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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已了”

        乔塞特和斯诺打算给霍利斯举办一个盛大的毕业派对,要用三个蛋糕。她们认定,办派对需要一个庭院和一个花园。乔塞特的英语老师说她可以用教室里的天竺葵,深红色的天竺葵。今天,乔塞特把从教室搬来的天竺葵移栽完,又撒下金盏花的种子;种子是霍利斯去年秋天摘好替她保存下来的。她也在排球场碾碎的细土里撒上了草种子。斯诺买来水管,装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想给草种浇水,可冲得种子在土块间打转。

        “我看,你们得翻翻地才行。”酷奇看着她们的做法,评头论足。

        “我们是天生的猎手和食物采集者,”乔塞特说,“耕种可不是我们的传统。”

        “错了,”斯诺说,“根据历史事实,我们种过土豆、豆子和南瓜。我们有自己专用的种子之类的东西,还首创了玉米这个名字。”

        乔塞特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管它叫苞谷。”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所以,应该这么说,是我们丢了自己的传统。”

        “只有我们家这样,”酷奇说,“很多印第安人都有菜园。外婆以前也有菜园,就在那边。”

        那边,一片青翠的杂草在风中摇摆。也许里面有鲜花,但两个女孩不知道哪种叶子是花的,哪种是杂草的。她们忧伤地望着那片荒芜的土地。

        “也许我们可以把地毯铺在外面。”

        “不行,”乔塞特说,“我想要一片草坪。见鬼。我要去找玛吉聊聊,她妈妈好像有种草的魔力,至少我们得有片草坪,对吧?”

        “爸爸妈妈会养草坪。”酷奇说。

        “他们要么没时间,要么不愿意。”乔塞特有点显摆地说。她每次跟酷奇说话都是这样,炫耀她的用词、她的理解。酷奇是她的小弟弟,所以她接着教训他。

        “这不是他们要考虑的头等大事。不过,如果我们要为霍利斯举行一个地道的烧烤派对,总不能在光秃秃的排球场上聊天吧。”

        “我懂了。”酷奇答道,眼瞅着她迈着粗壮的短腿大步走开。

        “再见,自作聪明的教授。”他喊道。

        乔塞特走了条远路,沿公路走了一英里,拐到拉维奇家的车道上。拉维奇家的狗叫了三次,然后认出了乔塞特,跑过来迎接她,朝她低下头,摇着尾巴。玛吉跟拉罗斯在一起,他们都在外面,手拿工具蹲在草坪上。他们看到乔塞特,扔下手里的工具。拉罗斯朝她跑来。

        “嗨。”乔塞特说。

        她从没上过门,以前只是来接拉罗斯。

        “快来,”玛吉说,努力收敛笑容,“我们进屋吃点冰激凌。”

        “实际上,我想向你妈妈请教怎么种草坪。”

        “他们去镇上了。快点来,我们饿了。”

        乔塞特随他们走进屋里,以前她连前门都没进去过。进屋后,她四面环顾,看看棕褐色的地毯、棕褐色的沙发,看看棕色和金色的靠枕,蓬松柔软,摆得整整齐齐。

        拉罗斯就是在这儿过他的另一半生活的,她心想。

        房子里的东西陈旧、发亮、古香古色。厚重的乳白色水罐、木质雕花的时钟和相框。其中一幅照片里,拉罗斯和玛吉坐在彼得和诺拉的前面,他们精心打扮过,面带微笑,笑得很自然,并不僵硬,好像他们一直都是一家人。乔塞特一只手拂过亮闪闪的茶几,每件家具上要么没摆东西,要么放着一件装饰品。一匹玻璃马。一套大小不一的暗绿色瓷盒。书架上摆着书,是按什么顺序放的呢?颜色?所有的书都严格而精确地叠放在一起。餐桌上什么也没有,连一块小垫布都没有。厨房的台面也没有随意摆放的药瓶、面包袋或工具,所有东西都收在柜子里。玛吉打开橱柜的一扇门,拿出做冰激凌用的锥形蛋筒。乔塞特看到柜子里放着透明的存储罐,罐子里盛着形状各异的意大利面。刚开始,整栋房子就像电影场景,就像杂志广告里的房子。接着,这一切开始让她感到压抑。玛吉从冰箱的冷冻抽屉里拿出一盒冰激凌。乔塞特越过玛吉的肩膀看去,发现冰箱里成袋的蔬菜整齐地码在一起,上面都贴着标签。玛吉做了几个黑莓酱冰激凌,给了拉罗斯一个。她盖上冰激凌盒盖,放回冰箱。接着,她把餐勺冲干净,放进洗碗机。乔塞特手拿两个冰激凌蛋筒站在厨房里,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怪异的感觉。

        “我们回外面去吧?”

        他们从后面的玻璃移门出去,在躺椅上坐下。乔塞特发现草坪上有一堆即将枯萎的蒲公英,玛吉和拉罗斯的工具末端有金属叉头。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我们每天要拔一百棵蒲公英。”拉罗斯说。

        “不是每天都拔。”玛吉说。

        “差不多吧。”拉罗斯说。

        “你们现在拔了多少了?”乔塞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这种说法把她搞糊涂了。

        “哦,已经拔了七十八棵了。”玛吉回答。

        “那接下去怎么处理呢?”

        玛吉耸耸肩:“我不知道,扔在谷仓后面那一大堆杂草里吧。接着,草坪上还会有更多的蒲公英长出来。有些人用除草剂,可妈妈要在草坪上养小鸡。我们去你家吧?”

        “我喜欢这种口味。”乔塞特说,“你爸妈不会着急生气吗?”

        “我给他们留个便条。”玛吉说。

        “哎,我还需要了解怎么种草坪呢,”乔塞特说,“我该怎么种草坪?”

        “我不知道,”玛吉说,“这片草坪早就有了。”

        “别种了,”拉罗斯说,“我可不要在两个家里都拔蒲公英。”

        “想帮我们开派对吗?霍利斯的毕业派对?我想办成烧烤野餐会。弄片草坪就是为了这个。”

        “要是我能把这片草坪打包卷起来就好了。”玛吉说,它从没派上什么用场。

        “要是我们能借来用就好了。”乔塞特说。

        她舔舔蛋筒的内壁,然后把蛋筒吃得只剩下一小口。这片草坪青葱茂密,看上去很柔软,像毯子一样。乔塞特想象着把草坪一片一片地卷起来,轻快地扛在肩上搬走。她要把这片草坪铺在艾恩家屋后,至少暂时取下排球网,客人光着脚在柔软的草坪上走动,还要挂上纸灯笼,五颜六色的纸灯笼,珊瑚色、黄色、天蓝色的,里面点上小灯。

        “你该等你爸妈回家,”她对玛吉说,“然后再到我家来。谢谢你的冰激凌,我得走了。”

        玛吉可不喜欢这主意,但乔塞特走后,她和拉罗斯又回到院子拔蒲公英。

        “人们为什么这么讨厌蒲公英呢?”

        “你老是这么问。”玛吉说。

        “你的回答没道理。”

        “因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玛吉回答。

        “蒲公英那么快活,那么努力。”

        “我知道。”玛吉说,向后跪坐在腿上。

        “我们罢工吧。”

        “罢工?你的意思是不干了?”

        “对。”

        玛吉拿起她和拉罗斯的金属叉,举起来扔进树林。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说着,拍掉手上的土,“我们罢工吧!”

        “我们不当大人了。”拉罗斯说。

        乔塞特沿着公路往家走,脑子里有意要忘掉拉维奇家地毯似的草坪。她身旁的沟渠里就有茂密的青草,原有的草丛里又长出新草,她想起自己的家。在家里,她可以把东西随手一放,过会儿再去拿;在家里,妈妈总是唠叨着让每个人把东西整理好,可书架上还是塞满东西,有杂乱的书和报告,红色的长方形布片上放着一把鹰羽扇、鲍鱼的贝壳、鼠尾草、烟草袋、红柳提篮、带框的照片、鸟窝、雪松木、迪士尼人偶。也许放的东西太杂了。她走下沟渠,然后又爬上来,来到她家那杂乱的灰房子旁。她停下脚步,审视着她那顽强的小小花朵。在教室历经考验的天竺葵还活着,还有从树林里挖来的白色紫罗兰、从外婆的花盆里移来的三色堇、散发着洋葱气味的刚长花苞的紫色细香葱。哦,家里的院子啊。有些杂草长起来了,她经常浇水。工具棚里放着一台破旧的手推式割草机,还有汽油动力除草机。蒲公英无处不生,一片绿色,青翠欲滴。她任凭蒲公英生长,长得枝叶相接,连成一片。她也要修剪蒲公英,修剪所有杂草,她点点头,面带笑容,环顾四周。前门口要有几大片醒目的颜色。不管怎么样,人们专程赶来就是为了蛋糕,蛋糕要准备妥。她和斯诺要用攒的钱买几个蛋糕。一个巧克力蛋糕,上面用白色糖衣写着“毕业快乐”,画有糖霜做的毕业证,写着“霍利斯”。第二个蛋糕是黄色的,有巧克力糖霜,内容一样。第三个蛋糕上面要写上“前程似锦”,糖霜是沙漠迷彩色的。

        “沙漠迷彩,”她们订蛋糕时乔塞特说道,“明白吗?”

        “受不了。”斯诺抱怨着。

        她们的妈妈要去霍普丹斯的冷藏专柜,那儿可以买到合适部位的牛肉来做慢锅烧烤。朗德罗被安排四处借锅,从奥蒂和巴普以及沾点关系的亲戚那儿借了个遍。油炸面包是皮斯外婆带来的。他们自己做卷心菜沙拉、土豆沙拉,霍利斯说他去弄两个大冷藏箱和冰块。他会买汽水。

        “别告诉爸爸,”乔塞特说,“弄点无糖汽水。”

        现在,霍利斯也加入派对的筹备中,他是派对前一周才知道的。他学校的一个朋友跟他说,他会去。

        “去哪儿?”

        “你的毕业派对。”

        “什么派对?”

        “哇。糟了。老兄,是惊喜吧?”

        “我不知道。”

        斯诺走过来:“我们正打算告诉你。”

        “还是给你惊喜!”乔塞特说,“我们还没决定好该怎么办,我俩一直在吵。”

        “天哪,”斯诺说,“真高兴你知道了。”

        “我们知道,肯定是酷奇泄露的。”

        “不是,”霍利斯晕乎乎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事。还有派对啊。”

        现在他也参与到其余的筹划中。

        “我应该,”霍利斯说,“我能……”

        “什么?”

        “邀请我爸爸来吗?”

        “哦,天哪,当然可以。”斯诺说。

        “他已经在我们的邀请名单上了,”乔塞特说,“我们把邀请函送出去了。”

        “你们还做了邀请函?”

        “别太激动了啊,霍利斯。”

        一瞬间,乔塞特露出了真面目。自以为是。接着,她想到自己可能爱上霍利斯了。她的声音更加温柔,有意把话说得随意。

        “对,我们用妈妈学校的复印机复印的。你知道,最简单的那种。”

        “不,可不简单,”斯诺说,“她设计得很漂亮,把各种不同的字体都用上了,还加了‘请答复’这样的字眼呢。”

        “能给我一张吗?”

        “当然,”乔塞特说,“你可以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我觉得做得很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利斯说,“我想要一张放在相框里,将来挂在墙上。哪里有面墙遮风挡雨,哪里就是我最终落脚的地方。”

        他声音越来越小。

        “嘿,留下来吧。”斯诺说。

        乔塞特望着霍利斯瘦削的脸颊,想随意地说句“是啊”。可她喉咙发痒,变成了一阵咳嗽。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这样欢欣雀跃?接着却突然哽咽难言?她想随意笑笑应付过去,可她的笑声卡在鼻孔里,像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从鼻子里哼哧哼哧地发出难听的干咳。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斯诺看着她,表情似乎在说,“冷静”。霍利斯被她弄得尴尬,眼睛盯着院子那边。乔塞特深吸一口气。尊严,请保持你的尊严。

        “对不起,我过敏。你当然应该留下来。”

        接着,她又一次直视霍利斯,她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要是他不那么客套,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咳嗽声,要是他及时转过头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就会看出,肯定会看出:她的眼神洋溢着爱。可他仍然在盯着院子看,这时她的表情慢慢变僵,然后什么也看不出了。霍利斯心里在想,也许我可以在那儿,在那几块荒地上,种一片草。也许她会喜欢。

        乔塞特想用多面体小珠子做个圆形奖章,但到现在她只做了个十分硬币大小的圆。斯诺正在做一双鹿皮软鞋,还帮外婆缝被子。她不时帮外婆往被子上缝几块布,只是保证被子做得快点。她们有一块软软的切布板、一个挺大的塑料导布尺和一个锋利的切割轮。切割轮刀片一下就把长布条剪好了,效果不错。皮斯太太一如既往,还在分拣几个罐头盒里的信和文件。让她感到惊喜的是,她收到了历史学会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这些年来,尽管历史学会几度更改名称和馆址,但现任会长已在信里承诺,会对第一代拉罗斯的相关事宜进行调查。

        “因为那项法案吧,”斯诺说,“各家博物馆都得归还我们的圣物,对吧?还有我们族人的骸骨。《美国原住民坟墓保护和归还法案》,我写过这方面的报告。”

        “让人毛骨悚然。”乔塞特说道,用手里的针追着盒盖里的小珠子。斯诺没把这个单词标记出来放进最近的词汇测试中,因为她俩现在一直在使用有趣的词语。姐妹俩在这方面很有名气。

        “我想让她回家,”外婆喃喃自语,“她可以和家人一起,在山下安息。我们要给拉罗斯单独点上灯笼,让她回家。”

        “哦,不行,我又得把这个拆了。”

        乔塞特一屁股瘫坐在那儿,头靠在桌上,旁边是放珠子的雪茄盒。

        “我怎么这么笨?算什么印第安人呢?”

        她坐直身体,扔下手里的塑料绷子、贝隆牌打底布和上面毫无章法的小珠串。

        “别乱扔,”斯诺说,伸手把东西拿回来。“你把针乱放,外婆坐到上面会扎到的。”斯诺拿着妹妹的珠饰品,用针尖挑起珠子,然后飞快地串起来,很快串好了几圈紫铜色、金色和绿色的珠子。乔塞特松了一口气,看着珠串变得越来越大。

        “你做珠饰真厉害,”她轻松地说,“我喜欢看你做。”

        “你选的都是硬珠子,”斯诺说道,“13号雕花玻璃珠。”

        乔塞特摸摸姐姐做得越来越大的珠串:“真完美,完美得让我受不了。”

        斯诺把珠串朝她扔过去,乔塞特躲开了。

        “继续做啊,求你了!”

        斯诺拿回珠串做的奖章,现在已有二十五分硬币那么大了。

        她又串了几圈珠子,然后瞥了乔塞特一,问她奖章是给谁做的,乔塞特没回答。皮斯太太用穿着拖鞋的脚踩动缝纫机的脚踏板,机器咔嗒作响。

        “爸爸,酷奇,还是拉罗斯?”

        “非常感谢,”乔塞特对姐姐说,伸手要拿回珠串,“现在我要收回。”

        “啊,真暖心!一定是给我的惊喜吧。”斯诺把勋章放得远远的,不让乔塞特碰到。“真是好妹妹!竟然亲手给我做礼物!啊,真可爱。我可不配!”

        “你当然不配,”乔塞特大叫,“还给我!”

        “是给霍利斯的吧?”

        乔塞特夺过珠串,针刺到了她的手指。她又开始串起来,接着却扔下正在串的奖章,把手放进嘴里吸。

        “看到了吧?你害得我把血弄到上面了。”

        “唔唔唔唔,是古老的爱药。”

        “不吉利的药!”

        皮斯太太从缝纫机的踏板上抬起脚,她用切割器割断缝纫线。

        “不能把女人的血滴在男人的东西上。”她说道。

        “嗯嗯嗯,”斯诺冲乔塞特挤挤眉毛,“外婆,谢谢你分享这条古训。”

        “那么,外婆,”乔塞特说道,手里的针费劲地穿进穿出。“我认为,只有经血会损害男人的东西,难道女人身体里所有的血都会吗?”

        “啊,我哪知道,”皮斯太太耸耸肩,“我是在白人的学校里当老师的,新的习俗层出不穷,你们听了都会笑。山姆跟马尔文说,她参加仪式时要穿裙子,这样神灵就知道她是个女的。好的,马尔文答应,我穿,只要你穿上腰布,穿上那个像尿布似的东西,或者露着你的老二,让神灵知道你是个男的。要是真这么干,我看你们男人都该重新捡起弓箭,想去哪儿就迈开两条腿走过去了。这些习俗?你们得去问伊格纳西亚了,不过她早到冥界去了。”

        皮斯太太说得很起劲,冲窗户挥挥手,好像伊格纳西亚是去度假寻开心了。

        “那么,这个奖章是给霍利斯做的了,”斯诺说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那么说过吗?没有。不过,我大概就是想为他做点特别的事,你有意见吗?”

        “当然没有,”斯诺说,“来,我帮你再加一种颜色。”

        乔塞特再次交出手里的活儿,注视着姐姐整理好珠子,接着再串。

        “外婆,我们看电影吧?”

        “你们弄到人面机械身的电影了?”

        “我们在促销桶里找到了《终结者》,”斯诺说,“激动得要命。”

        皮斯太太高兴地说:“今天真让我开心。”

        “那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说的,”斯诺说,“他演的都是真人,老古董一个。”

        “我可不觉得,不过是个小崽子。”

        “你也喜欢阿诺德。”

        “里面有阿诺德?我马上来。”

        “有!”

        她们都背得出台词,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虽然演到关键时刻她们会瞄一眼屏幕,若有所思地拉动丝线,划过那印记纵横交错的蜂蜡表面,因为蜂蜡会让线更结实。

        “你知道,”斯诺对乔塞特说,“千万记得犯个错误,让造物神自由离开。”

        “只有造物神是完美的,”乔塞特顺从地说道,“你觉得,我把血滴在珠串上算错误吗?还是我弄错了两行才算?”

        斯诺仔细看看奖章珠串。

        “你和造物神都是安全的。”她说着,把珠串还给乔塞特。

        “这下我可放心了。”乔塞特举起两根手指,“我和造物神。我们现在又是老样子了。”

        “我心里老在想这个问题,”两个女孩的外婆说道,“伊格纳西亚到了冥界会跟哪个丈夫跳拍圆舞呢?”

        “为什么她非要从自己的丈夫里挑呢?”乔塞特说,“反正有那么多女人的丈夫可以挑。”

        “还有那些没结婚的。”斯诺补充道。

        “她有过好几个男人呢。”皮斯太太表示同意。

        “外婆,你呢?”

        乔塞特和斯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哦,我啊,”皮斯太太说,“我一辈子对你外公忠贞不渝。”

        她俩没说话,对外婆既尊敬又怜悯,可乔塞特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

        “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变心呢?”

        “啊,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是厌倦了那些家伙。男人嘛,让人不得安生,你们以后就懂了。”

        “我们已经懂了。”斯诺说。她还把那让人失望的摔跤手男友的连帽衫挂在衣柜的最里面。

        回家的路上,斯诺和乔塞特拐了个弯去接玛吉。三个女孩从厨房经过,顺手拿了几根胡萝卜和沙拉酱,然后端着碗走进卧室。斯诺插上不算结实的小插销,三人顿时觉得这里成了私密的小天地。斯诺像小鹿一样优雅地坐在床上,长长的头发夹在指缝间,抱着修长的双腿,咯嘣咯嘣地咬起水果胡萝卜来。

        “唔唔唔唔?”她满嘴胡萝卜,可表情严肃。

        玛吉抬头望着天花板。刚才斯诺和乔塞特坐在车里,一路都很奇怪,没开玩笑,也不自然,她俩肯定有事要说。乔塞特清清喉咙,却又咳嗽起来,砰地一头倒在床上,不停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穿着紧身牛仔裤感觉不舒服,所以跳起来,脱下牛仔裤,换上运动服。“那么,也许没什么吧?”但乔塞特突然开了口。

        “嗨,玛吉,那事,你跟韦伦做过了?”

        “啊,是的。”玛吉说。原来是这件事,她松了口气。

        “是全套的吧?”斯诺问,想弄清楚。

        “呃呃呃。”玛吉回答。

        “作为姐姐要保护你。”乔塞特说。

        “对。”斯诺回应。

        “我们得确保你们采取了预防措施。比如说,他戴东西了吗?”

        “没。”玛吉回答。

        “说真的。”姑娘。

        “没有。”玛吉答道。

        “只要他给你爱就得戴上护套,。”斯诺说。

        “无论在上面还是下面,剑得入鞘。”乔塞特说。

        “他要想喷射,让他的兄弟戴上帽!”

        “他要想快活,戴上保险套!”

        斯诺和乔塞特变得歇斯底里。

        “哦,天哪,你们俩,别说了!”

        玛吉用枕头蒙住脑袋,滚得离她俩远远的。过了一会儿,乔塞特不再大笑,夺走了枕头。

        “还没说完呢。”

        玛吉叹着气,扑倒在床上。

        “快点,相信我们。”斯诺说,“你知道要做什么吧?”

        “当然。”玛吉回答。

        “理论上还是实际上?”

        “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医生、方法、手段,你知道,避孕之类的。你知道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吗?”

        “当然不知道。”

        “啊,甜心。”

        斯诺和乔塞特盯着彼此的眼睛。

        “首先,”乔塞特说,“我和斯诺,要跟韦伦私下谈谈。”

        “别!”

        “就是严肃地谈谈而已!他得知道,我们不会让他跟我们家小妹胡来,除非他知道用什么避孕。接着,他得等你做好避孕措施,我们看看该去哪儿找医生想办法。我意思是,你可以到印第安健康服务医院去,那儿有一位医生,她的职责就是用正确的方法帮你解决问题。她可不想看到中学女生未婚先孕。还有,一个女孩子靠着乡村医疗体系生孩子,你知道多危险吗?是的,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去找过她。哦,斯诺跟谢恩在一起时就去过。我没有。我还没有认真谈过朋友,对吧?可这位医生,她是不定期来的,我们知道怎么给你预约医生。玛吉,你得好好想想以后的事,听到了吗?”

        “还不知道他跟别人上过几次床呢,”斯诺说,“你也得考验考验他。”

        “他说只有三次。”

        “那么,好吧,你看到我朝天翻白眼了吧?”

        玛吉翻了个身,表示投降。

        “我可以打避孕针吗?”

        “要是你想胖三十磅的话。”

        “宫内避孕器怎么样?”

        “你说什么?”

        “子宫内避孕器。”

        “你是说子宫内避孕器?”

        玛吉点点头。

        “哎呀,”乔塞特说,“我们从基础知识开始吧。”

        “宫内避孕器,再方便不过,”乔塞特说,“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给成年女性。”

        “那吃药呢?”

        “你吃药没困难吧?”

        “没问题,”玛吉说,“可我不想让妈妈发现。那种像杯子似的东西呢?”

        “专业用语,子宫帽,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你跟韦伦在一起需要绝对安全,他的兄弟和叔叔们都……”

        “很危险,”斯诺接着说,“我想还是吃药吧。暂时,你可以用我的处方药。吃的时候别给你妈看到,还有,用避孕套吧?每次都要用避孕套。”

        “那就像,百分之一百二的保护。”

        “我肯定会选那个。”斯诺说。

        霍利斯摆好椅子,收起随意乱放的除草机、塑料棒球棒和不适合派对的东西。他手脚麻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派对是为他办的!他忙前忙后,让他干啥就干啥。毕业派对啊,他心里的感觉还说不上来,可他的苦闷忧郁确实减轻了不少,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在笑。他的派对安排在学校毕业前的那个周末,那个周末或之后的一周大家都在搞派对,人人都在赶场子。霍利斯的派对定在周日傍晚,正好每个人参加过前一晚的派对,宿醉之后需要喝点汤,吃点东西,不过不包括那些彻夜狂欢的人。报上已刊登了即将毕业的学生的照片,大家都知道谁家有派对。举办派对的人家要接待络绎不绝的客人,还有客人带来的客人,没法计算来的人有多少。到现在为止,他们借到十口克罗克电锅;艾玛琳弄到了一箱名人戴夫牌的烧烤酱,已过了保质期。

        “可烧烤酱从来不会坏,对吧?”

        “从来不会!”

        名人戴夫是一位文化英雄,一个成功的烧烤企业家,一个开有多家连锁店的奥吉布瓦企业家。

        艾玛琳已在厨房所有的插座上插了慢炖锅,往里面放进大块牛颈肉,浇上烧烤酱,开到夜间慢烧一档。派对当天,家里每个人醒来时都闻到一股浓郁的烤肉味儿,刚醒来就闻到不太舒服,他们打开了窗子。朗德罗用两个餐叉把一块块烤肉分开,开着电锅继续炖。到下午,肉炖得恰到好处。艾玛琳已烧好肉丸汤,冻在冰箱里,还准备了老年人特别喜欢的肉汤。

        因为经常修剪,现在的杂草很像青草;还有青草,是偃麦草,一种杀不死的青草。院子里摆了一圈塑料折叠餐桌,桌子是从艾玛琳的学校借来的。还有草坪躺椅、帕瓦仪式上用的椅子和折叠椅。院子一边放着拼装式凉亭,艾玛琳说是笔投资。毕竟,未来几年还要办四场毕业派对。乔塞特把酷奇那条破旧的超能战士床单铺在餐桌上,接着又拿下来重新叠好。

        没有节日气氛。

        艾玛琳说可以用她那条绘有鲜花的大号床单。

        乔塞特非常感动。

        “可妈妈,人家会溅上脏东西,毁了你最好的床单。”

        “我会洗干净的。”

        “不行,我要把你的床单铺在放贺卡和礼物的桌子上。”

        乔塞特把父母两人的床单折了又折,平整地铺在放贺卡的折叠桌上,她把自己那条没有图案的紫红色床单罩在长条形折叠餐桌上,上面沾上烧烤酱也看不出来,她们把那条超能战士的床单反面朝外铺在沙拉桌上。乔塞特退后,歪着脑袋打量着。桌腿盖好后,立着的桌子看上去很雅致。她脑子里想着食物摆在哪儿好。克罗克电锅放在紫色餐桌上,一个接线板连着另一个,一路从窗子延伸到厨房里,慢火炖着烤肉。面包要放在烤肉旁边的大铝碗里,饼还是留在原来的塑料袋里,这样不会变硬。她买的是芝麻饼,小小地讲究了一把。还有常见的沙拉、通心粉、生菜和她小有名气的自制土豆沙拉。

        前一天,她让霍利斯和酷奇把二十磅一袋的土豆削了两袋,她把土豆切成一口就能吃下的小块,然后煮好,不能煮得太软。夜里,她把几个大洗碗盆里的土豆块凉透,用油、醋、盐、辣椒和洋葱丁腌上,盖上干净的餐巾,放在地下室的洗衣机上面。现在,乔塞特不再考虑菜的摆放问题,动手把放凉的土豆搬上楼。她小心地把蛋黄酱拌进去,因为抹蛋黄酱时放了足够的芥末,上面闪着明亮的金色,不过芥末的味儿不能太重。她切了几罐腌菜,也拌进土豆里。斯诺已经煮好十几只鸡蛋,并放进冷水里浸过,这样蛋黄就不会发青。现在,她俩往绿色、橙色和蓝色的塑料沙拉碗里放上切成片的鸡蛋,再撒上辣椒粉。乔塞特拿起一块凸出来的土豆,尝了尝,缓慢而凝重地锁起眉头,冲着沙拉盆点点头。

        男孩把冷藏箱搬出来,里面的汽水上铺着一层从外面买来的硬币似的冰块,再搬出那一大锅菰米和那一箱油炸面包,接着打开稠李果酱,把餐刀、汤匙和餐叉放在咖啡杯里,打开装有汉堡面包的塑料袋,取出土豆沙拉,碗上再次盖上餐巾。最后,乔塞特和斯诺终于端出了那几个单层大蛋糕。蛋糕看上去真漂亮,糖霜里突起的字母酥脆挺括,糖霜毕业证完美地环绕在蛋糕两侧。迷彩糖霜里黄棕色的螺旋图案看上去恰到好处,乔塞特瞒着霍利斯,蛋糕上的图案跟霍利斯警卫队制服上的相配。但她改了上面的话,去掉了“前程似锦”几个字,蛋糕上没有字,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斯诺和乔塞特把蛋糕摆在并排的两张餐桌的一头,旁边一个花瓶里放着新鲜的郁金香。餐桌上还有大切刀、餐巾纸、纸质蛋糕盘,每个蛋糕配有一把抹刀。她们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一切。她们不打算现在就取下蛋糕上的塑料盖子,或把蛋糕切开;那要等大家都欣赏过蛋糕,唱过赞歌,每个人都说几句祝贺过霍利斯之后。

        客人们把车停在土路上,接着停在草地上,接着是没有草的地方,最后沿大路停放。高中生陆陆续续来了,因为大家都喜欢霍利斯,知道他家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有很多吃的。他们来了,汽车后备厢里带着成箱的啤酒,女同学给霍利斯送来毕业贺卡。皮斯太太和马尔文来了,是山姆·伊格尔鲍伊开着他那辆车身极低的绛紫色奥斯莫比尔送她们来的。扎克不值班,也来了。巴普开车带奥蒂来了,朗德罗大步走过去,帮着从后备厢取下轮椅打开,扶奥蒂坐进去,把他安顿在后院的廊檐下,跟老人家待在一起。他们可以在那儿看着闹哄哄的年轻人。

        “别让奥蒂靠近那些漂亮小女孩,”巴普说,“她们会来抢我男人。”

        奥蒂摸摸她的手。

        年轻高中生的父母陆续来了,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来了,一窝蜂地下了车,朝美食奔去。彼得、诺拉和玛吉步行过来。彼得安静地跟周围的人一一握手,然后给诺拉搬来一把折叠椅,一起坐在院子边阳伞下的阴凉处。不久,他们家的狗慢慢走过来,趴下,一点点靠近诺拉,直到碰到诺拉的脚踝,诺拉让它留了下来。她早就决定参加派对了,说真的,这个决定毫无道理。可是,来的这个人,她的身体、声音和名字跟诺拉一模一样。没多久,她吃起烤肉来,脚边一只狗温暖着她。彼得擦掉两鬓的汗水,他想问题想得头昏脑涨。对事物间的差别进行极其抽象的区分,对彼得来说是个吃力的活儿。但朗德罗邀请他来参加派对,却对往事只字不提。这是信奉印第安传统的朗德罗的行事风格,还是仅仅表示人应该向前看呢?玛吉把他们一家的毕业贺卡和二十五美金的支票放进霍利斯的篮子,然后走到餐桌后面,帮两个姐姐分发食物。过了一会儿,诺拉看到那个有时来帮忙干农活的大个子男孩韦伦。他站到女儿身边,俯身说了句话。玛吉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汤勺。

        我明白了,诺拉心想,我知道了。

        她了解自己,在某些方面,也了解女儿。

        罗密欧突然出现在派对上,也许他是把车停在很远的路边走来的,也许是搭车来的,他跟老人们坐在一起。

        老人们凝视着他,纷纷点头。

        突然,他感觉似乎要晕倒。真奇怪。他站起身,像幽灵一样走到院子边上,望着远处苍翠的树林。那是我们的家园,他想,我们是从那儿来的。现在,我们生活优裕,我们的年轻人又要为曾经的敌人战斗,不用到处搜寻这类充满讽刺意味的事,或是肉食了。看克罗克电锅里那满满的肉,还有其他食物。看看朗德罗,我差点把他害死,也该满意了。看看艾玛琳,她知道我差点害死她男人,那现在好了,她永远也不会爱我了。可霍利斯呢。让霍利斯离开我,真是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他现在已长大成人,我却一直稀里糊涂混到现在,最近才清醒过来,无比清醒。工作让我活得有点人样。真奇怪,我走动时身体的疼痛渐渐减轻。好像自从朗德罗砸到我身上,我身体就不再正常,而从教堂的台阶上摔下去,我又恢复正常了。

        因为他从教堂台阶上站起来了,罗密欧啊,他就像死人复活一样站起来了,独自一个人走下山,没有昔日顽固的疼痛。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身上的瘀伤已消退,不太疼了,哦,因为他用了处方药。但只是当时用了,用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需要的药越来越少,再后来几乎什么药也不用了。这件事匪夷所思,但他身体内部的骨头好像在慢慢移动,逐渐复位。三十多年前,朗德罗从明尼阿波利斯的桥墩上摔下,当他重重落地时,砸坏了罗密欧右侧的身体。两个星期前,罗密欧从那可恶的水泥台阶上摔下来,身体左侧先着地,接着站了起来。这简直是奇迹,绝对的奇迹。没人在场目睹这一切,没人在场可怜他,而让他难过的是,没人在场,对此感到震撼。不管怎么说,那次摔倒不但没要了他的命,反而治愈了旧伤,让一切恢复了正常。这就是那次摔跤给他的感觉,神秘的内部调节发生了。罗密欧越来越心平气和,他闭着眼睛也能保持身体平衡,这是健康的登山者才能做到的。

        玛吉从罗密欧身边走过,绕过坐在一起的老人,没发现老人或者母亲已注意到他俩,玛吉的眼里心里只有她和韦伦,两人一起溜进了树林。

        拉罗斯得到一根秃鹰的羽毛和一个鲍鱼壳,壳里装着熏烟用的鼠尾草团。他四处走动,熏着食物,让神圣的烟雾拂过电锅、砂锅、蛋糕、桌子和贺卡篮。他走到老人们那儿,他们纷纷拉着烟拂过头顶,他的姐姐们也拉着烟拂过头顶,霍利斯也一样。鼠尾草团随之燃成灰烬。拉罗斯用盘子把各种好吃的都装了一点,还拿了蛋糕里不引人注意的一角和一撮烟叶。他从院子一侧走进树林间,把盘子放在一棵桦树的根部。他站在树旁,抬头凝视新生的树叶,望着他曾禁食并过夜的地方,达斯提和其他族人的魂灵来这儿看过他。要是他们在的话,拉罗斯该说什么,拉罗斯自己也不知道。哦,那么,就像对待平常人一样吧。

        “请来参加我们的派对吧。”拉罗斯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他回来时,房子周围的院子挤满了人,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拿盘子取食物,大声笑着,笑着,真像,啊,真像一群印第安人。吃东西的人太多,椅子都坐满了,接着后门台阶、前门台阶上也坐满了人。汽车车顶也铺上了毛巾,这样女孩缀有荷叶边的裙子就不会沾上灰尘了。人们手拿盘子站着,一边聊一边不停地吃,因为这儿的食物是最棒的。大家都这么说,最棒的美食。人们也带来了各种食品:长条面包、成袋的薯片、辣番茄酱、饼干。

        “该切蛋糕了。”朗德罗喊霍利斯到前面来,霍利斯随即走到人群中,一直走到院子边上,站在罗密欧面前。

        “嗯?”罗密欧问。

        霍利斯抓住他的胳膊。

        “找我?”

        “来吧。”

        霍利斯陪着罗密欧走到蛋糕前站定。罗密欧知道,他就是知道!这是他命中注定的:总有一天,他会开心得飘飘然,好像腾云驾雾。现在,他来了,飘到客人面前。一切从他身旁缓缓经过,每个细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下摆塞进裤子里的衬衫、穿着鲜亮衣服的女孩、黄色衣服、粉色衣服。他来了,儿子陪他从女孩们身边走过;他表现正常,身体没有歪斜,没有扭曲。他来到桌前,站住不动,笔挺地站在儿子旁边,没有弯腰弓背,从头顶到脚呈一条直线。大家都注意到了吗?他们肯定注意到了,但没人说话。可罗密欧明显感觉到人们的反应。他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在微笑,也许还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试试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通常情况下,人们此时会请特拉维斯神父念一段祈祷文。没人想起邀请新来的那位神父,人人讨厌上头派给他们一个名叫博纳的神父。好像除了这儿,他哪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呢?你又不能喊他迪克神父,这么喊不妥。

        艾玛琳站在霍利斯的另一侧,平静地注视着朗德罗,眼神不算温和,但没有通常的怨恨和不耐烦,乔塞特注意到了。

        朗德罗唱起毕业赞歌,他的声音纯净浑厚,一如既往地暖人肺腑。接着,他邀请罗密欧说几句。

        这时要讲肺腑之言,罗密欧僵住了。人人都主张讲话要发自内心,到底是什么意思?讲话要发自那个像压扁的酒瓶一样的东西,发自那个像不会动的鞋一样的东西,发自胸腔里那团廉价却会跳动的肉?讲话要发自那颗曾满怀希望却屡遭挫败的老李子干吗?那还是长话短说吧。罗密欧慌乱地眨眨眼,他朝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摸着下巴。

        “那么,他……”罗密欧朝朗德罗点点头。

        “我……”罗密欧朝霍利斯点点头。

        “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罗密欧说,“我啊,也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有些人没什么选择。”他的声音变大了点。

        “除了卑微没别的选择,”罗密欧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好,看到什么拿什么。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当艾玛琳……”

        罗密欧朝艾玛琳那个方向点点头。

        “所以当艾玛琳和皮斯太太答应——”皮斯太太就在那边“——皮斯太太这位老教师,哈哈,是我年轻时的老师。所以当朗德罗答应……他们收留了我的孩子,把他养大成人。看看这孩子现在多出息,都高中毕业了。”罗密欧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他闭上眼睛。

        “我这个人没什么能给别人的。人人都说我是个废物,这话太宽容了。但我今年意外地找到了工作,更想不到的是,我一直没丢掉这份工作,你们可别吓得摔倒,我现在把工资都存在银行里了。”

        罗密欧伸手到裤子臀部的口袋里,取出一本棕色的塑料支票簿,他双手捧着支票簿,郑重地弯腰俯身,交给霍利斯,霍利斯吃惊地接过支票簿。

        “里面有三千块钱,”他对霍利斯说,“我生活很节俭。我的孩子,你现在可以准备上大学了,不要进国民警卫队了。”

        霍利斯走上前,伸出胳膊拥抱罗密欧。当他们拥抱时罗密欧听到人们在鼓掌。

        拥抱结束后罗密欧退到后面,心里想,啊,真感人!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他妈妈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罗密欧突然说道,双臂伸开,声音很响。

        霍利斯专注地盯着父亲。

        “她是谁?”

        “卡里斯玛,第一个字是卡,不是克,她姓李。卡里斯玛·李。”

        “卡里斯玛·李?听起来像……”霍利斯正要说像个来自异国他乡的舞者或脱衣舞女的名字,但他没说出来,心里忐忑不安。

        “是的,”罗密欧说道,“她去密歇根大学读博士了,我输给了她的博士项目。”

        “我们吃蛋糕吧,”乔塞特碰碰母亲的胳膊说道,“别再讲话了。”

        “等等!”

        山姆捧着一根老鹰的羽毛,稳步走上前。那是根成年金雕的尾羽,根部垂着用珠子编上去的皮革穗子。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羽毛,”马尔文啧啧称赞。山姆拿着那根羽毛跳过太阳舞,特意用羽毛为霍利斯做了装饰。

        山姆面对霍利斯,用奥吉布瓦语祈祷,大家互相示意保持安静。听得懂奥吉布瓦语的老人耳朵都不好使,不过,山姆现在是直接对着霍利斯说,拉罗斯也竖起耳朵听。

        当拉罗斯专心倾听时,那种缥缈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与那些魂灵再次相聚。他感觉到,他们从林间走出来。他们信步走来,站在他身后。他感觉到他们的理解和好奇。当拉罗斯感觉他们走得更近时,他注意到,生者身上穿的衣服颜色更加清晰明亮。然而,他听得清那些人所说的每个字,虽然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一片嘈杂。他注视着他们:他们快乐地起舞,时而彼此靠近又分开,时而皱眉,时而放声大笑,而那平凡的快乐发生、传递,瞬息即逝。更多透明的身影从林间走来,和其他魂灵站在一起。达斯提想要吃蛋糕,拉罗斯告诉他尽管拿。达斯提走过去,拿了点蛋糕。没人注意到达斯提,只有那条狗,也许还有达斯提的母亲。达斯提的母亲朝达斯提的方向转过身,不解地笑笑。帽子上插着羽毛的古装女人说:“你们等着吧,他们将收到一个包裹,那里面是我饱受岁月侵蚀的骸骨。”伊格纳西亚慢慢走过来,不过身上没带氧气瓶。有两个女人——他不记得是谁了——慈爱地打趣说:“玛吉那姑娘,看紧她。”其他人都说,霍利斯和乔塞特可真是般配,还说有一天晚上奥蒂叫他们在门口等他。他很快就到那儿去了,看看他就知道了,他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坐在空气做成的椅子上,把透明的树叶当作扇子往脸上扇着风。他们讲话用的是两种语言。

        乔塞特端上来第一块蛋糕。“没有比这更漂亮的蛋糕了。”霍利斯说,他的嗓音因为激动变得沙哑。

        “等等!等着蛋糕颂歌!”

        “啊,别,”乔塞特说,“还有蛋糕颂歌?”

        是兰德尔,他来迟了,不过他直接来到前面,跟朗德罗站在一起。他拿着手鼓,脸上笑开了花。兰德尔和朗德罗开始唱歌,歌曲唱的是蛋糕不知道有多甜,就像霍利斯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甜蜜,就像人人对霍利斯的爱,就像霍利斯对同胞的爱。那是一首长长的歌谣。霍利斯站在大家面前,感觉傻乎乎的。他手里拿着他那块蛋糕,不断点头,表情严肃,但此刻心中洋溢着幸福,虽尴尬却甜蜜,随着歌曲一直微笑。

        乔塞特手里仍握着抹刀,在桌子边挤来挤去,跟霍利斯说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不用去国民警卫队了,对吧?”

        “不行,”他有点吃惊地说道,“我已经签了协议。”

        “啊,霍利斯。”

        乔塞特站在他身边,眼睛直盯着前面,说话的俨然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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