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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残酷的火焰与高尚的救赎

        齐梅良·吉纳托夫,前线老兵,七十七岁

        齐梅良·哈布罗维奇·吉纳托夫,鞑靼族,布列斯特要塞的英雄保卫者之一。1941年6月22日清晨,在布列斯特要塞率先抵抗了希特勒军队的进攻。

        吉纳托夫战前是第44步兵师42步兵团步兵学校学员。布列斯特保卫战刚开始几天,他就负伤被俘。他两次从德国纳粹集中营里出逃,第二次成功了。他在作战部队迎来战争结束,就像战争开始时一样,他的军阶仍旧是列兵。由于在布列斯特保卫战中的表现,他获得了卫国战争二级勋章。战争之后,他的足迹遍布全国,曾经参加远北地区建设,还参与建设了贝加尔-阿穆尔铁路大干线。他退休后留在西伯利亚生活,住在乌斯季库特。

        从乌斯季库特到布列斯特有数千公里,但是吉纳托夫每年都要到布列斯特要塞,给那里的博物馆工作人员送蛋糕。他们全都认识他。为什么他这样频繁地去要塞?因为他和在那里相聚的战友们一样,只有在要塞才能够感觉到自己受到捍卫。在这里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虚构的。在布列斯特要塞,也没有人冲着他们说:“如果你们没有胜利,我们现在就会生活在欧洲,正喝着巴伐利亚啤酒呢。”悲哀的改革者们!他们知道吗?如果他们的老爸们没有胜利的话,他们的国家就会变成一个满是女佣和猪倌的国家。希特勒曾经写道:应该教会斯拉夫的孩子们怎么数到一百……

        吉纳托夫最后一次来布列斯特是在1992年9月,一切都一如既往:他会见了前线的老战友们,在要塞中徜徉良久。当然,他发现游客流量在明显减少。因为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时尚就是抹黑我们苏维埃的历史和她的英雄们……

        离开的时间到了。星期五他和所有人告了别,还说周末就要回家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他来到要塞,是为了永远留在这里。

        到了星期一,当博物馆工作人员上班时,交通检查处的警铃响了:一位布列斯特要塞的保卫者,1941年血腥战争的幸存者,卧倒在火车轮下……

        后来有人回忆,曾经有一位穿戴整齐的老人,拎着一个手提箱,久久伫立在站台上。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七千卢布,是他从家里带来给自己做丧葬费的。老人身上还有一份遗书,痛斥叶利钦-盖达尔政府,因为他们造成的屈辱和贫困的生活,也因为他们对伟大胜利的背叛。他请求人们把自己安葬在要塞。

        如果我那时在战争中受伤而死,我会知道我是为祖国而牺牲。可是现在,我像狗一样生活。就这样写在我的坟墓上吧,不要以为我是疯子……

        ……我宁可站着死去,也不愿意跪着去乞求可悲的补贴,苟延残喘。我不能伸着乞求的手走进坟墓!所以,尊敬的人们,请不要对我做出刻板的判断,请设身处地想想吧。我留下了一些钱,如果没有人抢走的话,我希望足够埋葬我了……不需要棺木……我穿的衣服足够了。只是不要忘记在我的衣袋里放进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证书——为了我们的后代。我们是英雄,但我们在贫困中死去!祝你们健康,不要为了一个替所有人去抗议的鞑靼人而悲哀:我就要死了,但我不会屈服。别了,祖国!

        战争之后,在布列斯特要塞地下室的墙上发现了用刺刀刻下的字迹:“我就要死了,但我不会屈服。别了,祖国!1941年7月22日。”根据苏共中央委员会的决定,这一行字成为苏联人民英勇作战、忠于苏联共产党事业的象征。幸存的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们都相信:这段话的作者,就是步兵学校非党员学员鞑靼人齐梅良·吉纳托夫,可是让它属于一个战死沙场的无名士兵,这样更加符合共产主义意识形态。

        安葬费由布列斯特政府承担。但他们安葬英雄的款项支出理由是:“日常设施的维护和改善……”

        ——摘自俄罗斯共产党《系统观察》第五期

        ……为什么老兵齐梅良·吉纳托夫要自杀于火车轮下?这说来话长……这要从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列宁格勒村的维克多·雅克夫列维奇·雅克夫列夫给《真理报》的一封信说起。这位老兵参加过伟大卫国战争,参加过1941年莫斯科保卫战,也参加过胜利日五十五周年莫斯科阅兵。但一次巨大的羞辱促使他给《真理报》的编辑写信……

        们、格列夫们,夺走了我们的财富、荣誉,夺走了一切,过去和现在的一切!现在又征我们的孙子去当兵,为了保护他们的亿万富豪。所以我只想问一下:我们曾经是为谁而战?我们蹲在战壕里,秋天在没膝的水里,冬天在滴水成冰、积雪没膝的严寒中,一连几个月不换衣服,没有像人一样睡过觉。在加里宁,在亚赫罗姆,在莫斯科……我们都不分贫富……”

        当然了,不能说这老兵的话都对,因为并非所有的商人都是盗贼或者投机分子。可是让我们以他的眼光来看看如今这个后共产主义国家吧……看看新主人们的嚣张气焰,看看他们对于“昨日人类”的鄙视和厌恶,就像那些花哨杂志中所写的,“昨日人类”身上散发着贫穷的味道。那么,按照这些杂志作者们的观点,每年一次在胜利日邀请老兵们参加的庄严庆祝仪式,只是说些虚伪的颂扬言辞,似乎很有尊严,但实际上今天已经没有人再需要他们了。他们对公平正义的天真想法,他们对苏维埃模式的忠诚,都过时了。

        叶利钦就任总统之初曾发誓说,如果他低了人民生活水准,就去卧轨。如今这种生活水准不仅是降低,而是坠落了,可以说是落入深渊了。但是叶利钦并没有去卧轨。真正卧轨的,是老兵齐梅良·吉纳托夫,1992年秋天,这位老兵卧倒在火车轮下,以示抗议……

        ——摘自1997年《真理报》网络版

        

在纪念吉纳托夫的聚会上



        按照我们的习俗,死者在地下,生者在桌旁。很多人聚在一起,有些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从莫斯科,从基辅,从斯摩棱斯克……所有人都戴着勋章奖章,就像胜利日一样。我们谈论死,就像谈论生一样。

        ——为了我们死去的战友!喝一杯苦酒。

        ——愿他在地下安息……

        ——唉,齐梅良,齐梅良·哈布罗维奇……他受到了欺侮,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严重的欺侮。我们已经习惯于社会主义,习惯于苏维埃祖国——苏联。我们现在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在另外一个制度下,在另一种旗帜下,不是在我们胜利的红旗下了……我是十七岁私自跑上前线的……

        ——要是我们的孙子,一定会输掉伟大卫国战争的。他们没有理想,他们没有伟大的梦想。

        ——他们读的是另一些书,看的是另一些电影。

        ——你要是讲给我们听听吧……他们觉得就和童话一样,还提出这样的问题:“战士们为什么牺牲性命也要救下战旗?可以再缝一面新的嘛。”我们战斗,我们杀敌,都是为了谁?是为了斯大林吗?傻瓜,都是为了你们这一代啊!

        ——应该是屈服,去给德国鬼子舔皮靴了……

        ——在给我父亲送葬那天,我立刻申请上了前线。

        ——他们掠夺了我们的苏维埃祖国,出卖了她……如果我们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就会另做打算了……

        ——我妈妈在战争期间死了,爸爸早就死于肺结核。我十五岁那年就开始工作了,工厂每天只发半个面包,别的什么都没有,面包里面还掺着纸浆和胶水。有一次我饿得昏了过去,后来又昏过去了一次……我就到了兵役委员会:“不要让我死去,让我上前线去吧。”我的请求得到了满足。无论是上前线的,还是送行的,大家的眼里都露出疯狂的光芒!大篷车上装的全都是女孩子。我们大家唱道:“姑娘们啊,战争打到了乌拉尔山/姑娘们啊,为何青春消失了?”车站上紫丁香花盛开,一些姑娘在笑,另一些姑娘在哭……

        ——我们所有人都拥护改革,拥护戈尔巴乔夫。可是我们并不是赞成改革成这个样子……

        ——戈尔巴契,就是个代理人……

        ——我不明白戈尔巴乔夫说的是什么,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过……他就是许诺给我们一块糖吃吗?我倒是喜欢听这些话:他原来只是一条哈巴狗,战争还没有开始呢,就交出了核武器控制箱,出卖了我们的共产党……

        ——俄罗斯人需要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思想。

        ——我们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胜利!干杯!

        ——现在的纪念碑上都有红星,可是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是怎样埋葬弟兄们的……就是匆匆在坑里埋些东西,盖上沙土。马上又来了新命令:前进——前进!我们要继续行军,开始新的战斗,不管是撤退还是进攻,都要不断地挖墓坑。新的增援部队上来,两三天之后又是尸横遍野,生还的人屈指可数,都是幸运儿!到了1943年底,我们已经学会了作战,已经能正确作战了。牺牲的人减少了,那个时候我有几个战友……

        ——整场战争中我都在前线,却毫发无损!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直打到柏林,我看到了野兽的老巢……

        ——我们作战时,四个人只有一支步枪。第一个死了,第二个人拿起枪继续打;第二个死了,下一个继续……而德国人全都拿着新式的冲锋枪。

        ——一开始德国人趾高气扬。他们已经征服了欧洲,开进了巴黎,还计划两个月内解决苏联的问题。一些德国伤员做了我们的俘虏,还朝我们的护士吐口水,撕破绷带,大叫“希特勒万岁!”但是在战争末期,他们已经在说:“俄国人不要开枪,希特勒完蛋了!”

        ——我最害怕可耻地死去。如果有人害怕了,要逃跑,指挥官会就地把他枪决,这是常有的事情……

        ——嗯,怎么说呢……我们是按照斯大林的方式培养起来的:我们将在外国的土地上作战,“从泰加森林到不列颠海洋/红军强大无比……”对敌人绝不能怜悯!可是战争之初,我记得就像噩梦一样,我们陷入了包围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回事儿?斯大林哪里去了?为什么天上没有我们一架飞机?……我们把自己的党证和团证埋起来,在森林小路中瞎转悠。是的。够了……这没什么值得录的吧。德国人昼夜开足扬声器宣传:“俄罗斯伊万,投降吧!德国军队保证你们的生活和面包!”我都准备自杀了。可是怎么自杀啊?什么都没有……没有子弹,我们只是一些新兵,只有十八九岁……指挥员们纷纷上吊自杀。有的人用皮带,有的人……反正全都吊在松树上。世界末日啊,他妈的!

        ——失去祖国毋宁死!

        ——斯大林有一个计划:把被俘者的家人都送到西伯利亚去!有三百五十万的俘虏!还不是全部!这个小胡子食人魔!

        ——1941年,该死的一年!……

        ——都说出来吧,现在可以说了……

        ——没有这样的习惯了……

        ——我们就是在前线也不敢坦诚相待。战前他们就迫害人,战争中也是这样……我母亲在食品厂工作,那里每天都要检查。他们在她手套里找到了一点儿面包屑,就说她是破坏分子,给关了十年监狱。我在前线打仗,父亲也在前线打仗,弟弟妹妹们和奶奶住在一起,他们恳求说:“好奶奶,爸爸和哥哥从前线回来之前,你可不能死啊。”结果爸爸失踪了。

        ——我们算什么英雄?从来都不把我们当英雄对待的。我和妻子在木板房里把孩子养大,然后就公社化了。现在只能收到这几个小钱,只有泪水,没有养老金……电视上总是播放德国人的生活如何好。好嘛!失败者的生活倒是比胜利者的好一百倍。

        ——上帝不知道小人物是怎样生活的。

        ——我过去是,现在是,今后永远是共产党员!要是没有斯大林,没有斯大林的党,我们就不会胜利。什么民主,去他的吧!我现在都不敢佩戴战争勋章了。年轻人常常这么问我:“瘦老头儿,你当时在哪儿服役啊?是在前线,还是在监狱和集中营呢?”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调侃我。

        ——我建议把斯大林,我们伟大领袖的纪念碑统统摆回原来的地方。现在都是藏在后院,像垃圾一样。

        ——安放在你的别墅吧……

        ——他们想改写战争史。他们就等着我们这些人通通都咽气呢。——简单地说,我们现在这些人就是“苏维埃痴呆狂”……

        ——拯救俄罗斯的,是它的广大领土,乌拉尔、西伯利亚……

        ——最可怕的,就是发起攻击之前。最初那十分钟,五分钟,最先跳起来的人,几乎没有机会活下来。子弹专找空子钻。共产党员们,前进!

        ——为了我们祖国的强大军队!

        ——简单说,我不愿意打死任何人,这毕竟不是让人高兴的事。可是我学会了,习惯了……

        ——在斯大林格勒,我入了党。我在申请书中写道:“我想站在保卫祖国的前线……我绝不吝惜自己年轻的生命……”步兵获奖是非常少见的,但我得了一个勇敢奖章。

        ——在战场上负伤,我成了残疾,但是我坚持下来了。

        ——我记得,我们在德军俘虏中抓出两个俄国人。一个说:“我是为父亲复仇……”他的父亲是被内务部枪毙的。另一个说:“我不想死在德国的集中营里……”两个年轻小伙子,就像我们一样,一个还和我同岁。当你已经和一个人说过话,和他对视过,就很难下手把他打死……第二天特工处审问我们所有人:“为什么要和叛徒说话,为什么不马上枪毙他们?”我为自己辩白……内务委员把手枪放在桌上:“你……还想动摇原则?!还一个劲地说废话……”谁都无法赦免投敌者。坦克手把他们绑在坦克履带上,开动马达,前后来回碾,把他们的身体碾成碎片……这些叛国者!但是,他们真的都是叛国者吗?

        ——人们害怕内务部甚于害怕德国人。将军们最害怕他们……

        ——用恐怖手段,整个战争中都使用恐怖……

        ——如果没有斯大林,如果没有“铁腕”,俄罗斯就不会活下来……

        ——我不是为了斯大林,我是为了祖国而战。我以自己的孩子和孙子发誓,我一次都没有听过大家高喊:“为了斯大林!”

        ——没有普通士兵,战争就不可能打赢。

        ——你妈的……

        ——只应该害怕上帝。他才是审判者。

        ——如果有上帝的话……

        “我们只需要一个胜利!胜利抵得过一切,我们没有价值的……”

        我们双手被捆了一辈子!不敢说一个不字,现在我要好好说说……

        小时候,我记得自己那时很怕失去爸爸。别人的爸爸都是在夜里被带走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亲舅舅费利克斯也是这样失踪的。他是个音乐家,他被抓是因为愚蠢,乱说话。有一次他在商店里扯着大嗓门对老婆说:“苏维埃政权都已经二十年了,连一条体面的裤子都买不到。”现在报纸上写道:当时所有人都是反对派……可是我要说,那时候人民是支持这样抓人的。我的妈妈也被抓走了。她弟弟坐牢了,她就说:“我家费利克斯是有错,但是应该把情况弄清楚。需要关押的话,周围这种岂有此理的事情多了。”有人民的支持……因为战争爆发了!战争之后,我还害怕回忆起战争,自己的战争经历……我想入党,但他们不接受:“你曾经在犹太隔离区里待过,也配当共产党员?”我沉默了……只能沉默不语。在我们的游击队里,有一个名叫罗莎琪卡的漂亮犹太姑娘,随身总是带着书本,才十六岁。指挥员们轮流和她睡觉……“她那个地方的茸毛还是孩子一样的呢!哈哈哈……”后来,罗莎琪卡怀孕了,他们就把她带到树林深处枪毙了,就像杀条狗一样。也有的女人把孩子生下来了。这种事情是可以理解的,整个树林里都是健康的男人。当时的做法是这样:孩子生下来,他们马上就送到乡下,送到农户那里去。可是谁愿意要犹太孩子?犹太人是没有权利生育的。我执行任务回来后问:“罗莎琪卡在那里?”“关你什么事?她已经没了,他们又找了一个女人。”几百名犹太人从隔离区逃出来,在森林中四处躲藏。农民们抓住他们,就送给德国人换一普特粮食,换几公斤的糖。你都写下来吧,我…………犹太人的一生总是胆战心惊,连个石头落下来都会砸到犹太人。

        由于外婆的原因,我们没有逃出燃烧的明斯克。外婆在1918年见过德国人,所以她总是劝说大家:德国人是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他们不伤害和平的人们。他们住的楼里边有一个德国军官,每天晚上都弹钢琴。妈妈就开始犹豫了:走还是不走?就是由于这架钢琴……我们耽误了很多时间。德军的摩托车队进了城。一些人穿着绣花衣服、带着面包去欢迎,十分高兴。那个时候有很多人都这样想:德国人来了,该开始正常的生活了。很多人都痛恨斯大林,就不再躲藏起来。在战争初期,有不少这样新鲜又叫人看不明白的事情……

        “犹太佬”这个词,我是在战争初期才第一次听到。邻居狠狠砸着我家门大喊大叫:“你们这些犹太佬末日到了!你们要为耶稣基督之死负责!”我是个苏维埃男孩,刚刚五年级毕业,十二岁。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们这样说呢?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是个混合的家庭:爸爸是犹太人,妈妈是俄罗斯人。我们庆祝复活节,不过是以特别的方式:妈妈说今天是一个好人诞生的日子,她烤馅饼。而到了逾越节(那是上帝怜悯犹太人的日子)爸爸就从奶奶家里带来无酵饼。当然,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是从来不能声张的,我们都是悄悄地过节……

        有一天,妈妈给我们的衣服全都缝上了黄色星星……没过几天,谁都不能够出门了。因为羞耻。我现在已经老了,可是我还记得这种被羞辱的感觉。城里到处都在散发传单:“处决政治委员和犹太佬”,“从犹太佬布尔什维克政权下解救俄罗斯”。有一张传单就塞进我家门里……很快,是的……又有传闻说:美国的犹太人正在募集金钱,要把所有犹太人都赎买到美国去。德国人喜欢秩序,不喜欢犹太人,所以战争期间犹太人不得不在隔离区度日。人们都在对发生的事情寻找解释,追寻线索,甚至有人试图弄懂地狱。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怎样被送进隔离区的。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在街上挤着,带着孩子,带着枕头……我自己呢,我带了自己收集的蝴蝶,现在想来很可笑……明斯克人纷纷涌上街头:一些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一些人充满恶意地看着我们,也有不少人站在那里流泪。我很少向四周看,因为害怕看到一些认识的男孩子,感觉丢人……我永远记得那种耻辱的感觉……

        妈妈把她的结婚戒指摘下来,包在手帕里,告诉我要到哪儿去。我就在夜里偷偷钻出铁丝网……我跑到约定的地点,有个女人等着我,我给了她戒指,她倒给我一些面粉。但是到了早上,我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面粉,我带回来的只是一些白灰,白石灰。妈妈的戒指就这样没有了。我们家里再没有其他贵重的物品了,我们饿得全身浮肿。在隔离区外面,有农民拿着口袋白天黑夜地守候。他们在等着下一次大屠杀。当犹太人被拉去枪毙的时候,他们就会冲进没人的屋子里掠夺。警察会搜刮一些贵重的物品,农民就往口袋里装进其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他们对我们说:“反正你们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有一次,隔离区里很安静,就像是大屠杀之前,连一声枪响都听不到。这一天没有开枪,出现了汽车。开进来很多汽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些穿着漂亮衣服和鞋子的孩子,穿着白围裙的妇女,还有提着贵重的手提箱的男人。相当别致的手提箱!所有人都讲德语。警卫和看守们都有些茫然,特别是警察们,他们既不敢吼叫,又不敢拿警棍去打人,也没有松开那些咆哮的恶狗。真是戏剧化的时刻……就像在看演戏……当天我们就知道了,这些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他们被称为“汉堡犹太人”,因为他们大多来自汉堡。他们守纪律、很听话、不狡诈,也不欺骗看守,不隐藏任何秘密……他们默默地认命……不过,他们对我们是居高临下的。我们很贫穷,破衣烂衫,我们是另一种……不讲德语的犹太人。

        他们全都被枪杀了,数万名“汉堡犹太人”都被处决了……

        那一天,大雾笼罩了一切……为什么我们都被赶出家?他们要做什么?我记得在森林旁边有一大块野地,他们选出强壮的男人,命令他们挖两个大坑。深深的大坑。我们就在旁边站着,等着。他们先把小孩子扔到一个坑里,然后就开始埋土。父母们既不哭喊,也不乞求。一片寂静。为什么?你求求看。一头狼扑向人,人是不可能向狼求情的,不会恳求狼放他一条生路。或者一头野猪袭击你,也是一样……德国人一边往坑里看一边笑,还往里边扔糖果。警察都喝得烂醉如泥,口袋里装满了手表。他们埋掉了孩子们……又命令所有人跳到另一个坑里。妈妈、爸爸、我,还有妹妹都站在一起,就快轮到我们了……这时,一个发号施令的德国人好像发现妈妈是俄国人,就对她挥挥手说:“你过来。”爸爸对妈妈大喊:“快走!”但妈妈死死拉着爸爸和我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大家都推她,求她赶快走,但是妈妈第一个跳到了坑里……

        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我恢复知觉,是因为觉得有人在用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击我的腿。我疼得叫了起来,又听到有人小声说:“这儿有一个活的。”几个男人用铲子在挖坑,从死人身上脱下靴子、鞋子,还有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他们帮助我爬了上来,我坐坑边上等啊,等啊,下雨了。地上暖暖的。他们给我切了一片面包:“快跑吧,小犹太佬,可能你会得救的。”整个村子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房子全都没有人。我想吃东西,可是没有人可以讨。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啊走。在村路上,这里扔着一只橡胶靴子,那里一只皮鞋、一条围巾……在教堂后面,我看到几个烧焦的人,黑色的尸体散发着汽油味和烤人肉味。我掉头就逃进了森林,靠吃蘑菇和野果子充饥。有一次,我碰到一个老爷爷,他正在砍柴。老爷爷给了我两个鸡蛋。“回村里去吧,”他警告我,“不要进树林。这里的男人会把你捆起来送到警备队去。不久前有两个犹太人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有一天我睡着了,又被头顶上的枪声惊醒了。我跳起来:“德国人来了?”马匹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家伙。是游击队员!他们一边笑,一边争论:“你说这犹太小子对我们有啥用呀?”“让上级去决定吧。”他们把我带回了游击队,单独关在一个地洞里,还加了哨兵看守。我被带去盘问:“你是怎么跑到我们游击队地盘的?谁派你来的?”“谁都没有派我来,我是从杀人坑里爬出来的。”“那就是说你可能是间谍?”他们啪啪打了我两个耳光,又把我踢回到地洞里。到了晚上,地洞里又推进来两个年轻男人,也是犹太人,他们穿着上等皮夹克。我从他们嘴里得知,犹太人不带武器来,是不会被游击队接收的。如果没有武器,那就要带金子,或含有黄金的物品。他们就带来了金表和烟盒,还给我看了看。他们要求见游击队长。他们很快就被带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们。我后来在游击队长那里看到了那个金烟盒,还有皮夹克……我爸爸的一个熟人雅沙叔叔救了我。他是个鞋匠,在游击队里,鞋匠就像医生一样受重视。我就开始帮他干活……

        雅沙叔叔的第一个忠告是:“把你的姓氏改了。”我原来姓弗里德曼……于是我就成了罗梅克。第二个忠告是:“别乱说话,否则你背后就会挨枪子儿。没有人会为犹太人说话。”事情就是这样……战争是个沼泽地,进去容易出来难。犹太人还有一个谚语是:强风吹起时,垃圾飞得最高。纳粹的宣传感染了所有人,游击队里也有反犹情绪。游击队里一共有十一个犹太人,后来变成了五个。别人故意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是什么战士?你们就像羔羊,是要送去宰杀的……”还总说“犹太人是懦夫。”我听了这些话沉默不语。我有一个战友,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大卫·格林堡,忍不住回敬了他们,跟他们争了起来。他们就从背后打死了他。我知道是谁开的枪。今天那人还是个英雄,走哪儿都戴着勋章,得意扬扬。还有两个犹太人好像是因为站岗时睡觉被打死了,有一个是因为他有一只崭新的手枪,遭到别人嫉妒……逃跑?可是能跑到哪儿去呢?回到犹太隔离区?我想保卫祖国,为亲人报仇……可是祖国怎么对我们?游击队指挥员们收到来自莫斯科的秘密指令:不能相信犹太人,不接受犹太人加入游击队,消灭犹太人。我们被当成叛徒。现在多亏了改革,我们才知道了这些。

        人固然很可怜,可是马又是怎样死去呢?马不像其他动物,狗啊,猫啊,猪啊,牛啊,它们都可以跑掉,但是马匹是无处躲无处藏的,必须站在那里,等着被打死。叫人难过的悲惨情景……在电影中,骑兵总是在头上挥舞着马刀高声呐喊,其实都是胡说!都是幻想!我们游击队曾经有过骑兵队,但很快就解散了。因为马匹不能在雪堆中走,它们跑起来,反倒会陷进雪堆。德国人有摩托车,两轮的、三轮的都有,冬天他们就用滑雪板。他们飞快地行进,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射击我们的马和骑手。骑手很怜惜那些骏马,显然因为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农村小伙子……

        有一次上级下令烧掉一个伪警察的房子,连他的家人一起烧掉。那是一个大家庭:有妻子,三个孩子,爷爷和奶奶。晚上我们包围了他们,用钉子把大门钉死,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在里面大声哭叫着,声嘶力竭。有个男孩从窗户钻出来。一个游击队员想向他开枪,被另一个制止了。他们把那孩子扔回了火中。我当时只有十四岁,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我只能记住这一切。现在我要说出来……我不喜欢英雄这个词,在战争中没有英雄,如果一个人手握武器,他就已经不是好人了。他就没有什么好事。

        我还记得被围困的经历。德国人决定清理自己的后方,派出党卫军对付游击队。他们在降落伞上挂照明弹,没日没夜地轰炸。轰炸之后就用迫击炮乱射。游击队只好分散成小组撤退,各自带着伤员,可是不许他们说话,给马也戴上专门的口罩。其他东西全部扔掉,家畜也不要了,可是它们还跟着人们走,牛啦,羊啦……所以不得不开枪杀了它们。德国人越走越近,近得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声:“哦,大妈,大妈……”他们抽烟的味儿都能闻到,我们每个人都保留了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反正什么时候死都不算晚。到了夜里,我们掩护分队里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剖开一匹死马的肚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空,然后自己钻进去。就这样在里边待了两天两夜,听着德国人走来走去,到处开枪,最终完全寂静下来。我们爬出去的时候,满身血污,全是马的内脏和屎尿……人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个夜里,月亮明晃晃地照着。

        我告诉您吧,就连鸟儿也帮助我们呢。喜鹊只要听到陌生人来,就一定会尖叫,给我们发信号。它们和我们相处习惯了,不习惯德国人的气味:香水味、香皂味、香烟味,军官的呢料大衣、擦得很亮的皮靴……我们就只有自制烟叶、破围巾、牛皮边角料拼凑的鞋子、皮带绑腿。德国兵穿的都是羊毛内衣,我们连死人的内裤都要剥下来穿!连狗也要扑上去咬德国人的脸和手。动物也都被拖入了战争……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都没有忘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很小的孩子。她把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藏进了地窖。有人告发了她,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她全家都被吊死了。先吊死孩子们……她尖叫起来!那不是人类的尖叫声,是母兽的叫声。一个人是否值得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不知道。今天写战争的人们,都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所以我不看战争题材的书,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我确实不读……

        明斯克解放了……对我来说,战争结束了。其实因为年龄问题,我一直都没有算正式参过军。战争结束时我只有十五岁。住哪里去呢?我们的公寓已经住进了陌生人。他们赶我走:“犹太崽子快滚……”他们什么都不想还:不管是住房还是别的东西。他们都习惯于以为犹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火苗在小炉灶里跳跃/树脂在滴答掉落,就像是眼泪一般/手风琴在地下掩体为我伴奏/歌唱你的微笑和眼睛……”

        ——战争结束后,人们已经完全变了。我回家时,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斯大林不喜欢我们这一代,他讨厌我们,因为我们体验过自由。战争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自由!我们到过欧洲,见过那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上班时经过斯大林纪念碑,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会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走吧!回牛栏去吧!”他们对我们说,我们就去了。

        ——去你妈的民主派!毁了我们的一切,我们在狗屎里打滚……

        ——一切都被遗忘了,忘记了爱,只记住了战争……

        ——我在游击队里待了两年,藏在树林里。战争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看男人。看够了!我是如此冷漠。我和妹妹一起去疗养院,男人们都追逐她,她喜欢跳舞,我却只想休息。我结婚很晚,丈夫比我小五岁,他倒是像个小女孩。

        ——我上了前线,因为我相信《真理报》上说的一切。我开枪射击,狂热地想上阵杀敌。杀敌!杀敌!早前我想忘记这一切,却又不能,现在不知不觉就记不得了。我只记住了一件事,就是死于战场上的人气味是不同的,被杀死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在死人并不多的时候,比如只有一个人躺在那儿的时候,你还会想:他是谁?老家是哪儿?有什么人在等他吗?

        ——在华沙……一个波兰老太太给我带来了她丈夫的衣服:“快脱掉身上那些东西吧。我给你洗洗。你们怎么这么脏,这么瘦?你们是怎么胜利的?”我们是怎么胜利的?!

        ——你得了吧,不需要抒情诗……

        ——我们胜利过,这是真的。但是我们伟大的胜利并没有使我们的国家变得伟大。

        ——我至死都是共产党员……改革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消灭苏联的一次战役。

        ——记忆中还剩下什么?最可气的是德国人鄙视我们,看不起我们的生活方式,希特勒把斯拉夫人叫作“兔子”。

        ——德国兵进入我们村时,还是春天。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建花坛,还要修一个厕所。老人们至今还记得德国人怎样种花……

        ——在德国,我们走进一间房子,壁橱里面有很多精美的外套和内衣,还有女人的首饰细软、成堆的餐具。战前我们都被告知,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制度下。但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悄悄试试德国打火机或自行车。按照苏联法律第五十八条,一不小心就会被控“反苏宣传”罪。在非常短的一段时间里,当局允许我们往家里寄包裹:将军可以寄十五公斤,军官可以寄十公斤,士兵可以寄五公斤,邮局都挤爆了。妈妈写信来:“不要再寄包裹了。你那些包裹会毁了我们的。”我给他们寄的是打火机、手表、一块丝绸,还有很多巧克力,他们还以为巧克力是肥皂……

        ——从十岁到八十岁的德国女人,一个都没放过!1946年在那个地方出生的人,全都是“俄罗斯人民”。

        ——战争会勾销一切,已经勾销了一切……

        ——这就叫胜利!胜利了!整个战争期间,人们都在幻想战后将会过上美好的生活。一连庆祝了两三天,可是之后就要开始找吃找穿了,人还是要生活的。但什么都没有。人人都穿着德国旧军装,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发下来的口粮只有小土豆,领粮食的队伍有几公里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戾之气,人们动不动就会杀人。

        ——我记得,有天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那是大批残废军人坐在自制的平板车上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荡,把桥上的鹅卵石路面轧得震天价响。他们都住在地下室或半地下室里。他们喝醉后就躺在排水沟边,到处乞讨,用军功章换伏特加。他们请求排队领食品的人:“给我买一个面包吧。”排队的都是一些身心疲惫的女人:“你还活着呢,我的那位都已经躺在坟墓里了。”说着就把他们轰走。当生活有所改善了,人们就开始鄙视残废军人。没有人愿意回忆战争。大家开始忙碌于日常生活,而不是战争。后来有一天,这些聚众的残废军人都被押送到城外去了。警察抓住他们,像扔猪崽一样扔到汽车上。他们就大声骂娘,像猪崽一样尖叫……

        ——我们市里有一座荣军院,里面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有军功章。上面允许他们住到居民家里去,这是政府的决定。周围的女人们早就渴望男人的爱抚了,纷纷赶去接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还有的推着童车。女人们都希望家里有些男人的气味,希望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面挂着男人衣衫,所以她们很快就把男人都抢回家去了。但是这些人不是玩具,这也不是在拍电影。你试试和这种男人相爱一下吧。他们很凶恶,容易受伤害,他们知道女人会背叛他们。

        ——这就是胜利的日子……

        我来讲讲我的爱情……德国人是坐着好大的汽车来到我们村的,我们只看到高高的头盔在闪闪发光。他们都很年轻和善,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最初他们什么都要付钱,比如买母鸡、买鸡蛋。我说的这些都没有人相信。但绝对真实!他们全都付德国马克……战争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当时正在恋爱呢!一天到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他经常来看我,坐在长凳上,笑盈盈地默默看着我。“你笑什么啊?”“我喜欢这样……”战争爆发之前,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他的父亲死于肺结核,作为富农的祖父被没收土地和财产,全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很小,妈妈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女孩”,并且教给他,如果有人来抓他们,就往火车站跑,搭上火车离开。伊万是他的名字,他叫我“我的小柳芭”,就是这样……没有福星高照,没有幸运降临。德国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他的爷爷不久也回来了,当然,是带着满腔仇恨回来的。爷爷只身一人返回家乡,他把全家人都埋葬在异地了。他讲述了如何被押送着蹚过西伯利亚的河流,如何被抛在黑暗的原始森林中。二三十人只发给一把钢锯和一把斧头。他们吃树叶,啃树皮……爷爷痛恨共产党!痛恨列宁和斯大林!回乡后第一天,他就开始复仇。他指给德国人看:这个人是共产党,还有那个,这些男人就被抓走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战争……

        我们在河边一起洗刷马匹。阳光明媚!我们一起晒干草,我特别喜欢干草的香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没有爱情,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直到有了爱,生活不再平淡无奇。我做过一个预言性的梦……我们家附近有一条小河,我梦见我淹没在小河中,河底的潜流把我吸了下去,我沉到了水底。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人把我托了起来,推到河面上,但我又不知为何没有穿衣服。我就这样游到岸边。事情发生在夜里,我上岸时已经是上午了。岸边站着很多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而我是光着身子从水里出来的,赤身裸体……

        村里有个人家里有个留声机。年轻人常常聚在他家唱歌跳舞,猜测谁和谁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按照圣经诗篇猜,燃烧树脂,数菜豆……姑娘要独自举着燃烧的树脂进入森林,寻找一棵老松树,小树是不行的,小树的年轮不够,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这都是真的……我到现在还很相信这个方法,一分为二地数菜豆,从奇数偶数中算命也是有用的。那年我十八岁,再回到那个话题。当然,书里都不会写,在德国人的占领下,我们的生活确实是比苏联好。德国人开放了教堂,解散了集体农庄,分配了土地——每人两公顷,两家共用一辆马车,还建立了稳固的税收:秋天我们上缴玉米、豌豆、土豆,每户还要上缴一头公猪。上缴之后,其余都归自己。人人都很满意。在苏联政权时期我们很苦。生产队长在一个笔记本上画杠杠计算劳动日,秋天按照劳动日分配,啥都得不到!现在我们既有肉又有油,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人们更高兴的是有了自由。就这样开始了德国式的管理……不把马喂好,就要挨一顿马鞭子暴打,不把院子周围扫干净,也会受罚……我记得当地人的对话:我们已经习惯了共产党,我们将要习惯德国人。我们学会了德国的生活方式。那时就是这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每到夜里,大家都害怕“森林人”不请自来的造访。有一次就来过我们家:一个人拿着斧头,另一个人拿着干草叉:“大妈,请给些黄油吧,再给些酒。不要出声。”我讲给你听的,都是真事,不是他们在书里写的那种。起初我们确实不喜欢游击队……

        我们定下了婚礼日期,在收获节之后。结束了田里的劳作后,女人会把最后一捆庄稼用鲜花缠绕起来……记忆力会减退,但灵魂会记住一切……那天午后开始下雨,每个人都跑着去避雨。妈妈回到家,长叹一声:“上帝啊!我的天啊!你的伊万加入了警察部队。你要成为警察的妻子了。”“我不愿意啊!”我和妈妈两人一起痛哭起来。晚上,伊万到我家来了,坐在那儿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伊万,我亲爱的,你怎么不为我们想想啊?”“小柳芭,我的小柳芭……”这都是他爷爷强迫他的。这个老鬼头!他威胁伊万说:“你要是不当警察,他们就把你送到德国去。你就看不到你的小柳芭了!忘了她算了!”他爷爷一直梦想让他娶个德国女人做媳妇……德国人反复放映介绍德国的电影,展示那边的生活有多好。许多女孩和男孩都相信了,离开家乡去了德国。临行前还组织了庆祝活动,有铜管乐队奏乐。给他们穿上皮鞋,送上火车……()我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治疗已经没用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我的爱能留下来。我终将不在人世,但愿人们会读到我的故事。

        虽然周围就是战争,但我们很幸福。婚后过了一年夫妻恩爱的时光,然后我怀孕了。我们家离火车站很近,经常有德国军列开往前线,德国士兵都是年轻人,开朗快乐,经常高歌。他们看到我就喊:“姑娘!我的小姑娘!”冲我们笑。渐渐地,经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上年纪的越来越多。德国兵们曾经很快乐,但是越来越沮丧,后来就没有快乐了,因为苏联军队开始接连取胜。我问丈夫:“伊万,我们会怎样?”他回答说:“我手上没有沾过血,也从来没有打死过一个人。”我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也许,在最后时刻,在临死之前,我会说一件事:爱情,它是毒药……

        距离我们家隔着两幢房子住着一个小伙子,也很喜欢我,以前总会邀请我去跳舞,而且只和我共舞。“我陪你回家吧。”“我有伴儿了。”他也是个帅哥……他进了森林,参加了游击队。有人说,看见他戴着一顶有红色丝带的库班帽。一天夜里,有人敲门。“谁?”“游击队。”这个小伙子和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进来。我这位追求者这样开口道:“你过得怎么样啊,警察太太?我早就想拜访你了。你老公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他今天没回来,大概留在警备队了。”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墙上:“你这个德国人的玩物、床垫子……你选择了德国人的走狗、富农狗崽子,和他狼狈为奸。”他好像在从口袋里掏手枪。我妈妈跪倒在他们面前:“打死我吧,小伙子,开枪打我吧!我和你们的妈妈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就让她们以后去哭吧。”妈妈的话不知怎么就对他们起了作用。他们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走了。爱情,是很苦很苦的……

        前线离我们村越来越接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连续不断的枪声。有天夜里,客人又来了。“谁啊?”“游击队。”我那位追求者又进来了,旁边还有一位……这个追求者给我看他的手枪:“我就是用这支枪杀了你的丈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现在你没有丈夫了。”我真想杀了他……我……我扑上去抓他的眼睛……第二天早晨,别人把我的伊万送回家来了。他躺在雪橇上,盖着军大衣,闭着眼睛,孩子一样单纯的面孔。他没有杀过任何人……我相信他!到现在我也相信!我在地上打滚,号叫。妈妈怕我精神失常,宝宝死在肚子里或生出来异常,跑去找女巫斯塔萨。“我知道你的烦恼,”斯塔萨对妈妈说,“但我无能为力。让您女儿去祈求上帝吧。”她还教我们怎样祈求:在给伊万送葬时,我不能和所有人一样走在棺木的后面,而应该走在棺木的前面,就这样穿过全村,一直走到墓地……那时候战争已经快结束了,许多男人都跑到树林里参加了游击队。每一栋房子里都有人死去。我就按照女巫说的那样……走在一个警察的灵柩前面,一直走在前面,妈妈走在后面。全村人都从小木屋中出来,站在篱笆门外,但没有人说一句恶言,大家都是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哭。

        苏维埃政权回来后,杀死我丈夫的那人又来找我了……他是骑着马来的:“他们已经注意你了。”“谁?”“还有谁?政府嘛。”“我已经无所谓了,死在哪里都一样,让他们把我赶到西伯利亚去吧。”“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你还有个孩子。”“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让我来照顾你和这个孩子吧。”就这样,我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个杀害了我丈夫的凶手。我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对两个孩子都一样疼爱:我的儿子和他的女儿。我不会诬陷他,但我……我确实……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满身血痕。他总在夜里打我,早上又跪着请求我宽恕。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就是对死者的嫉妒……每天早上,人们还都在睡觉,我就起身了。我必须在他醒来之前起来,避免他要抱我……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我还在厨房里,厨具被我擦得锃亮,我必须等他睡着之后再进去。我就这样和他过了十五年,后来他患了重病。他是在一个秋天死去的。()我没有罪,我并没有希望他死,是他的时间到了……大限到了。他本来一直面对墙躺着,却突然转过身问我:“你爱过我吗?”我一言不发。他笑了,就像那个深夜他给我看枪的时候一样:“我爱了你整整一辈子。实在太爱你了,所以当知道我要死了的时候,我就想杀死你。我向雅什卡(我们的邻居,专门做兽皮生意)要了毒药。想到我死后你又会跟别的男人,就让我受不了。你太美了。”

        他躺在棺材里,仿佛在笑……我不敢靠近他,但按照习俗必须亲吻他一下。

        ()“起来,强大的国家/起来,去殊死战斗/让高贵的愤怒像波浪一样沸腾/打一场人民战争/神圣的战争……”

        ——我们会怀着怨恨离去……

        ——我对孩子们说,在我死去时,只需要有音乐,不要让人们说话。

        ——战争结束后,德国战俘们拉车搬运石头,重建这座城市。他们太饿了,找我们要面包,但我却不能给他们一片面包。我总是想起那一刻……奇怪的是,这些事情会永远留在记忆里……

        桌子上摆放着鲜花和一张齐梅良·吉纳托夫的大照片。我一直觉得,在这合唱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和我们在一起。

        我很少能想起什么……房子,家人……他从来不感兴趣,脑子里全都是要塞,要塞。他不能忘记战争……他教育孩子们说,列宁是个好人,带领我们建设共产主义。有一次他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让我们去参加伟大的建设吧,祖国在召唤。”那时候我们的孩子还很小。他说“让我们去”,就是让全家人去的意思。祖国在召唤……就这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了贝阿大铁路建设工程,去建设共产主义……我们参加了建设!我们深信一切都在进步!我们坚定地信任苏维埃政权,发自内心地相信。现在我们都老了。什么公开性啦,改革啦……我们坐下来听收音机。原来苏联的共产主义已经没有了,共产主义哪儿去了?连苏联共产党都没有了……我们不明白最上层是什么人,盖达尔大包大揽,人民无家可归……有的人窃取了工厂或者集体农场,有的人在行骗,人们就这样活下去……而我家的那位,却还活在云端,一直不接地气。我们女儿在一家药店工作,有一次她带回来一些稀缺药品,想卖出去赚一些钱。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莫非是嗅到了味道?他就冲着女儿大骂:“你应该感到羞耻!无耻!”还把女儿赶出了家门。我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其他老兵都按照规定享受着待遇。“去找找他们吧,”我求他,“或许他们也会发给你一些东西的。”但他瞪着眼睛大吼:“我是为祖国去打仗的,不是为了特权。”他一整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声不响,叫他也不回应。他不再和我们说话了。他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不是为我们而痛苦,不是为自己的家庭,而是为所有人、为国家而痛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跟着他吃尽了苦头……我在这儿把您当成一个女人,而不是当成一位作家,和您诚实地说吧:我从来没理解过他……

        他去挖了些土豆,穿上了体面些的衣服,就去了自己的要塞。他没有留给我们一张纸片。只给国家、给陌生的人们写了遗书。什么都没有写给我们……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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