银筒放在脚边,倾身向前。“听我说,埃德加,好好听着,事实上,人生有五幕,不仅是美国人的人生——每一个完整活过一生的人都是如此。每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里也一样,无论悲剧还是喜剧。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由这些组成的——喜剧,还有悲剧。”
“对我来说,最近才有了点笑料可供消遣。”我说。
“是啊。”他应和着我,又说:“但第三幕戏会上演的。现在我打算去墨西哥,跟你说过的吧,是不是?我会住在美丽的小山村里,那地方叫作坦马祖卡勒。”
我跟着念了一遍。
“你挺喜欢念这个名字啊。怀尔曼看得出来。”
我笑了,“确实挺有韵律。”
“那儿有个酒店经营不下去了,我在考虑把它买下来,估计要赔上三年才能扭亏为盈,但我现在钱袋挺满的,我可能需要一个搭档,不过,他得懂得建造和维修。当然,如果你集中精力培养艺术情操……”
“我想你最清楚了。”
“那你给个话吧?让我们缔结财富之缘。”
“西蒙和加菲尔德乐队,一九六九年。”我答,“差不多就是那个时代吧。怀尔曼,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做不了决定,我还有一幅画要完成。”
“你确实得把它画完,不过,风暴会有多厉害?”
“不知道,但第六频道肯定会爱死它的。”
“不过,会有很多预警,对吧?毁点东西还成,但不能伤人,谁也不许死。”
“不会有人死的。”我赞同这一点,也希望能如愿,但一旦幻手如脱缰野马信手泼墨,所有的美好意愿都打不出保票,所以,我的第二人生里的艺术生涯必须终止。但最后这幅画必须完成,因为这将是我最后的复仇。不止是为伊瑟,珀尔塞还残害了很多人。
“你有杰克的消息吗?”怀尔曼问。
“差不多每周都打电话。他今年秋天会去塔拉哈西,到佛罗里达大学念书。学费我包了。而且,他和他母亲也会搬到夏洛特港的海岸边住。”
“也是你请客?”
“实际上……是的。”杰克的父亲因克罗恩氏病去世了,他和寡母的日子一直不好过。
“也是你的主意?”
“又猜对了。”
“也就是说,你认为夏洛特港够远,往南搬到那么远就够安全了。”
“我是这么想的。”
“那北面呢?坦帕如何?”
“顶多就是下暴雨。会有一次小风暴。规模很小,但很强大。”
“小爱丽丝的突袭,就跟一九二七年那次一样。”
“是的。”
我们面面相觑,静坐船中,观光船上的运动装女孩们又一次驶过,这次笑得更响亮,也更热情洋溢地朝我们挥手。年轻快活的姑娘们趁着夕阳西下,在湖面徜徉,还有美酒作伴。我们再次朝她们挥手。
等她们的船远了,怀尔曼说道:“伊斯特雷克小姐的远亲们用不着考虑为新地产获取建造许可证了,对吗?”
“我认为是不用了。用不着。”
他思忖片刻,点点头。“好。那就把整座岛送到海神的保险柜里去吧!我批准了。”他拿起银筒,转而去看橙色小浮标——标志着法伦湖中央的深沟所在地,又扭头看了看我,“朋友,想最后说点啥不?”
“是的,”我说,“就几句。”
“那就准备发言。”怀尔曼转身跪在膝上,将银筒伸向了湖面,夕阳照耀其上,我从心底里企盼,至少千年之内,别让它再见天日……但我总觉得,珀尔塞是个越狱高手,总会想出什么法子逃出湖面的。她以前就干过这种事,以后也不会罢手。就算远在明尼苏达,她也一定能找到翡翠汤在何方。
我将萦绕在脑海中已久的那四个字说出了口。“永远沉睡。”
怀尔曼的手一松。溅起的水花很不起眼。我们倚在船边,望着银筒慢慢地消失在视野里,下沉时。夕阳最后一次闪现在银色表面。
怀尔曼住了一晚,随后又住了一晚。下午,我们吃上等牛排,喝绿茶,谈山海经,但聊的都是以前的黄金岁月。后来,我送他去机场,他飞去休斯敦。他会在那儿租辆车,一路往南开。他说,要看看乡村美景。
我提议跟他一起走,做个伴儿,也安全些,但他摇摇头,“你不用盯着怀尔曼迈向新里程。埃德加,我们该在这儿说再见。”
“怀尔曼——”我开了口,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他伸手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两颊结结实实地亲了两口,“听着,埃德加。第三幕该开演啦。你明白我说的吗?”
“明白。”我说。
“只要你准备好了,就南下墨西哥来找我,只要你想来。”
“我会考虑的。”
“一定要,上帝与你同在,我的朋友,上帝永远保佑你。”
“你也是,怀尔曼。你也是。”
我看着他走远,大大的手提袋松松垮垮搭在肩头。我突然无比鲜明地记起爱莫瑞袭击我的那晚,怀尔曼大喊婊子操的狗玩意儿,再把烛台往活死人的脸上砸去,他是那么威武。我希望他能回头,看上最后一眼……果然,他回头了。准是灵犀相通,我母亲准会这么说的。要不,就是有了直觉,那是南·梅尔达的讲法。
他看我还站在原地,便咧嘴一笑。“埃德加!成全每一天!”他高喊一句,周围的行人都被他吓一跳,扭头看他。
“也让每一天成全你!”我也喊。
他朝我招招手,笑着走进了候机厅。当然了,后来我真的南下去墨西哥,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山村。尽管用他的话来说,在我心里他会永远活着——我也只会用现在时态去谈论他,但事实上,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两个月后,在坦马祖卡勒的露天市集里为新鲜番茄讨价还价时,他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我总以为我们还有时间相聚,但我们总是这样想,不是吗?我们总是自欺欺人,简直能以此维生。
回到紫苑巷,画架立在起居室里,那儿的光线最好,画布被一块毛巾盖住了。画架边的桌上除了油彩颜料,便是几张杜马岛的航拍照片,但我几乎都不去看,我会在梦里见到杜马岛,至今仍会。
我把毛巾掀开,扔到沙发上,这是我最后一幅画,前景画着浓粉屋,栩栩如生,令我几乎能听到屋下海贝随着潮涌声声碾磨。
两个红发布娃娃倚在一根房基柱旁,完美的超现实笔触。她们并排坐着,左边的是瑞芭。右边的是范西——卡曼专程从明尼苏达带给我的礼物。是伊瑟的主意。至于海湾——我住在岛上的那段日子里,海水总是碧蓝碧蓝的,于是。我在画上描出阴暗不祥的绿色。海面上,天空乌云密布;团团聚集在画布上端、乃至越出画界的地方。
我的右臂开始痒了,异常熟稔的强能之感先在我体内涌动,继而穿透了我,倾泻而出,我可以透过神……或者,该说是女神之眼看清我的画。我可以放弃,但不太容易。
画画时,我感到深深爱恋这个世界。
画画时,我感到完整而纯粹。
我只画了一会儿,便把画笔搁置一旁。我用大拇指尖把棕色和黄色调匀,再涂抹在沙滩上……哦,如此轻松……沙霾泛起,仿佛被一阵犹疑不定的风轻轻吹动。
杜马岛上,天色乌黑,六月的风暴欲来,一阵风卷拂而起。
完成时,要知道:明白自己画完了,便要放下铅笔或油彩画笔。余下的,只是生活。
二零零六年二月——二零零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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