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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

        奥尔加·卡里莫娃,音乐家,四十九岁

        玛丽亚·沃杰肖诺克,作家,五十七岁

        

奥尔加·卡里莫娃:一段爱情故事



        不……不,这不可能……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过,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对什么人讲述的,但不是现在,绝不是现在。我的一切都锁死了,砌在墙里,抹上了墙缝。就像是……压在了石棺下,都用石棺盖住了……里面已经不再燃烧,也许有些化学反应,也可能形成水晶。但我不敢触碰,我害怕……

        初恋……可以这样称呼吗?我的第一个丈夫。这是个很美丽的故事。他追了我两年。我也很想嫁给他,是因为我必须全部地拥有他,哪儿也不放他去。整个人都必须是我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需要他整个人。我就是想每时每刻都不和他分开,时时刻刻都要看到他,不停地做那些亲密事儿。做爱,做爱,没完没了地做。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人生第一次,通常都是这样……就是简单的情欲,还能有什么事情?再来一次也是这样……后来也有了一些技巧,但还是肉体,肉体,肉体……肉体就是一切!我们就这样持续了半年。他本来并不是一定要这么迁就我的,他可以找另外的事情去做,可是我们稀里糊涂就这样结婚了,那年我二十二岁。我们是音乐学院的同学,我们干什么都在一起。后来事情就发生了……我身心中的某种本质也显露出来,可是我没有注意到那个因素……当你喜欢上一个男人的肉体,就会要求他全部都属于你……这是一段非常美丽的故事,它可以不停地发展下去,也可以半个小时就结束。结果就是……我离开了,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他恳求我留下来,但我就是决心要走。我突然厌倦他了,上帝啊,我怎么会厌倦他了呢!我那时已经怀孕了,已经有了肚子……我们只是做爱,后来就吵嘴,再后来我哭了。于是我就不能再忍受了。我就是不善于宽恕。

        走出房子关上门,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愉悦,因为我现在离开了,我完全解脱了。我乘车回到了妈妈家,他也紧跟着来了。一整夜,他一直大惑不解:都已经怀孕了,怎么还总是那么多不满意啊,总是想要某种东西,你到底需要什么啊?反正我已经翻过去了这一页……我非常高兴曾经拥有他,也非常高兴不再拥有他了。我的生活,永远像一个小小的硬币储存罐。满了,就清空;又满了,再清空。

        哈,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安妮雅,我真是太高兴了。首先,我身上的水分都消失了。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在森林里走了很久,身上的水分都走光了。总之我完全不理解,现在真的要准备进医院吗?我等到了晚上。那是在严冬——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酷寒,树皮都冻得咔咔裂开了,可我坚持要去森林走走。医生看了看说:“你还有两天就要生产了。”我打电话回家:“妈妈,请给我送些巧克力来,我还要躺很久呢。”在医生早查房之前,护士匆匆跑进来:“听着,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我去叫医生。”可是我就这样,还坐在椅子上呢……他们对我说:“就这样吧,就这样。马上,马上好了。”我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反正是很快……很迅速……他们就给我看了一个小肉团:“你生了个女儿。”称了一下,四公斤。“听听,一声都没有哭,她心疼妈妈。”第二天他们又把女儿抱来了:黑黑的瞳孔,眼珠滴溜溜地转。我已经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欢自己新的样子。总而言之,我立刻就显得更好看了……安妮雅也马上占据了地位,我非常喜爱她,不过在我身边她是绝对不能和男人们有联系了,我从不提起她还有个爸爸的事情。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来的女儿。她学会了如何回答别人的问话,比如有人问她:“安涅奇卡,你怎么没有爸爸啊?”她就会答道:“我有外婆代替爸爸啊。”“那你怎么没有狗狗啊?”“我有小仓鼠代替狗狗啊。”我就和她两个人这样过日子……我一辈子都害怕的是,我会不会突然间不是自己了。甚至治疗牙齿时我也要请求牙医:“请别给我打针,不要给我打麻药。”我必须要感觉到我是我自己,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能把我和自己的身心割断。我和安妮雅互相也是很相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突然见到了他,格列布……

        如果他不是他,我是永远也不会再结婚的。我什么都有了:孩子、工作、自由。突然间,他出现了……真是荒诞,几乎是盲目的,他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让一个有着岁月重负的人进入了我的世界——他在斯大林的劳改营里度过了十二年……他被抓走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父亲,一个共产党的重要人物,被枪毙了,母亲被放在水桶里,在严寒中活活冻死。他曾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终年大雪覆盖的地方。在认识他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从少先队员到共青团员,生活美好!丰富多彩!我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

        怎么能够?随着时间流逝,痛苦变成了知识,知识也是痛苦。从他离开人世起,至今又过了五年……我甚至很遗憾他没能认识现在这个我。现在我更加理解他了,我长到了他的年龄,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够独自生活,甚至完全不想活了。我不是害怕孤独,是别的原因:我活着就不能没有爱。我需要这样的痛苦,需要去怜悯什么人……没有的话,我会害怕。就像我很害怕一个人在海里,游得很远很远,往海底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下边有什么……

        我们坐在阳台上。树叶沙沙作响,开始下雨了。

        啊,海滩上那些的浪漫故事,其实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促。这种生活的小插曲,可以美丽地开始,也可以美丽地结束。这是我们可遇不可求的,当然也是十分令人期待的。所以我们都很喜欢出去旅行,想和什么人邂逅……就是这样。那一次,我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前一天在“儿童世界”买的蓝点连衣裙。大海啊……在天底下我最喜欢的就是游泳,总是游得很远很远。那天从早上起,我都在白色洋槐树下热身,一个男人走过来,外表非常普通,已经不年轻了。他看到我,显得很高兴。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他就对我说:“您愿意我晚上来为您读诗吗?”“也许吧,不过现在我要去游很远很远!”“我会等着您。”他真的等我了,等了好几个小时。他读诗并不好听,总是不断地扶眼镜,但是他很动人。我理解……我理解他的感受,他的动作、他的眼镜,都显出他有些激动。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他读了什么。这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也是下雨,下大雨。我都记得,一切都忘不掉……因为感情。我们的感情,痛苦、爱情、温柔都是单独存在着;它们各自存在着,并不依赖于我们。为什么你突然选择了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虽然另一个人甚至更好一些?或者你成为了别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你对这些没有料到。但是这些独立存在的情感已经找上了你,向你发出了信号。“我已经在这儿等你了。”第二天早上他见到我就说。他说话的那种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他,虽然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甚至恰恰相反。周遭的事物在发生变化……这还不是爱情,但这是一种感觉,就是我突然得到了很多很多。一个人听懂了另一个人,息息相通了。我每次都游得很远很远,返回来时总看见他在等我。他又说了:“我和你,一切都将会很好。”不知怎么,我又马上相信了这句话。我们晚上一起喝香槟:“这是很好的香槟,但是价格和普通香槟一样。”我喜欢他说这话的语式。他还会煎鸡蛋:“跟鸡蛋打交道时也很有趣,一次买几十个鸡蛋,两个两个煎,最后一定会剩下一个。”真是些让人喜欢的事情。

        所有人看到我们,都会问:“这是你爷爷吗?这是你爸爸吗?”我穿着一条超短裙,其实我已经二十八了……后来他变得英俊了,当然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我觉得我知道其中的奥秘。这扇门只能被爱情打开,只有爱情能打开它……“我记住你了。”“你怎么会记住我?”“我希望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什么都不需要,就是想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对你有一种柔情,就是想看到你,一直在你身边。”我和他度过了幸福的几个小时,绝对纯洁的几个小时。“或者,我们一起到某个岛上去,一起躺在沙滩上。”幸福的人们永远都像孩子一样。他们需要保护,他们脆弱得可笑,毫无防备。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但是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我还不知道。感情关系是因人而异的,要看你如何去做……“不幸,才是最好的老师。”我妈妈这样说过,但是我渴望幸福。夜里睡觉时我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紧张……我……我的紧张被他发现了:“你神经总是绷得太紧。”他发现了。我该怎么办?我在向何处坠落?那里有一个深渊。

        他是个面包箱子……只要一看到面包,他本能地就想吃。无论有多少面包,都不能剩下。都是必须吃的。吃啊吃啊,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我起初还不理解……

        他给我讲他在中学时的故事。在历史课上,他们打开课本,在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和布柳赫尔元帅的照片上都画上监狱的栅栏,这是校长下令做的。那时,同学们一边唱歌一边嘲笑他,好像游戏一样。下课之后同学们还打他,在他后背用粉笔写上“人民公敌的儿子”。

        朝那边走一步,他们就会开枪;跑到森林里去,野兽就会把你撕碎。在劳改营木板房里,夜里可以杀掉自己人。就这么简单,抓住就砍死。什么话语也没有,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劳改营,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我应该会理解这些……

        冲破列宁格勒大围困之后,他又遭遇了另一种人的围困。个个瘦骨嶙峋,简直没有了人样……有人因为私藏死去母亲或孩子的每天五十克粮食卡而被投入监狱,判刑六年。有那么两天,劳改营里寂静得可怕,连监狱看守们都一声不响……

        有一段时间他在锅炉房干活,这是有人暗中救助已经精疲力竭的他。锅炉工以前是莫斯科大学的哲学教授,格列布帮他用独轮车运送木柴。他们还常常争论起来:一个能背诵普希金诗歌、听巴赫音乐的人,也能枪杀手无寸铁的人吗?

        为什么就是他?偏偏就是他?俄罗斯女人都爱寻找这类不幸的男人。我的奶奶曾经爱上一个人,但是她的父母要她嫁给另一个。可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人,不愿意嫁给他!主啊!于是,她决定当教堂里的神父问她“你是不是自愿”的时候,说出否认的回答。不料神父当天喝高了,在仪式上忘了提问既定问题,却说了句:“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嫁给那个人了。我奶奶就这样接受了我爷爷,过了一辈子,虽然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这对后来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个很重要的开篇……“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那么我妈妈是否幸福呢?说起妈妈……我爸爸是1945年从战场上回来的,浑身是伤,精疲力竭,还因为受伤而重病缠身。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者们!只有他们的妻子知道,和胜利者的日子到底是怎样过来的。自从爸爸回来之后,妈妈就经常以泪洗面。胜利者们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够进入正常的生活,习惯正常的生活。我记得爸爸说过,起初他们听到“我们烧水洗澡”和“我们去钓鱼”这些话时,都会发疯。我们的男人都是蒙难者,他们全都带着创伤,是在战场上、在监狱中或是在劳改营中受到的创伤。战争和监狱,这是俄语中两个重要的词汇。是俄语特有的!而俄罗斯女人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男人。她们一直在给男人医病。她们既把男人当作英雄照顾,又当作孩子爱护。她们拯救了男人。一直到今天,她们仍然在承担这个角色。

        苏联倒了……现在我们成了帝国垮台的蒙难者、破产的受害者。甚至格列布在后古拉格时代也勇敢起来。他本来就很高傲:我活下来了!我经历过了!我全都见识过!而我在写书,亲吻俄罗斯女人……他固然是骄傲的。但是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有恐惧,只有恐惧……军队裁员了,工厂停产了,工程师和医生出去摆摊卖货了。还有科学家,我周围有好几个这种人。他们从“火车头”上被扔了下来,坐在路边上,等待着什么。我的一位女友的丈夫是个飞行员,飞行中队长,被裁员待聘。她自己失去工作时,立刻转去学习别的职业:本来是工程师,现在成了理发师。她丈夫坐在家里喝闷酒,因为他这个阿富汗战场上的飞行员现在只能在家里给孩子们烧土豆……他怒气冲冲,怨气影响到所有人。他到兵役办公室去,要求去打仗,哪怕执行特殊任务也行,但是被人家拒绝了。想回战场的人挤满了兵役办公室。我们这里有数千名没有工作的退伍军人,他们只会摆弄冲锋枪和坦克。另一种生活对他们不合适。我们女人其实要比男人坚强得多。女人们背着格子编织袋满世界到处跑,从波兰到中国,又买又卖。她们身后拖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自己的丈夫,甚至整个国家。真是很难向外人解释其中甘苦,不可能说清楚。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他叫赛尔德罗,是个记者。他们两个人来看我时,我和他在厨房进行了一次辩论。我们用俄语辩论,一直争到第二天早上……赛尔德罗认为俄罗斯人民喜欢痛苦,这是俄罗斯精神的焦点。说是对于我们俄罗斯人来说,痛苦是“个人的斗争”,是“救赎之路”。而他们意大利人不是这样,他们不愿意吃苦,他们热爱生命,生命是为了欢乐而存在,不是为了苦难而存在。我们俄罗斯人没有这些。我们很少说到快乐,一说到幸福,就谈起世界大同,要把全球来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世界上有多少角落、窗户、门,就要有多少的钥匙去开启。而我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蒲宁笔下那些幽暗的林荫小径上了,而现在……这个意大利人和我女儿从超市走出来,是他拎着购物袋。晚上她可以弹钢琴,而由他来准备晚餐。我们这里则是另外一种样子。男人拿起购物袋,女人就赶紧上去抢下来:“我自己来,这不需要你。”男人进厨房,女人又赶紧说:“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快坐回办公桌前吧。”俄罗斯女人之光,总是男人之光的反射物。

        一年过去了,可能更久了……格列布应该和我来家里看看了,对,和家里所有人见面。我事先提醒他,我妈妈是个好人,但是我女儿不一定令人满意,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她能不能有好的表现,我可不敢保证。唉,我的安妮雅,整天都会把一切拉到耳边去听:玩具、石头、汤匙……别的孩子都用嘴巴说,她却用耳朵听,好像那些东西能说话一样!我很早就开始教她音乐,但她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只要我一放唱片,她就转身离开。她不喜欢普通的音乐,只喜欢那些能够在她自己心中奏起的声音。就在这时,格列布来了,他一副愁苦相,剪得挺失败的短发尤其使他显得不很好看。他带来了几张唱片,开始唠叨他是怎样买到的。没有想到,安妮雅竟然听进去了……她不是听语言,而是听语调。她立即抓起了唱片:“多么美丽的唱片啊。”就是这样……又经过一段时间,她忽然把我逼到了死胡同:“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他并没有努力去讨她的欢心,但他很有兴趣和她在一起玩。他们马上就喜欢上了对方,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了,他们之间的爱都超过了我。后来我就让自己确信,我是另外一种角色……听听他这样问她:“安,你结巴吗?”“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结巴得厉害。”他们的对话一点儿都不闷,都可以跟在她后面记录了。这句话很有意义:“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公园里,格列布离开去抽了颗烟,回来后问我们俩:“姑娘们,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啊?”我对安妮雅使了个眼色:无论怎样都要全力装傻。可是她却对我说:“你就直说了吧。”

        还说什么啊?还有什么能保留的吗?我只好向他承认:她害怕忽然会控制不住叫你一声爸爸。他说:“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可是如果很想叫,就叫吧。”我的安妮雅却很严肃地说:“你必须明白,我还有一个爸爸,但是我不喜欢他。妈妈也不爱他。”我和她永远都是这样子,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是爸爸了。她一边跑着一边喊:“爸爸!爸爸!”第二天她到了幼儿园就向所有人宣布:“爸爸教我读书了。”“谁是你爸爸啊?”“他叫格列布。”刚刚过去一天,她的小朋友就从家里带回了新闻:“安妮卡你说谎,你没有爸爸。你这个爸爸不是亲爸爸。”“不对,另一个不是亲爸爸,这个是亲爸爸。”和安妮雅争论是没有用的,他就是她的“爸爸”,那我是什么呢?我还不是妻子,不是……

        后来,我争取到一个假期,就又去索契玩了。他追着车厢跑,不断地挥手。可是我的艳遇在火车上就开始了。有两个从哈里科夫来的年轻工程师也是去索契,和我同行。我的天!我还是那么年轻!大海,阳光。我们一起游泳,亲吻,跳舞。我轻松而简单,因为世界就是简单的,恰——恰——恰,哥萨克舞蹈一跳起来,就够了,我又陶醉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他们都爱上了我,他们轮流抱着我,两个小时,一直抱着我登上山……年轻的肌肉,年轻的欢笑。篝火一直燃烧到早上……我做了个梦,房顶打开了,天空很蓝很蓝,我看到了格列布……我和他一起走到什么地方。我们沿着海岸边走,那里没有被海浪磨光滑的鹅卵石,只有像钉子一样尖利的石头。我穿着鞋子,但是他赤着脚。他还解释给我说:“打赤脚,声音好听。”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由于痛苦他开始腾空而起,在地面上空滑翔,我看到他飞了起来。只是他的双手蜷起来了,就和死人一样……上帝!我真是疯了,不应该对任何人说的……我最常有的感觉,就是我这一生很幸福,很幸福!我来到墓地去看他……我记得我是怎样去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就在这里。幸福感是如此强烈,我都想为了幸福而大哭。人们都说,死人是不可能来找我们的。不要信他们的话。

        假期结束了,我回家了。一个工程师一直把我送到莫斯科。我发誓要把一切都告诉格列布……我走进他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他的日记本,写得很乱,房间的壁纸上也写满了字,甚至他读过的报纸上也是,有大写、小写、印刷体、手写体,但是全部都只是三个字母:К、Э、В……我问他:“这几个字母都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解释了这三个字母的意思: Кажется(看来),Это(这就是),Все(全部)。他是在向我发问:看来我们该结束了吧?是的,就算我们分手,也应该向安妮雅解释一下吧。我们一起去找安妮雅,而她之前离开家时就已经想到了!不过她还没有走远,正坐在汽车上大哭呢。他已经习惯了她经常失去理智,还说这就是天才。这种情景在我们家常常上演:安妮雅大哭,格列布安慰她,而我就夹在他们中间……此刻,他又以这种表情看着我,看着我,而我呢……事情全过程只有一分钟,甚至一秒钟……我明白了:他是个极度孤独的人。极度孤独!于是我决定嫁给他,我应该这样做……()这是多么幸福啊,我们没有相互错过。我没有从旁而过。多么幸福!是他给了我一次完整的生命!意义在于我又想结婚了。但他却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结过两次婚。女人们背叛过他,因为她们厌倦了,不能怪罪她们……爱情,这是一种沉重的劳作。对我来说,这首先是个工作。没有婚礼,没有白色婚纱,仪式办得很低调。其实我从小就幻想婚礼和婚纱,幻想着我从桥上往水里扔下一束白玫瑰。这些曾经是我的梦想。

        他很不喜欢人们盘问他的经历……有些一贯的逞强,也让人觉得有些可笑。而隐藏在这种严肃后面的,是劳改营犯人们特有的东西,另外一种观念。比如他从来不说“自由”,永远都说“小自由”。“我现在有了些小自由。”在很难得的时刻,他会讲得津津有味,非常激动,使我也感受到他那时的快乐:比如搞到一片橡胶轮胎,把它绑到毡靴上,可以把鞋子垫高一截,他得到这一片橡胶是多么兴奋开心;还有一次别人带来了半口袋土豆,他们趁着工作中有些“小自由”的工夫,又弄到一大块肉,夜里他们就在锅炉房熬肉汤。他说:“你不知道啊,简直是美味无比!好极啦!”平反之后,他收到了父亲的赔偿金。他们对他说:“我们还欠你们房子,欠你们家具……”算下来是很大一笔钱。他先买了一套新西服、新衬衫、新皮鞋,又买了一部照相机,进入莫斯科一家高级的“民族餐厅”,叫了所有最贵的菜,喝白兰地,还点了各种名贵的点心,外加咖啡。酒足饭饱后,又请人为他在这个最幸福的时刻拍了一张照片。他回忆道:“我回到了我住过的公寓,但我突然想到: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幸福,穿着这身西装,挎着这个照相机,可为什么没有幸福感呢?那几片橡胶轮胎、锅炉房里的肉汤深深留在记忆中,那才叫幸福感啊。”于是我们又企图弄明白,……幸福到底在哪里?他应该不会以劳改营的经历交换任何东西,这是他的秘密宝库,是他的财富。从十六岁到近三十岁,他都是在劳改营里度过的,请想一想吧……我曾经问过他:“如果你不被关进去呢?”他开玩笑说:“那我可能就是个开着最时髦的红色跑车四处飙车的傻瓜。”只有在最后时刻,在临终前,他躺在医院里才头一次和我严肃交谈:“这就像是在戏院里。你从大厅看美丽的童话——装饰好的舞台,闪亮的演员,神秘的灯光,可是当你回到后台,帷幕的后面马上就是另一片景象:破碎的木片,乱堆的抹布,没有画完及废弃的布景板,还有伏特加瓶子、剩饭剩菜……童话没有了。只有昏暗和肮脏……他们只是把我带到了帷幕后面而已,你明白吗?”

        是他们把他丢到了一个残酷世界中。把一个男孩子扔到那里……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弄清楚。

        那里有难以描绘的北方美景!沉默的雪地,甚至在夜晚也明亮如昼,而你,就是一个干活的牲畜。他们把你送回大自然,把你踩进那里。“美丽的折磨啊。”他这样形容。他最喜欢说的口头禅是:“在上帝那里,花草树木都比人过得好。”

        关于男女之事,他的第一次是这样的……他们当时在大森林里工作,一天,有一支女劳改犯队伍经过。女人们看到男人,就停下不走了,一动不动。看守队长说:“继续往前走!前进!”女人们就是站着不动。“他妈的,快走啊!”“队长公民,让我们去见一下男人吧,我们不行了。我们会号叫的!”“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凶!真让我恶心!”女人们还是站在那儿:“我们不会逃跑的。”于是队长下令:“给你们半个小时。解散!!”队伍瞬间就散掉了。然后大家都按时回来了,十分准时。她们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回来了。幸福到底在哪儿呢?

        他在劳改营里写诗。有人向劳改营的领导打小报告:“他在写东西。”领导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你用诗的语言替我写一封情书吧。”他还记得,那个领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羞赧。他的情人远在乌拉尔山那边。

        他是躺在火车上铺回到故乡的。火车开了两个星期,横跨了整个俄罗斯。他一直躲在上铺,不敢下来,只有夜里才下车抽根烟。他很害怕:如果同行人拿东西来招待他,他就会哭起来。他们一路都在说啊说啊。他们知道他是从劳改营回来的。父亲的远亲接收了他,他们有一个很小的女儿。他一抱她,她就大哭。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他曾经是个极度孤独的人,和我在一起也一样。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孤独的……

        现在他见到谁都会骄傲地宣布:“我有一个家了。”他每天都为正常的家庭生活感到惊喜,通常他都是很以此为荣的,但是仍然有恐慌感。恐慌如影随形,似乎没有恐惧他就活不下去。每天夜里他都会由于恐慌而醒来:害怕不能把书写完(他在写一本关于父亲的书);害怕收不到预付的翻译费(来自德国的技术翻译合同);害怕不能供养家庭;害怕我会突然离开他……他总是先产生恐慌,然后又因为这种恐慌而羞愧。我安慰他:“格列布,我爱你。哪怕你想要我为你跳芭蕾舞,我都能学。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做。”他在劳改营都活过来了,但是在平常生活中,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叫停汽车,或者房屋管理处的一个电话都能使他心肌梗死……“你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爱。”正是大量的爱拯救了我们,成了我们的能量储备。是的,只有爱能够拯救我们。爱是一种维生素,没有它人就无法活下去,血液就会凝结,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做过护士、看护、艺术家……什么都做过。

        我们很幸运,我认为时机很重要……改革了!有种节日的感觉,觉得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自由在空气中传播。“格列布,你的时机到了!什么都可以写了,什么都可以出版了。”这是他们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时代,是他们的胜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终于活到了全面战胜苏联共产主义的这一天。”他最重要的梦想成真了:苏联共产主义垮掉了。现在人们要铲除布尔什维克的纪念碑,还有红场上的列宁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杀人犯和刽子手的名字命名,这是希望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我喜欢他们所有人。天真幼稚吗?罗曼蒂克吗?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读报纸。大清早起来就到附近的报亭去,报纸把购物袋塞得满满的。他听广播看电视,一刻不停。那个时候人们都这么疯狂。自——由——啦!这个单词本身就令人陶醉。我们这些人全都是读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长大的,在语言文化中长大的,读文学刊物长大的。我们当时的语言多棒!那时候所有人都是语言大师!我在准备午饭和晚饭时,他就坐在旁边,拿着报纸选些内容读给我听:“苏珊·桑塔格说过:共产主义,就是挂着人面的法西斯主义……还有,你听……”我和他一起读了别尔嘉耶夫、哈耶克……以前我们没有这些报刊书籍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早些知道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杰克·伦敦一篇小说的主题:身穿紧身衣也可以活着,但是你必须收紧自己、压迫自己,并且要习惯禁锢。我们甚至只靠梦想支撑着也活过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将怎样生活?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活,但是我想象我们全都会生活得更好,毫无疑问……格列布死后,我在他的日记本中发现了这样的笔记:“反复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一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去交换幸福。一个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就是坐着四轮马车,穿着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边坐着一个丰满的女人,再一只手拿着火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瓶粮食酒。别的都不需要了……。”但是他对此显然是不接受的。那时周围那么多亲切的面孔……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人!我怀念那个时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怀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车到国外旅行是去柏林。两个德国青年听到我们说俄语,就走到我们这边来:“是俄国人吗?”“是的。”“改革!戈尔比!”他们拥抱我们。现在我就经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头上见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处?他们怎么样了,都离开了吗?

        得知他患上癌症后,我一整夜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一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去看他。他坐在窗台上,面色蜡黄,但很愉快的样子,当生命中有变化的时候,他总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劳改营,还是在流放中,还是获得自由的时候,而现在又出现了新东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变……“我要死了,你害怕吗?”“我怕。”“好吧,首先,我什么都没有向你许诺。其次,死亡不会很快到来。”“真的吗?”我还像以前一样相信他的话。我马上擦干眼泪说服自己,我必须再帮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里开始我们的生活,我们以前在家里,现在在医院生活。我们在肿瘤中心度过了半年……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阅读了,但是说得更多……

        他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一个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队之家的一个小组。也许是他自愿的,也许是有人逼他写了那封检举信:格列布咒骂斯大林同志,为他的父亲,一个人民公敌辩护。在审讯过程中,调查员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后来一辈子都在害怕,害怕那个告密者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当别人告诉他,那个人生了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时,他感到很恐惧——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后来的事情是这样:我们有段时间还是邻居,经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里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她还不相信:“是他?这不可能,他总是说格列布怎么怎么好,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应该保持沉默。是的……给人知道这件事是很危险的,格列布懂得……劳改营的难友们很少来我们家,他也从来不找他们。可是每当他们出现在我家里,我就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他们是从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对那里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发现他一定还有过别的某种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认,因为在身体里的深处,她对于暴力有所准备,甚至性行为本身……女人每个月都重新开始一次新生,这是周期,大自然在帮助女人。在劳改营的女人当中有很多单身者。我很少看到过夫妻二人都是从劳改营回来的。劳改营不会使男人和女人结合,一些秘密只能使人分开。他们都叫我“小女孩”……

        “你和我们在一起有趣吗?”客人离开后,格列布问我。“这算是什么问题?”我感到受了伤害。“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当它很有趣的时候,我们的嘴里好像塞了根木棍,被堵住了,现在,当我们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似乎没有人要听了,也没有人要读。”他们把写劳改营的手稿送到出版社,都被退回来了,编辑们甚至都没有读过就说:“又是斯大林和贝利亚?这赚不到钱。读者已经读够了。”

        他习惯了死亡,对小小的死亡并不害怕……看守和盗贼勾结起来,把他们的配给口粮倒卖出去赚了钱,他们就只能吃沥青,黑色的沥青。许多人因此而死于胃梗阻。而他根本就不吃,只喝水。

        他说一个男孩子逃跑了,是故意逃跑的,好让他们朝他开枪……男孩在雪地上跑,在光天化日下跑,无所遁形。他们射中了他的头部,用绳子拖回来,丢在简易木板房的外面,故意展示给所有人看!男孩的尸体在那里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春天……

        ……选举日,上演劳改营大合唱。站在那里的都是政客、有权势的人物、妓女、扒手。他们一起唱歌颂斯大林的歌曲:“斯大林,我们的旗帜!斯大林,我们的幸福!”

        他在流放途中遇到过一个女孩,她给他讲了调查员怎样劝她在笔录上签字:“你会下地狱的……但是,你很漂亮,一些首长会喜欢。所以你有机会被救下来。”

        春天特别可怕,自然界中一切都在改变,万物更新……但是最好不要问任何人他们还有多少年的刑期。以春天而言,任何刑期都是无期的!鸟儿在天上飞,没有人会抬起头看一眼。春天的天空是不能看的……

        我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他朝我挥了挥手。几个小时后我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等一等,等一等。”后来就不说话了,躺在那里又过了三天。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就是这样,他在这里躺着,我在这里生活。医院在他旁边给我放置了一张床。到了第三天,已经很难做静脉血栓穿刺了……我应该下决心让医生停止一切,让他别再受罪了,他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就我们俩,没有仪器,也没有医生。不再有人来看他。我躺在他的身边。感觉冷,我就钻到他的毯子下睡着了。醒来时……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是在家里睡觉,阳台门开着,他还没有睡醒……我害怕睁开眼睛,但是还是睁开了,回想起一切……我焦虑地站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啊,啊,啊……”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生命垂危,我坐在那儿握着他的手,听到了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之后我仍旧久久地坐在他身边……我叫来看护,她帮助我给他穿上衬衫,淡蓝色的,他最喜欢的颜色。我问她:“我可以继续坐在这儿吗?”“是的,请吧。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有什么好怕呢?我了解他,就像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那天早上他很漂亮,恐惧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紧张感离去了,活着时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又看见了那个瘦削的、线条优美的轮廓。东方王子的面孔。这才是他!这才是真实的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这个样子。

        他的遗嘱只有一项:“请在我安息之处的石碑上写下: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得到过很多爱。世间最可怕的痛苦就是人们都不爱你。”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短暂……短短的一瞬!我看到我那位容颜衰老的妈妈晚上在望着花园,以一种异样的眼神……

        我不行了……没有他我已经不会生活,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追求我,不断有人给我送花。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我哭了一整夜,疼得说胡话……我过去总是要离开家,离开家……跑去别的地方。我勉强活了下来……昨天我又回到那里……他们把我送回来……我身上全都被绷带包住了,我解开过这些绷带,发现什么都没有愈合。往事没有离开……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敢把这些传达给任何人,没有人经得住,普通的双手是承受不了的……

        

玛丽亚·沃杰肖诺克:一段童年故事



        我是“流放移民”的后代。我出生在一个波兰军官——流放移民的家庭。在1939年(根据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秘密协议)西白俄罗斯并入苏联后,成千上万的流放移民与家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因为他们被认为是“危险的政治因素”(摘自贝利亚给斯大林的报告)。这是一段大历史,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己的小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甚至连哪一年都不知道,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大概。我没有过任何身份文件。我存在,又不存在。我什么都不记得,又记得一切。我想,妈妈一定是怀着我的时候被流放的。为什么?因为火车鸣笛和枕木的气味总会令我不安,还有站台上哭泣的人群……我可以乘坐设备良好的火车,但是如果旁边出现货运列车,我就会流泪。我不能看运送牲畜的车厢,不能听到动物的叫声……因为当年我们就是用这种车厢被押解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已经有了我。我在梦中没有看到过人脸,我所有的见闻都来自于声音,还有气味……

        阿尔泰边疆区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兹梅耶夫卡河畔,来自各地的流放者都在这里下车。在湖边,在地下,开始了生活,住的都是地窖。我是在地窖里出生,在地窖里长大的。从我的童年起,土地就给了我家的味道。屋顶上的漏水不断地滴下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坑,青蛙跳到坑里又蹦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很小,还不知道害怕。我和两只小山羊睡在一起,小山羊的身体就是我温暖的床垫……我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而是“咩”……我的姐姐芙拉佳还记得,我对于小山羊不会像我们一样说话而感到惊讶。我很困惑,它们对我来说是平等的人。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什么差异,总是会和它们说话,它们都能理解我……我和小甲虫、小蜘蛛也是朋友,它们也都和我相伴。那么多黑黑红红的甲虫,它们是我的玩具。春天,我们一起在阳光下玩耍,在地上爬行,寻找食物,暖洋洋的。到了冬天,花草树木都冻僵了,动物们由于饥饿而冬眠了。我有我自己的学校,但教我学习的不只是人。我还倾听树木花草的声音。我一生中最感兴趣的是动物,真的很喜欢。我怎么能够和那个世界、和那种气味分开呢……我不能。最喜欢的是太阳!是夏天!我在地窖的上面,周围都是耀眼的美丽,谁都不用给别人准备任何食物。一切都在声音中,一切都在颜色中。我尝过各种草叶的味道,还有每片花朵、所有根茎……有一次天仙子吃多了,差点儿死掉。在我记忆中保留了所有的景色。我还记得“蓝胡子”山,山体周围有一圈蓝光,亮亮的,但是光亮只从左侧照过来,从斜坡上,又是从上往下照,多么奇特的景象呀!我恐怕自己没有足够的天赋来表达那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奇。文字在这种状态下,只能是对我们感官的补充。红色罂粟花、红白百合、窄叶芍药……遍地盛开,布满眼前,踩在脚下。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景色,我坐在一幢房子旁边。阳光的影子在墙上爬行,变成不同的颜色,时刻在改变着,我久久地坐在原地看着。如果当时没有这些色彩,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无法活下来。我不记得那时我们吃过饭,当时我们哪里有什么人类的食物啊……

        每天晚上我都看到黑色的人们来来去去。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面孔。这是流放者们从煤矿回来了,他们全都像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否爱父亲。难道有什么人爱我吗?

        我很少回忆,我记忆力不够。我在黑暗的往事中寻找,试图从那里找回更多东西,但很稀少。我没有记住的东西,很难突然间再想起来。这让我痛苦,但也令我很高兴。所以我非常幸福。

        关于冬天我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冬天,我整天坐在地窖里。白天和夜晚一样,全都是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儿色彩。除了碗和勺子,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吗?没有衣服,没有任何可以穿的东西,只有一些破布。没有一点儿色彩。哪里有什么鞋子?套鞋……我见过套鞋,我也有过一双套鞋,又大又旧,好像是妈妈的,也许就是我妈妈的……我在儿童院得到了第一件外套、第一双手套,还有一顶小帽子。我还记得,在黑暗中,芙拉季脸色苍白,一连几天她都躺在床上咳嗽。她在矿里病倒了,得了肺结核。我很早就知道这个词了,妈妈没有哭……我不记得妈妈哭过。她很少说话,后来,她更不怎么说话了。不咳嗽时,芙拉季就叫我:“跟着我朗读,这是普希金的诗。”我就跟着她重复:“寒冬和暖日,多么美好的一天!多么奇妙的一天!你还在打着瞌睡,我多么可爱的朋友!”我对冬天的想象力就是从普希金那里来的。

        我是语言的仆人,我绝对相信语言……我总是等待人们说话,陌生人也行,我甚至更加期待听陌生人说话。对于陌生人可以有更多的希望。其实我自己也很想说话,我暗暗下了决心,准备好好说话。可是每当我开始对某人说话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我想说的要点了。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失去了记忆。在那一瞬间,大脑里出现一个黑洞。总要等很长时间,记忆才能回来。所以我只能沉默。我在自己的大脑里反复加工制作自己的记忆。平时的活动,复杂的思绪,狭小的地穴……

        碎布片……我那些各式各样的碎布片和补丁都是从哪里来的?五颜六色,大多是绯红色的。是什么人送给我的?我用这些碎片缝制了很多小人,还剪下自己的头发,做成他们的头发。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我从来没见过玩具娃娃,不知道娃娃是什么。我们那时已经住在城市里了,但不是在楼里,而是在地下室住着,那里只有一个小窗。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有了地址:斯大林大街十七号。和别人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也有了地址。那时候,我常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玩。她不住地下室,而是住在楼里。她穿着好衣服、好鞋子,我还是穿着妈妈那双套鞋……我给她看我的碎布片,它们在外面看起来比在地下室更漂亮。女孩问我要这些补丁布片,想拿别的东西来换它们。我怎么都不换!她的爸爸过来了。“不要和这个小乞丐做朋友。”他说。我意识到,我是被人家推来搡去的人。我应该悄悄离开,尽快远离这个地方。当然,这是大人的语言,不是孩子的话。那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那种感觉……当你突然有了很多自由,已经不受欺负,也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的时候,反倒会难受。只要存在同情感,一个人就还不能看得很深刻,他就还没有离开人群。如果他离开了,就完全不需要人群了,他自身的思想就会很多很多。我就是看得太深了……想伤害到我很难。我很少哭。一切日常的烦恼或者女人的抱怨在我看来都很可笑,对我来说它只是做做样子,是生活的表演。但是如果我听到孩子哭就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乞丐身边走过,从来不会。我记得这种气味,贫穷的气味。某种情绪时常起伏,我至今还是很受这种情绪的影响。这是我童年的味道,襁褓的味道。

        我总是和芙拉季一起外出。我们有绒毛披肩,对外部世界来说,这可是一个美丽的东西。我们还收到订单。芙拉季有一双巧手,擅长编织,我们的生活费都靠这些。一个女人和我们结了账之后,又对我们说:“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什么?给我们一束花?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像穿着粗布的乞丐一样,又饿又冷,还有人想给我们送花!我们一直想要的只有面包,但是这个人以为我们还有能力去想其他事情。你本来是被禁锢的、被封闭的,后来有人为你打开了一个通风口……又打开了窗户……原来,除了面包,除了食物,我们还能得到别人赠送的一束花!就是说,我们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其实这已经破坏了规矩:“让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不是摘花,不是采花,而是在自己的花园剪花。从这一刻起,也许我就开窍了,他们使我开窍了,让我开始转变……我记住了那束花,大大的一束鲜花,现在我的别墅里总是栽着这种花。(我们就坐在她的小别墅里,这里种着相同的花草和树木)我不久前又去了西伯利亚,回到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故地重游,找寻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家、我们的地下室……但是房子已经没有了,拆了。见到每个人,我都要问:“您还记得我吗?”一个老年人想起来,是的,地下室曾经住过一个漂亮女孩,她生病了。人们更多地记得美好而不是痛苦。人们送花给我们,是因为芙拉季长得漂亮。

        我去了墓地。门口有一个看更室,窗户是钉死的。我敲门敲了很久,走出来一个看门人,是个瞎子……“找什么人的墓?”“请问,这里埋着流放者吗?”“啊……是的,在那里。”他挥挥手,指指地,又指指天。一些人把我带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那里长着一束草,只有一束草……夜里我睡不着觉,闷得喘不过气,全身痉挛,感觉有人要掐死我……我冲出旅店,逃往火车站。我徒步走过空荡荡的城市,车站还关着。我就坐在轨道上等着,直到早晨。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在斜坡上坐着,接吻。天亮了。火车到了。我们上了车,车厢很空:只有我和四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们剃着罪犯一样的光头。他们用黄瓜和面包招待我。“一起打牌吗?”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最近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是乘车时记起来的,在电车上回忆的。我想起了芙拉季唱过一首歌:“我在为爱人寻找一个坟墓/但是找到它并不容易。”原来这是斯大林最喜欢的歌……听到有人演唱这首歌时,他都流泪了……但是我很快就不再喜欢这首歌了。我都想起来了,一些女孩子来找芙拉季去跳舞……当时我已经六岁或七岁了……我看到她们短裤上没有松紧带,而是缝上了一些电线,这样就不会被人扯断。那里是清一色的流放者,囚犯……经常有人被杀害。关于爱情,我也知道。芙拉季生病时,有一个小伙子经常来看她。她躺在破布中咳嗽,他就在旁边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我很痛苦,但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来不逃避……不能说我感激病痛,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但现在我还找不到。我知道,在这种状态下我远离了所有人。我孑然一身,把痛苦抓在自己的手中,充分地控制它,然后又摆脱它,而且从中获得些什么。这只能是一场理性的胜利,你并不是两手空空……否则为什么会沉沦地狱?

        有人把我带到窗口:“瞧,你爸爸被带走了……”一个陌生女人用雪橇拉着什么,或许是东西,或许是人,裹在一条毯子里,还用绳子绑着。后来我和姐姐埋葬了我们的妈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芙拉季的状况很糟糕,她的双腿已经不行了,皮肤像纸一样脱落。有人送给她一个小瓶……我认为这是一种药,它是某种酸,有毒。“不要害怕……”她打电话给我,并把这瓶子给了我。她是想和我一起服毒。我拿这个瓶子……赶紧把它丢进火炉,玻璃瓶碎了……烤炉冷下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它。芙拉季哭着说:“你跟爸爸一模一样!”有人找到了我们——也许是她的朋友们?芙拉季已经昏迷了……就是这样,她被送进医院,而我被送进孤儿院。至于爸爸……我总想要记住他,但无论如何努力,我仍然想不起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的面孔。后来我在姑姑家里看见他年轻时的照片,确实……我真是很像他……这就是我与他的联系。父亲娶了一个美丽的农家女,一个贫穷家庭的女孩。他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淑女。我妈妈以前总是戴着一条头巾,把它拉得很低很低,遮住眉毛。贵妇很难造出来。在西伯利亚,父亲没有和我们一起生活多久,就在我出生后没有多久,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了家,我生来就是一种罪孽,就是一种诅咒!人们都没有爱我的能力,连我的妈妈也没有这个能力。她的绝望和哀怨已经根植于我的细胞中,特别是缺乏爱的感觉。我总是没有爱的满足,即使有人爱我,我也不相信,总是不断地要求证明,必须要看到标志。每一天,每一分钟,我都需要爱。要爱我很难,我知道……我爱自己的回忆……我爱回忆大家都活着的那段时间,我的一切都在那个地方:妈妈、爸爸、芙拉季……我必须要坐在一张长桌边,桌上要铺着白布……就是我一个人生活,厨房里也要有一张大桌子,就像他们都和我在一起……我走路的时候,会突然重复做出某个姿势,那不是我的举动,而是芙拉季或者妈妈的举动……我觉得我们的手搭在一起。

        我住在孤儿院……孤儿院把流放者留下的孤儿养到十四岁,然后就送到矿区。在十八岁时不少人会得结核病,就像芙拉季一样,这就是命运。芙拉季说,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有一个家,但它很远很远。那里还有个姨妈叫玛雷拉,是妈妈的妹妹,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她到处求人帮她写信。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做到呢?孤儿院收到了上级命令:把我和姐姐一起送到这个地址去,在白俄罗斯。第一次我们没有直接去明斯克,到了莫斯科就把我们赶下了火车。一切又在重演:芙拉季发高烧被送去医院,我也进了隔离室。从隔离室到单独诊室,都是在地下室,飘着漂白粉味。周围都是陌生人,我一直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一辈子如此。我就给姨妈写信,一封又一封地写,半年后她在医院找到了我。我再次听到了“家”和“姨妈”这些词……他们把我带上一列火车,车厢黑漆漆的,只有通道里有灯。人影憧憧。和我一起的是一个女教师。我们抵达明斯克后又买票去博斯塔瓦。经过的所有地名我都记得……芙拉季要求我:“你必须记住,记住我们家在索夫奇诺。”从博斯塔瓦,我们步行到格利奇卡,然后才来到姨妈的村庄……我们在一座桥边坐下来休息。这时一个邻居下夜班骑自行车路过,他问我们是谁。我们回答说是来找玛雷拉姨妈的。他说:“是的,你们走对了。”他去告诉姨妈说遇到我们了,姨妈就跑来迎接。我一看到她就说:“姨妈长得就像我妈妈。”这就是全部。

        我被剃了个光头,坐在施塔赫舅舅家的长椅上,他是我妈妈的兄弟。大门是敞开的,可以看出外面人来人往。他们都停下来,朝里面静静地盯着我看,这场景完全是一幅画!人们都不说话,就站在那儿哭。绝对安静。全村人都来了,每个人都和我一起哭,给我擦眼泪。他们都认识我的父亲,还有人和他一起工作过。后来我不止一次听人说:“那时候在农场给我们记工分,总是安特卡(我父亲)算账。”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遗产。我们家从小木屋迁到中央集体农庄,它现在仍然是村委会所在地。村里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就在那一天,当红军把我们的家人装上大车运往火车站时,就是这些人,有阿日贝达阿姨、尤泽法阿姨……还有马捷伊叔叔……他们把我们家所有东西都拿回自己家了,小木屋被拆除,连木头都瓜分了。小花园也给挖了,苹果树挖走了。姨妈跑过来,只从窗台上拿走了一口锅作为纪念……我不想回忆这些,想把这些从记忆中赶走。我只想记得村里人是怎样抚养我的,他们怎样拉着我的手。“到我们家来吧,玛丽亚,我们烧蘑菇吃……”“我给你倒些牛奶吧……”头一天我刚到,第二天整个脸上长满了水疱,眼睛都烧红了,睁不开眼睛。他们拉着我的手去洗眼睛。因为我身体里的东西都发了出来,都燃烧了,所以我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这是从一个生命向另一个生命的转变……现在我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停下来说:“多么漂亮的女孩!嗯,多好的女孩!”如果没有这些话,我的眼睛恐怕会像刚被拉出洞的狗一样凶。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怎样看人……

        姨妈和姨父住在一间茅草屋里。木屋在战争中被烧毁了,他们就建起一个茅草屋,以为是临时凑合一段就好了。茅草屋顶有个小窗口,角落里有一个小灯泡——这是姨妈的原话,不叫“灯”而叫“灯泡”——另一个角落就是猪崽的尖叫声。地上没有木地板,铺着稻草。不久,芙拉季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她没有活多久就死掉了,但她仍然是高兴的:毕竟是死在家里。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玛丽亚以后会怎样呢?”

        我所认识的关于爱的一切,都是从我姨妈的茅草屋里知道……

        “你是我的小鸟,”姨妈这样叫我,“我的小蜂鸟,我的小蜜蜂……”我总是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有人爱的!有人爱的!你长大了,你得到别人的欣赏,这是一种奢侈。你所有的骨骼在增长,拉直了所有的肌肉。我给姨妈跳舞,跳《俄罗斯人》和《小苹果》。这些舞蹈是流放者们教给我的……我还会唱歌:“去楚伊斯卡有条路/很多司机来来往往……”“我要死了,将会埋葬在异乡/我的好妈妈会为我哭泣/妻子会去找另一个人/小儿子的母亲,永远离去……”我一天天就这样跑啊跳啊,腿都发青了,又酸又疼,脚也肿了,鞋子穿不上了。晚上躺下睡觉时,姨妈就用她裙子的下摆包住我的脚给我揉搓取暖。她就这样抱住我……我就像在肚子里,躺在子宫内……我忘记了邪恶,它躲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我早上被姨妈的声音叫醒:“我烤饼给你吃,你唱歌给我听。”“姨妈,我还想睡觉。”“你先唱歌再睡觉。”她知道,食物……烤饼,对我就是良药。烤饼和爱就是我的良药。我们的维塔利克姨父是个放牧人,他肩膀上总搭着一条长鞭子和桦树皮管子。他总穿着一件军上衣和马裤。他从牧场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口袋,里面有奶酪和熏肉片,全都是牧场主人给他吃的。高贵的贫穷!贫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既不是轻蔑,也不是侮辱。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很珍贵……有个女友抱怨说:“都没有钱买新车……”另一个女友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买一件貂皮大衣……”这些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已经不能穿短裙了……

        我姨妈有着非同寻常的歌喉,像伊迪丝·琵雅芙一样会唱颤音。谁家办婚礼都找她去唱歌。还有葬礼。我总是跟着她,走哪儿跟哪儿……我记得,她站在棺木边,久久伫立……有些时刻,她还常常会离开众人,离棺木更近一些,慢慢地走近……她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对死者说上最后几句话了。人们都希望能和逝者道别,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她就是这样开始对死者说话:“你要离开我们去哪里,阿尼娅?你放弃了白天与夜晚……谁谁将会看护你的院子,谁谁将会亲吻你的孩子,还有谁谁在晚上会照看你的牲畜……”她小心地选择语言,所有话都是家常的、简单的,又是高尚的、哀伤的,朴实中包含着最终的真实。这是终极的话语。颤抖的声音,大家都开始为之哭泣,忘记了牛还没有挤奶,忘记了家里还有喝醉的丈夫。人在不断变化,忙碌终将散去,人们的脸上又出现了光明。所有人都哭了。我都有些难为情……我很心疼姨妈。她回到家就病了:“哦,玛丽亚,我的头怎么嗡嗡响个不停。”其实这是姨妈内心里的声音……我从学校跑回来,看到一个小窗口,姨妈一只手捏着针,一边补着衣服一边唱道:“火在水中燃/没有不能爱……”这些回忆照亮了我……

        我们曾经的住房,只剩下一堆石头。但是我听到了它们温暖的声音,吸引我过去。我回来了,就像走向我的墓地。我可以在那里的田野中过夜。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用力踩在土地上。人没有了,生命还在。生活的嘈杂依旧,不同的芸芸众生……我走着,生怕破坏别人的家庭。我就像一只小甲虫,随遇而安。我崇拜家庭,我喜欢种花,我渴望美丽……我还记得刚进孤儿院时,我被带到我将居住的那个小房间,我看着一排排白色的床……用眼睛寻找:还有没有靠近窗户的床位?我会有自己的床头柜吗?我寻找的是我的家。

        现在——我们要坐着谈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风暴停息了……女邻居进来了,电话铃响了,所有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我也对这些一一做出反应。纸面上留下的只是话语,别的都不会有:没有邻居到来,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我没说出的东西,但瞬间在记忆中闪过的,也成为真实的存在。第二天我说的可能全都不同。语言留在原处,我却起身继续走去。我学会了这样生活。我能够这样。我会走下去。

        这些都是谁给我的?所有这一切……是上帝还是人类给我的?如果是上帝,他一定知道给了谁。苦难抚养我长大,这就是我的造物,是我的诵经。多少次我都想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全部倾吐,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后来呢……还有吗?”我一直在等人,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直在等。我一生都在等着谁来找到我,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他会问我:“那么,后来呢?”现在人们都说社会主义有罪,说斯大林有罪……说得斯大林就像神一样,拥有无尽的权力。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上帝。他为什么要沉默不语?我的姨妈,我们全村人……我还记得玛丽亚·彼得罗夫娜·阿里斯托娃,一位实至名归的老师,就是她到莫斯科的医院去探访芙拉季。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是她把芙拉季送到了我们村里。芙拉季已经完全不能走路,是她抱着芙拉季。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还送我铅笔和糖果,写信给我。当时我被关在隔离病房里,人们给我冲洗,消毒。我发着高烧,浑身热汗……后来我滑倒了,撞在水泥上。我摔倒在地,缓缓爬动……这时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看护……把我抱起来紧紧贴在身上说:“你是我的小宝贝。”

        我看见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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