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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恩惠和恩赐的区别

        太太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呆滞无神,她用一只裹着绷带的手背揉了揉它们。她一再向他致谢,随后吩咐莉娜去给他准备些吃的。他离开房间时,莉娜跟在后面。“悲哀”也随着出来,但在此之前她转身看了最后一眼。于是她正好看到太太掀掉被子,跪到地上。“悲哀”看着她用牙齿松开包着双手的绷带,然后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她扫视了一圈这间平时不准她进入的房间,注意到湿淋淋的枕头上粘着一簇簇的头发;还注意到太太那从睡袍下露出的苍白的脚底板看上去是多么无助。她跪在床边,头低垂着,仿佛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悲哀”明白了,无论有多少仆人都无济于事。也无论她们如何照顾与奉献,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太太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一个都没有。除去她正悄声低语的那个对象:“感谢您,我的主,感谢您赐予我宽恕和仁慈。”

        “悲哀”踮着脚尖走开了,出屋进到院中,松树的清香抹去了病房的气味。某处,一只啄木鸟正在咚咚啄树。几只野兔跳进那一小片萝卜地,“悲哀”想去赶,但沉重的身子已使她筋疲力尽,她于是决定不去管了,转而坐在了屋阴下的草地上,抚摸着一动一动的突起的肚皮。在她上方,透过厨房的窗户,她能听到铁匠进餐时刀叉的碰撞声和他移动杯盘的声响。她知道莉娜也在那里,但却一声不吭,直到椅子发出刮擦声,这表明铁匠站起了身。跟着莉娜提出了那个太太没有问的问题。

        “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当然”。

        “她什么时候回来?谁会带她回来?”

        一段对莉娜而言显得太久的沉默。

        “到现在已经四天了。你不能强行留住她。”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么?告诉我!”

        “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回来。”

        沉默。

        “你要在这儿过夜吗?”

        “过一部分吧。感谢款待。”

        说着他便离开了。经过“悲哀”身边时,她朝他笑,他也报以微笑,接着就大步走上高坡往新宅那里去了。他缓缓地抚摸着那个铁件,这里的一条弧线,那里的一道焊接,又测试了下镀金的剥落情况。随后他朝老爷的坟墓走去,脱帽站在坟前。过了一会儿,他走进那栋空荡的宅子,并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没有等到日出。“悲哀”失眠而且不舒服,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骑上马,像一匹小马驹似的沉着而快乐地奔腾而去。然而,她很快就看出,莉娜仍旧处于绝望当中。折磨着她的那些问题停驻在她眼中:佛罗伦斯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是否正在返回的途中?那铁匠可信吗?尽管他心地善良、医术精湛,“悲哀”还是想不好之前是否看错了他,而莉娜是否一直都是对的。作为准妈妈,“悲哀”有着做母亲应有的敏锐和洞察力,因而才有所疑虑。他曾用醋和她自己的血救了她的命;他立刻对太太的状况一清二楚,并当即开出了减少疤痕的处方。莉娜只不过是对插足于她和佛罗伦斯之间的任何人都怀有戒心罢了。除去关照太太的新需求和盯着那条小径仔细搜寻佛罗伦斯的踪影,莉娜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去顾及别的事。而由于无法弯腰、提重东西甚或不喘粗气走上一百码的路,“悲哀”对于农场正在遭受的一切同样也负有责任。山羊逃出乡村庭院,把两处新种的菜圃都毁掉了。没人记得把盖子盖上的水桶中漂着一层层的虫子。湿衣服在篮子里放得太久,开始长霉,而她们俩谁也不肯去河边重新洗一洗。一切都乱了套。天气渐渐转暖,由于取消了邻家公牛的造访,没有一头母牛产犊。大片大片的土地需要翻耕;放在盘子里的牛奶都凝固了。一只狐狸在鸡圈里随心所欲地捕食,老鼠们肆意偷蛋。太太不会那么快康复,管不了这个一天天跌入麻烦堆的农场。而莉娜这个默默无闻的主劳力,由于宠爱的人不在身边,似乎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包括喂饱自己的肚子。不过十天,衰颓便随处可见。就这样,五月一个凉爽寂静的下午,在无人照管、不久前还为水痘所包围的农场里,“悲哀”的羊水破了,将她的恐慌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太太的身体还没有好到可以帮助她,而回忆起那个哈欠,她不再信任莉娜。又由于被禁止进村,她一筹莫展。“双胞”不在,当“悲哀”试着跟“双胞”商量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时,她要么缺席,要么奇怪地沉默或是不友善。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想到威尔和斯卡利或许会像平素那样驻扎在他们的渔筏上,于是,在第一次阵痛发作时,她拿上一把刀和一条毯子向河岸走去。她待在那里,无依无靠,不得已时便高声尖叫,之间昏睡片刻,直到身体再次被凶蛮撕裂,呼吸再次加剧。几小时,几分钟,还是几天——“悲哀”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那两个男人才听到她的呻吟,把筏子撑到河边。两人很快就明白了“悲哀”的处境,想必在任何即将生产的人畜面前,他们都会有如此快的反应。他们有些笨手笨脚地开始工作,目标仅限于保住新生儿的命。他们跪在水里,在“悲哀”往外挤的同时,他们连拉带转小心地移动着卡在她腿裆间的那个小不点儿。血和别的东西打着旋儿流进了河里,吸引来一群小鳕鱼。当宝宝,一个女孩,哭出声时,斯卡利用刀割断脐带,把她递给她的妈妈,“悲哀”接过来,给她冲洗身体,轻轻擦拭她的嘴、耳朵和目光茫然的眼睛。那两个男人无比自豪,还主动提出要把母女俩送回农场去。“悲哀”连声说着“谢谢”,婉言拒绝了。她想休息一会儿,然后自己回去。威拉德拍了一下斯卡利的后脑勺,大笑起来。

        “不错的接生婆,我得说。”

        “毫无疑问。”斯卡利说着,两人水回到了他们的渔筏上。

        将胎盘排出体外后,“悲哀”用毯子裹好婴儿,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小时的瞌睡。在日落前的某个时刻,被一声啼哭惊醒后,她开始挤她的乳房,直到有一个出奶。尽管一生中总是被男人——船长、锯木工的两个儿子、老爷,如今则是威尔和斯卡利——拯救,但她自信她这次独自完成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由于专注于女儿,她几乎没注意到“双胞”不在。她当即就知道了该给她起什么名字。该给自己起什么名字。

        转眼两天过去了。莉娜在一副平静的面具后隐藏着对“悲哀”的厌恶和对佛罗伦斯的担忧。关于那婴儿太太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叫人取来一本《圣经》,并禁止任何人进入新宅。某一刻,在母亲这个新身份正当性的推动下,“悲哀”竟大着胆向太太评说道:“您病危时那铁匠能来帮忙可真好。”太太瞪了她一眼。

        “傻瓜,”她答说,“是上帝治好的。人哪有这种能力。”

        以前,她们之间总有一些纠缠不清的东西。现在都被割断了。每个女人都禁锢着自己;各自织着思绪的网,不向别的任何人吐露。就仿佛有或没有佛罗伦斯,她们现在都会彼此疏远。

        “双胞”走了,无影无踪,唯一认识她的那个人对她没有丝毫留恋。“悲哀”也停止了游荡。如今她开始料理日常杂务,一切围绕着宝宝的需要来安排,对别人的抱怨一概充耳不闻。她曾凝视过女儿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当一艘船在大风里航行时,冬季大海上闪泛的那种灰白色的光。“我是你的妈妈,”她说,“我的名字叫完整。”

        走向你的旅程艰难而又漫长,而所有疼痛在我看到那院落、那铁匠铺和你住的那间小木屋时,当即烟消云散了。我不再担心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热忱的微笑,再也尝不到你把我揽在怀里时你肩头的甜香。火和灰烬的气味让我颤抖,而你眼里闪烁的欢喜把我的心都踢翻了。你问我是怎么来的,走了多久,笑话我的衣服和我满身的划痕。但当我回答你为了什么时,你皱起了眉头。我们商定,你去,我同意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即刻骑马赶去太太那里,不过要单独去。你说我得在这里等着。我不能跟你去,因为不带我会走得更快。还有一个原因,你说。你转过头。我的眼睛追随着你的目光。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两次。头一回是我盯着我妈妈的裙子周围看,希望她伸出一只手,而她从来都只把手伸给她的小男孩。第二回是一个指着我尖叫的小女孩藏在她妈妈身后,紧紧揪着她的裙子。两次都充满危险,而我两次都被赶走了。这时,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玉米皮娃娃。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幼小。你朝他伸出你的一根食指,他握住了它。你说,这就是我不能跟你一起上路的原因。不能单独留下那个你唤作马莱克的孩子。他是个弃儿。他爸爸趴在缰绳上,而那匹马继续赶路,直到停下来去吃小路上的草。村里人来了,明白他已经死了,并发现了那个安静地坐在车里的小男孩。没人知道那个死去的男人是谁,他的行李中也没有能说明身份的东西。你收留了他,等着将来有一天,某个城里人或地方官来安置他,这一天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因为那个死人肤色红润,可孩子不是。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那男人的儿子。想着你是不是想收他当你的儿子,我的嘴发干了。

        那男孩走近你时我感到忧心。你是怎样伸出你的食指,他又是怎样占有了它。仿佛他是你的未来。而我却不是。当你打发他去院子里玩的时候,我不喜欢他那样的眼神。不过随后你就从我的脸和胳膊上洗去征尘,给我吃炖肉。缺点儿盐。兔肉块又厚又嫩。我饿极了,可我更幸福。我吃不下许多。我们谈了很多事情,可我没说我在想什么。我想留下来不走了。等你治完太太回来,不管她活没活着,我都永远跟你待在这儿了。永远永远不和你分开了。在这里,我不会是那个该被撵走的人。不会有人因为我小就偷走我的温暖和鞋子。不会有人摸我的屁股。不会有人因为我一时陷入恐惧和无助的境地就像绵羊或山羊那样咩咩叫。不会有人一看到我就尖叫起来。不会有人仔细检查我的身体想看看它有多么不体面。有了你,我的身体就快活,就安全,就有了归属。我永远都无法忍受你不要我。

        你走的时候我很平静,尽管你没有亲密地触碰我。或是把你的嘴放到我的嘴上。你给马装上鞍子,嘱咐我给豆苗浇水、收鸡蛋。我去了鸡窝,可母鸡没下蛋,于是我便知道悯哈妹要来了。那个叫马莱克的男孩就在附近。他睡在你睡觉的那间屋子的门后面。我镇定而平静,因为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我脱下老爷的靴子,躺在你的帆布床上,试图捕捉你身上的那种火味。点点星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悯哈妹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斜倚在门边,围裙兜里放着我的鞋。一如既往,她在设法告诉我什么事。我要她走开,当她渐渐淡出时,我听到一丝吱嘎声。黑暗中我知道他就在那儿。眼睛大睁着,疑惑,冰冷。我起身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怎么了马莱克,怎么了。他沉默着,但他眼中的憎恨却如此大声。他想要我离开。这不可能。我感到体内的那些爪子在挠。我绝不能再被赶走。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做了个梦。我跪在柔软的草地里,四周白色的三叶草冒出了头。有一股香气,我低头去闻。可那香味消失了。我注意到自己在一片湖边。湖水湛蓝,比天还蓝,比我知道的任何蓝色都蓝。比莉娜的珠子、比菊苣花还蓝。我太喜欢那蓝色了,我无法平静下来。我想把脸深深地扎进去。我一心想。是什么让我迟疑了,让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那美丽的蓝呢?我让自己靠得更近些,俯身向前,抓住草以保持平衡。草光滑、修长、湿润。立刻,当看到我的脸没在那儿时,我吓了一跳。应该映出脸的地方空无一物。我将一根指头伸进去,看着水绕圈。我把嘴凑上去,近得足以喝到或亲吻水,可在那儿我连个影子都不是。藏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藏呢?不久,女儿简跪到了我身边。她也朝水里看。哦,宝贝,别发愁,她说,你会找到的。在哪儿,我问,我的脸在哪儿,可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醒来时,悯哈妹站在你的帆布床边,这一次,她的小男孩是马莱克。他攥着她的手。她朝我动着嘴唇,却牵着马莱克的手。我把头藏到你的毯子里。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可是天亮了,你还没回来。整整一天。我和马莱克等待着。他尽可能地远离我待着。我在屋里,有时在园子里,但绝不去他等在那儿的那条小路。我让自己平静,但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才能平静。远处,某户人家的牧场里有马匹在走动。小马驹都踮着脚,且一直在动。一直在动。我张望着,直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天夜里没有梦。也没有悯哈妹。我躺在你睡觉的地方。伴随着风声,我的心怦怦直跳。那声音比风声还响。你身上的那种火味离开了小床。我不清楚它跑哪儿去了。风停了。我的心跳又和老鼠的脚步声汇合起来。

        天亮时,那男孩不在这里,但我给我们俩熬了粥。他又站在那条小路上了,手里紧握着那个玉米皮娃娃,朝你骑马离去的方向张望。看着他,我突然想起那个从寡妇伊玲的水壶里冒出来的狗影。当时我无法读出其中的全部含义。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提高了警惕。否则我就没法知道该如何保护我自己了。首先,我注意到老爷的靴子不见了。我四下寻找,赤脚踩着炭渣走遍小木屋和铁匠铺的每个角落,我的嫩脚板被扎得生疼。金属碎片划刺着它们。我看到一条花园蛇弓起身子向门槛那边徐徐爬去。我注视着它缓慢移动,直到它在阳光下死去。我触摸你的铁砧。凉凉的,很光滑,却歌颂着那种它为之而生的炽热。我始终没找到老爷的靴子。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回小木屋,等着。

        男孩离开了那条小路。他进了屋,却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说话。我们隔着那张桌子互相瞪视。他眼睛眨也不眨。我也是。我知道是他偷了那双属于我的老爷的靴子。他的手指紧紧抓着那个娃娃。我觉得那一定是他的力量所在。我把娃娃拿走,放到了一个高得他够不到的架子上。他尖叫啊尖叫啊。眼泪一串串淌下来。我不想听那叫声,于是就拖着流血的脚跑到了外面。他没有停止哭嚷。没有。一辆马车驶过。车里的两口子瞥了一眼,不过既没打招呼也没暂停片刻。最后,那男孩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便回到屋里。那娃娃不在架子上了。给丢弃在屋角,像个没人要的宝贝孩子。或者不。也许那娃娃是坐在那儿躲着谁呢。躲着我。害怕我。哪一个?哪一个才是正确的解读?粥从桌边往下滴。板凳翻倒了。看到我,那男孩又尖叫起来,而就在这时我抓住了他。我是想让他别叫,而非要伤害他。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拽他的胳膊。为了让他停下来。住口。没错,我确实听到肩膀喀吱一响,不过声音很小,当你从烤松鸡的胸脯上扯下那又热又嫩的翅膀时,那声响都比这个大。他尖叫啊尖叫啊,随后就晕了过去。他的嘴撞到桌角上,一丁点儿血流了出来。只是一点点。就在他晕倒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你的呼喊。我没听到马声,只听到你的呼喊,于是我便知道我输了,因为你喊的不是我的名字。不是我。是他。你喊的是马莱克。马莱克。

        看到他软弱无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巴流着血,你的脸顿时垂了下来。你一把推开我,嚷着你在做什么?嚷着你的同情心在哪儿?你那么温柔地抱起他,那男孩。当你看到那只脱臼的胳膊时,你哭喊起来。那男孩睁开眼,接着在你转动着他胳膊使之回复原位时又晕了过去。没错,是有血。一点点。可当时你并不在场,你怎么知道是我造成的?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推开?你看到那男孩倒在地上,于是问也不问就把我往坏处想。哪怕你想得对,可为什么不问一声?我头一次被这么推开。你的手背打到了我的脸上。我倒下,蜷缩在地上。惊慌失措。毫无疑问。你选择了那男孩。你先叫的是他的名字。你抱着他去躺好,把娃娃放到他身边,而你转过身面对我时,脸耷拉着,眼睛里没了喜悦,脖子上绷着青筋。我输了。你把我推倒在地却没说一句懊悔的话。也没用你那温柔的手指摸一摸你弄疼我的地方。我退缩了。我将竖起的羽毛压了下去。

        你的太太病好了,你说。你说你会雇个人把我送回她身边。离开你。每一个字眼都深深刺痛了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问你。

        我要你走。

        让我解释。

        不。现在就走。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奴隶。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

        是老爷让我成了奴隶。

        我指的不是他。

        那是谁?

        你。

        什么意思?我是奴隶是因为老爷买了我。

        不。是你自己变成了奴隶。

        怎么?

        你的脑瓜空空,举止粗野。

        我爱慕你。

        你也是这爱情的奴隶。

        只有你拥有我。

        拥有你自己吧,女人,离开我们。你差一点就杀死了这孩子。

        不。等一等。你让我太难过了。

        除了举止粗野,你一无所有。没有自制力。没有头脑。

        你叫喊着这个字眼——头脑,头脑,头脑——叫了一遍又一遍,随后你放声大笑,说我只要活着,只要呼吸,就自愿当个奴隶。

        我跪在地上去够你。向你爬。你向后退着,说,离我远点儿。

        我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值一提?蓝色湖水里没有我的脸,难道你找到它仅仅是为了将它毁灭?此刻我的内心正在死去。不。不再。永不。羽毛竖起来了,我伸展开四肢。那些爪子抓啊挠啊,直到那把锤子出现在我手里。

        雅各布·伐尔克从他的坟墓中爬出来,去视察他那座漂亮的宅邸。

        “应该是他。”威拉德说。

        “肯定是。”斯卡利回道。

        这依旧是整个地区最大的一栋宅邸,为何不在里面度过来生呢?他们第一次觉察到那个影子时,由于确定不了它是否当真是伐尔克,斯卡利觉得他们俩应该靠得更近点儿看。而另一方面,对鬼魂颇有了解的威拉德却警告他切勿去烦扰复活的死者。他们观察了一夜又一夜,直到他们说服自己,除了雅各布·伐尔克,没人会在那里游荡徘徊:之前没人在那儿居住过,之后太太又禁止任何人入内。他们俩即使不解,也都尊重太太的考虑。

        多年来,附近那座农场里的所有人亲如一家,穷尽了两个男人关于家的想象。一对心地善良的夫妻(父母)、三个女仆(姐妹,可以说)以及他们——可靠能干的儿子。每个成员都依赖他们,没有人残酷无情,个个都亲切和善。尤其是那位老爷,与他们那几乎不露面的主人不同,他从来不咒骂或威胁他们。甚至会在圣诞节期间送他们几瓶朗姆酒作为礼物,有次他还和威拉德直接从瓶里倒出烈酒共饮。他的死很是让他们伤心,连主人要他们避开那个被水痘包围的地方的命令他们也不管不顾;他们自愿去挖可能是他的寡妇所需要的最后一个——如果不是最终的——坟墓。在倾盆大雨中,他们挖走了五英尺深的泥土,并赶在水漫墓穴之前,慌忙把遗体放了下去。如今,十三天后,死者离开了那里,逃出了自己的坟墓。就像过去他常常在外出几个星期后又重新露面那样。他们并未看到他——他那特有的身形或面容——但他们确确实实看到了那团鬼火。他在接近午夜时分开始闪现,在二楼飘浮一阵儿,消失,然后极其缓慢地从一个窗口移动到另一个窗口。由于伐尔克老爷满足于在他的宅邸中徜徉而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出现,不会吓唬或惊动任何人,威拉德便觉得,他和斯卡利最好也保持忠诚,帮助太太整修农场;同时还要有所筹划,因为自她病倒以来,一切都荒废了。六月就快到了,还没耕过一垄地呢。她给的那些先令是他们获得的第一笔钱,这将他们的劳动从职责提升到奉献,从怜悯提升到利益。

        有好多活要干,因为那几个女人尽管之前一直吃苦耐劳,如今却似乎心不在焉,变得比以往迟钝了。在那个铁匠给太太治完病和那个女孩,佛罗伦斯,回到她所属的这个地方的前后,有一道黑幕降落下来。不过,威拉德说,莉娜仍认真、平静地做着她的分内之事,斯卡利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她正在慢慢沸腾。就像在沸水中抖动了太久、表皮即将裂开的青苹果,需要被迅速转移、冷却,而后再被捣成酱汁。斯卡利知道这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多年来,他为偷窥她在河里洗澡浪费了不少时间。可如今他再也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臀部、腰肢和那两个糖浆色的乳房了。他最怀念的是他在别处从未见过的事物:毫无遮拦的女性头发,如巫术般黑暗邪恶、充满诱惑又咄咄逼人。看着那湿漉漉的头发时而贴在她背上,时而轻轻摇摆,有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欢愉。现在,不再有了。无论在哪里都几乎看不到她洗澡了,他确信她就要爆发。

        太太也变了。悲痛,威拉德说,以及疾病——这一切造成的影响显而易见。她那曾经用帽子盖都盖不住的一股股黄铜色的头发,如今变得苍白干枯,丝丝缕缕飘浮在鬓角,给她最近那严峻的面容又平添了几分忧郁。从病榻上起来后,她在某种意义上又掌控了一切,但对于那些她以前兴致勃勃地亲历亲为的过于艰苦的工作,她都避而不管了。她什么也不洗,什么也不种,也从不锄草。只做饭、缝补。除此之外,她的时间都被花在阅读《圣经》或招待村里来的一两个客人上了。

        “她会再嫁的,我估计,”威拉德说,“过不了多久。”

        “为什么过不了多久?”

        “她是个女人。要不然,怎么经营这农场?”

        “嫁谁呢?”

        威拉德闭上一只眼睛。“村子里会有人的。”他笑得呛了一下,回想起那位执事的友情。

        只有“悲哀”的变化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进步;她不再那么稀里糊涂,应付日常杂务的能力也提高了。但她的宝宝被排在第一位,为此她会推迟收鸡蛋,耽搁挤奶,要是在地里干活时听到时刻不离左右的婴儿的一声抽泣,不管是什么活儿她都会立刻放下。成功帮她接生后,他们便以孩子教父的身份自居,甚至在“悲哀”需要时,主动提出照看那婴儿。但她总是委婉谢绝,倒不是因为她不信任他们;她信任,但她更需要信任她自己。

        最奇怪的是佛罗伦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温顺的人儿变得野蛮不驯。在铁匠探望过太太离开两天后,当看到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沿那条小路走来时,他们许久才认出她是个活人。首先是因为她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其次是因为她居然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从路边树丛中突然冲出两个大汗淋漓的男人,这无疑会吓到人,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但这个人既没有向他们这边瞥上一眼,也没有改变她的步伐。两个气喘吁吁、刚刚九死一生还惊魂未定的男人,连蹦带跳地从她的路上逃开了。失魂落魄的他们把什么当成什么都有可能。两人都拼命快跑,要赶在猪吃掉由他们负责照管的牲畜的褥草前回到它们那里。大半个上午,他们都在躲一头愤怒的熊,他们一致认为这一悲惨事件主要责任在威拉德。那只用网捕来的、吊在那个年长些的男人腰间的鹧鸪足够他们每人吃上两顿。而就为了他能在一棵山毛榉树下稍作休息,啪嗒几口烟,他们压榨自己的好运气,不计后果地逗留了一会儿。虽然他们俩都清楚,一缕烟在这气味具有决定性——无论是逃跑、攻击、躲藏还是调查,只要对象是一只母熊——的树林里会有怎样的能耐。当那棵曾为他们提供了无数鹧鸪的月桂树突然噼啪作响,威拉德站起身,向斯卡利伸出一只手要他别出声。斯卡利摸着他的刀,也站了起来。片刻怪异的静谧——没有鸟鸣,也没有松鼠吱吱的叫声——之后,那气味向他们扑来,与此同时,那头母熊磨着牙,撞开了那棵月桂树。他们不知道它挑中了谁,便分头跑开,都希望自己作了正确的选择,毕竟躺下装死是不可取的。威拉德躲到一块岩石背后,用拇指压灭烟斗,祈祷着这块突出的页岩能够改变风向。而清楚地感觉到后颈上有阵阵热气的斯卡利纵身跳向最低的一根树枝,翻了上去。这不明智。熊本身就会爬树,何况它只消站直身子,就能用嘴咬住他的一只脚。不过,斯卡利虽恐惧但并不怯懦,他决心无论多么绝望都至少要有一番强有力的防卫举动。他抽出刀子,调转身体,瞄都没有瞄一下,就向下方那个敏捷的黑色庞然大物的头部一阵乱捅。这一次,绝望是一份礼物。刀刃像根针似的刺中并滑入了熊的眼中。随着一声骇人的咆哮,熊撕抓着树皮,跌坐到地上。即便是一群猎犬围着它吠叫也不会让它更恼怒了。它吼叫着直起身,用掌拍击被卡住的刀刃,直到它跌出来。随后它四掌着地,边晃动肩部,边左右摇头。斯卡利觉得过了好长时间,一头幼熊的呼噜声才引起了它的注意。刀刃损伤了它天生就欠佳的视力,失去平衡的它笨重而迟缓地离开去找它的幼崽了。斯卡利和威拉德等待着,一个躲在树上,自己倒像个被抓住的熊,另一个则紧抱着岩石,两人都害怕它会返回。最后,终于确信它不会回来了,他们警觉地嗅寻着毛皮的气味,听寻着呼噜的声响、彼此的动静或是重新响起的鸟鸣,这才露了头。慢慢地。慢慢地。然后疾跑。恰好在从树林中冲到路上的一瞬,看到那个女性身形向他们大踏步走来。后来他们一起讨论这件事时,斯卡利认为,她看上去不大像从天而降的巡察,倒更像是一个受伤的英国兵,赤着脚,浑身血污,但却傲然。

        威拉德·邦德被卖给弗吉尼亚的一位种植园主,为期七年,年轻的他期盼着在二十一岁时获得自由。但由于违法——盗窃与侵犯人身罪——他的期限又给增加了三年,还被转租给一个远在北边的种小麦的农场主。过了两个收获季之后,小麦在第三年遭了瘟病,主人便把他的地产转变为各种牲畜的家。最后,由于过度放牧对牧场的需求越来越大,主人就与他的邻居雅各布·伐尔克做了一笔以劳力换地的交易。不过,一个男人应付不了所有那些牲畜。得再增添一个男孩做帮手。

        在斯卡利到来之前,威拉德经受了艰苦而孤独的日子,成天看着牛群吃草、交配,唯一的慰藉是回忆在弗吉尼亚时更艰苦但也更令人满足的生活。那里的活儿虽然不是人干的,但日子却不单调,而且他还有伙伴。他是二十三个在烟草地里干活的人当中的一个。六个英国人,一个土著人,还有十二个经由巴巴多斯而来的非洲人。哪儿都没有女人。他们之间的情谊,是以对监工及东家那可憎的儿子的共同仇恨为标志的。而后者就是那个被侵犯的人。偷猪完全是个捏造的附加罪名,那不过是为了增加威拉德的债务。被转移到这个更艰苦、更寒冷的地区后,他很难适应。晚上睡在吊床里,陷于宽广而生气勃勃的黑暗中,他让自己防备着一切活物和死物。一头驼鹿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很可能是魔鬼的凶光,正如被折磨的灵魂的哀号或许是快乐的狼的嚎叫。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中经历的恐惧也紧抓着他的白天不放。猪、羊、牛是他唯一的同伴,直到主人回来,用马车拉走最好的去屠宰。他怀着喜悦和宽慰的心情迎接了斯卡利的到来。当他们的职责扩展到偶尔去伐尔克那里帮忙时,他们跟那里的人建立了轻松友好的关系,仅有几次威拉德喝多了酒,行为有些不端。刚到这里时,他曾逃跑过两次,结果都在一家旅馆的院子里被抓住,奴役期限于是又被延长了。

        当伐尔克决定建一座巨宅时,他的社交生活开始有了更大的改善。他再次成为劳动力中的一员,有技能的或没技能的,而到那个铁匠来了以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不但宅邸宏伟、四周篱墙令人印象深刻,那扇大门尤其非同一般。老爷想给两边的栅栏都加上华丽的装饰,但铁匠说服他放弃了那个想法。结果是一道道三英尺高的竖杆配上简单的小金字塔形帽盖。这两排整齐利落的铁栏杆通向那扇顶端镶以弯绕的粗藤的大门。或者说他是这样以为的。凑到更近处看时,他才知道那些镀金的粗藤原来是蛇,鳞片什么的应有尽有,只是末梢是花朵而非獠牙。大门打开时,每朵花的花瓣便被一分为二。大门一关上,花儿又都合并在一起。

        他钦佩那铁匠和他的手艺。这一看法一直持续到他看到钱从伐尔克手里转到铁匠手里的那天。银币的响声和它们那亮闪闪的光泽一样不容置疑。他知道伐尔克正在靠投资朗姆酒发达起来,但得知铁匠和那些运送建筑材料的人一样挣到了工钱,而与那些和他在弗吉尼亚干活的人不一样,这就惹恼了威拉德,于是他鼓动斯卡利和他一起拒绝那个黑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拒绝砍伐栗树、拖运木炭或推拉风箱,下雨时还会“忘记”把生木材遮起来。伐尔克为此责骂他们,他们只好闷闷不乐地应付着,反倒是铁匠本人平息了威拉德的不满。威拉德有两件衬衫,一件有领子,另一件则更像是破布。那天早晨,他在新鲜的动物粪里滑了一跤,身上的衬衫沿着后背从上到下整个儿给撕破了,他只好换上那件有领子的好衬衫。到了工地,他发觉铁匠看了看他,然后点着头,竖起大拇指,像是在夸赞。威拉德实在不明白那是取笑还是称许。但当听到铁匠说“邦德先生,早上好”时,他感到很受用。弗吉尼亚的行政官、警察、孩童、传教士——从来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叫他先生,他也没指望他们这么叫。他知道自己的等级,却不知道那样一个小小的尊称可能给予他的提升。无论是不是玩笑吧,这第一次并没有成为最后一次,因为铁匠总是能做到这样称呼他。尽管仍因一个自由非洲人与自己地位不等而愤愤不平,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没有一条现存法律是保护契约劳工而抵制他们那类人的。然而那铁匠很有魅力,而他也确实十分享受被人称作先生。威拉德暗自轻笑,他明白了为什么佛罗伦斯那丫头会被这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当他们于晚饭时间在林中约会时,他很可能称呼她小姐或女士。而如果她所需要的不光是那黑人的微笑,那么他觉得,那会让她激动不已。

        “我活了这么些年,”他对斯卡利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时把她带到随便哪里去,而他要是不在她眼前,她就像只母狼似的到处去搜寻他。要是他有一两天没在他的锻铁炉那儿,她就会绷着脸,直到他拉着铁矿石回来。这让‘悲哀’看起来就像个贵格会教徒。”

        斯卡利只比佛罗伦斯大几岁,对她行为举止上的剧烈变化不像威拉德那样大惊小怪。他自认是个精明的性格裁判官,他觉得自己和威拉德不同,在识破他人的真正本质方面有着狡猾而过的直觉。威拉德从表面判断人;斯卡利则看得更深入。虽说他十分享受偷窥莉娜的裸体,却也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纯洁。他相信,她的忠诚并非是对太太或佛罗伦斯的屈服,而是她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守信。又或许是道义。尽管他也和威拉德一起拿“悲哀”开玩笑,但比起另外两个女仆,斯卡利更喜欢她。若是他有兴趣勾引谁,她便是他要选的人:她的神情令人畏惧、复杂难解又遥不可及。那烟灰色的一眨不眨的眼睛并非茫然无神,而是在等待。正是那种静静守望的目光让莉娜感到困扰。除去他,所有人都认为她疯傻,因为她独自一人时会大声讲话。可谁又不是这样呢?威拉德经常跟母羊打招呼,太太单独干什么活时,总是自己指导自己。莉娜呢——她应答着鸟儿,仿佛它们在向她询问关于该如何飞翔的建议。把“悲哀”当作“怪人”而对其不屑一顾,是因为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境况有着怎样灵敏而清晰的感知力。她的独处保护了她;她对交配表现出的温顺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怀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而当生产的时刻来临,她在绝对恰当的地点求助于恰当的人。

        另一方面,若是他对强奸感兴趣,佛罗伦斯将会是他的猎物。不难发现,毫无防备、急于寻欢,尤其是甘愿将别人的卑鄙归咎于自己,这些特点在她身上合为一体。但显然,从她现在的样子来看,那已经不再真实。当他看到她沿路大步走来的那一刻——不管是鬼魂还是士兵——他就知道她已变得碰不得了。不过,他对她不可侵犯性的认知,完全是客观的。除去偷窥莉娜身体这个怪癖,斯卡利对女性的肉体毫无兴趣。很久以前,男人且只有男人的那个世界早就给他盖了戳。从第一眼看到那铁匠起,他就从未置疑过他会对佛罗伦斯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她那种从“永远拥有我”到“永远别碰我”的变化,在他看来是早就可以从迹象中预见到的。

        同样,斯卡利对太太的看法也不如威拉德那么宽厚。他倒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认为她在丈夫死后及自己病愈后的行为表现,并不单单是悲痛和疾病的结果。如今,太太像时钟一样快乐地消磨着时光。是个十足的忏悔者。但对他而言,这意味着在她的虔诚底下隐藏着某种即使不算残忍也称得上冷漠的东西。她拒不进入那座巨宅——当初建造它时她可是兴高采烈的,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她自己,也是对所有人,尤其是对她故去的丈夫的一种惩罚。原先夫妻二人共享甚或共庆的东西,如今被她看成是第三和第七宗罪的标志而对其嗤之以鼻。无论她在那男人生前多么爱他,他把她抛在身后这一事实彻底击垮了她。她怎么可能不寻找某种途径来发泄一丝她的报复,让他看看她感觉有多糟糕有多气愤呢。

        在二十二年的人生经历中,斯卡利目睹过的人类的荒唐事要比威拉德多得多。十二岁之前,他曾被一位英国国教助理牧师教育过、爱过、背弃过。当他母亲在她工作的那个小酒馆的地板上死去之后,号称是他父亲的那个人便把他租给了教会。酒馆老板声称斯卡利要为自己干三年的活以偿还他母亲的债务,但那位“父亲”出现了,他把欠债还清,将儿子的劳务连同两桶西班牙葡萄酒一起卖给了主教会议。

        斯卡利从未因助理牧师的背弃及随之而来的鞭打责怪过他,因为他不得不把他们二人被当场抓获的那种情形说成是这个男孩淫乱好色,否则他不但会被解除圣职,还会被处死。长老们一致同意,斯卡利年纪尚轻,并非不可救药,便把他转手给一个地主,那人正需要人手去远方与一个牧人一起干活。那里地处乡间,人口稀少,他们希望男孩能在那里走上正路,至少,也没机会去腐蚀别人了。斯卡利计划一到那里就逃跑。但第三天便来了一场暴风雪,地面冻结,积雪足有三英尺深。奶牛站着死了。被冰包裹的椋鸟们紧紧地附着在被雪压得下垂的树枝上。他和威拉德睡在安置牛羊的那间牲口棚里,任凭那些他们挽救不了的牲畜自生自灭。在牲口的温暖中,他们彼此紧靠着身体,斯卡利就此改变了计划,而威拉德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尽管这个年长些的男人喜欢喝酒,但整个童年都睡在一个小酒馆的吧台底下并见识了酒精对母亲的深重影响的斯卡利,却滴酒不沾。他决定等待时机,直到挣够钱,重获自由,有能力买上一匹马。乘坐二轮、四轮载人或运货马车都并不比骑马高级。任何受限于步行走四方的人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任何地方。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培养着耐心,但内里却仍躁动不安,与此同时,他的希望也开始变得渺茫。后来,雅各布·伐尔克死了,他的寡妇对他和威拉德甚为依赖,以至于付给他们工钱。在四个月中,他就积攒下十六先令。而四英镑,也许更少,就可以买下一匹马。若是再把自由费——相当于二十五英镑(还是十英镑?)的货物、粮食或钱币——加上,这些年以劳务偿债的日子也就值了。他不想把他的一生仅仅耗费在寻求吃食或爱上。与此同时,他不做任何令伐尔克太太烦恼的事,也不给她任何理由去解雇他。当威拉德预言她会很快再嫁时,他感到沮丧。一个接管这座农场的新丈夫可能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安排,一种不将他考虑在内的安排。能为女人们干活且能在她们中间干活,这机遇对他和威拉德都十分有利。无论这里有多少女人,也无论她们多么勤劳,她们终究没法弄倒六十英尺高的大树、搭建圈棚、修理马鞍、屠宰牛羊、给马钉掌或外出打猎。因此每当看到太太发泄不满,他就尽他所能去讨她欢心。而当她抽打“悲哀”、拆掉莉娜的吊床、出广告要卖掉佛罗伦斯的时候,他虽然内心憎恶,却绝不吱声。不仅仅因为他不在那个位置上,也因为他决心永远告别仆役生活,而对于这,钱就是保障。不过,只要可能,他会尽力在暗中减缓或消除太太造成的伤害。他为“悲哀”的宝宝准备了一个箱子,还加了羊皮衬里。他甚至撕下了贴在村里的广告(却漏掉了教堂里的那张)。然而,莉娜却难以接近,她既不主动请求,也不愿接受别人提供的任何帮助。他和威拉德做的那块腌猪头肉始终还是用布包着,放在那间工具室里,她现在在那儿睡觉。

        这些都是伐尔克的死带来的破坏。是女人受男人奴役,或直截了当地说,是女人没了男人的后果。或至少这是他的结论。他无法证明她们各自心里在想什么,但基于他自己的经验,他确定背叛是时下的毒药。

        难过。

        他们一度以为他们就像是一家人,因为他们一起于与世隔绝中雕刻出友情。但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家是虚假的。不论每个人所爱、所求或逃避的是什么,他们的未来是分离的,是谁也说不准的。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唯有勇气是不够的。缺乏血缘关系,他看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然而,回想起那位助理牧师描述的创世前的存在,斯卡利看到那里的暗物质,厚密而不可知,渴望着被造成一个世界。

        或许他们的工钱没有那个铁匠的多,但对斯卡利和邦德先生而言,那已经足够他们去设想一个未来了。

        我一整夜都在走。一个人。没有老爷的靴子,很艰难。穿着它们,我可以横穿过一条多石的河床。可以很快穿过树林,走下长满荨麻的小山。我解读或辨识过的东西现在没用了。狗头,花园蛇,所有那一切都毫无意义。不过,失去你之后,我的路清晰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生命,是我远离伤害、远离任何凝视过我最终却把我抛弃的人的保障。是我远离所有那些自认为拥有我并统治我的人的保障。可我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你说我粗野。我是野。你嘴上眼中的那是颤抖吗?你害怕了吗?你应该怕。锤子空砸了好多下,最后才触到你,却立刻服了软。你从我手中夺过它,扔远。我们冲撞了很长时间。我露出牙齿去咬你,去把你撕开。马莱克尖叫着。你将我的两条胳膊扯到背后。我扭转身体,逃避你。那些钳子就在那儿,很近。很近。我摇摆,使劲摇摆。看到你脚下不稳,流着血,我就跑了。然后是走。然后是漂。一块在深冬季节从河岸上砍掉的浮冰。我没有鞋。没有怦怦的心跳没有家没有明天。我走过白天。走过黑夜。羽毛收拢了。暂时。

        自我从你身边跑开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我以前从没见过树叶生产出这么多血和黄铜。那颜色太鲜艳,刺人眼,为了缓解,我得凝视树梢上方高高的天空。夜里,当白昼的光让位于漆黑寒空中宝石般闪烁的星星,我离开熟睡的莉娜,来到这间屋子。

        你要是活着或者什么时候康复了,你将不得不弯下腰来读我的诉说,在一些地方也许还得趴下。不便之处还请见谅。有时指甲尖会滑开,词句的结构就乱了套。神父从不喜欢这样。他轻敲着我们的指头,让我们重来。刚到这间屋子时,我肯定这诉说会让我流下从未有过的眼泪。我错了。眼睛干干的,我只是在油灯熄灭的时候才停止诉说。然后我就睡在我的文字当中。诉说在继续,没有梦,等我醒来,很费一番工夫才离开,走出这间屋子去干杂活。干那些没意义的杂活。我们清洗那个尿壶,却永远不会用它。我们给草地里那些坟墓建起高大的十字架,然后又移走,砍短,再放回去。我们把老爷咽气的地方打扫干净,却不能在这栋房子的其他任何地方待。蜘蛛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称王称霸,知更鸟平平静静地筑巢。各色各样的小生命随着刺骨的寒风从窗户飘进来。我用身体遮着灯,忍受着寒风,它那冰冷的牙齿撕咬着,仿佛冬天等不及埋葬我们似的。太太不在意户外有多冷,也不记得夜晚的风寒对一个婴儿来说有多么可怕。太太的病是好了,但身体并不好。她的心不信教。一切笑容都消失了。每次从教堂回来,她的眼里都是一片茫然和空洞。就像那些在储物室门后检查我身体的女人们的眼睛一样,太太的眼睛只是向外看着,而她看到的却不中她的意。她的衣裙深暗单调。她祈祷得很多。她让我们所有人,我、莉娜、“悲哀”和“悲哀”的女儿,不论什么天气,都睡在牛棚或存放砖头绳子工具各种各样建筑废料的储物室里。只有野蛮人才在屋子外面睡觉,她说,于是,哪怕天气好的时候,我和莉娜也不能睡在树下的吊床上了。“悲哀”和她的宝贝女儿也没壁炉了,因为太太不喜欢那婴儿。一个冰冷的雨夜,“悲哀”和宝宝躲在这儿,在楼下老爷去世时待的那间屋子门后。太太抽了她耳光。好多下。她不知道我每晚都在这儿,不然,她也会抽我,因为她相信这是她的虔诚所要求的。经常去教堂这件事改变了她,不过我不相信是他们要她那样做的。这些规矩是她自己定的,她已经不一样了。斯卡利和威拉德说,她在贴广告要把我卖掉。但不卖莉娜。她还想把“悲哀”送出去,可没人愿意要。“悲哀”是个母亲。这就是全部,不多也不少。我喜欢她对她女儿的尽心尽意。她不再被叫作“悲哀”了。她把她的名字改了,并且正计划着逃跑。她想让我跟她一起走,可我在这儿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太太对莉娜更不好。她要她陪她去教堂,可不论什么天气都让她坐在路边,因为她不能进去。莉娜再也不能在河里洗澡了,而且得一个人耕种。以前她们一起在菜园里干活时总是有说有笑,如今我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声音了。莉娜一直都想告诉和提醒我她早就警告我要当心你。可是她警告的理由使得那警告本身错了。我还记得很久以前老爷还没死时你就告诉我的话。你说你见过比自由人还自由的奴隶。一个是披着狮子皮的驴。另一个是披着驴皮的狮子。你说是内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为野蛮打开了门。我知道我的枯萎是在寡妇的那间储物室里诞生的。我知道长着羽毛的那东西的爪子确实对着你爆发了,因为我没法阻止它们想要照你撕裂我那样把你撕开。不过,还有一点。一头公狮认为它的鬃毛就是一切。而母狮并不这样认为。我是从女儿简那里得知这个的。流血的双腿没能阻止她。她冒险。冒一切险来拯救被你抛弃的这个奴隶。

        这间屋子里没有更多空地了。这些话把地板铺满了。从现在起,你将站着听我诉说。墙壁制造了麻烦,因为灯光太弱,照不到。我用一只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刻字。我的胳膊酸疼,可我需要告诉你这一切。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你。现在我在门旁边,就快完了。当诉说停止,我要怎样来对付我的那些黑夜?不会再做梦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会读我的诉说。你读这个世界,却不读这些诉说的文字。你不知道怎么读。也许有一天你能学会。真学会了,就再到这座农场来,把你做的那扇大门上的蛇分开,走进这座又大又让人敬畏的宅子,爬上楼梯,在大白天进到这间说话的屋子里。要是你永远都不读这个,就没有人会读了。这些小心谨慎的词句,闭合而又敞开着,它们将自己跟自己交谈。一圈又一圈,从一边到一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满屋子地交谈。或者。或者也许不。也许这些词句需要外部世界的空气。需要飞起再落下,像灰烬一样落到一片又一片的报春花和锦葵上。落到一片碧绿的湖水上,穿过那些永恒的铁杉和被彩虹划破的云朵,给大地之土增添风韵。莉娜会帮忙。她憎恶这栋宅子,而且虽然她需要成为太太的需要,但我知道她更喜欢火。

        瞧见没?你是对的。悯哈妹也是。我变野了,可我还是佛罗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肯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决不要。听到我了吗?奴隶。自由。我延续着。

        我将保留一件伤心事。那就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法知道我妈妈在对我说什么。她也没法知道我想对她说什么。悯哈妹,你现在可以开心了,因为我的脚底板和柏树一样坚硬了。

        谁也不会想要你的弟弟。我知道他们俩的口味。乳房提供的欢愉胜过其他更简单的东西。你的乳房挺起得太快,已然被那块遮着你小女孩胸脯的布弄得不适。他们看到了,我看到他们看到了。即使我把你给了那些住在木棚里的男孩们当中的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菲戈。你记得他的。就是那个和马匹在一起,还跟你在院子里玩的温顺的小男孩。我为他存下果皮,让他把甜面包带给其他人。他妈妈贝丝知道我的心思,而且也没有不同意。她像一只老鹰似的看护着她的儿子,就跟我看护着你一样。可那没有任何持久的好处,我的爱。没有保护。一点儿也没有。当然,你对鞋子的那般渴望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好像你在催促你的乳房赶紧挺起来,同时也在催促一对老夫妻张开他们的嘴。

        请理解我。没有保护,而且《教义问答手册》里也没有哪一条告诉他们不能那样做。我试着跟神父讲。我希望如果我们能以某种方式多少学点儿字,有一天你可以走出一条你自己的路。神父充满善心和勇气,他说这正是上帝想要的,就算他们为此罚他钱,关他监禁,或是用炮火对他穷追不舍,就像他们对待其他教我们阅读的教士那样。他相信,要是我们识文断字,我们会更加敬爱上帝。我不懂那个。我只知道学习中有魔法。

        当那个长着黄头发的高个子男人来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他厌恶那饭食,我还在他眼里看到某些东西,表明他不信任先生、夫人或他们那几个儿子。我觉得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的国家离这儿很远。他的心里没有野兽。他从未像先生看我那样看我。他不想要。

        我不知道谁是你的爸爸。四下太黑,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人。他们夜里来的,把我们三个,包括贝丝,带到了一个晾烟棚里。一个个黑影坐在桶上,然后站起来。他们说他们被要求强行进入我们。完全没有保护。在这种地方做女人,就是做一个永远长不上的裸露伤口。即使结了疤,底下也永远生着脓。

        侮辱一直在我们家族的王和其他家族的王之间来回往复,持续了好几个季节。我觉得男人们靠侮辱牲畜、女人、水和庄稼来长壮。一切都在加剧,最后,他们家族的男人烧了我们的房子,把那些他们没能杀死的或后来找到的聚集到一起去做交易。我们被用藤条捆绑在一起,转移了四次,每次都有更多的买卖、挑拣和死亡。我们的数目增加或减少着,直到我们当中的可能七十或一百个人被赶进一个牲畜候宰栏。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一些男人,以为他们不是病了就是死了,但不久我们就认识到,他们既没病也没死。他们的皮肤令人困惑。看管我们和卖我们的都是黑人。有两个人戴着帽子,在他们的喉咙处还吊着奇怪的布片。他们让我们放心,说那些漂白了的男人并不想吃我们。可是各种折磨仍在继续。有时我们唱歌。我们中的一些人打架。大多时候我们睡觉或哭泣。后来,那些漂白了的男人把我们分开,放进几个独木舟里。我们来到一座为在大海上漂流而造的房子。每一处水,河或海,下面都有鲨鱼。那些看守我们的漂白了的男人喜欢极了这一切,就像鲨鱼很高兴有一块食物丰富的摄食区。

        我欢迎围上来的鲨鱼,可它们躲着我,仿佛知道我宁愿要它们的牙齿也不要那些绕在我脖子、腰和脚踝上的铁链。独木舟倾倒时,我们当中有些人跳了出去,另一些人被卷到了水底,而直到我们活下来的人被重新抓回去置于监管之下,我们才看到他们在水里打旋的血。我们给放进那座在海上漂流的房子,我们第一次看到老鼠,而且很难想出个死的办法来。我们当中有些人尝试过;有些人真死了。拒绝吃油炸芋头。扼自己的喉咙。将身体送给日夜不休地追随我们的鲨鱼。我知道他们以用鞭子抽打我们为乐,但我也知道,他们同样以抽打他们自己为乐。在这里毫无理性可言。谁活谁死?在那样一片呻吟声和吼叫声中,在那样的黑暗中,在那样难受的处境中,谁又能说得清呢?打紧的是要么在你自己的排泄物中活着;要么在别人的排泄物中活着。

        巴巴多斯,我听到他们说。在一次又一次为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死去而困惑苦思之后。在为给扔出船外而装死之后。不管心里怎么打算,身体却有另外的兴趣。因此,为巴巴多斯干杯,为我在这儿清新的空气中找到了宽慰,在有着家乡色彩的天空下站直了身子。感谢那熟悉的太阳的炽热代替了拥挤的肉体冒出的蒸汽。也感谢大地支撑着我的双脚,就算要跟那么多人同住在一个牲口圈里也没关系。那牲口圈比我们在海上时待的那个货舱还要小。我们一个挨一个地被要求跳高、弯腰、张嘴。孩子们最擅长这个。就像被大象踩踏过的草一样,他们弹跳起来,再次试着去生存。他们早就不哭了。此刻,大睁着眼睛的他们努力讨人喜欢,努力表现出他们的能力,也就是他们活着的价值。他们能够活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而又将会有一伙人来摧残他们,这又是多么不出所料啊。一伙用手指摸着铁扣和皮鞭的龇牙咧嘴的男人。因贪婪和欲望而涨红了脸的男人。或者,如我渐渐明白的那样,被甘蔗地里那些致命的动物所毁掉的男人,我们给带到那里就是去收割甘蔗的。蛇,毒蜘蛛,以及他们叫作短吻鳄的大蜥蜴。我只在甘蔗地里烘烤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们就把我带去坐到了太阳底下的一块平台上。我就是在那里得知,我不是来自我们国家的人,也不是来自我们家族的人。我是个a。一切。语言、服装、神、舞蹈、习俗、装饰、歌曲——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的肤色中搅作一团。因此,我是以一个黑人的身份被先生买下、带出甘蔗地、坐船往北到达他的烟草农场的。于是,出现了一线希望。然而首先是配对,我、贝丝以及另外一个人被带到晾烟棚。事后,奉命给我们开苞的男人们道了歉。后来一名监工给了我们每人一只橘子。这本来挺好的。本来两次都挺好的,因为结果就是有了你和你弟弟。可后来先生和他妻子来了。我开始去跟神父倾诉,可羞耻让我说了些废话。他没明白,要么就是不相信。他叫我不要绝望也不要灰心,叫我全心热爱上帝和耶稣基督;叫我为救赎祈祷;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也不是什么诅咒;他说清教徒有错,有罪,还说如果在思想和行为上保持清白,我就会在这一世悲惨的生活之外受到欢迎,进入一个永恒的世界,阿门。

        可你却想要一双放荡女人的鞋,一块围着你胸脯的布,那东西可没什么好处。你抓住了先生的目光。当那个高个子男人吃完饭,陪先生一起步行穿过那些木棚时,我在那个水泵边唱歌。那支歌唱的是一只绿色的鸟为猴子偷了它的蛋而战斗和死去的故事。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就把你和你弟弟拢到一起,站到他们眼前。

        一个机会,我想。同样没有保护,但有不同。你穿着那双鞋站在那儿,那高个子男人哈哈大笑,说要用我抵债。我知道先生不会答应的。我说:你。带走你,我的女儿。因为我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把你看成一个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币。我在他面前跪下。希望奇迹发生。他说行。

        这不是一个奇迹。不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这是一份恩惠。是一个人施予的恩惠。我一直跪着。跪在尘土里,我的心将每日每夜地留在那里,尘土里,直到你明白我所知道并渴望告诉你的事: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事;把自我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

        哦,佛罗伦斯。我的爱。听听你妈妈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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