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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银幕

        提起“真幌电影院”的菊子,那可是城里无人不知的招牌女郎。

        “真是个大美人,就连原节子也比不上你。”木匠公三说。

        “哎呀,讨厌,公叔!您说奉承话也不管用。”她扯下一张票,轻轻躲闪开去。

        “可不是奉承话哦!”公三羞涩地笑着从怀里掏出钱包买票。

        公三十分中意去年上映的《我对青春无悔》,已经连看三回。不仅公三,城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拿出可怜的一点钱,瞅准忙碌生活的一点间隙,见缝插针地接连几天涌到“真幌电影院”。

        由菊子的祖父兴建于大正时代的这家电影院,是西洋式的两层楼建筑,今天看来仍旧称得上摩登。石结构的大楼外墙光滑且带有弧度,蓝色瓷砖镶嵌至与人腰一般高的高度。门口有一面颜色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上书:“大作名作统统网罗!”双面开的玻璃门镶嵌在木门框中,一开一关的时候铰链隐隐嘎吱作响。走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大堂,铺着红色的地毯。

        电影放映前,菊子不是站在大堂卖票,就是在小卖部卖苏打水。放映期间则必须打扫大堂和厕所,统计票房,检查下一部放映的影片。这家影院,仅靠菊子和她身兼老板与放映技师的父亲支撑着,因此要做的事情一大堆。

        尽管如此,偶有空闲,她必定到二楼的放映室偷看电影。《我对青春无悔》也是,虽然是趁着工作的间隙零零散散看的,可算下来总共看了至少有五回了吧?

        银幕上的原节子美丽极了。公叔如此着迷也很能理解。女主人公遍体泥泞仍旧神采奕奕。这不是新闻影片和高扬国威的电影能有的表情,这里面洋溢着的,是人们殷切期盼的、电影本来该有的戏剧性的光辉。

        她站在售票台的角上打开苏打水的瓶盖,把它悄悄递给了公三。

        “哎呀,不好意思啊!感觉小菊看着像英格丽·褒曼啦!”

        “您就知道瞎说!”

        菊子笑着按住公三的肩膀就想把他往放映厅推,然而公三若有所思,站着没动。

        “小菊,建材店的那个儿子怎么样?”

        公三打从菊子小时候起就像疼爱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她。爱跟她开玩笑的同时,他对菊子的事情也很上心。

        菊子默默地摇摇头。公三叹了口气,很快又振奋精神安慰她说:

        “人很快就回来了!”

        宣告开始放映的蜂鸣声响起,大堂里只剩下菊子一个人。

        我成不了原节子。虽然被人称作“真幌小町”,可问题当然不是一张脸这么简单。我和《我对青春无悔》的女主人公不一样,我没有开拓新生活的勇气。我只知道等待。至于是否真的喜欢他,时至今日已经不确定了,但是,我仍在默默地等待着生活发生改变的那一天的到来。

        菊子把票理整齐后扎成一捆,抬头瞧了眼摆放在大堂一角的落地大钟。

        糟糕!差不多该上市场采购晚饭的食材了!

        推开玻璃门,夏日晚风拂过她的上臂。

        “是在说什么来着?”行天侧着头问。

        “老太太脑子里的线路好像接通了一些!”多田嘀咕道。

        他们俩这时正让曾根田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在真幌市民医院的中庭散步。正值热得让人瘫软的盛夏午后,距离凉风吹拂的夏日傍晚还有一大段时间。行天打着黑色晴雨两用伞代替阳伞给老太太遮阳;多田推轮椅,替老太太拿着装有大麦茶的饮料瓶。

        “这热气,恐怕对脑子不好吧?”

        行天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失礼的话。多田内心也不是没想过“没准是这样”,所以就把轮椅推到了榉树的树荫下。晴雨两用伞的影子追上前来,在有气无力的草上摇摇晃晃。

        多田往饮料瓶里插上吸管递给老太太,老太太一口气把变得温吞了的茶水喝了大约一半。喝的时候没说话,可嘴巴一离开吸管,又开始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来。

        “啊——慢着,慢着,等等!”行天收起伞,在老太太面前蹲了下来。“你说‘真幌电影院’,我没听说过,在哪儿啊?”

        “就在箱急真幌站边上。”曾根田老太太说,“透过二楼的窗户,能看见真幌站的尖屋顶。隔着道口,有一家曾根田建材店,就在那一块儿。”

        “尖屋顶?”

        现在的箱急真幌站,是很常见的箱形站楼。行天拿充满疑问的眼睛向多田求助。由于工作的关系,多田有很多机会倾听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讲话,所以他总算能够推测出原委来。

        “记得在昭和三〇年代以前,应该是座厚重的山形站楼。听说如今的曾根田工务店,战后短时间里曾是一家建材店。”

        “这么说,‘真幌电影院’是位于第二道口的一家电影院咯!婆婆,我说得对吗?”

        行天问,老太太点点头。

        他们原先不知道曾根田老太太是电影院老板的女儿。对于男女情爱之事兴趣缺缺的行天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但多田从刚才的谈话已经完美地将“真幌电影院”的所在地给定了位。那正是“新罗曼真幌”这幢情色片专映电影院的位置。多田在上高中的时候常去那里。可是,建筑物本身与“摩登”相去甚远,呈冷冰冰的灰色,也没有双开门和蓝色瓷砖。

        “新罗曼真幌”于大约十年前关张,原址上建起了公寓。根据老太太的话,“真幌电影院”似乎是一家无论老少均能放心前往的电影院。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怎样导致“真幌电影院”变身为“新罗曼真幌”,不太清楚。想必是电影产业衰微的时候,物业易主了吧?

        “可是,你说原节子?婆婆,也太夸张了点吧?”

        明确说出这句失礼的话后,行天笑了。老太太不服气似的撅起了嘴,满是皱纹的大福饼似的脸颊稍稍鼓起。

        “没骗你哦!年轻时候的我,在真幌的男士们当中很受欢迎的哦!”

        “哈?唔——”行天保持蹲姿,他笑嘻嘻地仰视着老太太说,“是怎样的男士?那个叫公叔的人?”

        “开什么玩笑,公叔那时候都六十过半啦。”

        老太太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仔细端详着行天的脸说:“哎呀,感觉跟你有点像呢!”

        “公叔吗?”

        “都说不是啦!那是我罗曼史里的男朋友哦!年轻,忧郁,是个好男人。”

        “说是好男人嘞!”多田嘲弄行天道。

        “能入原节子的法眼,深感荣幸。”行天的声音里没有抑扬顿挫。

        “你呀,叫什么?”

        老太太面对面投来热辣辣的视线,就连行天也有些畏缩。

        “行天。”

        “我的罗曼史,想听吗?”

        “不想。”

        “用不着客气。我和行天初次见面,是在……”

        “怎么是我呢?!”

        “都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对方的姓名都忘了,就假设是行天吧!”

        老太太自说自话地就这么定了。她似乎感到难为情。多田心想,她不是真的把姓名给忘了,而是想要珍藏在心里吧!

        战败后两年,虽然尚未到完全恢复的程度,但人们和城市都在渐渐地恢复活力。

        横滨中央交通的长嘴公交车响着警笛,在真幌大道的人群中缓缓前行。菊子走到干货店的檐下挤到前面,目送公交车开过。不明白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们跟在公交车后头转圈圈;活像一群小狗似的吵吵闹闹、喜笑颜开地跑过去。

        一时退避至道路两侧的人们,等公交车一开过去,便又把大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每发现一个复员兵模样的年轻男子,菊子就忍不住回过头去认一认;接着叹一口气,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前方。一个身穿无袖圆点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和一个穿和服的母亲,她们俩目光殷切地眺望着蔬果铺的露台。

        她心头生出局促不安来,把视线投向脚边。鳞次栉比的商店即使洒了水,未经铺设的路面仍是沙尘飞扬,无计可施。穿在木屐上的藏青地碎白纹木屐带脏得泛起了白色;朴素的短袖衬衫,搭配自己缝制的毫不出奇的藏青色裙子。这样一副打扮,就算那个人回来了,也许也只会是一脸失望的神色吧?

        从市场那边传来热闹的气息,菊子赶忙打消了自卑的念头。眼下最要紧的是购买晚饭的食材。只要能买到一点点酒,就能让父亲高兴。不过,今天的价格又是多少呢?有传闻说酒类很快就要脱离配给制,转成自由销售模式,但是流到市场上的量还是很少。

        真幌这座城市幸运地躲过了战争的劫难。想必是美军那把东京烧成一片荒原的轰炸机,没能顾得上这座农户占大半的小城吧?

        但是,就在战争结束那年的春天,真幌站前发生了一起火灾。那是一起大火灾,以省线真幌站为中心,开在马路边的商店,有六成都被烧毁了。因为是白天起火,所以没有人死亡,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对于早已因战争而身心俱疲的城市居民而言,这同样无异于施加了最后一击。

        即便没有遭到原子弹的轰炸,但战争仍给生活投下了阴影。在箱急真幌站,在省线真幌站,菊子曾多少回送别出征的真幌男儿!

        他们并不是军人,而是附近面熟的大叔,是朋友的兄长,是自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们。尽管如此,某一天却突然不得不打扮成士兵的模样,在“万岁”声中被送上电车。

        当她的未婚夫、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出征之时,菊子就觉得忍无可忍了。虽然没法大声呼喊,但她盼着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尽快宣告结束。

        “真幌电影院”战争期间也巧妙地瞒过官兵的眼睛,放映外国电影和日本老电影。有些是因为战时局势混乱,没能还给官配当局的胶片;有些是从和“真幌电影院”一样继续在地下放映的横滨名影院借来的胶片。在那些施行灯火管制的漆黑夜里,秘密的银幕闪着白光。城里的居民,从电影院的后门偷偷进来坐好。

        《我毕业了,但……》《河内山宗俊》《鸳鸯歌合战》《蓝天使》《暗黑街的老大》《城市之光》,和平的日子、让人心跳加速的武打电影、欢喜和冷酷,这里面都有所描述。

        菊子尤其喜欢的是《一夜风流》。在平时还能看到外国电影的那个年代,那是最后的优质公映影片之一。在深夜的秘密放映会上,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痛痛快快吵架的男女。美妙的恋情。生意萧条的酒店。美国。公映时心如鹿撞地和未婚夫一同观看过的影片,那时,她感觉一切是那样的遥远。

        战争结束后,没回来的人很多。她未婚夫也没回来。生死不明,她只有等待。

        火灾中烧掉的商业街暂时无人理会,光靠留在城里的老人和妇女儿童,连灭火都灭得不利索。没气力、没体力、没财力,盖起棚屋重新营业的商店也只能是东一间西一间的不成气候。

        那条街的面貌发生改变,是在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以后。复员回来的男劳力,加上真幌城外来的流浪汉,棚屋眨眼间加盖了一片,从而形成一个市场。位于河对岸的神奈川县的陆军飞机场被驻屯军接收也是一大推动力。在省线真幌站的铁路对面,转瞬间兴起了暗娼业。掌控娱乐街的江湖人士,带着娼妓的美军士兵,也都来到了真幌大道上。任凭警官取缔了一次又一次,黑市物资依然飞快地卖光。

        因为不在黑市上买的话,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没办法。

        菊子拿出放进购物篮里带来的一升瓶,只让对方倒了一半精米进去。还买了几块看着有些奇怪的白鱼肉,今晚做个萝卜煮鱼就行了。好,接下来就去看看哪家店的角落里有卖便宜的私酿酒。

        “小菊,我进了好的旧衣哦!”

        “请来这儿看看杂志!”

        听着店家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菊子微笑以对,她穿过棚屋间的狭窄过道,一直往里走去。

        将真幌作为根据地的冈山组,就在前阵子刚刚为市场安置了拱廊。说是拱廊,也不过是在过道的顶上铺了白铁皮而已。下雨天买东西确实轻松不少,但是像今天这样天一晴,风吹不进来,就很闷热。

        在过道正中央站住脚,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逼近,那人经过时用力拉住了菊子的胳膊。

        菊子发出一声短短的尖叫,脚下一趔趄。她以为是小偷,一下子用空着的手护住购物篮。

        “抱歉,让我躲躲!”

        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菊子被他硬拽着像个盖子似的站在市场岔道——小胡同的入口。那男人似乎蹲在菊子背后黑暗的胡同里。

        “人跑哪儿去啦!”

        伴随着怒吼声,三个一看就知道是阿飞的男人,从过道上跑过来。为了泄愤,他们边跑边把五金店的水盆给踢飞了。顾客也好,店主也罢,全都缩起身子静观三个男人的动向。

        无赖们毫不客气地看着菊子,恐吓道:“喂,小姐,有个年轻男人来过吧?”

        菊子抬起右臂指着与市场反方向的出入口,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往那边跑了。”

        三个男人消失在过道前方后,市场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与秩序。

        “我说……好像走了。”

        菊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着胡同里面,终于看清楚了貌似骚动原因的男人的模样。

        背靠棚屋的墙壁蹲着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抽起了和平牌纸烟。他吐出一口烟,直起身笑着对她说:“麻烦你了,小姐。”

        这个人,年纪好像比菊子稍大,穿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一条黑裤子,看起来也不是不正经,但是瘦削的脸颊透出一种难以抹去的生活落魄的气息。不过,那湿润、乌黑的眼眸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知性光辉。

        “为表歉意,请你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菊子戒备地把身子一挺,发现那男人的胳膊正在流血。“你受伤了!”

        “啊?”听她这么一说,他这才似乎觉察到了,凑过去舔了舔胳膊上挂下来的红色细线。“那帮家伙,拿着破刀乱砍!”

        她不想跟他凑得太近,所以决定不主动提出帮他包扎的事。不过,她拿出购物篮里的手绢递了过去。

        “你用吧。”

        “不用了,舔过了。话说回来,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用了。”菊子重复说着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再见。”

        “你叫什么?”

        他在背后问她,但她不予理会,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快步往回走。

        “我姓行天。后会有期!”

        开什么玩笑!要我跟一个被无赖追杀的男人再次见面,我可受不起!菊子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想的,不过仔细一想,那条手绢上印染着“真幌电影院”的字样。

        父亲吃着没酒喝的晚饭,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这么问?”

        “你好像有点兴奋。”

        “我没什么好兴奋的。”

        “那就好。”

        父亲喝光茶水,说声“哎哟嚯”站起来。他必须赶在第一盘胶片放完之前回到放映室。用餐期间,放映室的门口也只是垂下一道黑幕,门常常是开着的,以便万一放映机着火,或者胶片没衔接上,能够即刻冲过去。从母亲还活着的时候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笃悠悠地吃过一顿饭。

        “菊子,你也已经二十八了吧?就算重新考虑婚事,也不会遭天谴啦!曾根田家也来说过了,说就这样算了。”

        “别再说了,父亲!”

        “要是知道启介他这时候都回不来,出征前就让你跟他说几句祝福的话喽!”

        “启介君会回来的,”菊子勉强扯出微笑,坚强地坚持说道,“别担心。”

        催促父亲赶快进放映室后,菊子洗好碗筷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和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她和他性情投合,此刻的他正一如往常地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快点回来!否则,除了启介君的笑容,你其他的表情我都快淡忘了!

        眼前浮现出傍晚在市场见到的那个自称“行天”的男子的脸。抓住菊子手臂的手指强有力的触感,鲜红的血,还有那含着淡淡笑意看着菊子的、呈现暗夜色泽的眼眸,一齐复苏了。

        要是他真来了电影院怎么办?菊子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

        “啊——等等,请您稍等一下!”这回发问的是多田。“那个被无赖追杀的黑社会模样的男人,您假设他姓行天,哎,就这样定了,挺好!”

        “好什么好!我怎么就是黑社会啦?!”行天直犯嘀咕。

        “但是,您未婚夫的名字为什么叫启介呢?因为和未婚夫结婚了,所以现在曾根田太太才叫‘曾根田太太’,对吧?”

        “嗯。”老太太点点头。

        “这么说,故事里出现的未婚夫,就是曾根田工务店上一代的社长吧?”

        “嗯。”

        “他的名字好像应该是叫德一啊!根本不叫启介!”

        “哎,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没了牙齿的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因为我的先生德一,跟你有点像。”

        哪儿像了?多田回想起大约三年前去世的德一老人的模样。老人虽然精神矍铄,可脑袋全秃,而且显得很顽固啊!

        老太太像是看穿了多田的想法,加上一句道:“个性温柔、做事不得要领这些地方像。”

        行天听了,“嘿嘿嘿”地奸笑。

        “你呀,叫多田启介不是?开便利屋的。”

        头脑里的线路难得接通的老太太,今天好像能够把多田当作便利屋的多田来认识。

        “是这样没错。”多田说。

        老太太不是错误地把多田认作自己的儿子,就是正确地认识到他是代替儿子探望她的便利屋,最近,两种情形各占一半。以前她是完全把多田当成儿子的,而在行天住院之后,他作为“便利屋多田”和老太太见面以来,老太太的意识似乎起了某种变化。

        就多田而言,老太太能明白他是“便利屋多田”,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假装老太太的儿子前来探望,虽说是工作,可总感觉像欺骗,事后心里不痛快。

        “那么,假设故事里面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叫启介这个名字,好吗?没话说了吧?”

        见老太太坚持到底,他原本有话要说,也只得被她的花言巧语给哄骗过去了。

        “看来真幌也有过黑市啊!”行天像是被老太太的故事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过啊!还挺大的。规划整顿之后基本上变成了大楼,现在就只有仲大街商业街那一块还有点点影子。”

        听了老太太的话,他“嗯嗯”地直点头。

        真幌站前的风景,在这二十年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在“省线对面”,如今是露露和海茜她们在勉勉强强做着生意。从前的站前是深受美国大兵欢迎的娱乐街,繁华一时。那个年代的故事,多田也在客户的老人们讲述往事时有所耳闻。

        “后来呢?黑社会分子行天到‘真幌电影院’来了没?”

        “来了。”

        行天一试探,老太太立刻接茬道,说完抬头仰望着榉树的枝条。唯有夏日的阳光还同半个多世纪前一样落在地面上,不曾改变。

        “哟!小姐!”

        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那天,是两人在市场见过后又过了大约一周。那个时候,菊子开始以为行天不会来了,那天她正在小卖部用掸子掸灰尘,见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前几天麻烦你了。”

        行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折叠好的手绢。血迹不见了;他不仅洗了手绢,甚至熨烫过了。

        这人肯定跟一个女人同住。菊子这样一想,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到有些难受。

        “您太周到了。”

        接过手绢,她转身走到售票台前,仿佛告诉他:谈话到此为止。行天却丝毫不见要回去的样子,只顾张望着贴在墙上的海报。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所以大堂里除了他没一个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透过玻璃门望着外面的人流。

        检票台上投下一道阴影,抬头一看,眼前站着行天。没听见脚步声,没感觉到气息。

        “小姐!”

        行天那好整以暇的态度与表情都让菊子看不顺眼,她忍不住说道:

        “请不要再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小菊,能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吗?”

        听行天嬉皮笑脸地叫自己“小菊”,她本来尽可以冲他发火的,但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竟也给他逗得笑了。

        “你说感谢,是咖啡对吧?”

        “对。大马路上不是有家叫作‘阿波罗咖啡’的开张了吗,去过了吗?”

        “没去过,但我不会去的。要是跟一个男人上咖啡馆,还不知道邻居们要说些什么话呢!”

        “小菊,你几岁?”

        “虚岁二十八。”

        “哦!还以为才二十二三呢。这方面我很少猜错的,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

        显而易见,就是惯用的口吻。可是,行天那轻轻眯缝着的眼眸,透着认真的神色,同时又实实在在地发出“我在拿你寻开心哦”的信号,显然没有恶意。菊子还是被他逗笑了。见菊子的神情松弛下来,行天似乎也很高兴。

        “不就是上个咖啡馆吗?果然是有老公的?!”

        “我有未婚夫。”

        “在哪儿?”

        突然想到现实情况,菊子点点头:“上战场去了……”

        行天也许是对大致情形有所猜测,没再往下问。他合着大堂那台钟的钟摆,用手在检票台上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指节不突兀,很是漂亮。

        “现在是什么?”

        “工作。”

        “没问你这个,问电影。”

        “哦!”菊子说着把“真幌电影院”的放映排期表拿给他看。“《一夜风流》。一个星期,傍晚和夜里的场次都放这部。”

        “耶利哥城墙。”

        “什么嘛,你已经看过了呀!”

        “上战场之前。”

        原来行天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菊子心想,这年头,只要没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谁都被征召入伍过吧?菊子将此刻不知在哪里做什么的启介的身世,嵌套在行天身上带着的似有若无的阴影里,呼吸不禁稍有些紊乱。

        行天不知是否觉察到了菊子内心的波澜,他语调一变,说道:“是部好电影。我很喜欢啊!小菊你呢?”

        “非常喜欢。”

        菊子也说。感觉到似乎并不是在谈论电影,心脏一阵狂跳。

        “我下回还来。”

        行天说着把手从检票台上拿开,头也不回地走出玻璃门,到了马路上。

        行天第二次出现,是在两天后的夜场。

        大堂里有人,所以彼此假装素昧平生,一个卖票一个买票。行天把钱和一张纸条同时放到菊子手里,纸条上写着:“明天下午三点,站前广场见。”菊子把纸条塞进了裙兜里,顺便把汗湿的掌心在裙子上擦了擦。

        她没等放映结束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不知道看完电影回去时,行天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她看了看启介的照片,然后把它背面朝上放回了抽屉。

        那是一个仿佛已然犯下背叛之过的、难以成眠的夏日夜晚。

        尽管犹豫不决,第二天,她仍旧去了站前广场。正好是下午场刚开始放映的时候,所以她至少有大约一小时是自由身。她对放映室里的父亲说:“我提早一些去买东西。”父亲汗流浃背地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监视着放映机,他并不感到特别诧异似的嘱咐了她一句:“留神点儿!”

        行天已经先她一步来到广场,坐在长凳上看着公交车发车又进站。这样的地方容易招人耳目。菊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在阳光强烈的仲夏午后,进出车站的人出乎意料的少。

        菊子空开一人的间隔,在同一张长凳的角上坐下了。行天用手指夹住一只瓶子的瓶颈,利用长凳的边缘巧妙地打开了瓶盖。

        “给你。”

        他递给她的瓶子里装着黑色的液体。

        “什么,这是?”

        “可口可乐。来车站背后的美国人给的。还冰着,你喝喝看。”

        接过来的这只瓶子确实凉冰冰的。乍看像是咖啡,稀奇古怪的。总不至于是毒药吧!想到这里,菊子把心一横,一扬脖,灌了一口液体下去。直接拿嘴对着瓶口喝,这还是头一回。

        “什么,这是!”

        就在可口可乐通过喉咙的一瞬间,菊子呛得直咳嗽。“一股药味儿!”

        猛烈的碳酸刺激得舌头火辣辣地疼。好像是将药草茶经过蜜制后用苏打水煎制而成的。

        “没错儿!”看着咳嗽不止的菊子,行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帮家伙,特别喜欢喝这东西,我总是觉得不大能理解。”

        “你倒好,把不大能理解的东西给人家喝!”

        菊子说着又一次战战兢兢地尝了尝瓶中物。

        “你倒是一边抱怨一边喝啊!”

        行天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碳酸刺激得流泪的菊子。

        “这味道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哎,用不着勉强。”

        行天伸长手臂从菊子手中拿回了瓶子。剩下大约一半的可口可乐,他自己给喝了。行天的嘴唇就贴在瓶口,菊子见状别开目光。真幌站的三角形屋顶上漂浮着一朵洁白的夏日云彩。

        “《一夜风流》怎么样?”菊子问。

        “跟过去看的没两样啊!”

        听行天这么一说,菊子噗嗤笑出声来:

        “那是当然喽!同样的拷贝嘛!”

        “耶利哥城墙注定崩塌,相比安稳的生活,女人更愿意选择心爱的男人。”

        菊子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她看了看行天,行天也正在看着她;两人相对凝视。

        “我说的是电影呀!”菊子说。

        “啊,你说的是电影啊!”行天说。

        “你呀,好像不是真幌人呢!”菊子一面抻开裙子的褶皱,一面转变了话题。“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呢?”

        “做些不大能跟人讲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花哨衬衫的男人从站内走出来,正是前些天的无赖中的一个。这无赖发现行天,“啊”地动了一下嘴。

        “那么,再见了!”

        行天对菊子留下一句话,单手拎着可口可乐的空瓶,穿过广场朝那个无赖走去。当着菊子的面,行天不给对方任何准备的机会,抡起瓶子兜头朝无赖的脑袋砸下去。瓶子碎了,无赖的额头也破了。行天睬也不睬那个流血倒地的男人,兀自迅速消失在了大马路的人群中。

        菊子目瞪口呆,乘着警官跑来扶起无赖的机会,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长凳。

        在返回“真幌电影院”的途中,为了抑制笑声,她很是费了一番苦心。

        “他真的是一个高傲的讽刺家,而且孔武有力,是一个像克拉克·盖博那样的好男人。”曾根田老太太说着长舒一口气。

        “可有人说过你像克拉克·盖博?”多田问行天。

        “怎么可能嘛!我的下巴可没有沟!”

        行天假装生气地说。难道克拉克·盖博的下巴有沟吗?多田心想。就算有,感觉上也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的程度。

        行天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像是确认有没有沟似的。

        “婆婆,这日头也已经西斜了,耶利哥城墙什么时候崩塌呀?”

        “我呀,随时都行哟!”老太太说着朝行天送来一个秋波。

        “没问题吧,这位老太太?!痴呆也就算了,她这可是花痴呀!”

        行天正发着牢骚,多田捅了捅他让他闭嘴。曾根田老太太是重要的顾客之一。虽然准确说来,前来委托他们代为探望老太太的是她的儿子,但总之不容许有失礼之处。

        “曾根田太太!”为了促使故事进展得快一些,多田也蹲在老太太面前问道:“假设行天就是克拉克·盖博的话,那么曾根田太太的未婚夫德一先生呢?”

        “是启介君哦,他在这个故事里面的名字。”老太太纠正道。

        多田清一清喉咙,重新问道:“那位启介先生呢?是什么样感觉的一个人?”

        “这用问吗?他是克拉克·盖博的话,启介君就是莱斯利·霍华德呀!”

        “孱弱、窝囊的阿希礼!”行天唱歌似的说道。

        “不过当时还没公映呢!”老太太撅起嘴“呼呼”直乐。至此,多田才终于明白了这两人在谈的是克拉克·盖博的代表作。

        “阿希礼不是挺好的一个人吗?”多田嘟囔道,“怎么女人们就喜欢白瑞德呢?我以前就认为这是个不解之谜。”

        “就因为你是这副腔调,才没有女人缘啊!”

        “你没资格说我!”

        “我可是盖博行天啊!虽说下巴没沟。”

        行天说着冲他挑了挑单侧的眉毛,曾根田老太太在旁边看得很开心。

        菊子开始和行天频繁地见面。虽说如此,但其实空闲时间很少,而且大多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还没有勇气和他单独相处。行天也自始至终以对待“电影院循规蹈矩的小姐”的态度来接近菊子。

        耸立在两人之间的耶利哥城墙,是不在此地的一个男人制造的阴影。这道阴影又黑又长,难以跨越。

        匆匆结束在市场的购物,菊子便前往“阿波罗咖啡”。簇簇新的店堂里面总是播放着爵士乐唱片。地板上有一条注满水的沟,真正的大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由于这前所未见的趣味,这家店坐满真幌市居民,门庭若市。但行天大抵坐在和喧嚣无缘的靠里的桌边,偶尔给游过来的锦鲤扔点饼干屑,遭到“阿波罗”老板的训斥:

        “都说别给喂食了!你也真是个讲不通的人哪!”

        老板骂过行天之后,就把菊子的那杯咖啡搁到了桌上。老板理应早已知道她是“真幌电影院”老板的女儿,不过善意地假装不认识。

        菊子和行天倒也并非特别有话要说,他们只是尽可能多花时间来喝苦涩的、全是粉末的代用咖啡;每回都是行天付钱。

        菊子一直怀疑行天实际上是抱着种不良目的来接近自己的,比如偶尔也想要把一个不同气质的女人据为己有,或者认为生意兴隆的电影院老板的女儿能有很多可供自由支配的钱吧?

        但在见了几次面后,她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一杯代用咖啡的价钱能有多贵?和女人一同上咖啡馆的话,钱就该男人来付——行天好像只是遵照这样一个习惯在付咖啡钱。他也没有带什么吸引人的礼物给她,暗地里要求她付出代价。无论在好的层面上还是坏的层面上,他都对菊子无所期待。

        行天只因为想见菊子才见她的。

        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菊子对不能完全抛弃怀疑的自己感到羞惭。同时,她感觉到了一阵直冲头顶的欣喜和自豪,还有对行天的爱慕。

        她已经想放弃等待了。而今知道了爱的是谁,等待已没有意义。即便启介回来了,也于事无补。

        身为有未婚夫的女人,居然干出如此残酷且傲慢的事情来!——尽管理性对她这样耳语,但她的心和目光已然只知道追随行天了。

        但是,不知这位关键人物是怎么想的?他之所以没有流露出对我有所期待的样子,是因为已经放弃了吗?还是因为把麻烦的事态——譬如结婚——摆在秤上衡量后而摇摆不定呢?究竟是哪一种?

        行天的工作和车站背后的黑社会相关,这一点,她已稍稍有所察觉。她还发现,在行天周围,有好几个风尘女子的影子若隐若现。

        菊子决定慎重地辨别行天的真心。正因为感觉到了爱,所以才变得胆怯。假如一切都是菊子的一厢情愿和误会,行天笑着婉拒菊子的心意,那将让她实在难以忍受。

        生出这样的心情,还是头一回。甚至对于未婚夫启介,她也不曾胆怯而热情地这样凝视着对方。

        也因为她和启介青梅竹马,无需试探对方的真心。不过首要原因,还在于启介是她多年来见惯了的,而且还成了她的未婚夫,在启介面前的自己是确定的:开朗快活,成为妻子后则温良贤德。其中既没有容她思考些什么的余地,也没这个必要。

        自从见到行天,菊子知道了策略和战略。归根结底,她知道了恋爱。

        但是,说到底是生平头一遭制定的策略和战略,经验上的匮乏难以弥补,因此也就不可能顺利实施。

        在风变得凉快起来了的时候,菊子不得不了解了这一点。启介复员回来了。说是被扣留在西伯利亚了,但启介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天,菊子一如往常地在“阿波罗咖啡”和行天见了面后就回到了“真幌电影院”。电影明明应该还在放映,但大堂里却站了许多人,甚至还有父亲的身影;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可却都在笑。

        一种异样的氛围让菊子一迈进门便呆立当场。

        大堂的中心位置站着启介;启介的双亲、曾根田建材店的店主夫妇,捂着眼角陪着他。

        真像在做梦!菊子心想。

        启介在战场上、在战争结束以后的两年间,见到过什么、有过怎样的遭遇,他不说,大伙儿也都明白。启介瘦得厉害,但是那温柔而实诚的眼神没变,他站在那里接受着周围人的寒暄和慰问。

        公三发现了菊子,朝她招手道:“小菊!”启介的眼睛猛地一转,捕捉到菊子后笑得越发温和了。

        “小菊!”

        听到令人怀念的声音的呼唤,菊子像是挨了一击似的转身打开门冲到外面。菊子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过分的事,可她忍不住在大马路上发足狂奔。至于为什么明知过分还要这样做,她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行天已经离开了“阿波罗咖啡”,菊子气也不喘一下就又回到马路上,这回朝市场跑去。临街商店里的人、路上的行人,看见她就招呼说“小菊,启介君好像回来了哟”,“小菊,太好了”,但她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跑。

        在市场的那条过道的大约中间位置,她追上了行天。

        “怎么啦?”

        菊子那副拼命的样子似乎让行天大吃一惊,但菊子气喘吁吁,一时间没法解释。

        等终于调整好呼吸之后,菊子以几乎不成声的声音喊道:

        “带我走!带我去你家!”

        这是丝毫无关策略和战略,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愿望。她紧紧抓住行天的双臂,指甲勒进他的肉里。

        “我未婚夫回来了!”

        行天相当长久地沉默着。然后,他握住菊子的手,依旧沉默不语地穿过市场,越过省线真幌站的铁路。

        车站对面,对菊子而言是一个未知世界。这个世界明明近在咫尺,但却感觉非常遥远。首次所见的风景,因为人类的肌肤散发的热气而湿润、闹哄哄的,尽管有颜色艳俗的灯光照明,但感觉上仍然仿佛是在一团凝固的黑暗中摇曳的海市蜃楼。

        一个搂着女人肩膀的美国大兵朝行天亲热地说了些什么,可行天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行天的住处是车站背后平房中的一间。站在平房屋檐下的一个女人,用充满敌意与好奇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菊子看。

        “行天,这妞儿是良家妇女吧?你打算怎么办?”

        行天轻轻摆摆手,叫那女人走开,进屋后关上了玄关的移门。菊子顾不上环顾室内,一进屋即把脸颊贴在了行天的胸膛上。行天的手臂悄悄绕到她的背上。

        第二天早晨,行天把菊子送到“真幌电影院”门前。行天配合菊子的步调,在不见人影的大马路上慢慢地走着。

        “啊?!这个发展还真出人意料呢!”行天不听多田的制止,探出身子感叹道,“跟流浪汉行天干了!”

        “是做了。”曾根田老太太点点头。

        “不太妙吧?”

        “岂止不太妙啊!父亲叉着腿站在大堂,上来就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扇倒地了。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喜欢行天。”

        “对启介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

        “真是个坏女人哪!”行天称赞老太太说,“启介发怒了吗?悲伤吗?”

        “这就是那个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喽!”老太太刚想说“哎呀呀”,又摇摇头。“他说了句‘这样啊’,然后思考了一会儿。至于那个人随后的提议……”

        虽然多田对于自己被擅自设定为出场人物,总感觉不大舒服,可还是选择侧耳倾听老太太接下来要讲的启介的提议。

        “但是,我认为小菊最好不要解除和我的婚约。”

        听启介这样说,菊子吃了一惊,仰起脸瞧着他。

        启介和菊子的父亲一起在“真幌电影院”过了一个晚上。这个未婚妻,一看见自己的脸就飞奔出门整夜不归,给他复员回来的头天夜晚带来了莫大的灾难。启介的父母当然对菊子这背离常规的举动非常恼火,把他们哄劝回家的也是启介。

        菊子挨了父亲的打后,启介把她抱到了大堂的沙发上。他把湿手绢贴在她红肿的脸颊上,默默地听着菊子诉说。在这期间,她父亲活像一头熊似的在大堂里走来走去。想来是不知道该对女儿做的事情作何理解吧?

        “对我爸妈,小菊就说昨晚马上就回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

        口腔黏膜破了,菊子忍着疼痛稍显客气地问道。因为不爱你,所以没法跟你结婚!这句话,即使黏膜没破,恐怕也实在没法清楚明白地说出口吧?

        “也许小菊你有些误会,我并非只要对方是知根知底的,就能跟无论谁都订婚。我是因为非常喜欢小菊,所以才和你订了婚约。”

        感觉受到了责备,菊子低下头去。启介从菊子手中拿过手绢,在地板上一只盛着水的洗脸盆里重新绞了绞,再次帮她敷在脸颊上。

        “目前,我不想跟除小菊以外的人结婚,也不想被我爸妈催着跟别人结婚。战场和真幌之间的落差太大了,我被搞得晕头转向……”启介说着垂下眼帘,看起来似乎在听远处的炮声。

        “小菊交往的那个男人,有要跟你结婚的意思吗?”

        小菊沉思了片刻,无力地摇摇头。

        “那么,暂时保持现状吧!要是那个男的说要跟你结婚,小菊你再跟他私奔或怎么的也行。”

        面对启介的宽容与平静,菊子反而感到害怕了。

        “启介君有什么打算?”菊子小声问道。

        “我也是,要是另外有了想跟她结婚的人,就结。”启介不见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菊子的父亲,感觉上似乎终究无法容许菊子和启介的约定,但最后也只能选择沉默。一旦跟启介解除婚约,菊子已非处女的事情自然就会传得街知巷闻。眼看女儿已经二十八岁,再加上犯了错,已经很难求好姻缘了。这样的话,不如就等着女儿跟那个流浪汉一刀两断后嫁给启介好了。想必他是这样考虑的吧?

        得知启介竟然对菊子说希望保持婚约关系,行天不禁说了句:“真是个怪人哪!”

        “想必是相当喜欢小菊吧?”

        “是这样吗?没准是启介的自尊心让他这样做的,不是吗?”

        “我可不这样想。”行天对着平房的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他要是还有自尊心的话,就不会跟小菊说什么‘你可以私奔’。”

        “你跟我私奔吧!”菊子趴在行天的肚子上,用撒娇的腔调对他说。

        行天笑而不答。

        “对婆婆来说,这条件相当合适啊!”行天似乎不能理解。

        “你觉得好?”曾根田老太太反驳道,“男人呀,一个人待着挺老实的,一旦两个以上聚在一起,就开始合伙搞阴谋诡计喽!对我来说,可没那么多好事情。”

        多田心想:“是这样吗?”一面把剩下的大麦茶递给老太太喝。“换了女性,又是怎样呢?”

        “女人是单独谋划坏事呀。”老太太舔了舔大麦茶濡湿的嘴唇,暗自得意地笑了。“一旦有两个人以上,那就会互相牵制,表面上假装端庄贤淑,背地里伺机加害对方。”

        多田又想:“是这样吗?”行天则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说道:“原来如此啊!”

        “什么叫‘原来如此’?”

        老太太替他回答多田的疑问:

        “把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三角关系,同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三角关系一比,不就清楚了吗?前者更容易快速解决。选择哪个男人有利,女人很快就能看明白,并且做出决定;两个男人彼此使个眼色,一方在适当的时候抽身退出。因为呀,只要认为‘我把我的女人让给了那家伙’,男人的自尊心就不会受伤。”

        行天“嗯嗯”地直点头。当真明白吗,这家伙?多田心想。

        “然而,后者情形又如何?多数是拖拖拉拉打持久战吧?单独一个男人作不了决定,而两个女人又不会搞什么合谋。她们平静而激烈地进行交战,直到把男人完全据为己有,直到敌对的那个女人投降并撤退。”

        “原来如此!”行天再次煞有介事地感叹道,“那么,婆婆您的情况是,事态和平地、并且迅速地解决了吧?”

        “唉,恐怕不能这么说吧!”

        曾根田老太太说着把身子深深地倚靠在轮椅背上,嘴里发出一声不知是死心断念的叹息,还是心满意足的长吁。

        两个男人之间萌生深交之意,这一点菊子一时并未觉察。

        对于启介,她以未婚妻的身份跟他接触,而且周围人理应也是这样看待的,但实际情况却是两人保持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关系不变。和行天,她是避开耳目同他频频幽会。菊子的父亲把这叫作“蝙蝠式生活”,告诫她说:“这种蝙蝠式生活,你该结束了吧?!”察知这个暗地里描画的三角关系的,除三位当事人以外,似乎只有她父亲。

        菊子无论在哪个男人面前都不再讲另一个男人的事。启介也好,行天也罢,她都不愿意伤害。而当她得知自己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根本不必要的时候,时节已然入冬。

        乘上复兴的浪潮,真幌城的市场迎来了重建与扩张的时期。拱廊被拆除,匆忙盖起的小窝棚似的小店,从头上开始一间间地改建。每天一破晓,一间簇簇新的商店便恍如变魔术似的与居民见面。从入秋伊始直至冬季,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装修一新的商店相继开张,市场恢复了生气。木材需求量大增,曾根田建材店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卡车上装载的木材都没空在曾根田建材店的店头摆一摆,就给直接拉到了市场的工地上。菊子也时常看见启介流着汗在第一线指挥的身影。

        与此同时,围绕着市场的特权之争,黑社会的动作包含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在真幌市,当地的冈山组战前就拥有很大的势力,这时,大本营扎在横滨的高桥组嗅到了金钱的流向,也来分一杯羹。双方开始时不时地在市场发生小规模冲突。

        店铺改建一旦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一口气把拱廊架设完毕。接下这单最大的工程的,会是受哪个组庇护的建筑公司呢?真幌市民不加掩饰好奇与兴奋之情,乐得看冈山组与高桥组作龙虎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前去市场购物的菊子亲眼目睹行天与启介两人站着亲切交谈的场面。两人双手抱胸站在正在改建的鱼铺前面。行天穿着暗茶色和服便装,肩上披着冈山组的黑色号衣;启介则是上身穿黑市上流通的美军茄克衫,下身穿卡其色工装裤,裹着绑腿,脚蹬橡胶底袜套的一副打扮。

        真是叫人迷恋的两个好男人!菊子心想,可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又算什么呢?我真傻!居然忘了男人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把女人撇开,彼此间很快就亲密无间了。

        “你们……”

        菊子出声招呼道,行天和启介回过头来,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小菊,你来购物?”行天说。

        “你瞧,那道梁,漂亮吧!是我卖给他们的。”启介说。

        似乎是启介以较低价格把优质木材卖给行天,行天利用这些木材,在黑社会的世界中渐渐壮大了势力。

        在菊子看来,行天和启介在中间夹着工作、夹着菊子的情况下缔结了一种奇特的友谊。

        菊子、行天、启介三人共处的时间开始多起来。他们三人同去“阿波罗咖啡”,喝着咖啡,心平气和地聊天。行天照旧喂鲤鱼吃饼干屑,照旧挨老板训斥。菊子也曾给进出市场工地的行天和启介送过便当。关于烤鱼那道菜,行天和启介还小声地争吵过,这个说“我的这条大”,那个说“不对,我的大”。真是幼稚!菊子看得瞠目结舌,最终给逗乐了。

        菊子和行天偶尔走着走着就会悄悄地牵住了手,因为受到了非这样做不行的热情的驱使。启介哪怕瞧见了,也是一声不吭。不仅一声不吭,还若无其事地为他们俩当盾牌,替他们遮挡路上行人的目光。

        启介继续卖木材给行天,拱廊工程最终由冈山组麾下的一家建筑公司承包,高桥组只得从真幌城撤退。

        到了春天,新拱廊也竣工了,一座脱胎换骨的市场展现在真幌城居民的面前。

        “真像一场梦!”

        启介嗫嚅着,抬头仰望洒满柔和的阳光、不见一丝阴影的拱廊。行天像是慰劳、又像是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启介的肩膀。

        这两个人,他们见过死亡就是家常便饭的世界——菊子这样想道,他们所见的世界,让他们连在梦中都不敢描绘活着回到故乡,得以重新在洒满阳光的市场里购物的生活。

        启介复员回来的时候,菊子感到自已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一场噩梦。

        而当听到启介面对市场发出这样的感慨时,她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什么都不明白!当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被落差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自己甚至没有体谅过他的心情。

        启介和行天,他们俩也许是通过在战场上见到、听到的许许多多有关死亡的记忆,还有他们自己在那里的所作所为的记忆结合在一起的。这绝对是菊子无法插足、无法分担的部分。

        市场里很安全,到处闪闪发光,店头摆满了商品。如果有哪个外地人敢引发事端,冈山组的年轻成员马上就会把人给提溜出去。胡同深处甚至专门为顾客设置了公共厕所。人们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战争结束了,能让人和平、幸福地过日子的世道来临了。

        “多亏了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我在冈山组的日子好过多了。”

        行天在平房里一边抽烟一边这样说道。从流经屋后的那条黑暗的小河里,涌上来一股发暖的河水的气味。

        菊子扣好上衣的纽扣,望着行天的侧脸。她时常感到不安,担心流浪汉行天不知几时又会离开这个城市。

        “那么,你能一直待在真幌了吧!”

        “这个么,怎么说呢?”行天也许是察觉了菊子脸上流露出想哭的表情吧,安抚似的又加了一句,“可能吧,暂时先待着。”

        菊子在榻榻米上膝行靠近他,将下巴轻轻顶在他的肩头。

        “你们俩,关系真奇怪呢!”

        “你说谁?”

        “你和启介君呀!启介君难道就不妒忌吗?”

        “希望他妒忌吗,你这个坏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家伙是个好人哪!”行天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温柔地抚摸着菊子的头发说,“想必他也吃过苦头,身上有太阳晒过的味道。跟小菊你是同一种味道。他是为了小菊你着想,才卖木材给我的。”

        可是,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说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尽管启介君和我如此这般地想要挽留住你。

        菊子心头百感交集,紧紧抱住了行天。

        “你身上有香烟的味道。”

        “要是我的气味转移到你身上可就麻烦大啦!”行天微笑着轻轻拨开菊子的手臂。“夜也深了,送你回去吧!”

        夕阳余晖拉长了榉树的影子。

        “婆婆,总觉得您听上去好像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啊!”行天不服气似的哼了哼。

        “你可真失礼!我千真万确就是个好女人。”

        “这边也受宠,那边也受宠,感觉很好吧?”

        面对行天这一刁钻的问题,曾根田老太太眨了眨眼,回答道:

        “那也未必。”

        然后,她恢复了好强的模样,继续说道:“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其实,启介君也没闲着,也在玩。跟行天给他介绍的那些女人。看来行天也靠着启介君的关系,拓展了人脉吧。”

        “那婆婆您呢?”

        “我呀,成天焦躁不安。不仅跟行天的关系看不到前途,反过来哭着回到启介君身边也自找晦气不是吗?当时我都想,索性出去诱骗第三个男人算了!”

        见老太太的气愤之情经过半个多世纪仍历久不衰,多田噗嗤笑出声来。

        “所谓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没法像电影那样发展。”

        “没错啊!”老太太叹了口气。“仔细想想,我的罗曼史没准在启介君回来的那天就已经结束了。就在我追到市场,缠着行天要他带我走的那一瞬间。”

        “可是,也不坏?”

        多田平静地问她,老太太“嗯”了一声。

        “是不坏。罗曼史,还有后来的生活。恐怕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我呢,庆幸自己体会到了。”

        老太太说着把皮肤变薄像是干枯了的手指交叉成类似于祈祷时的形状。

        那种奇怪的三角关系,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宣告了终结。

        “差不多厌倦啦!”

        就因为行天说了这样一句话。菊子这下子可是大受刺激,就好比久攻不下的耶利歌城墙瞬间崩塌了。她大声指责他说“不行”,嚷叫着“别抛下我”。

        而在这期间,行天就躺在平房里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上,满不在乎地仰望着天花板。

        “你叫我怎么办?!”

        菊子终于哭趴下了,行天冲她冷冷地说道:

        “嫁给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吧!”

        “这种事我办不到。我不要!”

        “别说因为跟我睡过了就耍赖啊!《一夜风流》你不也看过吗?那个女人没选择轻浮的男人,而选择了心地真正温柔善良的男人,才得到了幸福。”

        行天把菊子强行拖到了“真幌电影院”。晚上,市场的店铺都关上了板门,四下里阒寂无声,跟白天判若两个世界。菊子一边流泪一边被行天拽着走过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条过道。

        她父亲结束当天所有的放映活动,正在大堂里准备闭馆,看到菊子哭着回来了,大吃一惊。

        “发生什么事了?那个黑社会对你做了什么吗?”

        父亲马上就要冲到外面去,菊子拼命拉住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被抛弃了而已。这样一想,越发觉得自己悲惨了。父亲一时间不知所措,终于默默地把手搭在菊子肩头。

        这时,菊子发觉行天就站在马路对面。黑暗中,行天叼着的香烟的红光一闪一灭。确认菊子被父亲迎进屋后,行天的身影经过玻璃门,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以那一夜为界,行天从真幌城消失了。

        据说启介到平房找他,发现那间屋子里已经住了一个刚来真幌城的妓女。

        因为是头一回失恋,菊子躺了大约一个星期。失去朋友的启介也寡言少语地在菊子枕边坐了一个星期。消失的行天现在已经像一堵耶利歌城墙般地耸立在菊子和启介中间。然而,菊子也好,启介也罢,都依稀感到这道墙早晚会崩塌,他们俩将构建崭新的生活,就仿佛从没有过什么墙似的。

        后来才听说,行天是因为跟冈山组起了摩擦,被人追杀才走的。

        假如她求他“带我走”,行天这次也许也有可能听从菊子的意愿。也许正因如此,他才突然提出分手,把菊子留下了。留在一个散发着太阳晒过的味道的地方,留在行天心向往之但终究无法久住的地方。

        她希望这样认为。她决定这样认为。

        菊子最后见到的行天,是伫立在黑暗中远远地望着“真幌电影院”和菊子的行天,她觉得他的脸上流露着微笑,那种好像亲眼目睹了幸福似的微笑。

        这应该不是菊子的错觉。

        曾根田老太太终于同意返回病房,多田和行天也就结束一天的工作,坐进了小皮卡。

        路上很空,多田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哎呀呀”地念叨着点燃了好彩烟。

        “替人探望的工作,别再接了吧!”行天也许是累了,瘫坐在副驾驶座上直往下滑,感觉安全带系不系都没意义了。“明明是盂兰盆节放假,这下可好,意想不到的加班加点哪!”

        “就因为是盂兰盆节放假,才有人会想,不去探望母亲面子上不好看。”

        “这样的话,自个儿去不就行了?”

        行天的意见正确无疑,但曾根田老太太的儿子一家此刻正在冲绳享受夏天呢。

        经历过一生一次的恋爱,后来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朋友,有了儿子和孙子,曾根田老太太又是怎样看待自己如今的境遇的呢?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多田无从判断。

        老太太脑中的线路时常短路,所以就算下回见面时问她,她肯定也不会做出明确的回答。老太太讲过的故事,恰似除多田和行天外再无观赏客的烟花那般,消失在黑色的虚空里。

        很像电影。在黑暗中每一秒明灭二十四下的光。光化作温度,温度化作剧情,在记忆的银幕上结成图像。

        “别发牢骚啦,盖博行天!”多田把小皮卡的车窗打开一条细缝,让香烟的烟雾散到车外去。“今天都在荧屏上活跃过了,不挺好吗?”

        “有演出费吗?”

        听行天这样说,多田抓起好彩烟的盒子放到了他肚子上。

        从副驾驶座上腾起的白烟在多田眼前弥漫开,朦胧了真幌城的灯光。

        此情此景终有一天也将成为记忆吗?成为黑暗中浮现的闪烁不定的光?成为被发射到夜空中的烟花那样的光?

        曾根田老太太传递光的信号的对象,既非儿子也非孙子,而是多田和行天,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谁会想到,她托付宝贵记忆的对象,竟然是两个活在远离她的恋情与血缘的地方的人。

        选择了心地真正温柔善良的男人,女人才得到了幸福。

        如果他们这样算是被曾根田老太太选择了,那也是值得高兴的。

        “说不定今天我们两个都成了《一夜风流》里面的克拉克·盖博呢!”多田说。

        “怎么说呢,我可没自信啊!”行天说着从唇间吐出细细的一条烟。“因为你跟我下巴都没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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