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966小说
首页二手墨盒回收平台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

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Н,八十七岁,1922年加入共产党。

        是的……我是想走的……但医生从那边把我救回来,但是他们是否知道从哪里把我找回来的?我知道。当然,我是无神论者,可是晚年的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无神论者了,当你是独自面对……一直想着要离开人世走向何方的问题。是的,是另一种观点……对,走入地下,走入沙土……我不能平静地看着普通的沙土。我早就老了,每天和猫咪坐在窗边,开着电视。

        当然,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活到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居然开始给“白军”将领建立纪念碑。以前的英雄是谁?都是红军指挥官,伏龙芝、肖尔斯……而现在英雄成了邓尼金和高尔察克。我们还清楚记得高尔察克的人怎么把我们“挂灯笼”,我们现在可还活着呢。现在“白军”又胜利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打了一辈子仗,转战南北,为了什么?我建设国家……又为了什么?如果我是个作家,我就要亲自写回忆录。最近听到广播里在讲我的工厂,我是那里的第一个厂长。但是他们谈到我的时候好像我不存在,好像我已经死了。可是我……我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就不敢去想我还在这里呢……是的!我还健在……(三人都笑起来,他的孙子也坐过来,听我们说话)我感觉自己就是博物馆仓库里被忘记的展品,落满灰尘的碎瓷片。

        我们有过伟大的帝国,从大海到大海,从北极到亚热带。可是现在她在哪儿呢?现在我们没有被轰炸就战败了,我们没有遭遇广岛原子弹啊。是香肠陛下把它打败了,是美味佳肴把它打败了,是奔驰汽车把它打败了。人类不需要更多东西了,也不要向他们提更多的建议了,没有其他需要,只要面包和舞台秀。这是二十世纪最大的开放,满足了所有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克里姆林宫的梦想家们。而我们呢,我们那一代人……我们有宏伟的规划。我们梦想世界革命:“我们要让所有的资产阶级/吃些苦头/我们要燃起全世界的火焰。”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现在是觉得不可能了,但我内心里真心相信过,绝对真诚!哮喘病折磨我。请等一下……瞧,我已经活到了我们梦想中的那个未来,为了这个未来,我们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人战死了,血流成河,有自己人的血,也有敌人的血……“前进!不畏惧死亡/你不会白白死去,事业永存/鲜血构筑了事业的根基……”“这颗心还没有学会爱,却已经恨得太累。”()我都还记得……忘不了!脑硬化并不能消除所有记忆,并不会完全彻底忘记。我们在政治文化课上学的诗歌——过了多少年?都不敢说出来……

        我被什么所震惊?为什么而悲愤?因为思想被践踏!共产主义被诅咒!一切都崩塌了!我已经老眼昏花了。嗜血的疯子、连环杀手……怎么都出来了?我已经活得太久,其实没有必要活得这么久。不需要……没必要,长寿是危险的。我的时代结束得比我的生命早。我应该和自己的时代共存亡。看看我的同志们……他们牺牲得很早,只有二三十岁,他们是幸福地死去的……带着信念死去的!就像那时候说的,心中怀着革命理想!我真羡慕他们。你们不会明白,我真羡慕他们……“我们年轻的鼓手牺牲了……”死得光荣!为了伟大的事业!我那时每天与死神为伍,但是很少想到死亡。这个夏天他们把我送到别墅。我一遍遍地看着土地,它还是那么有生机……

        (我说,死去和被杀,难道这是同一件事吗?你们是在被杀者当中生活。)

        为了这种问题,您都有可能变成劳改营的尘土的,流放北极或者被枪毙——选择余地很小。我那个时代,人们是不问这些问题的。从来没有人问这些问题!我们这些人,只想着创造公正的生活,消除贫富分化。我们为革命而牺牲,作为理想主义者而殉难,死得廉洁无私……我的战友们早就不在了,只留下我孤独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到深夜我都和死去的人们对话……你们呢?你们不理解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词汇:余粮征集制度、征粮队、富农、穷人协会、失败者、还乡团……对你们来说,这都像梵文、象形文字吧!衰老,首先是孤独。住在我附近的最后一个老战友是五年之前去世的,可能更早,大概七年多以前吧……我周围再也没有熟人了。不少博物馆和档案馆的人,还有百科全书的编辑来找我。我只是一个问询处,一个活档案,却没有交谈者了……我还能够和谁说上话呢?我应该能够和拉扎尔·卡冈诺维奇聊到一起……我们这代人留下来的已经很少,没有颓废的就更少了。卡冈诺维奇比我更老,已经九十岁了。我是在报纸上读到的。报纸上说,养老院的老头们都不愿意和他一起玩牌,总是轰他走:“杀人凶手!”他就委屈地掉泪。他曾经是铁腕的人民委员,签署了无数的杀人名单,害死了多少万人啊。他三十年代就和斯大林一起,晚年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玩牌,一只替罪羔羊……连普通的工作人员都鄙视他……(往下就说得很轻,我听不清楚,只捕捉到几个词汇)太可怕了,活得久太可怕。

        我不是历史学家,连普通人文工作者都不是。没错,我曾经在本市大剧院当过一段时间的剧院经理。党把我放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好好服务,对党忠心耿耿。我对生活想得很少,只有工作。国家就是个建设平台、炼铁高炉……大熔炉!现在人们都不像我们那样工作了。那时我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只有三个小时啊……我们落后先进国家五十到一百年,整整一个世纪。斯大林的计划是十五到二十年就赶上去,著名的斯大林式大跃进。我们也都坚信一定会赶上去!现在的人什么都不信,我们那时候总是确信不疑,轻信不移。我们的口号是:“以革命的梦想痛批生产崩溃论!”“布尔什维克必须掌握技术!”“赶超资本主义!”我那时候都不在家里住,都住在工厂,住在工地。就这样,在夜里两三点钟还电话不断。斯大林夜里不睡觉,很晚才休息,和他一样,我们也不能睡觉。领导干部们都是这样,从上到下。我得过两次勋章和三次心脏病。我当过轮胎工厂厂长,建设项目总指挥,后来又从那儿把我调到肉联厂,主管过党史资料馆。第三次犯心脏病之后,才把我调到剧院。我们的时代,我的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谁都不是为了自己而生。所以……不久前一个漂亮女士给我做的专访令我受到了伤害。她一开始就“启发”我,说我们当年是生活在一个何等可怕的时代。她是在书里了解到我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我确实是那时出生的,来自那个年代。于是她对我说:“你们曾经是奴隶,斯大林的奴隶。”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才不是奴隶呢!不是!虽然我现在也满腹狐疑……但是我不是奴隶……那些人脑子灌了粥,搞乱了一切:高尔察克和恰巴耶夫,邓尼金和伏龙芝……列宁和沙皇……成了红白沙拉大杂烩。简直是在棺材旁边跳舞!那是个伟大的时代!我们将来再也不会生活在那样强大的国家中了。苏联解体的时候我哭了……他们马上就诅咒我们,诽谤我们。庸俗者胜利了,虱子和臭虫赢了。

        我的祖国叫十月。有列宁,有社会主义……我热爱革命!对我来说,党是最珍贵的。我入党七十年了。党证就是我的圣经。“我们把暴力的世界/彻底砸烂/建设一个属于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最底层的人将成为所有者……”我们想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天国,这是个美好但无法实现的梦想,人类还没有准备好,它终于没能完成。……从普加乔夫到十二月党人,直到列宁,人人都梦想一个平等的兄弟社会。如果没有正义的理想,这里将是另一个俄罗斯,人们也将成为另一种人,完全会是另一个国家。我们还没有患上严重的共产主义幼稚病。不要过分期待。世界也没有患病。人类永远幻想“太阳之城”,当人类还披着兽皮,住着洞穴的时候,就已经渴望正义。请记住苏联歌曲和苏联电影吧,其中有多么美好的梦想和信念!奔驰车,那不是梦想……

        他的孙子几乎在整个对话中都保持沉默。只是说了几个政治笑话作为对我这些问题的回答。

        1937年,两个老布尔什维克在牢房里对话。一个人说:“不行了,我们是等不到共产主义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另一个说:“我们可怜的孩子!”

        我老了,已经老了……可是年老也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知道,人其实就是一种动物……现在忽然显露出很多动物性来……这个年龄,就像拉涅夫斯卡娅所说的,命名日蛋糕上要插那么多蜡烛,买蜡烛的钱都比蛋糕贵了,撒出的尿有一半都送去化验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延缓人的衰老,不管是勋章还是奖章……不行的……电冰箱在嗡嗡地低鸣,钟表在嘀嗒地走,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趁孙子起身到厨房去准备茶水,我们谈起了他的孙子)后代长大了,他们头脑里只有电脑……我这个孙子上九年级了,人还很小,却对我说:“我想读伊凡雷帝,但不想读斯大林。你那个斯大林,我厌恶透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说已经厌恶了。我们才是过来人!所有人都咒骂1917年。“一群笨蛋!他们为什么要搞革命?”人们就这样说我们。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有怎样炙热的目光,我们的心灵怎样燃烧!现在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可是我并没有疯掉……我记得……是的,我记得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不像今天的人们,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锅碗瓢盆、小房子、小园子,就是我们的全部了。这就是我们!我们那一代!有时候我儿子的朋友来看我,他是大学教授,经常到国外讲学。我和他吵嘴吵到声音沙哑。我问他对图哈切夫斯基的看法,他回答说,这位红军集团军司令用瓦斯毒杀了坦波夫的农民,吊死了喀琅施塔得的水兵。他说,起初你们只枪毙贵族和教徒,那是在1917年,可是在1937年又开始杀自己人……你们孜孜不倦地读列宁,我可不向任何人推荐列宁!我想着列宁的那颗心早就死了!现在……等一等……(他剧烈咳嗽起来,停止后又继续说,但声音不太清楚了)我们很早就建立了海军,我们征服了宇宙,而现在呢,都是豪宅和游艇……坦白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肠胃工作还是不工作?这才是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事。生命就将这样结束。

        我们那时候都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我们那时候都谈些什么?我们谈论革命谈论爱情。我们都是革命的幻想家。当然,好多人也争论当时的热门书,比如亚历山德拉·柯伦泰的《工蜂之爱》。作者捍卫自由恋爱,就是没有杂质的爱情……“就像喝一杯水”……没有叹息,没有鲜花,没有嫉妒,没有眼泪。这种只有亲吻和情书的爱情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偏见。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战胜自己身上的这种东西。我们甚至召开会议讨论这个主题。一派赞成自由恋爱,但是要有“红樱桃”,就是说要有感情。另一派就认为完全不必要有“红樱桃”。我属于赞成“红樱桃”的一派,就是接吻也可以。是的,是那样的……我那时候正好恋爱了,在追求我未来的妻子。怎么追?我们在一起读高尔基:“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天真吗?可是也是很美好。真他妈的美好!(像年轻人一样笑了。我发现他现在依然很英俊)……那时也有人跳舞,就是正常跳舞,但那时我们认为这是小资产阶级的庸俗,还为此设立法庭审判跳过舞的人,要求惩罚那些跳舞或者向姑娘们献花的共青团员。我甚至还做过跳舞案件的审判长。出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信念,我是绝对不学跳舞的。但后来我后悔了。我从来都没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好好跳一曲,像个狗熊一样!我们举办的是共青团员式的婚礼,没有蜡烛,没有花环,没有宗教仪式,取代圣像的是列宁和马克思的画像。我的未婚妻有一头长长的秀发,但是为了参加婚礼必须剪掉。我们那时候鄙视美丽。这当然是不正确的,就像通常说的,太过分、太极端了……(他又咳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挥手叫我不要关闭录音机)没什么,没什么……我拖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分解为磷、钙和其他物质了。您还能从谁那儿知道真相?只会有一批档案留下来,一堆纸。其实……我就在档案馆工作过,知道那些纸张都是胡说八道的,比人还糟糕。

        我说什么来着?对,在说我的爱情……在说我的第一个妻子。我们的大儿子出生时,我们给他起名叫“十月”,纪念伟大十月革命十周年。我还想再要个女儿。“如果你还想我生第二个孩子,就是说你还爱着我。”妻子笑着说,“但是我们给女儿起什么名字呢?”我喜欢柳波列娜,这个名字取自于“我爱列宁”。妻子就在一张纸上写下她中意的所有女孩名字:马克思娜、斯大林娜、恩格斯娜,还有伊斯科拉……都是当时最时髦的名字。这张纸至今还摆在我家桌子上。

        我是在村里第一次见到布尔什维克的。他是一个大学生,穿着一件军大衣。他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对我们演讲:“现在是一部分人穿毡靴,另一部分人穿草鞋,等到布尔什维克建立政权,所有人将会一样。”男人们高喊:“那又怎么样呢?”“一个美好的时代将会到来,你们的妻子将穿上丝绸裙子和高跟鞋,不再有富人和穷人之分,人人过上好日子。”我的妈妈会穿上丝绸裙子,我的妹妹能穿上高跟鞋,我将到学校学习……所有的人都将像兄弟一样,人人平等。这样的梦想我怎能不喜欢?穷人和受苦人都相信布尔什维克,年轻人都跟着布尔什维克走。我们那个时候在大街上游荡着高呼:“打下教堂的金钟,去开拖拉机!”关于上帝,我们只知道一点,就是没有上帝。我们都嘲笑神父,取代宗教弥撒的是挥舞红旗的示威……好像这些我已经讲过了吧?脑袋僵了,我已经老了……对了……马克思主义成了我们的宗教。我十分幸福,因为我和列宁生活在一个时代。我们一起集会高唱《国际歌》。那时我只有十五六岁,就加入了共青团,之后又成为共产党员、革命战士。我不怕死,都到了这个年龄……我只是不太高兴,不高兴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谁来处理我的遗体……有一次我走进教堂,认识了一位神父。神父说:“应该忏悔。”我都这么老了,到底有没有上帝,很快我就会知道了。

        我们半饥半饱,衣衫褴褛……可是一整年都要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冬天也是如此。冰冻三尺!我妻子只有一件薄外套,她还怀着身孕。我们俩在火车站装卸煤炭和木柴,拉手推车。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和我们一起劳动,她问我妻子:“你就这一件夏天的外套?不暖和吧?”“不暖和。”“我有两件,一件是很好的外套,还有一件是刚从红十字会领到的。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晚上给你送去。”晚上她就给我们送来了外套,不是她自己穿过的旧外套,而是一件新的。她和我们素昧平生,但只要一点就够了:我们是共产党员,她也是共产党员。我们就像兄弟和姐妹一样。我们的家里住着一个失明的姑娘,从小就失明。但如果没有人带她去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她就大哭。我们不让她多干,她就给我们唱歌,革命歌曲!

        我的同志们,他们都已经躺在石板下了……墓碑上刻着:1920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4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7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还有,死后非常重要的是:你的信仰是什么?如果是党员就要分开安葬,棺材上要盖红布。我还记得列宁去世那一天……什么?列宁死了?不可能的事情!他是圣人啊……(老人让孙子从书架上取下几个列宁半身像给我看,有青铜的、铸铁的,也有陶瓷的)这些都是陆续积攒的,全都是别人赠送给我的。昨天广播里说,市中心的一座列宁纪念像深夜被人锯下来一只手臂,当作废金属卖钱了……那可是圣像啊,是我们的上帝!现在成了有色金属,有人拿去论公斤买卖……我现在还活着,他们就诅咒共产主义了?!社会主义已经是废品了!他们对我说:“瞧,今天还有谁真的接受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只能在历史课本中找到位置了。”可是你们当中有谁能说自己读过列宁晚年的著作?有谁完全了解马克思?有早年的马克思,也有晚年的马克思……今天大家都把它当作社会主义谩骂的那些事情,其实和社会主义理想完全没有关系。理想没有罪过……现代人失去了自己的历史,活得没有信仰……不管你问什么,目光中只有空虚。领导人都学会祷告了,右手举着一支蜡烛,就像端着一杯伏特加。他们把陈腐的双头鹰又请了回来……战旗上都有圣像……我最终的愿望,就是请你写出真相。而我说的真相并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让的声音保留下来吧……

        (他给我看了很多照片,不时评论几句。)

        ——他们把我带去见指挥员。“你几岁了?”指挥员问我。“十七岁了。”我脱口而出,其实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红军战士。他们发给我一副绑腿,还有一颗红五星,是佩戴在帽子上的。布琼尼军帽还没有,但是红五星发给我了。没有红五角星算什么红军?上级还发给我一支步枪。这样我们就感觉自己成了革命的保卫者。我们被饥饿和疾病包围,反复发高烧,腹腔内伤寒,斑疹伤寒……但是我们都很幸福。

        ——有人从一个被打跑的地主家里拖出一架钢琴,把它放在院子里,风吹雨打淋坏了。一群放牧的孩子赶着牛群走过来,用棍棒敲打钢琴。酒庄被烧毁,洗劫一空。男人们有谁需要钢琴?

        ——教堂被炸毁了。现在我的耳朵里还有老太太们的声音:“老总们,不能这样做呀!”她们抱住我们的腿苦苦哀求。那座教堂都有二百年了,她们说那只是一个祷告的地方。在教堂的原址上,我们建起了一个城市公共厕所。我们强迫神父们去打扫厕所,清理粪便。现在……当然了,我现在明白了……而在当时,我是很开心的。

        ——牺牲的同志躺在野地里,他们的额头上和胸前是刺刀划出的红星。红色的五角星。肚子被剖开,内脏散落一地:你们想要土地?拿去吧!我们的感觉就是,要么死亡,要么胜利!我们可以去死,但是我们要知道为什么而死。

        ——我们在河里看到被刺刀刺死的白卫军军官,“尊敬的老爷”都被太阳晒得发黑了,肚皮里露出的是皮带,他们吃的是皮带……不值得同情!我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

        (我说,可是今天,所有人都值得同情,不管是白军还是红军我都同情。)

        你同情……同情吗?(我觉得至此我们的对话可能快结束了)是的……当然了,所谓的“全人类的价值”……“抽象人道主义”……我也看电视读报纸。可是在我们那时候,仁慈只是牧师的语言。我们说的是击溃白匪!建立革命的秩序!革命头几年的口号是:我们要用铁腕将人类带进幸福天堂!只要是党说的,我就相信!我相信党。

        在奥伦堡州奥尔斯克市,我们没日没夜地追赶载着富农的火车。在西伯利亚,我们守卫一个火车站,我打开过一个车厢,看到车厢角落里有一个男人用皮带上吊死了。母亲在摇晃手中的小孩,身边坐着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正在像喝粥一样喝粪尿。“关上车门!”指挥员对我喊道,“这些人都是富农恶棍!他们不配过新生活!”未来应该是美丽的,以后一切都会美好……对,我相信!我们相信某种美丽的生活。乌托邦,确实是乌托邦……那你们呢?你们也有自己的乌托邦,就是市场。市场是天堂,市场会给所有人带来幸福!都是幻想!黑帮分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穿着深红色的西装,珠光宝气,大腹便便。资本主义就像苏联《鳄鱼》杂志上的漫画。巨大的讽刺!取代无产阶级专政的是弱肉强食的规矩:谁弱小我就吃了谁,谁强大我就恭维谁。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法则……

        我儿子戴着一顶有红星的布琼尼军帽。在他童年的时候,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我早就不去商店了,那里还卖布琼尼军帽吗?人们好长时间都戴着这样的帽子,赫鲁晓夫时期都还戴的。可是现在的时尚是什么呢?我是落后了,已经是老古董了……我唯一的儿子,他死了……现在只剩我跟儿媳,还有孙子们活下去。儿子是历史学家,他也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孙子们呢?孙子们读喇嘛的书,《摩诃婆罗多》取代了《资本论》,还有卡巴拉神秘主义……现在大家的信仰是五花八门。是啊,现在就是这样,人类总要信些什么。相信上帝或者是相信技术进步,相信化学分解或者相信高分子化合物,或者相信宇宙智慧。现在一切都由市场决定。只要我们得到了,只要我们吃够了,管他以后怎么样!我走进孙子们的房间,屋里全是外国货:衬衫、牛仔裤、图书、音乐、牙刷,没有一样是国产的,书架上是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空罐子……跟太平洋岛民一样!他们去超市就和逛博物馆似的,过生日要到麦当劳,多任性!“爷爷,我们去比萨店吧!”我的天啊!他们还问我:“你真的相信共产主义吗?为什么不相信日本机器人?”我曾经幻想过“和平给农舍,战争归宫廷”的社会,可现在他们都想做百万富翁。他们的朋友来做客,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最好生活在一个弱国,只要有酸奶和上等啤酒就成。”“共产主义就是渣滓!”“让俄罗斯实行君主制吧。上帝和沙皇保佑俄罗斯!”他们还瞎唱歌:“一切都会很美好,格里岑中尉/政治委员们都咎由自取……”可是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还没糊涂呢……(他望着孙子,孙子默不作声)商店里满是香肠,但是人们没有幸福。我再也看不到人们炽热的目光了。

        一个教授和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一次占卜中聊天。教授说:“共产主义思想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您记得那首歌吗?‘我们的火车头向前飞吧/在公社车站……’”老布尔什维克说:“我当然记得。可是哪里错了啊?”教授说:“火车头是不能飞的呀。”

        他们先抓走了我的妻子。她去看歌剧,就再没有回家。我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和猫咪一起睡在走廊的地毯上。他在等妈妈回来,等得睡着了。妻子在一家制鞋厂工作,是一个红色工程师。“出事了,”她说,“我所有的朋友都被抓走了。这是一种背叛……”我告诉她:“我和你都很清白,他们不会抓我们的。”我很相信这一点,绝对确信,真诚地相信!一开始我是列宁的信徒,后来是斯大林的信徒。在1937年之前,我一直是斯大林主义者。我相信斯大林说的和做的一切。是啊,他是最伟大的天才,是所有时代和各民族的领袖。甚至当他宣布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和布柳赫尔是人民的敌人时,我也相信他。那时有大救星的想法,确实是盲目愚蠢……我这样以为:一定是有人蒙骗了斯大林,是上面潜入了叛徒,党在进行清理。但他们就这样逮捕了我的妻子,一个诚实的、忠诚的党的战士。

        过了三天,他们又来找我了。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在炉灶上闻闻有没有烟味,检查我是不是烧过东西。他们一共三个人。一个人进来后到处搜刮:“这些您已经不需要了。”挂钟也被他取下来了。这令我吃惊,真没想到……但与此同时,这当中也反映出某种人性,带来了希望:说明这些人都是人类渣滓,也可以说,他们身上是有人的情感的……搜查从深夜两点开始,一直到早上才结束。我家里有很多书,每本书他们都翻了一遍。衣服也要摸一遍,枕头都撕破了……这倒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了。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么狂热,监禁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每天都有人被捕,状况非常可怕。一个人被抓,周围的人都沉默不语。上诉是没有用的。第一次审讯时调查员就对我解释说:“您的罪过就是没有检举您的妻子。”可是这时我已经在监狱里了……一切都要重新回忆,所有事情都要回想一遍……我只想起一件事,我想起在最后一次全市党代会上,宣读了对斯大林同志的致敬信,与会者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光荣属于斯大林同志,我们胜利的组织者和鼓舞者!”“光荣属于斯大林!”“光荣属于领袖!”掌声持续了十五分钟,持续了半个钟头。所有的人都站着,互相观望,没有人敢第一个坐下。我不知道怎么地就坐下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有两个穿便衣的人就走过来对我说:“同志,您为什么坐下了?”我马上跳起来,就像被烫着了一样。中间休息时间,我一直四处张望,我在等待着:他们应该来抓我了……

        搜查在早晨结束。搜查人员下令说:“收拾一下东西吧。”保姆已经叫醒了儿子,在离家之前我还来得及跟儿子小声说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把录音机挪得离自己更近些)请录下来吧,趁着我还活着,趁我……还活着……

        我在写贺卡,其实已经没人可寄了……经常有人来问我说:“为什么您一直保持沉默?”“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我当时认为罪人是那些叛徒——亚戈达、叶若夫,而不是党……但五十年后很容易判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呵,人民都嘲笑我们这些老傻瓜……那个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前进,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被单独关了一个月。禁闭室和石头棺材一样,头宽腿窄。我和落在窗外的一只乌鸦混熟了,常常喂给它一些面包渣吃。从此以后,乌鸦就是我最喜欢的鸟儿。在战争中……战斗结束了。一片寂静。伤员得到救治,死人躺在地上。其他的鸟儿都没有了,只有乌鸦还在飞。

        他们审问了我两个星期,问我是否知道我妻子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只回答说:“我妻子是一个诚实的共产党员。”调查员的桌子上放着检举材料,签字人竟然是我们的邻居,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我认识那个签名的笔迹。他是我国内战争时期的同志,一个军人,军衔很高,他甚至还一度爱上了我的妻子,引起我的嫉妒。对,是的……我很嫉妒……我非常爱妻子,我的第一任妻子。调查员详细地向我转述了我们的对话。我明白了,我没猜错,就是这位邻居……我们夫妻俩所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我妻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出生于明斯克,是白俄罗斯人。《布列斯特合约》后,那块白俄罗斯土地归了波兰。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留在那儿了。她父母很快就去世了,姐姐还曾给我们写信说:“我去西伯利亚也比留在波兰好。”她就是想生活在苏联。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在欧洲是很流行的,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很多人都相信共产主义,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西方的精英,比如作家阿拉贡、巴尔布斯……十月革命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这句话是我在哪儿读到过的——我现在还读很多书。我的妻子成了“敌人”,就是说她得参加过“反革命活动”,于是他们就想编造一个“组织”和“恐怖分子的地下活动”……“您妻子都和谁见面?她把图纸转给谁?”哪有什么图纸啊!我一概否认。他们就打我,用皮鞋踢我。他们全都是自己人。我有党证,他们也有党证。我妻子也有党证。

        又把我关到普通牢房……一间牢房里关押五十个人,每天只能放风两次。其余时间呢?该怎么向女性细说这种事情?在监狱入口处有一个大桶。你们去试一下,坐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排便!吃的东西就是一盘子鲱鱼,但是不给水喝。牢房里有五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有日本间谍,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头——他是因为一个马厩失火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说政治笑话: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喇叭里播送着关于斯大林的报告,合唱团在唱斯大林的颂歌,艺术家朗诵斯大林的颂诗。这是什么场合?是纪念普希金去世一百周年的晚会。大学生被判处十年劳改,不得减刑。还有一个司机,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确实长得太像了。还有一个洗衣房管理员,一个剃头匠——他不是党员,还有一个磨光工人——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不过也有一个民俗学家。一到晚上他就给我们讲故事,童话故事,所有人都来听。检举这位民俗学家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他被转押别处之前,只有那么一次,母亲托人给他送来一包烟。是啊……一个老社会革命党人幸灾乐祸地说:“我真开心啊,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居然也坐在这儿,和我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反革命!我当时以为苏维埃政权没有了,斯大林也不在了。

        在一个火车站里,挤着好几百人。一个穿着皮衣的人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谁。可找到了!他走到另外一个穿着皮衣的人跟前:“同志,你是党员还是群众?”“我是党员。”“那么请你告诉我,这里有公共厕所吗?”

        东西全收走了:腰带、围巾,连皮鞋上的鞋带都抽走了,凡是能够用来自杀的都收走了。但是如果想自杀还是可能的。我有过这个想法,对,是有过……用裤子或者内裤松紧带都可以。他们用沙袋击打我的肚子,肚子里的东西都出来了,就像虫子一样。还把我挂在钩子上。简直就和中世纪一样!打得你全身流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到处都出血,要忍受痛苦,还有羞辱!还不如死来得简单……在监狱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志,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党员。他在专科学校教书。全都是熟人……在小圈子里聊天,有人大声读《真理报》,上面有一条消息:中央政治局听取关于母马受精问题的报告。他就拿起报纸开了个玩笑说,现在党中央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处理母马受精。他白天说了这番话,晚上就被抓走了。他们用门夹他的手指头,手指就像铅笔一样被夹断了。拷打者们日夜都戴着防毒面罩。

        我不明白今天怎么说起这些事情……简直是太野蛮,太侮辱人格了。你就像是一块肉,躺在粪便中……维尔霍夫采夫遇到的一个调查员是虐待狂。这些人以前也都不是虐待狂,但是上级给他们下达了任务指标,有个揪出敌人的计划,每月每年都有额度。调查员们也轮班工作,喝茶,给家里打电话,和女医生调情。当他们把人打得昏死过去时,就要找医务人员来帮忙。他们要值班,要轮班……但是我们的整个人生都被毁了。这些坏东西……负责我案子的调查员以前是个中学校长,他劝说我:“您真是个天真的人。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打死你,然后做一个现场,说是你企图逃跑。您知道,高尔基说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可是我不是敌人。”“您要明白,我们不怕的就是悔过的人和被打坏的人。”我于是和他讨论起这个主题来……第二个调查员是一个军官,我感觉他是懒得填写那么多张纸——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写着什么。有一次他给我一支香烟。人们坐牢时间太久,几个月后,刽子手和受害者之间也建立了一些人情的联系……对,不应该叫人情,但是确实是某种关系。可是一种事并不能抵消另一种事。“您还是签字吧。”我在看审讯记录时他们总是说。我就回答:“我并没有说过这些啊。”他们就打我,拼命地毒打。后来也都是自己人枪毙自己人,或者是送到集中营。

        一天早上,牢房门开了。看守说:“出来!”我当时只穿了一件衬衫,想穿上外衣。“不用了!”他们把我押送到一个地下室,那里已经有一个调查员拿着一张纸在等我:“签字吧,签还是不签?”我还是拒绝签。“那好,站到墙边去!”啪地一枪,他们射到我头顶上方,“怎么样?签字吗?”啪地又一枪……就这样连续打了三枪。然后又把我押送回去,像是走迷宫一样……原来监狱里有这么多地下室!我毫不怀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被关押的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如果迎面遇上人,看守就喝令:“脸转向墙站着!”可是我已经有经验了,我能够偷偷地看。就这样,我看到了一位红军指挥员训练班的领导,还有我在苏维埃党校学习时的教授……我和维尔霍夫采夫说话很坦诚:“他们是罪犯!他们在破坏苏维埃政权。他们要对此负责。”好几次他都是被一个女调查员审讯:“当他们拷问我的时候,她就变得很美丽。你明白吗,她那个时候看上去真美。”真是一个敏感的人。从他口中,我知道了斯大林年轻时候也写诗……我现在常常会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那时候上级也有可能会把我送去内务部工作的啊,那我也会去的。因为我身上揣着党证,那本红色小册子。

        (门铃响了,进来一个护士给他量血压、打针。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停下来。)

        我经常在想:社会主义并没有解决死的问题,没有解决老的问题,也不能解决生命的形而上学意义,把这些都忽略了。只有在宗教中有相关的回答。是的……1937年我就应该有这样谈话的。

        您读过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的《水陆两栖人》那本书吗?书中有一个天才学者想要自己的儿子幸福,就把他变成两栖人。可是儿子很快在大洋里感到孤独苦闷。他喜欢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地面上,去和人间的姑娘相爱。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他就死了。父亲却误以为自己探索到了秘密……他就是上帝!而这个故事就是对所有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的回答!

        理想当然是美好的!可是你们怎么和人类打交道?从古罗马时代到现在,人类都是没有改变的……

        (护士出去了。他闭上眼睛。)

        稍等一下,我就要讲完了,再坐一个小时吧,我还有时间。我们继续说……我在监狱里边待了不到一年,已经要审判了,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可是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一直拖着我的案子做什么?我发现他们做事没有任何逻辑,有上千件案子……过了一年,又换了一个新的调查员,他们又重新审我的案子。结果他们把我释放了,取消了对我所有的指控。就是说,我的是个错案。党又相信我了!斯大林真是一个伟大的导演……和之前一样,这次他又收回了“嗜血精灵”,就是人民委员叶若夫。他受到了审判,最后被枪决了。恢复名誉运动开始了,人民松了一口气:斯大林终于知道真相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新的流血之前的一个间歇,是一个把戏!但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相信了。我向维尔霍夫采夫告别,他给我看他被轧断的手指头:“我在这里已经十九个月零七天了。谁都不会放我出去的。他们都害怕。”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苏共党员,1941年被枪决,当时德国军队正在逼近这座城市,内务部处决了所有来不及疏散的被关押者。他们释放了流氓罪犯,但是所谓的“政治犯”却都被作为叛徒处决了。德国人进城后打开了监狱的大门,那里面尸体堆成了山。在尸体还没有腐烂之前,德国人把城市居民赶到监狱去参观——看看苏维埃政权做的事情。

        我在陌生人家里找到了儿子,保姆把他带到了乡下。儿子说话结结巴巴,怕黑,我就和他住在一起。我为妻子补充了一些证明材料。我恢复了党籍,他们重新给我发了党证。新年到了,家里竖起圣诞树,我和儿子在等待客人。门铃响了,我打开了门,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站在门外:“我是来向您转达您妻子的问候。”“她还活着?”“一年以前她还活着。有段时间我和她在同一个养猪场工作。我们偷吃猪食中的冷冻马铃薯,多亏这些才没被饿死。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就不知道了。”她很快就走了,我也没留她。应该还会有客人来……钟楼上的大钟响了,我们打开香槟。第一杯仍然是“为了斯大林”。是啊……

        1941年……

        所有的人都在哭,而我幸福得要叫出声了。战争爆发了!我要去打仗!他们应该会批准我去,把我派上前线。我提出了上前线的申请,但是很久都没有被征召。兵役委员是个熟人,他告诉我:“不行啊,我接到的指示说,不能够征召敌人。”“谁是敌人?我是敌人?!”“按照法律第五十八条规定,你的妻子被判处反革命活动罪,正在劳改营服刑。”基辅陷落了,斯大林格勒在激战……我很嫉妒任何穿军装的人:他们在保卫祖国!连姑娘们都上前线了,可是我呢?我又写信给区党委会:要么枪毙我,要么派我去前线!两天后,我领到了通知书:二十四小时之内到达集结点。战争成了救赎,成了唯一能够还我清白的机会。我高兴极了。

        ……我以前回忆革命时,都记得很清楚。可是后来,对不起,记忆就变糟了。甚至战争也记不清楚了,虽然在时间上更近。我记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在战争后期,我们有了新武器——不再是军刀和步枪,而是装备了“喀秋莎”。士兵生活呢?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几年间只能吃杂菜汤和米粥,一连几个月穿脏衣服,洗不上澡,只能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要是我们是另一种人,我们又怎么能胜利呢?

        ……我们发起冲锋……遭到机枪扫射!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这时敌人又发射迫击炮,很多人被炸成碎片。我身边的政委倒下时还在喊:“你怎么卧倒了?反革命分子!给我冲啊!不然我毙了你!”

        在库尔斯克战场,我遇到了审讯过我的调查员,就是以前当中学校长的那个。当时我心想:“好啊,你这个浑蛋,现在算是落在我手里了。我要在打仗的时候悄悄干掉你。”对,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没有找到机会。我甚至还和他说过一次话。用他的话说:“我们的祖国是同一个。”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英雄主义者,最后战死在哥尼斯堡城下。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想这是上帝替我做主了……我不会说谎……

        我战后回到家乡,身上负了两处伤,得了三块奖章。区委把我找去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够把妻子还给您,她牺牲了;可是我们能把荣誉送还给您……”他们又发给了我党证。我太幸福了!幸福极了……

        我对他说我对此无法理解,从来都不理解。他发火了。

        你们不能按照一般的逻辑法则来审视我们,不能像会计师那样计算!你们必须明白,能够判定我们的只有宗教法则!这叫信仰!你们还会羡慕我们吧!对你们来说什么是伟大?什么都不是。只有舒适的生活。一切只是为了胃口,为了十二指肠,满足肚子,还有游乐玩耍……而我……我那一代人呢?你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建立的。工厂、水坝、电站……你们做过什么?希特勒是我们打败的。战后,不管谁生了孩子都非常高兴!不是战前那种高兴,是另外一种。我简直都要哭了……()啊……我们是有信仰的,可是现在别人给我们下了这样的判决:你们信仰的是乌托邦,我们是真的相信!我最喜爱的长篇小说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现在已经没有人读它了,觉得枯燥。人们现在只读一个书名,就是永恒的俄罗斯问题:怎么办?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本教义问答手册,革命的教科书,我们都能够整页整页地背下来。薇拉·巴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水晶和铝建造的大房子……水晶的宫殿!各个城市之间是很多柠檬和柑橘园。几乎看不到老年人,因为生活实在太美好,人们衰老得很晚。机器在做所有的事情,人们只要乘车到处转转和操作机器就行……收获庄稼和针织布匹都有机器……庄稼茂密而丰富,鲜花就和树木一样茂盛。所有人都很幸福,都很快乐。不论男人女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男人和女人。人人都无拘无束,尽情享受生活。很多的位置,很多的工作,人人都有份。这难道就是我们?这是我们的人间?所有人都将这样生活?前途如此光明和美好……”就是这样……他又在嘲笑我了……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小傻瓜。但我们就是要这样生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这样回应车尔尼雪夫斯基:“去建设吧,建设你自己的水晶宫殿吧,而我只会拿起石头砸过去。这并不是因为我饥饿,住在地下室,而是出于很简单的原因:我自己的意志……”

        您也认为,就像现在报纸上写的那样,共产主义对于我们来说,是用密封的车厢从德国带来的传染病吗?一派胡言!是人民站起来了。在沙皇统治下,从来就没有什么黄金时代。可是现在人们突然缅怀起沙皇来。那都是童话故事!是我们给美国输送了粮食,是我们决定了欧洲的命运,是俄罗斯士兵为全人类而牺牲,这些才是真相。在我们的家庭中,五个孩子只有一双鞋。我们吃土豆加面包,冬天连粮食也没有,只有土豆……你们还要问:共产主义者是从哪儿来的?

        我记得这么多,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啊?现在我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们热爱未来,人类的未来。人们在争论这个未来何时会到来。再过一百年,没错。但是这似乎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不录音了,好吧……我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十五岁那年,一群红军来到我们村,骑着大马,喝得烂醉,是来征兵的。他们一直睡到晚上,起来后就召集了所有的共青团员。指挥员发表讲话:“红军在挨饿,列宁在挨饿。富农把粮食藏了起来,要么就烧了。”我知道的,我妈妈的亲哥哥,谢苗舅舅,就把好几口袋小米运到森林里,挖坑埋起来了。我是共青团员,我发过誓的。所以夜晚我就找到了红军,带他们到了现场。他们装了整整一车。指挥官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快长大吧,小弟弟,快长大。”早上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谢苗家的小屋着火了!”人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谢苗舅舅,他被红军战士用军刀砍成了碎片……那年我只有十五岁。红军是太饿了,列宁也在挨饿……我都不敢到街上去,只是坐在家里哭。妈妈猜到了一切。晚上她给我手上塞了一小口袋吃的:“快走吧,我的儿子!愿上帝宽恕你,不幸的孩子。”(他用双手蒙住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他在哭)

        我想作为共产党员死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九十年代,我只出版了这部忏悔录的一部分。我的主人公把他的故事给别人看,征求别人的意见,人家劝他说,要是全文出版的话,“就会玷污党的名誉”。这是他最害怕的。在他死后,人们找到了他的遗嘱:他在市中心有一间宽敞的三室公寓,他没有留给孙子,而是“留给我最热爱的共产党,我全都属于党”。城市晚报甚至还报道了这件事。这个举动让人有些莫名,所有人都嘲笑这个疯子般的老头子。他的坟墓上甚至没有竖一块纪念碑。

        现在我决定把他的故事全部发表出来。因为这是属于一个时代而不是某一个人的故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