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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泥巴

        两个金种和剩下的黑曜种冲来。金种踩着反重力靴,旁边的黑曜种却忽然倒地。原来是拉格纳掀开泥巴跃出,锐蛇如长枪疾射。他立刻又从地上捡起一把锐蛇,上前拦截两名金种。

        “我是人!”拉格纳的洪亮嗓音仿佛军舰从旁呼啸而过。他口沫横飞,一脸震怒,脖子爆出青筋,高嗥一声后冲了出去。我还来不及举起锐蛇,拉格纳已经抓起一具黑曜种尸体格挡两名金种的锐蛇攻势,逮到机会赏了盖尤斯一记重拳。纵使是赤手空拳,他的力道仍凶猛得能将那人轰退。转眼间,另一名金种已经招架不住,上下躯体分家。拉格纳的腿一扬,将上半段尸首踹向盖尤斯,盖尤斯被撞得摔进泥里,被拉格纳以身躯压制。拉格纳接触到脉冲护盾的肌肉抽搐不断,但仍握着锐蛇架在金种脖子上。

        他那身力气令人吃惊,金种掠过时被他一把揪住,即使脉冲护盾释放电流,往他全身流窜,他也没有松手。只是发出凶狠的咆哮,吼出来自灵魂的呐喊,像砍柴一样将那个金种往地上砸,而且他居然还记得拔下对方的反重力靴。被摔开的精瘦金种在地上打滚大吼:“是污印!”他的同伴急忙赶到,两人联手对付拉格纳。

        “投降就饶你一命。”拉格纳声如洪钟。

        够了。我得做点什么。我要想办法动起来。

        我呼吸加速,恐惧集中在胸口,身体越来越紧绷。我大口吸气,仿佛这么做就能得到力量,挣脱困境。冷静,要冷静。快思考,最重要的是思考。又有两人沉到附近,过于厚重的装甲让他们沉得很快。两人死状凄惨,下沉时往上喷着血。等岸边卡在泥巴里的人都被收拾后,敌军还会到水底确定没有活口,但其实他们根本不必费心,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窒息而死。机甲内的氧气存量并不多,过滤装置受到电磁脉冲攻击后,也无法运转。

        星战机甲带着我从太空到陆地,仿佛救生筏,也像战场上的个人堡垒,现在,还可以当成一副棺材。

        “死了几个?”他淡淡问,“号叫者剩几个?”

        知道我战略的人只有塞弗罗、野马以及阿瑞斯之子,都不是需要怀疑的对象。那么,看来是对方料中了。该死的混蛋。我愿意投降,至少这样可以挽救其他人的性命。问题是,我连通讯器都不能用。

        心脏狂跳。想要尖叫的感觉涌了上来。

        卡西乌斯知道我的计划。一定是他!还是说有人出卖我?

        拉格纳将我拖上泥滩,躲在两具黑曜种尸体中间。河岸有两名贝娄那家的金种带着六个黑曜种、六个灰种,将无力抵抗的人一个一个杀死。对方大半人马都去城墙外支持,卡西乌斯当然不会留在这里。换言之,我相当幸运,身份还没曝光。只不过阿瑞斯之子开的洞想必已被发现。要是知道我在场,卡西乌斯一定会留下来的。幸亏我没有带上小丑和野草为我做的旗子,也没有准许他们披狼皮斗篷上战场。

        “我们又不是活在的故事里。拉格纳,宰了这蠢蛋,我们要拿反重力靴。”

        “没有。”

        拉格纳指着泥巴。我们两人几乎裸身,只捞起泥水抹在身上,盖住我浑身上下的血迹,也盖住他那一身显眼的刺青。接着,我伸手指向一顶金种头盔,比手画脚示意他留心河底的人即将缺氧。他点点头,我从尸堆里找了一把锐蛇。我无暇确认死者是谁,只是先将武器交给拉格纳。锐蛇原本只该被金种拿在手中,就算进入禁卫军,甚至是由最高统者亲自挑选的人也不可逾矩。黑色叛乱之后,锐蛇成为黑曜种的禁忌,随意碰触的下场是活活饿死,对他们而言,这意味无法进入英灵殿,生命将在饥饿与寒冷中化为虚无。但现在敌人有脉冲护盾防身,锐蛇以外的武器根本无法对付。

        卵石与小丑为野草合上双眼,号叫者每个人的摩霍克头都被雨水浸湿、压扁。卵石的小手轻轻搥打野草的胸膛,好像想要叫醒他。蓟草上前将她拉开,小丑拿了把泥巴重新竖起野草的头发。塞弗罗不忍看,我走过去陪他。

        ——卡努·欧·贝娄那

        十二名敌人死在洛恩传授我的克拉瓦格斗术下。

        牺牲四肢的话,可以保住性命。小时候,大人将镰刀交给我时告诫过我。想得到救赎,就必须有所牺牲。锐蛇的软硬变化是化学作用,只要能按到开关就会有反应。但它正缠着我的手臂……我的动作必须非常快。

        我们蹿过这片坟场,如同冥河幽影。敌人并没有计划战斗,浑身都是破绽。我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像只蜘蛛一样爬过去,几乎没有起身,抢在两个黑曜种转身前取了他们性命。另外两人中一个被拉格纳折断脖子,另一个连同反冲力护甲被砍成两截。还有两名黑曜种,我扑向高的那个,跃起后以锐蛇刺进他身体。落地时,我受伤的手臂不是很稳,但我感觉不到痛,因为我分泌了太多肾上腺素。那群灰种转身,我跟着黑曜种的尸体一起在泥巴上打滚,利用周围许多尸体掩护。我没有护甲,即使是灰种手上的反冲力步枪,也足以将我轰成肉末。拉格纳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躲去了哪里。

        “你居然将先祖传承的武器交给一条狗?”他瞪着拉格纳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焰。他凝视锐蛇,气愤中夹杂着不解,“你还有没有荣誉感啊?”

        “野马那边呢?”他们都望向我。

        这是他们第三次把我丢在泥里等死。我咬紧牙根,觉得几乎要咬裂珐琅质。我集中全部力量在右手臂上。一点儿,又一点儿,缓缓从泥里拔出机甲手臂。但我只能拔出这只手,没有更多力气翻身,结果一样会死。机甲终究是太重了。可是我看见了电磁脉冲干扰电子神经元,机甲不能动。但这与锐蛇无关。锐蛇如同白色巨蟒般缠在我手臂上。

        但就在接近水面还有五尺左右,我的意识无法继续驾驭肉体,本能地吞了一大口水。

        拉格纳马上将锐蛇丢在地上,简直像是接下一团火。我又推过去。

        “不管你爬得多高,都注定栽进泥里。”这句话浮现脑海。

        我动不了。星战机甲太重了。我像只倒在河床上的乌龟,半个身体卡在泥里,惊惶招致恐惧,我茫然不知所措。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连左右张望看看有谁在附近都办不到。通讯全断,如果还有讯号大概也只会听到惨叫。

        拉格纳与我猛踢双腿,对抗强劲的水流,准备冲破水面。我们的肺简直要炸了。他覆满刺青的苍白身躯在水中穿梭自如,我完全跟不上,也没料到黑曜种竟然有这么好的水性。不过仔细想想,他们成长的环境有很多浮冰,练习的机会应该很多。

        电磁脉冲波向外炸裂,听起来像个巨大的孩子被针一戳,发出哽咽抽搐。电子仪器全部失灵了。反重力靴停止运作,星战机甲的模拟神经元失去反应。沉重的机甲马上受到重力钳制。我们往下坠落,大部分人摔在河岸边的泥地上,我则掉进水里。下沉,下沉,不断下沉。我的耳朵快要爆开,整个人栽进河床的泥里。这一下摔得很重,我的腿被机甲重量压弯,重心向后倾斜,躺倒在河床,看不清其他人,只见几个掠过水面的影子。在这个深度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血流进水里,渲染开来。偶尔会有雷击的一瞬闪光映出其他急速下沉的身影。

        盖尤斯吐了口口水。

        “我想应该没事,但还没办法联络。总而言之,我们得加快脚步。如果野马还活着,也成功解除防护罩,那么增援部队应该要到了,但是,最高统治者也有更多机会可以逃。只有现在这段时间她无处可躲。”

        我感到指缝间塞满泥巴,有东西在我胸膛流动。是河水。我用力一吐,发现嘴前有一只粗糙的手掌示意我安静,我对着那五根指头呕光河水,终于能吸进一口气。这感觉真是太爽快了。我没想过空气能让人这么开心。那只手继续掩着我的嘴,起初我什么也没察觉,只是享受着氧气进入肺部、在体内散至各个器官时的轻微刺痛。但突然间,我意识到远方还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在惨叫。我随即看见周围一具具尸体。城墙矗立,湍急的河水从脚边流过。受到电磁脉冲攻击后不过几分钟,对我而言却好像生命中空白了一天。

        将沉入河底的人捞起后,我们算出伤亡数字,惨得连塞弗罗都忍不住走到一旁,不愿面对。野草死了,腐背死了,鸟妖在我们还没降落前就死了。很多他新找来的成员没熬过这一劫,只剩下蓟草、小丑、苦脸和卵石。黑曜种本来有五十人,现在只剩十一个。

        水已经灌到躯干,氧气越来越稀薄。我每吸入一口空气,眼前反而冒出更多金星。血从伤口往外渗,思绪渐渐模糊飘远。单纯憋气的话,我可以支撑很久,但刚才我过度换气,所以现在能吸到的大半是二氧化碳。我另一手好不容易也挣脱机甲,在幽暗光线下显得苍白怪异,还散出一团一团血雾。

        听命于贝娄那的灰种一边嬉笑,一边执行任务。他们围在一个躺在地上的黑曜种身边,从容不迫地挥着动力长枪猛戳机甲,简直像群欺负搁浅螃蟹的男孩。玩够了以后,他们才拿出步枪,用人称“打洞机”的穿甲弹了结那个倒霉的黑曜种。

        一片黑暗。

        “死了很多人。”小丑语气凄凉。

        拉格纳将锐蛇丢在地上,惊恐地望向我。我示意他先缓一缓。

        塞弗罗点点头,矮胖的卵石伸手拉他起身。蓟草的个头也不高,没超过拉格纳的腹部,但看见他拿着锐蛇想将另一个黑曜种从机甲里挖出来,气得大叫:“给我放下!”

        他转身抹净鼻孔,却也将泥巴抹到颊上,而泪水又在泥上冲出两道线。塞弗罗抬起头,像个哽咽的孩子:“走吧。”

        这片泥泞成了坟场,将我带来的士兵尽数埋葬。还有人想扛着机甲起身,但只能可怜地摔回地上,甚至被敌方金种猛踹一脚,遭到屠杀。所以大部分人只是静静躺着。远远望去,仿佛一大群巨型甲虫流出红色体液。

        黑暗中有不少形体,我努力想看清是不是塞弗罗、拉格纳或其他号叫者,但意识越来越模糊。该死的,我呼吸那么快干什么?放慢一点儿,用力思考!敌人应该根本懒得下来收拾我,我也只能望着河面,等着朋友一个个下来陪葬。真是孤单。塞弗罗、拉格纳、卵石、野草、小丑……大家都死了,或者快死了。他们会和我一样,望着同样一层水面。就算运气好一点儿能待在岸边,也一样卡在机甲里无法动弹,任人宰割。我好想呐喊自己有多无能。

        “他们不是神。”

        我站起来。不发出尖叫,也不发出战号,静待对方捕捉到我的踪迹。我的速度很快,人都来到他们面前灰种才反应过来开火。我闪身钻入他们的队伍,边闪边劈,像是断了线的气球那样随风飘荡,动作一点儿美感也没有。我只求效率。因为看不见子弹,所以只能在感受到夹带热力的物体接近时靠本能避开。我的上臂中弹,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冲击在体内荡开,皮肤绽裂,子弹冲断肌腱、穿透骨骼,从另一侧窜出。我闷哼一声,却立刻向前扑,他们来不及出声。

        “我还需要你,”一阵煎熬的沉默,“你还撑得住吗,塞弗罗?”

        “安德洛墨德斯,搞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人,”老金种骂道,“我继承卡瑟斯古家族的血脉,名叫盖尤斯·欧·卡瑟斯。我们建造了金星之柱,也是在星系内缘与外缘航行的先驱,还开垦了赫尔沙星团。”

        最后的任务是卸除下半身的机甲。我已经可以坐起来,但只要一动就被破烂的金属甲壳刮伤。我用力抽出右腿,切开金属。尽管受了不少伤,不过还能在冰冷黑暗的河床上苟延残喘。没了面罩,我憋气时眼前已出现大块光点,可是还能看见散落在周边的人。我游向体积最大的一个,果然发现面罩底下是拉格纳闭紧眼睛的面孔。他的眼角挂着泪水,即使他的肺叶比一般人大,机甲内仍不可能存有太多氧气。拉格纳的怪力比我更有优势挪动身体,但无论他多强壮,也不可能扛着机甲在水底活动。

        小擦伤,但很靠近静脉。

        我试着扭动,但机甲深深陷入泥泞。机甲重量超过一吨,不可能轻易摆脱,必须有电才行。即使我用手臂力撑也完全无法移动。我必定会被这滩泥吞没。还好野马先走了,希望她没事。不知道她是否有机会为我们收尸?

        我赶紧上前帮助拉格纳。

        “收割者!”其中一名对手解开面罩,露出高傲的圣痕者面孔,显然对自己的官阶家世充满自信,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笑意。他看见拉格纳拿着锐蛇,五官立刻扭曲。

        我像个雕塑师一般利落地分割机甲,拉格纳猛地将外装甲震开。其他人应该也看见了,但还没轮到他们,得请他们再忍耐一下。

        要是我没有地狱掘进者的经验,铁定会死在这河底。然而,我切开了内外层机甲,凭着过人的敏捷保住性命。我被沉重的头盔压着,还没办法转头,无法用视觉判断身上哪里有伤,只能通过肌肤上的触觉与疼痛判断。我一寸一寸慢慢将装甲从身上剥除。但这也代表利刃正一寸一寸从身躯上划过,我的血跟着护甲一起混进河水。卸下外装甲后,我仿佛蜕壳的昆虫。然而,最困难的是下个阶段,拆下头盔。锐蛇必须小心翼翼从颈部切入,我屏住呼吸,往脖子挥剑。

        我之前从没想过他会流泪。他没有夸张地号哭,而是无声啜泣,态度非常平静。他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不一样的拉格纳,好像他灵魂的某一部分终于开始燃烧。拉格纳一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决定接受命运,没想到面前却出现一个正在喷血、挂着破烂机甲的人,我想必很像疯子吧。但既然我可以挣脱机甲,自然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我赶紧动手,不顾自己快炸开的肺,先帮他切开装甲。我得先救拉格纳,没有时间搜索塞弗罗,也不能浮上水面送死。

        我们赶紧救出水底的人。尽管我们抢了反重力靴,速度不算太慢,但耗掉了太多时间。塞弗罗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他的头埋进河床泥土,边吐边骂。在小丑和卵石的帮助下,我把他拖了出来。

        我更加恐慌了,把机甲切开水就会流进来,瞬间就会灌满机甲。我的脖子已被打湿。我真傻,只要两三分钟我就会溺死。虽然手臂受伤,但我用力将裂开的金属甩到旁边,锐蛇在手上像触手般摆动。我三度扳动开关,锐蛇化为致命的问号状,我赶紧朝着另一边手臂划去。

        “那就归于尘土吧。”拉格纳刺入剑刃。

        老金种啐了一口:“你居然派一条狗来代打?”

        他们没能利用唯一的空当。

        不管你爬得多高,都注定栽进泥里。

        “我对战争的想象大错特错。”他说。

        锐蛇收紧、伸直,将金属像布丁一样切开。

        “门都没有。”盖尤斯双唇扭曲,临死前的遗言说得响亮,满是勇气与恶意,一如金种,身上结合所有的善与所有的恶。“我是卡瑟斯家族的圣痕者使节,盖尤斯,身处人类进化的巅峰,你凭什么要我屈服?人怎么可能会屈从于畜生!”

        时间不等人,底下的伙伴还有多少氧气?敌军的灰种开始大叫,我听见他们提到幽灵斗篷。剩下的一个黑曜种守在两个金种身旁,灰种一脸无奈,只得自己在尸堆中搜索,除了想揪出拉格纳外,也顺便收拾还没断气的人。莉娅就是这样倒在泥上死去的,我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又扳了一次,剑刃咬进肌肉,还没伤到骨骼,但已使我疼得哀号。水从开口流入,寒意稍微压制伤势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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