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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恩惠和恩赐的区别

        渐渐地,正是在莉娜的陪伴下,她的痛苦才从体内一点点渗漏出来。

        “我为一件撕破的衬衫责骂她,莉娜,而一转眼我就看到她躺在了雪地里。她的小脑瓜像鸡蛋壳似的破裂了。”

        若是在祈祷中提及个人的不幸,若是没有在苦痛中顽强地活着,若是让上帝知晓她对他的关照并不那么感恩戴德,都会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可是她生过四个健康的宝宝,却眼瞅着其中三个在不同时候害上这样或那样的疾病,相继死去,接着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第一个孩子,活到五岁的帕特丽仙——她曾带来那样一段令丽贝卡难以置信的幸福时光——在她怀里躺了两天后,因头部破裂亦离她而去。她被埋葬了两次:先是在一具盖着毛皮的棺材里,因为土地没法接受雅各布做的这个小箱子,他们只好把她丢在那里面挨冻;第二次是在暮春时节,他们总算在有再洗礼派教徒参加的情况下把她葬在了三个弟弟中间。虚弱,生脓包,还没来得及用哪怕一整天的时间去悼念雅各布,她的悲痛就如救命稻草一样被急急地扯断了。她自己的死才是她现在应该关注的。她听得见马蹄在屋顶上嗒嗒地响,看得见马背上那个披着斗篷的黑影。然而只要眼前的折磨一缓解,她的思绪就会离开雅各布,飞向帕特丽仙那缠结的头发、那块又硬又黑的肥皂,她一遍遍地冲洗,要把每一绺蜜棕色的头发从那可怕的、如同她的大脑一样暗黑下去的血里解救出来。丽贝卡从不去看那具在毛皮下等候雪融冰消的棺材。然而当大地终于解冻,当雅各布能够用铁锹铲出一个小坑,当他们把棺材放下去的时候,她不顾地面潮湿一屁股坐下去,紧紧抱着胳膊肘,凝视着落下去的每一块泥,每一团土。她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又守了一整夜。雅各布、“悲哀”或莉娜,谁也没法把她弄起来。那位牧师也不行,因为他和他那伙人曾经以他们的信仰剥夺了她的孩子们获得救赎的权利。他们一碰她,她就厉声咆哮,把毯子从肩头甩掉。他们只好不去管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祈祷,请求主原谅她。黎明时分,雪花轻撒,莉娜来了,她在坟头摆上珠宝和食品,又撒了些有香味的树叶,告诉她,男孩们和帕特丽仙现在都成了星星或者其他同样可爱的东西:黄黄绿绿的鸟、好玩的狐狸,或是聚在天边的玫瑰色的云彩。不错,这是些异教的玩意儿,但比起丽贝卡从浸信会教众那儿学会并反复听到的“我接受并愿意在审判日见你”之类的祷告词,这些话要让她受用得多。曾经某个夏日,她坐在家门口做针线,说着些亵渎神灵的话,而莉娜在她身边搅拌着锅里煮着的亚麻布。

        我认为上帝并不知道我们是谁。要是他知道,我觉得他会喜欢我们的,不过,就我看,他并不了解我们。

        可是他造了我们,太太。不是吗?

        他是造了我们。可他也造了孔雀的尾巴。那活儿恐怕更难吧。

        哦,可是,太太,我们能说会唱,孔雀可不行。

        我们需要说和唱。孔雀用不着。我们还有什么呢?

        我们有思想。有手做东西。

        这也好。可那是我们的事。与上帝有什么关系。他在这世上做着一些别的事。他没把我们放在心上。

        假如他不是在盯着我们,那他又在做什么呢?

        天晓得。

        她们直笑得唾沫飞溅,就像藏在马厩后面兴奋地说着危险话题的小女孩们。她说不准帕特丽仙被马蹄子踹那事是责难还是事实胜于雄辩的嘲讽。

        此刻躺在床上,勤劳、灵巧的双手给裹在布里以防她把自己抓出血来,她弄不清自己是在说,还是仅仅在想。

        “我在一个盆里拉屎……陌生人……”

        有时他们围着她的床,这些曾经的陌生人,这些因一起漂洋过海而成为一家人的人。她猜想,这可能是神志昏迷或是莉娜的药的缘故。可是他们不断地走过来,劝告她,说着闲话,放声笑着,或者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另外七个女人也被分配到“祈祷”号轮船的统舱。她们转身背对着从海上吹向港口的风,在箱笼、地主管家、上甲板旅客、车辆、马匹、警卫、包裹和哭泣的孩童中间瑟瑟发抖,等候着登船。最后,下甲板旅客终于被招呼上船,在登记姓名、籍贯和职业时,有四五个女人声称她们是仆人。很快,就在人家把她们与男人及中上层妇女分开,领她们到下面一处与一个个关动物的小隔间相邻的黑漆漆的地方的时候,丽贝卡便得知她们所言非真。光和空气透过一个舱口流进来;一个屎尿盆挨着一小桶苹果酒;一个篮子上拴着一根绳用来吊放食物。所有身高超过五英尺的女人四下走动时都得低头弯腰。一旦她们像街头流浪汉一样分隔出各自的地盘,爬行便成了容易些的移动方式。行李、衣物、言谈、举止,一切都清楚地表明了她们是何许人,尽管她们迟迟不愿坦白。有一个叫安妮的,她是被家人不光彩地赶出来的。叫朱迪丝和莉迪亚的那两个是妓女,她们奉命在蹲监与放逐之中任选其一。莉迪亚身旁跟着她的女儿帕蒂,一个十岁的小偷。伊丽莎白自称是一位重要的公司代理人的女儿。另外一个叫阿比盖尔的很快就被转移到了船长室;还有一个叫多萝西娅的,是个扒手,对她的判决与那两个妓女相同。只有丽贝卡是要去出嫁的,也只有她的船票是已经预付过的。其余的则会有亲戚或工匠来接,这些人会为她们出船费——扒手和妓女不在此列,她们的花费和生计要靠年复一年的无偿劳动来抵还。只有丽贝卡与她们不同。直到后来,当一伙人在甲板与各种箱子、盒子以及从吊床上垂下的毯子围成的一堵堵墙之间挤作一团时,丽贝卡才对她们有了更多的了解。那个未成年的还在受训期的女小偷有着天使般的歌喉。那个代理人的“女儿”出生于法国。那两个成年妓女十四岁时就因行为放荡而被逐出了家门。那个扒手有个姑母,她的偷技正是受她传授并得以提高的。她们凑在一起使得旅途轻松了许多;要是没有她们,这一路肯定会不堪想象。她们从小酒馆里带出来的那种机智,那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本领,那种开口就笑的态度,都逗乐并鼓舞了丽贝卡。如果说她曾为自己身为女性有诸多不便,为要只身远赴外国去嫁给一个陌生人而害怕,那么这些女人则消除了她的疑虑。如果说每当想起她母亲的那些警告,她就感觉有夜蛾在胸腔里扑腾,那么有这些被放逐、被赶出家门的女人们陪伴,一切烦扰都被一扫而空。与她最为亲近的多萝西娅尤使她受益良多。她们俩一边夸张叹息、喃喃咒骂,一边分类整理好她们的物品,占用了一块不到门阶大的地盘。当丽贝卡在直截了当的盘诘下承认自己是去嫁人,而且还是平生头一遭时,多萝西娅放声大笑,并将这一发现宣布出来,让听得到的人全都知晓了。“一个处女!朱迪,你听到了吗?我们中间有个没开过苞的姑娘。”

        “哦,这么说船上就有两个了。另一个是帕蒂。”朱迪丝挤了挤眼,冲着那小女孩微微一笑,“可别卖得太贱了。”

        “她才十岁!”莉迪亚说,“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母亲了?”

        “两年后我们再看分晓。”

        她们三人开怀大笑,直到安妮说:“够了,别说了!这粗鲁冒犯了我。”

        “是粗话而不是粗鲁的行为?”朱迪丝问。

        “都一样。”她回答。

        她们这时都安定了下来,并急于试探她们的邻人。多萝西娅脱下一只鞋,把脚趾从长袜上的破洞中伸出来扭动了一番。随后,她小心地拽着羊毛袜,把脚趾下磨损的地方折叠起来。重新穿好鞋后,她便笑容可掬地望着安妮。

        “是你做了什么让家人把你送出海的吗?”多萝西娅大睁着眼睛,扮出一副无知的神情向安妮忽闪着她的眼睫毛。

        “我是要去看望我的叔叔和婶婶。”假如从头顶上敞开的舱口射进来的光线再亮些,她们就会看到她双颊上阵阵的绯红了。

        “我猜,你还给他们带去了一件礼物。”莉迪亚咯咯笑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多萝西娅抱起了双臂。

        “贱人!”安妮吼道。

        笑声更响了,以致惊动了背后的动物,它们与这些女人仅隔着一层木板。一名船员,大概是奉命前来的,站在她们上方关闭了舱口。

        “浑蛋!”她们被投进黑暗中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多萝西娅和莉迪亚趴在地上四下摸索,总算找到了唯一一盏可用的灯。一经点燃,那团小小的火光便把她们拢得更紧了。

        “阿比盖尔小姐哪儿去了?”帕蒂问道。离启航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小女孩就占好了左舷边一个中意的位置。

        “让船长挑走了。”她母亲说。

        “走运的妓女。”多萝西娅咕哝着。

        “别胡扯。你又没见过他。”

        “是没见过,可我想象得出他的餐桌。”多萝西娅叹息着,“浆果、葡萄酒、羊肉、馅饼……”

        “这可真折磨人。别提了。打住。也许那骚娘儿们会派人给我们送来一些呢。他是不会让她走出他的视线的。那头猪……”

        “刚从母牛乳房里挤出来的新鲜牛奶,上面没有灰尘也没有苍蝇,优质黄油……”

        “住口!”

        “我有些奶酪,”丽贝卡说,她奇怪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怎么会像孩子的,便咳了两声, “还有饼干。”

        她们顿时都转向她,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哦,太棒了。咱们喝茶吧。”

        油灯噼啪作响,威胁着要把她们重新抛进一种只有坐过统舱的乘客才知晓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左右摇晃,尽量在赶到便盆之后再呕吐,跪着比站着更安全——只要有哪怕巴掌大的一点儿亮光,这一切就都还可以勉强忍受。

        女人们都向丽贝卡靠过来,并且突然之间,在没有人极力要求的情况下,她们开始模仿起她们心目中女王特有的举止。朱迪丝把她的披巾在一个盒盖上铺开。伊丽莎白从她的行李箱里取出一只水壶和一套汤匙。杯子各式各样——白镴的、白铁的、陶制的。莉迪亚用手拢着火苗,把壶里的水加热。没有一个人带了茶叶,朱迪丝和多萝西娅却在她们的包袱里藏着朗姆酒,但这并没有令大家感到吃惊。那二人以管家式的精心,把朗姆酒倒进了微温的水里。丽贝卡把奶酪放到披巾中央,并在四周摆上饼干。安妮做了餐前祷告。她们敛气凝神地呷着兑了酒的温水,用力嚼着陈饼干,优雅地掸去碎屑。帕蒂坐在她母亲的两膝之间,而莉迪亚则用一只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梳理着女儿的头发。丽贝卡回忆起,她们每个人,包括那个十岁的小女孩,是如何翘起小指又弯弯地钩着。她还想起大海是怎样拍击着航船,夸大了那种寂静。或许她们和她一样都暂时忘却了自己逃避了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她们蜷缩在这个环境恶劣的空间里,但还好这里一片空白——往昔没有在此萦绕,未来也没有在此召唤。女人是属于男人并为男人而存在的,但在那些短暂的时刻,她们二者皆非。最后,灯光终于熄灭,她们被束缚在黑暗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忘掉了头顶的脚步声,忘掉了身后牲畜的叫唤,就那样不惊不动地待着。她们看不到天空,对她们而言,时间不过是滚滚流动的大海,没有标记,无止无休,亦无足轻重。

        上岸之后,她们没有假言再聚。她们心里明白,从此再不会谋面,因此分手时她们麻木而不动感情,各人匆匆收拾行李,扫视人群,找寻自己的未来。确确实实,她们再未相见,病榻上的丽贝卡仅于幻觉中见到她们来访。

        他要比她想象的高大。她之前认识的男人都矮小,硬朗但矮小。伐尔克先生(过了些时日她才改口叫他雅各布)摸了摸她的脸蛋,笑了笑,之后就把她的两只箱子都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摘掉帽子,笑了。笑了又笑。”丽贝卡以为自己回应了新郎的笑意,但当进入他们俩初次见面的场景时,她干焦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那一刻她觉得,他整个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千回百转后终于与她相见,只因他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宽慰和满意。她跟在他身后,长达几个星期的海上颠簸让她简直不能适应陆地了。她在木板道上绊倒了,扯破了裙子的褶边。他没有转身,于是她匆忙抓起一大把裙摆,把卧具放在臂下夹紧,一路小跑着奔向马车,他伸手扶她上车,她拒绝了。这是一桩盖了章的交易。他不会娇惯她的。就算他要这么做,她也不会接受。对于摆在前面的工作,他们可谓是完美的一对。

        “室内举行婚礼”,咖啡馆门边的招牌上如是写道,下面是一行小字,将警告和推销合而为一:“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年老的牧师虽不大清醒,但办事还算麻利。几分钟后他们就回到车里,沉浸在对崭新而又丰富的生活的憧憬之中了。

        起初他似乎有些害羞,因此她认为,他不曾有过和八个人挤在同一间小阁楼里的经历,不曾像习惯小贩的叫卖声一样习惯清早那些激情的小声叫喊。那件事完全不同于多萝西娅的描述,也没有为莉迪亚所耻笑的种种技巧,亦不像她父母那种迅速而愤怒的交欢。事实上,她并没有如她所强烈期望的那样被占有。

        “我的北极星。”他这样称呼她。

        他们进入相互了解的漫长阶段:改变某些爱好,又养成一些习惯;意见不合但不发脾气;多年的夫妻关系靠的是相互信任和一种无言的交流。丽贝卡那种曾经激怒了母亲的淡漠的宗教倾向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不在乎这个,因为在入教这件事情上他本人也在对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但只要她情愿,他也乐于让人家劝服她。在最初去过几次教堂后,丽贝卡决定不再前往,他的满意写在了脸上。他们俩从头到脚都彼此依靠。他们自给自足,无需任何外人。或者说他们自认为如此。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会有孩子。而且他们的确有了。在帕特丽仙之后,每逢分娩,丽贝卡都忘记了之前断奶期还遥遥无望,哺乳期便被早早中止了。忘记了还在溢奶的乳房,过早龟裂、碰不得内衣的乳头。也忘记了从摇篮到棺材之间的旅程有多么快。

        随着三个儿子的夭折和岁月的流逝,雅各布逐渐确信,农场可以持续但无利可图。他开始经商和外出。不过,他每次归来都满载快乐,带回各种各样的新闻和惊人见识:当一名牧师被某个土著部落的武士们射落马下一命呜呼时,市民们那种喧闹而致命的愤怒;一家店铺的货架上堆满了一卷卷的丝绸,那些颜色他只在自然界看见过;一名被捆在一块木板上的海盗在赴绞刑台的路上用三种语言诅咒着那些逮捕他的人;一个屠夫因售卖病肉而遭鞭笞;礼拜天,雨中飘着唱诗班令人不安的歌声。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听得她激动不已,但也坚定了她对外部世界的看法:混乱且险恶,而只有他才能为她提供保护,使她远离那一切。如果偶尔他给她带回来一个少不更事的助手,他同时也会把礼物带回家。一把更好使的菜刀,一个给帕特丽仙的摇摆木马。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注意到,故事越来越少,礼物却越来越多,且变得不实用,甚至怪诞。一套当即就给搁置一边的银茶具;一只因使用不当很快就成了碎片的瓷尿壶;一把他只有躺在床上时才会看到的做工精美的发刷。这里一顶帽子,那里一个花边衣领。四码长的丝绸。丽贝卡把疑问咽在心里,笑而不语。等她终于开口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他说是“新交易”,并随手递给她一面镶银边的镜子。当看到在取出那些对一座农场而言毫无用处的宝贝时他眼中一闪一闪的亮光,她就该预料到某天,他会雇几个人手帮他把位于一座小山脚下的一大片土地上的树木清理掉。他在建一栋新宅。一栋既不适合农场主,甚至也不适合商人,而是与一名乡绅相匹配的宅子。

        我们是普通百姓,她心想,在这样一个地方,这种要求不止是自命不凡,而且令人迷失,甚至可以说是自吹自擂。

        “我们不需要另一栋住宅,”她对他说,“至少肯定用不着这种规模的。”她当时正在给他刮脸,刮完时她说。

        “需要并不是原因,老婆。”

        “那什么才是原因呢,请问?”丽贝卡清理掉刀片上的最后一团肥皂沫。

        “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留下了什么。”

        “雅各布,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的名声。”

        “瞧着吧。”他从她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下巴,“我会有的。”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劳工、手推车、一个铁匠、木料、麻绳、几锅沥青、锤子以及挽马——其中一匹曾经踢破了她女儿的头。建房的热情火一般地燃烧着,以致她疏忽了那真正的烧,而正是这烧把他送进了坟墓。他刚一垮,消息就传到了浸信会教徒那里,来自农场的所有人,尤其是“悲哀”,一概不准到他们中间去。劳工们带上他们的马匹和工具走了。那个铁匠也早不在了,而他的作品却还在闪闪发光,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丽贝卡照雅各布的吩咐把女人们召集起来,和她们一起挣扎着把他从床上抬起来,又放到低处的一条毯子上。他一刻不停地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快,快。由于没有气力协助她们,咽气之前他显得死沉死沉的。她们在冰冷的春雨中艰难前行。裙子拖到了泥里,披巾散开了,雨水穿透帽子淋湿了头皮。然后她们在大门口遇到了麻烦,不得不把他放到泥地上,由两个人解开绞链,接着打开房间的门。雨倾泻在他的脸上,丽贝卡尽量用自己的脸为他遮着。她小心地用衬裙最干燥的部分为他擦拭,避免碰疼脓包。终于,她们进了厅堂,把他安置在离吹进窗户的雨很远的地方。丽贝卡俯身凑近他,问他要不要来点苹果酒。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作出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肩头去看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并这样保持着,直到她为他阖上眼。四个女人——她、莉娜、“悲哀”和佛罗伦斯——都坐到了地板上。某个人或者所有人都觉得其他人在哭,不然她们面颊上流淌着的便是雨滴。

        丽贝卡怀疑自己会受感染。她父母那边的亲戚中没人死于瘟疫;他们夸耀说,他们的房门上从未给涂上一个红叉,尽管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的狗被杀掉了,马车拉着成车成车的死人,吱吱嘎嘎地碾过公共用地。因此她感觉,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干净的世界,这处清新的新英格兰,嫁给一个健壮、结实的男人,之后,紧随他故去的脚步,在一个美好的春夜,生脓包躺在床上,这一切仿佛是个玩笑。祝贺你,撒旦。这是每逢航船上升、随意抛扔她们的身体时那个女扒手常说的一句话。

        “亵渎!”伊丽莎白高喊道。

        “实情!”多萝西娅回应。

        此刻,她们有的在门口徘徊,有的跪在她的床边。

        “我已经死了,”朱迪丝说,“没那么坏。”

        “别跟她说那个。太可怕了。”

        “别听她的。她如今是牧师的妻子啦。”

        “你想喝点儿茶吗?”

        “我嫁给了一名水手,所以总是独自在家。”

        “她还赚钱补充他的收入。问问她是怎么挣的吧。”

        “有法律禁止那个。”

        “不错,可要是他们不需要那些法律,就不会用它们。”

        “听着,我给你们讲讲我的事吧。我遇到了这个男人……”

        就像当年在船上时那样,她们的话音彼此冲撞。她们原本是来安慰她的,但如同所有在场的幽灵,她们只对她们自己饶有兴致。不过,她们讲的故事,她们的说长道短,倒也给丽贝卡提供了把注意力分散到别人生活上去的机会。她心想,好啊,这才是约伯三友的真正价值。他躺在那里,深受疼痛的折磨,陷于精神的绝望之中;他们跟他讲他们自己的事,而当他更感痛苦时,他从上帝的言语中得到了一个回答:你以为你是谁?怀疑我?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让你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什么。有那么一会儿,约伯一定很羡慕和他一样脆弱、一样被误导的人类的那些自我本位的冥想。不过,窥探一下神的所知所能并不比最终博得上帝的关注更重要。丽贝卡推断,这才是约伯一贯只想要的。不是为了证明主的存在——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也不是为了证明主的权能——人人都承认这个。他只是想引起主的注意。不在于被认为是高尚或可鄙,而是要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被制造和毁弃生命的那个主注意到。不是要达成某种协议;而仅仅是为了看到一线神迹的光亮。

        但约伯终究是个男人。对男人们而言,看不见是无法忍受的。一个女约伯会有胆量提出什么抱怨呢?即使她那样做了,并且主也肯屈尊前来提醒她是多么软弱和无知,可这又有什么新奇的呢?那个使约伯感到震惊,从而变得谦卑且更加忠诚的启示,一个女约伯会在她一生中的每分每秒都知晓并聆听到。不。虚假的安慰总比没有强,丽贝卡想,于是便认真听着同船女友们的话。

        “他拿刀捅我,血到处都是。我撑住腰,心想,别!别晕倒,我的丫头。稳住……”

        当那些女人逐渐淡出,只剩月亮像一位惦念的朋友,从有着贵妇的舞会礼服般质地的天空中回眸望过来。莉娜在床脚边的地板上轻声打着鼾。很久以前,雅各布还没去世的时候,曾经让她无比兴奋的宽敞自在的空间,在某些时刻会变得空空荡荡的。一种居高临下给人以压迫感的缺失。她从中认识到孤独的错综复杂:令人战栗的颜色,无声的吼叫,以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熟悉物体的威胁。当雅各布外出的时候。当无论是帕特丽仙还是莉娜都不足以提供慰藉的时候。当当地浸信会教徒们那些永不越出自家篱墙、否则便一路上达天堂的谈话听得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在她看来,那些女人似乎都单调乏味,她们深信自己无罪并因而是自由的;她们安全,因为她们去教堂;她们坚韧,因为她们还活着。一群在时间一样古老的容器里被重造的新人。换句话说,一群孩子,只是没有孩子般的欢欣与好奇。她们对上帝喜好的定义甚至比她父母的还要狭窄,在她们(和那些赞同她们、与她们同属一类的人)之外,就再没有人得到拯救。尽管如此,除去含的子孙们,机会对大多数人还是敞开的。此外,还有天主教徒和犹大部族,对他们以及其他固执地活在错误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而言,救赎是被拒绝的。不考虑这些在一切宗教中都不陌生的限制或说排斥,丽贝卡对她们还怀有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怨恨。她们的孩子。每当她的一个孩子夭折时,她都告诉自己,她发怒是因为她们拒绝给她的孩子洗礼。但事实是,她无法忍受自己身旁围着她们那些活着的、健康的孩子。不仅仅是忌妒,她更感到每一个带笑的红扑扑的脸蛋都是对失败的控诉,对她自己的孩子的嘲讽。无论如何,她们都称不上是好同伴,对那在雅各布外出时毫无征兆地袭涌而来并将她俘虏的孤独毫无帮助。她可能正俯身在一小片萝卜地里拾野草,那熟巧劲儿就像一个酒馆老板娘将硬币扔进自己的围裙里。是喂牲口的草。随后当她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把围裙的几个角拢到一起时,农场中那些怡人的声响便沉落下去。寂静会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她的头和肩上,向外蔓延至被风吹动却不声不响的叶子、悬摆的牛铃、手持斧头的莉娜在附近的劈柴声。她的皮肤先是泛红,随后变得冰冷。声响终会返回,但她的孤寂却可能持续好几天。直到在此期间,他骑马而归,高声叫喊:

        “我的星星在哪里?”

        “在北边这里。”她回应道,这时他会把一卷印花布扔到她脚下或是将一个小针线盒递到她手里。而最最美好的时刻是,他取出他的笛子,让那些自以为独享黄昏的鸣禽都羞红了脸。一个还活着的婴儿坐在她的膝头。帕特丽仙待在地板上,嘴大张着,眼睛炯炯发亮,此时他正召唤着他从未见过也永不会见到的玫瑰园和牧羊人。有他在身边,那种离群索居、被教会排斥在外的生活的代价便没有那么高了。

        一次,感到心满意足的她抑制着她的充裕感和她那过度的幸福感,同情起莉娜来。

        “你从未认识过一个男人,对吗?”

        她们当时正坐在那条小河中,莉娜抱着宝宝,往他背上泼着水,听着他笑。在炽热的八月暑天中,她们来到河流中没有成群的苍蝇和毒蚊光顾的地方洗衣服。除去远处紧贴河岸行驶的一叶轻舟,没人看得到她们。帕特丽仙跪在近旁,观察着她的灯笼裤怎样在涟漪中浮动。丽贝卡穿着内衣坐着,正用水冲洗颈臂上的肥皂沫。莉娜和怀中的婴儿都光着身子,她把他不断举起又放下,看着他的头发在气流中不断变化着形状。然后,她将他扛在肩上,把清水洒向他的后背。

        “认识,太太?”

        “你明白我的意思,莉娜。”

        “是明白。”

        “那么?”

        “瞧——”帕特丽仙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同时指点着。

        “嘘——”莉娜轻声说,“你会吓着它们的。”但太迟了。那条雌狐和它的幼崽们迅速跑开,到别处饮水去了。

        “那么,”丽贝卡重复道,“有过吗?”

        “一次。”

        “如何?”

        “不好。不好,太太。”

        “为什么呢?”

        “我可以走在后面。可以为他收拾摊子。但我不愿被抽打。不。”

        莉娜把婴儿交给他妈妈,站起身,向木莓树丛走去,她的替换衣服挂在那里。穿好衣服后,她挎上洗衣篮,向帕特丽仙伸出一只手。

        单独和孩子们当中最讨爸爸喜欢的宝宝待在一起时,丽贝卡那天又一次品尝起她自己那神奇的好运气来。打老婆是常事,这她知道,但那些限制——不能在晚九点之后,且要有理有据而非出于愤怒——是为妻子们且只为妻子们着想的。莉娜的情人是个土著吗?恐怕不是。是个富人?或是一名普通士兵或水手?丽贝卡怀疑是富人,因为她认识一些善良的水手,而基于自己当厨娘的短暂经历,她只看见过上等人的阴暗面。除去她母亲,从来没有人打过她。而现在都过了十四年了,她仍不知道她母亲是否尚在人世。有次她接到一个从雅各布认识的一位船长那儿传来的口信。在委托他去打听情况的十八个月后,他回报说,她家搬走了。搬到了哪里,没人说得清。丽贝卡从小河里起身,把儿子放在暖和的草地上,自己穿戴起来,其间她一直在想,她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头发苍白,弓腰驼背,满脸皱纹?她那双犀利、黯淡的眼睛里还会流露出丽贝卡所痛恨的那种精明与猜疑吗?或许岁月与疾病已使硬朗的她变得慈祥,她的怨恨也失了牙齿。

        如今卧床不起,她的问题改变了方向。“而我自己呢?我成了什么模样?此时此刻横卧在我眼里的又是什么?骷髅头和两根交叉放置的骨头?狂怒?屈服?”突然之间她想要它——雅各布给她的那面镜子,她重新把它包好后收起来了。好不容易才使莉娜明白,但当她终于弄懂她的意思,把镜子固定在她的手掌间时,丽贝卡却畏缩了。

        “对不起,”她咕哝着,“实在对不起。”她的眉毛已成记忆,双颊那粉扑扑的红如今也堆成一骨朵一骨朵的火焰红。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审视着自己的面容,温柔地道着歉:“眼睛,亲爱的眼睛,原谅我。鼻子,可怜的嘴唇。可怜、柔美的嘴唇,对不起。相信我,皮肤,我真的很抱歉。求你。原谅我。”

        莉娜没法把镜子拿开,只好恳求她。

        “太太。够了。够了。”

        丽贝卡拒绝了,她紧紧抓着镜子。

        哦,她曾经那么幸福。那么健壮。雅各布在家,忙着规划新宅。晚上,他累得筋疲力尽,她用手指把他的头发捋得整整齐齐;早晨,她又帮他把头发扎起来。她喜爱他狼吞虎咽的胃口和他对她厨艺的骄傲。那个把她和雅各布之外的所有人都搅得忧心忡忡的铁匠,像一只船锚一样把这两口子系泊在危险的水域中。莉娜害怕他。“悲哀”如猎犬般感激他。而佛罗伦斯,可怜的佛罗伦斯,她被彻底击败了。在这三个人当中,只能指望她去找他。莉娜本应恳求不让她去,但因为她自己不忍撇下她的病人,当然,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鄙视他,所以只好作罢。而怀孕的傻“悲哀”没能力去做这件事。丽贝卡对佛罗伦斯充满信心,因为她机灵,且有充分的理由成功。此外,她觉得自己对她颇有几分爱怜,尽管培养这份感情花了一段时间。雅各布大概以为,给她一个与帕特丽仙年龄相仿的女孩,会让她开心。可事实是,这侮辱了她。什么都无法取代,亦不应取代最初的那一个。因此,在她到来时,她几乎都不怎么看她,而且后来也没那个必要了,因为莉娜把那孩子完全置于她的保护之下。渐渐地,丽贝卡态度缓和,心情放松,甚至被佛罗伦斯那种对认可的无限渴望所逗乐。“做得好。”“还不错。”无论多么轻微,只要是对她流露出的任何善意,她都会像兔子似的大口咀嚼。雅各布说,她妈妈不在乎她,丽贝卡认定,这解释了她为什么如此需要认可。也解释了她为什么如此迷恋铁匠,她一有机会就小跑着向他奔去,惊慌失措地正点把他的饭食拿给他。是雅各布消除了莉娜眼中的愤怒和佛罗伦斯脸上的喜悦:铁匠很快就要走了,他说。没什么可忧虑的,除去不该放走这么一个有技能、有价值的人——这当然不是因为一个女孩对他神魂颠倒。毫无疑问,雅各布是对的。那铁匠是无价之宝,无论“悲哀”因何病倒,他都能治愈她。祈求上帝,愿他能重现那奇迹。祈求上帝,愿佛罗伦斯能够说服他。她们把她的双脚塞进一双结实的靴子里。雅各布的靴子。并在里面放了一封澄清事宜的授权委托书。还对她一路的行程作了清楚说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如无儿无女的阴云与孤独的袭击终会像这场雪预示的那样融化、消失。正如雅各布要在这世上崛起的信念不再会烦扰她。她断定,永不知足并非贪婪,其乐趣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过程的愉快。不论事实为何,也不论雅各布看起来多么急功近利,他曾经就在那里。和她在一起。与她共枕同眠,在她的身旁呼吸,甚至在酣睡时也会伸手去够她。然后一下子,他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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