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印象中——尽管事实并非如此——2012年的夏末,婚姻或合作关系的破裂与痛苦像任性的春潮一样在大不列颠波涛汹涌,它席卷了整个家庭,摧毁了人们的财产,击碎了充满希望的梦想,淹没了那些没有强大求生本能的人。夫妻双方背弃或是重写了当初爱的誓言,昔日亲密无间的伴侣变成了工于心计的竞争对手,他们浑然不觉要付出的高昂费用,卑微地在律师身后寻求庇护。在庭上,夫妻们为平日里弃置的家什你争我斗,斟字酌句的“法律协议”取代了曾有的互信。在那些委托人的心中,他们的婚姻史已被改写,改写成这桩婚姻是注定要破裂的,爱已被重塑为幻象。而孩子们呢?他们成了婚姻游戏中的赌注,是母亲们讨价还价的筹码,是父亲们在金钱或情感上忽视的对象;常常是母亲们——有时候是父亲们——用来指控被虐待的借口,不管那是真实的、想象的还是无端捏造的;依据共同抚养协议,不知所措的孩子们每周在两个家庭间来回奔波,法庭上,一名诉状律师向另一名尖声播报那些被随意搁置的外套和铅笔盒;孩子们注定每月只能见到父亲一两次,甚至一次也不能,因为那些最为果决的男人早已消失在新婚打得火热的铁匠铺,开始锻造新的后代了。
那么金钱呢?金钱这个词语半真半假,而且是种诡辩。贪婪的丈夫和贪婪的妻子就像战争快结束时,想在最后撤退前从废墟里捞一把值钱东西的参战国。男人们将资金藏匿在国外账户中,女人们想要永远安逸的生活。母亲无视法令不让孩子见父亲;父亲又违抗法令疏于照料孩子。丈夫殴打妻儿,妻子恶意欺瞒,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酗酒、嗑药或罹患精神病;而孩子们又被迫承担起照顾不称职父母的责任,他们的身心都受到肆意虐待,这些证据也都通过屏幕转播呈现在了法庭上。而令菲奥娜无能为力的是,在刑事法庭而非家事法庭审理的案件中,有儿童被折磨、挨饿或殴打致死,他们不幸的灵魂在这泛灵的仪式中甩离了身体。恶毒的年轻继父打断小孩的骨头,而愚钝、顺从的母亲只能在一边袖手旁观。毒品、酗酒、肮脏的家庭环境,冷漠的邻居选择无视孩子们的尖叫,而粗心、窘迫的社工也未能介入调停。
家事法庭的工作继续着。由于列表安排出了意外,菲奥娜一下子需要处理很多婚姻纠纷。巧合的是她自己也处于婚姻的纠葛之中。在她的审判工作中,被告人一般不至于被判入狱,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闲暇时设想将这些人一一绳之以法,他们有的想牺牲孩子迎娶年轻妻子,有的想嫁个有钱又不太无趣的丈夫,他们想要不同的郊区生活、崭新的性爱与爱情、新的世界观,还有的想趁一切还未太晚而重新开始。仅仅是追求感官欢愉。道德败坏。菲奥娜明白是她自己膝下无子,还有与杰克的婚姻现状使她胡思乱想,当然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当不得真。尽管如此,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她绝不让这些影响自己的决定,她如清教徒般蔑视那些男女,他们拆毁自己的家庭,还自欺欺人地说他们是在无私地争取最好的结果。在这一思想实验中,她本不该宽恕自己没有孩子这件事,或者至少不该原谅杰克。为何不像《实习医生风云》里那样把他们的玷污婚姻归咎于某个新鲜事物呢?为什么不呢?
自从杰克回来后,在格雷律师学院家中的生活平静而又紧张。他们有过争吵,在争吵中,菲奥娜确实发泄了不少痛苦的情绪。然而,半日之后,那些感觉又卷土重来,依旧炽热得如同结婚誓言一般,什么都没变,情绪并没有得到“净化”。她仍然是被背叛的那一个。杰克的道歉,总是夹杂着一再重复的抱怨,说什么她疏远他,她太冷淡。某天深夜他甚至说她很“无趣”,“不想好好做爱”。面对杰克的诸多指责,最让菲奥娜不快的是她知道那些是实情,然而它们并没有减轻她对杰克的愤懑。
至少他不再对她说我爱你。他们最近的一次交流是在十天前,重复了所有以前说过的话,同样的指责、同样的回应、同样经反复思量后说出的话语。不一会儿他们就退却了,不仅对彼此感到厌烦,连带对他们自己也厌烦起来。从那以后,他们便再无交流。他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不同地方做着自己的事。当不得不一起待在公寓里时,他们就小心翼翼避开对方,就像方形舞会上的舞者。非得协商家务事的时候,他们言辞简洁,一个比一个有礼。他们分开吃饭,在各自的房间忙活,但透过墙壁就能毫不费力地感受对方的存在,这使得他们心烦意乱。对要他们双双出席的邀请,他们无需讨论一概回避。她唯一有和解意味的举动就是给了他一把新钥匙。
菲奥娜从杰克的闪烁其词与闷闷不乐的话语中推断,他和那个女统计员并没有尽床笫之欢。但她不是真的那么放心,因为杰克很可能会到别的女人那儿碰运气,或许已经在跃跃欲试了,这次他已从诚实的羁绊中解放出来。他的“地质学讲座”也许是个颇有用的幌子。她还记得自己发誓,如果他铁定要和梅勒妮过,她就离开他。但她没时间来处理这件纠结的事。而且她还没拿定主意,她不太相信自己当下的心境。如果杰克能再给她多点时间思考,不要那么早回来,也许她能清楚地知道到底是结束这桩婚姻还是和他破镜重圆。于是她像平日那样专注于工作,至少这一天不用再理会和杰克演了半辈子的闹剧。
当杰克的外甥女将自己的一对八岁的双胞胎女儿留在他们家里过周末时,事情变得简单多了。由于注意力不再集中在与杰克的事上,整个公寓都显得宽敞起来。周末两晚,杰克都睡在客厅沙发上,孩子们也没有问什么。两个小女孩传统且举止端庄,既严肃又亲密,尽管偶尔也难免吵嘴。双胞胎中的一个,或另一个——她们俩很好分辨——会在菲奥娜看书时找到她并站到她跟前,信任地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用银铃般的声音跟菲奥娜讲述一些趣闻、回忆或是自己的小幻想。菲奥娜也会对她讲自己的故事。在她们这次逗留期间,有两回她在开口为她们讲述故事的时候,她感到爱的潮汐——那是一种对孩子的爱——向她涌来,扼住了她的喉咙,刺痛了她的双眼。她觉得自己老而昏聩。每每想起杰克与孩子们待在一块是多么愉快,她就心烦意乱。有一回,他冒着暴露的风险纵容菲奥娜哥哥的三个儿子恶作剧,把女孩儿们吓得发出阵阵惨叫。而回家后,男孩们那愤怒的单亲母亲并没有教训他们。杰克还带男孩子们到花园里给他们看自己发现的稀奇古怪的蟋蟀,还会在临睡前不厌其烦、绘声绘色地给他们朗读故事。
然而到了周日晚上双胞胎被接走后,公寓又变回了原来的大小,空气陈腐不堪。杰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显然是个怀有敌意的举动。是去幽会了吗?她一边寻思,一边让自己忙碌起来,打扫客房,好让她的情绪不再低落下去。她将毛绒玩具放回它们原来待着的柳条筐里,从床底下把玻璃弹珠和丢弃的图画都翻找出来,此时她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悲伤、一股愁思正慢慢将自己包围,那是因为孩子们的突然离开而出现。这种情绪挥之不去,一直持续到周一早上,然后悲哀袭上心头,在她步行上班时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准备这一周的第一个案子时,这感觉才渐渐消退。
在工作的某个时刻,她的手肘边突然出现了一叠信件,那肯定是奈杰尔·鲍林拿进来的。看到最上方那个比正规信封要小一些的淡蓝色信封,她几乎要把文书叫回来,让他替她拆开。因为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再看到满纸的错别字或暴力恐吓的控诉。她回头继续工作,但无法集中精力。那个不合规格的信封,圆圆的手写字,上面没写邮编,邮票有点贴歪了——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信封了。可是,在她再次打量它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上面的邮戳,突然怀疑起来。于是她拿起信,在手里掂了掂,将它打开。看到称呼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其实已隐隐地期待了好几个星期。她曾向玛丽娜·格林打听过,得知那男孩最近好多了,已经出院,在家自学,补习学校的功课,再过几周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信封里有三张淡蓝色信纸,内容写了五页。第一张信纸最上方的中央画了个圆圈,里面写着数字七,下面是日期。
这是我给您写的第七封信,不过我想这封我会寄给您。
下一段的前几个词被划掉了。
这封信很简短。我只想对您说一件事。我现在意识到这件事太重要了。它改变了我的一切。我庆幸没有寄出前几封信,因为不想让您看到。那太尴尬了!但是,那些信再怎么糟糕,也比不上唐娜护士告诉我您的判决时我骂您的那些脏话。我坚信您是站在我的立场做决定的。实际上我记得当初您也对我说过,说您相信我明白我自己在做什么,我还因此对您说了谢谢。当那位可怕的医生——“叫我罗德尼”卡特先生——和六个医务人员带着手术器械进病房时,我还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他们认为非得按住我不可,但其实没必要,因为我虚弱不堪。尽管我非常生气,但我清楚您要我做什么。于是我伸出胳膊让他们输血。一想到别人的血液流进我的身体,我便恶心得不得了,当场在床上呕吐起来。
但这并不是我要对您说的事。我要说的是下面这件:我妈妈不忍心看着我输血,就坐到了病房外面,我能听见她的哭声,我感到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想当时我晕过去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他俩都在我床边——他们都在哭,我感觉更难过了,因为我们都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但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过了许久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喜极而泣!他们太高兴了,抽泣着拥抱我,互相拥抱,赞颂上帝。这太奇怪了,我一两天都没能想明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最后,我才想通了。原来鱼和熊掌是可以兼得的!这句话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现在我能体会了。鱼和熊掌都能拥有。我的父母遵守了教义,没有违背长辈们,该做的都做了。他们可以期盼进入人间乐园了——同时他们的儿子还活着,我们中谁也不会被逐出教会。被输了血,但这不是我们的错!要怪就怪法官,怪这不信奉上帝的司法体系,怪这个所谓的“世界”。如释重负啊!我们的儿子还活着,尽管我们说他必死无疑。我们的宝贝儿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一切。这是场骗局吗?不,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容我长话短说。我的父母带我回家后,我把《圣经》从我的房间里拿了出来,象征性地将其正面朝下放在门厅里的一张椅子上。我告诉他们我不会再去王国聚会所那边了,他们想驱逐我就驱逐吧。后来我们又很凶地吵了几次。克罗斯比先生也过来开导过我,但没用。我一直在给您写信是因为我很想和您说说话,想听听您冷静的声音,想您用清晰的思维与我谈谈这个。我觉得您已把我带向某种别的东西,某种美丽而又深刻的东西,但我其实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您从没告诉过我您的信仰,但我很喜欢您过来看我并且和我一起演奏《柳园里》。现在我依旧每天读这首诗。我很乐意自己“年少无知”,而且要不是您,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已经死了!我给您写过好多封愚蠢的信,时时刻刻都在想您,想再次见到您和您说说话。我会幻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美妙事情,譬如我们俩一起乘船周游世界,住在船舱的相邻房间里,在甲板上走上走下,聊上一整天。
夫人,您可以给我回信吗?几个字就行,告诉我您已经看过我的信了并且不介意我给您写信,好吗?
附:忘了说,我的身体一直在康复。
她没有回信,或者说她没有将那晚花了将近一小时写的回信寄出去。菲奥娜觉得她在她的第四份,也是最后一份稿子上写得够亲切了,她很高兴得知他已回家并且感觉好些了,也很开心他对她的探访保有美好的记忆。她劝告他要好好爱自己的父母。她还说人们在青少年时代质疑从小就信奉的信仰很正常,但在质疑的时候,应该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信仰。她在信的末尾说,尽管他的幻想不是真的,她倒觉得乘船周游世界的想法“很有趣”。她补充道,自己年轻时也和他一样梦想着逃离。当然那也是假的,因为她怀有远大抱负,即使只有十六岁,她也一心渴望文章能得高分,根本没想过什么逃离。去纽卡斯尔看望她的表亲是她年少时期唯一的冒险。第二天,当她看着自己写的短笺时,令她惊愕的并不是亲切友好,而是其中的冰冷语调,无谓忠告,“one”这个词的三重无人称用法,以及她捏造的回忆。她重读了他的信,再次被信中的天真与热忱打动。与其让他读了信后垂头丧气,不如什么都不寄给他。假如她改变了主意,以后还可以再写。
巡回审判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菲奥娜得和另一名负责刑事和民事案件的法官一起去英国其他城市和几个巡回审判的古镇。届时,她将会审理那些平常需要来伦敦法院审理的案子。她将入住特别安排的旅舍,这些排屋历史韵味十足,富有建筑特色,那儿的酒窖颇具传奇色彩,而管家兴许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厨。按照当地习俗,他们会应邀参加郡长举行的晚宴。然后,她和另一位法官会在住所设宴回礼,邀请当地名流或雅趣人士(这两者有区别)。旅舍的卧室比她家里的要气派得多,床也宽多了,床单的质地也更上乘。若是在以前那些较快乐的日子里,她这个对婚姻生活颇感安心的女人一定会为没能和丈夫一起享受这等条件的住宿而内疚,甚至会独自体验感官愉悦。而现在她却渴望从家里只有两人的默剧里逃离。而逃离的第一站便是她最钟爱的英国城市。
九月初的一个早晨,在即将开始巡回审判的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了第二封信。这次她忧心更甚,她还没打开信就知道是谁寄的了。蓝色的信封连同通告函、电子账单一块儿躺在玄关的地毯上。上面没有地址,只写了她的名字。亚当·亨利如果躲在法院外的河滨大道或凯里街,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知她的住处。
杰克已经上班去了。她拿着信走进厨房,坐下来边吃剩下的早餐边读信。
我甚至已不记得上一封信写了什么,因为我没留底稿,不过您没回信倒也没关系。但我还是需要和您说说话。这些是我的近况——与我父母经常大吵大闹,重新回到学校的感觉真棒,身体好多了,心情却时好时坏,一忽儿高兴,一忽儿悲伤,一忽儿又高兴。有时候,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陌生人的血液我就恶心,像在喝别人的唾液,也许更糟。输血是个错误,这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但我已经不再在乎了。我有好多问题想问您,但我甚至不确定您是否还记得我。在我之后您一定审理了许多案件,还得替许多人作出决定。我嫉妒他们!我想走上前拍拍您的肩膀,与您在大街上聊聊。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个懦夫。我怕您认不出我。您也没有必要回这封信——但其实我多么渴望您的回复。请别担心,我不是想骚扰您或是其他什么的。我只是觉得我的脑袋快炸了,所有事情都要从那里蹦出来!
她立即给玛丽娜·格林发了邮件,问她是否能安排个时间去看望那男孩,就当作常规随访,然后将情况反馈给她。当天结束前她就收到了回复。玛丽娜下午在亚当的学校里见到了他,他要多上一学期的课为圣诞节前的考试做准备。她和他待了半个小时。亚当长胖了些,双颊也有了血色。他很活泼,甚至有些“调皮捣蛋”。他家里有点麻烦,主要是在宗教上与他的父母有了分歧,但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寻常的。校长私下告诉她,亚当出院后赶功课非常努力,他的老师也认为他上交的作业很出色。亚当上课时很积极,表现也不错。总之,随访的结果都很好。菲奥娜放心了,决定不给亚当回信。
一星期后,在她即将前往英格兰东北部的那个周一早晨,婚姻断层线发生了细微平移,那变位就如同大陆漂移那样几乎难以察觉。当时没有言明,也未被理会。后来,当她坐在火车上回想时,彼时彼刻的情境仿佛就横跨在真实与想象的边界。她可以信赖自己的记忆吗?她是在早晨七点三十分进入厨房的。杰克背对着她站在吧台前,正往研磨机里倒豆子。她的行李箱放在门厅里,而她正忙于收拾最后的几份文件。像往常一样,她很不愿意与他一同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于是她从椅背上拿起一块围巾回到客厅继续寻找她的文件。
几分钟后她回到厨房。他正从微波炉里取出一罐牛奶。他们对早餐喝的咖啡都颇为讲究,过了这么多年两人的口味已渐渐趋同。他们喜欢高级哥伦比亚咖啡豆研磨过滤出来的浓咖啡,装在高高的白色薄壁杯里,与不烫的温牛奶调着喝。他将牛奶倒入咖啡里,仍旧背对着她,然后转过身,举着杯子的手微微向她倾了倾。没有表达出任何想要把这杯咖啡递给她的意思,她没摇头也没点头。此时,四目短暂交会。他将杯子放在杉木桌上,并向她推了一英寸左右。这个小动作本身不代表什么,因为他们紧张地在对方身边转悠时总是会保持针对性的礼貌,好像是在比谁做得更礼貌却又不会显得不自然。本来就不该煮一壶只够一个人喝的咖啡。然而将杯子放到桌上的方式有好多种,可以将陶瓷杯嘭的一声放上杉木桌,也可以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放;接过杯子的方式也有好多种,她是顺手慢慢接过,抿了一小口后,思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游离开去,至少没有立刻游离开去。之后的几秒钟默然无声,那时看来他俩能到达的局面也就这样了,这一刻对他们来说有着太多的意味,更多的企图只会耽误了他们。他转过身去给自己拿了杯咖啡,而她也转身去卧室取东西。两人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了一些,也许甚至不太情愿。
午后不久,她到达纽卡斯尔。司机在检票口,把她送到码头区的法院。奈杰尔·鲍林已经在法官入口处等候,准备带她去她的办公室。他一早就带着出庭要用的文件以及她的法官长袍——他称之为“盛装”——从伦敦驱车来到这里,因为她不仅要出席家事法庭,还要出席王座法院。法庭文书进来作了正式的欢迎辞,安排案件的官员也来探访她,他们一起磋商了随后几天要审理的案子。
只剩下一些零碎事要处理了。直到下午四点,她才可以离开。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西南部将有暴风雨袭来。她让司机等一会儿,自己则走到泰恩河大桥下宽阔的人行道上去散了一会步,她沿着沙丘路,途经新开的街边露天咖啡厅,以及有着古典外观的立体商业大楼前的花卉展。她走上通往城堡庭院的台阶,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回头望向泰恩河。她感受到了钢筋水泥与后工业的钢与玻璃的碰撞,老朽的仓库被改建成时尚的咖啡厅和酒吧。她曾在纽卡斯尔生活过,这儿让她感觉很安心。当年十几岁的她曾在母亲的病反复发作时来过几次纽卡斯尔,和她最爱的表姐妹待在一起。弗雷德舅舅是个牙医,是她认识的人中最有钱的,西蒙舅妈则在一所文法学校教法语。他们的家甜蜜又混乱,与芬奇利她母亲不通风、擦洗得锃亮的领地相比,到了这里不啻是一种解放。她的两个表姐妹与她年纪相仿,但生性活泼又缺乏管教。她们会在晚上强迫她出门,让她完成骇人的任务,其中包括喝酒,与四个长发及腰、耷拉着胡须的狂热音乐家待在一块儿,这四个人虽然看上去放浪形骸,实际却很友善。她的父母亲要是知道他们平日里用功好学的十六岁女儿是某些俱乐部的常客,喝樱桃白兰地、朗姆酒、可乐,并且已经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一定会震惊、发狂的。与她的表姐妹一样,她也是个忠实的乐队迷,她可以容忍自己像笨手笨脚的乐队帮工那样,为一支缺乏设备、赚不到钱的布鲁斯乐队把电吉他和架子鼓搬到生锈破旧的货车的后厢。她也经常会给吉他调音。不过现实是她不能频繁地去那儿,而且每次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星期,这倒是让她得到了解脱。因为如果她待得再久一些——这绝对不可能——也许他们就允许她唱布鲁斯了。她可能就嫁给了她偷偷爱恋着的基思,那个一只胳膊已萎缩的主唱兼口琴演奏者。
在她十八岁时,弗雷德舅舅搬到南方去行医了。她和基思的爱情最终在泪水中结束,她也没有把那些情诗寄出去。彼时的冒险与狂欢,她此后再未遇到过,它们成了她对纽卡斯尔的念想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这样的经历在伦敦无法复制,即便她已身居高位。多年来,她曾多次借故重返英国东北部,其中有四次是巡回审判。每当她接近这座城市,看见斯蒂芬森设计的横跨泰恩河的高架桥时,总是雀跃不已,她如同一个激动的少女,在约翰·多布森创作的有三个拱形天顶的中央火车站下车,然后沿着托马斯·普罗塞设计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奢华门廊走出来。她的牙医舅舅开着一辆绿色捷豹来接她,车上坐着等不及见到她的表姐妹,是她们教会她欣赏这个车站以及这座城镇的建筑珍品的。她永远记得她出访国外,游历一座波罗的海城邦的印象,一座有着奇异的乐观主义与自矜之情的城市。那里空气清冽,光线呈空廓的冷灰色。当地人友好,但个性鲜明,极具自我意识,好似喜剧演员一般善于自我嘲讽。与他们相比,她的南方口音显得压抑又做作。杰克坚持认为,假如说不同的地质地貌塑造了英国人形形色色的个性与命运,那么,这些当地人就是坚毅的花岗石,而她自己是易碎的石灰岩。然而,她对纽卡斯尔这座城市少女般的迷恋,以及对她的表姐妹、那支乐队还有她的初恋的眷念,使她确信她可以改变,变得更加虔诚,更加真实,变成一个乔德人。多年过去,每每忆起那个志向,她依旧会微笑。但无论她何时回到纽卡斯尔,总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萦绕在她心头,即便是在她六十岁生日临近之际,那是想要一种新生,在另一种生活中挖掘未曾发现的潜力。
她乘坐一辆六十年代产的宾利轿车,目的地是坐落在利德曼公园一英里外的利德曼府邸。此刻车正开进公园大门,很快,她路过了板球场、两旁种满山毛榉的林荫道——山毛榉已经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和风中摇曳,然后是一片浮满绿叶植物的湖泊。利德曼府邸是帕拉第奥式的建筑风格,新近刚被粉刷过,看上去白得过于闪耀,里面共有十二间卧房,九名员工为两位巡回法官提供住宿与服务。佩夫斯纳对府邸内的柑橘园倒有几分赞许,认为其他便不值一提了。现在,唯有官僚机构能逆潮流而动在大刀阔斧的削减开支中,将利德曼府邸保留下来,但这种帮扶也快到头了,这是法院租用它的最后一年。这里由当地一户采煤世家所有,一年中有几个星期会租赁给他人,主要作会议中心或婚宴场地之用。如今他们才意识到,对于辛勤工作、仅仅路过此地的大法官来说,内设的高尔夫球场、网球场和户外温水游泳池是毫无必要的奢华配备。从明年开始,一家当地的出租车公司将提供宽敞的沃克斯豪尔来代替宾利轿车。法官们将下榻在纽卡斯尔市中心的一家酒店里,刑事司的巡回法官们倒是很喜欢这座深宅大院的幽静隐秘,偶尔还会安排那些有显赫亲戚的当地人来这里长住一段时间。不过,谈起利德曼,大家不免都带着个人的喜好。
这算是法官们最后一次下榻了,为表尊重,鲍林和管家在主门前恭敬地等候。鲍林夸张地挥了挥手,走向后车门,长靴后跟与地面摩擦发出踢踏之声。与往常一样,会所的管家又换人了。新管家是个波兰姑娘,菲奥娜觉得这姑娘也就二十多岁,但她的目光却很镇静。鲍林还未来得及提行李,她就稳稳地把菲奥娜最大件的行李提进了门。鲍林和管家并肩走着,把菲奥娜领到一楼的一间房间里。菲奥娜心想这就是她住的吧。房间在整栋屋子的前侧,有三扇落地窗面向山毛榉林荫道和野草纵生的部分湖面。卧房有三十英尺,客厅配有写字台,浴室却在一条走廊的边上,需从走廊走下三个台阶——台阶上铺有地毯——方至浴室。利德曼最后一次更新换代的时候,洗漱盆和淋浴设备还没有开始流行。
菲奥娜洗完澡走出浴室,这时暴雨突降。她穿着睡袍站在窗边,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雨如同幽灵般的高大影子迅疾穿过前面的空地,几秒钟就消失不见了。近处,一棵山毛榉树顶端的枝桠被风雨折断,翻倒了掉落在下面的枝桠上,摇摇欲坠,而后又突然掉下,像是获得了自由,卷落在风中,噼啪一声砸中车道。暴雨击打砾石发出嘶嘶的声响,与之同样喧哗的是沟槽里呜呜的响动声。菲奥娜打开灯,开始更衣。此时,大厅的雪利酒会已经开始十分钟了。
会客厅里的四位男士全都身着黑色西装,系着黑色领带,每人手握一杯杜松子酒。见菲奥娜进来,他们立马停下谈话,起身从手扶椅上站了起来。在一位穿着笔挺白色短上衣的服务生为她调酒的当儿,她的同事,来自英国最高法院,负责列制刑犯名录的卡拉道克·鲍尔先生开始将她介绍给其他三位男士。这三人中一位是法学教授,一位从事光导纤维的工作,另一位则供职于政府部门,负责海岸维护。他们都与鲍尔有些往来。这第一晚她并没有邀请宾客。接下来是必然要聊到的糟糕的天气。然后话题转到了五十岁以上的人和所有美国人是如何坚守在这个华氏世界里的,以及英国报纸为了取得最大的影响力,是如何用摄氏来播报严寒天气,用华氏来报道炎热天气的。男士们聊得热火朝天,菲奥娜却在纳闷角落里弯腰忙活的服务生为何要花这么长时间调酒。最后,他终于把酒送来了,此时他们正谈及多年前十进位币制改革被取消的事情。
菲奥娜已经从鲍尔那儿知道他目前正在纽卡斯尔复审一桩谋杀案。一位男子被控在家中用棍棒殴打母亲致死,谋杀起因是他的母亲虐待家里最年幼的孩子,也就是被告同母异父的妹妹。现场没有找到凶器,DNA证据也不足。辩方认为该女子是被一名入室者所杀。最后的审判未成立,因为有个陪审团成员之前曾在手机上看到过一则该嫌犯前一次因为暴力袭击被定罪的报道,还把这五年前的小报消息告诉了其他陪审团成员。在这个数字技术普及的新时代,为了向陪审团“澄清”事实,一些事情必须得做。那位法学教授近期一直在向法律委员会提交意见文书,想来菲奥娜走进会客厅时打断的必定是关于此事的谈话。现在这个话题又重新开始了。搞光导纤维的男子问,怎么才能够防止陪审团成员在他们家中涉及家庭成员隐私的区域搜索与案件相关的信息或者让某个家人替他们这么做。教授的观点是,这倒相对简单。陪审团成员监管自己嘛。如若有陪审团成员私下谈论庭上尚未陈述的事宜,其他陪审团成员务须举报,否则将处以监禁。谈论者本人最高处以两年监禁,知而不报者最高处以六个月监禁。委员会将于翌年发布相关决议。
就在那时,男管家走进会客厅,邀请他们享用晚宴。虽然这位男管家估摸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脸却看上去异常苍白,好像抹了层粉似的。白得像阿司匹林,她曾听到一位法国农妇这样评价。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有病,因为他表现得冷静、笃定。当他站到一旁,恭敬地鞠躬时,绅士们喝完了酒,跟随菲奥娜穿过一扇扇双开门来到宴会厅。这里的桌子本可以容纳三十位客人,但现在每边只安排了五个座位。房间铺的是木地板,墙壁被漆成几近荧光橘色,上面均匀地分布着火烈鸟的图案。就餐者现在坐在屋子的北面,风呼呼地吹,把那里的三扇框格窗刮得哗哗作响。空气凛冽潮湿。壁炉里有一束落满灰的干花。男管家解释说,这个壁炉多年前就已封死不用,但他会拿个暖风机过来。众人开始考虑如何安排席位,在一番客气的推托后,他们达成一致,认为菲奥娜应该坐在首席以保持席位的对称。
到现在为止,菲奥娜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脸色苍白的男管家拿着一瓶白葡萄酒四处走动,为客人斟酒。两位服务生端来腌鱼肉酱和薄吐司片。坐在她左手边的是那位维护海岸线的专家查理,查理约莫五十岁,微胖,秃顶,看上去和蔼可亲。当其他三人还在继续谈论陪审团成员的话题时,他倒是客气地询问她的工作。看来不闲聊不行了,于是她泛泛地谈了谈家事法庭。但查理想要知道更多的详情。她明天要审理什么样的案子?谈到具体案件时,菲奥娜的情绪高昂了些。案情是这样的:地方当局想要将两个孩子——一个两岁的男孩和一个四岁的女孩——送进孤儿院。孩子的母亲酗酒,吸食安非他命,而且患有精神病,在精神病发作期间总是认为自己受到了电灯泡的监视。她已经无法再照料自己和孩子了。她的丈夫与她分居,一直离家在外。如今,丈夫露面,声称他和他的新女友可以担负抚养孩子的责任。而他自己也有吸毒问题,还有犯罪记录,但他有抚养的权利。明天将有一位社工出庭,提供他可以胜任父亲一角的证据。孩子的外祖父母很爱这两个孩子,也有能力、有意愿抚养他们,但他们没有抚养权。地方当局——它为儿童所做的服务曾被一份官方报告诟病——出于某些不明缘由,反对外祖父母的请求。母亲、父亲和外祖父母这三方存在严重分歧。而令事情更加复杂的是,众人对这个四岁女孩的现状意见相左。一位儿科专家说她有特殊需求,而外祖父母请来的儿科专家则认为,她虽然受到母亲行为的不良影响,又因饮食不规律导致体重过轻,但她的身心发展还是正常的。
菲奥娜说,像这样的案子这礼拜还有很多。查理将手放在额头,闭上了眼睛。真是一团糟啊!如果换做是他插手这样的事情,要让他明天一早做出裁决,他必将一夜无眠,整晚咬手指甲,在客厅里瞎喝一气。她问他为何来这里。查理说,他受英国政府指派,来这里劝说沿海的一部分农民加入当地的环保组织,并且同意让他们的牧草地被海水淹没,从而使这里变回盐碱滩,这是目前抵御沿海地区出现洪涝灾害最好、最省力的办法,对野生动植物也很有裨益,尤其是鸟类,还能有利于小规模旅游业的发展。但这一做法遭到了部分农业部门的强烈反对,尽管受此影响的农民将会得到很好的补偿。这一整天,他在几个会上发言,然而他的说话声都被其他人的大叫大嚷给盖过了。在当地流传的说法是这一方案要强制执行。尽管查理努力澄清,但他们并不相信他。他被视为中央政府的代表,而农民们早已对其他各类问题怨念丛生,即便这些事情并不在他的部门管辖范围之内。而后,他还被推搡到走廊里。他说,一个“年纪是他的一半,力气是他的两倍”的男人揪起他的衣领,用他听不懂的方言骂骂咧咧。幸好他听不懂。明天他准备回那儿再试试。他相信最后他一定会办成的。
好吧,这些在她听来如同炼狱,不管怎样她宁愿处理精神病母亲这类的案子。两人低声笑了起来,这才发现其他三人已经停止交谈,在听他俩的对话。
卡拉道克·鲍尔是查理读书时的老友,他说道:“我希望你明白,现在跟你说话的是一位多么杰出的法官。相信你还记得连体婴案吧。”
在场的人都记得。此时,服务生清理了盘子,端上法式牛排,给客人倒上拉图酒庄的葡萄酒。他们聊起了那桩家喻户晓的案子,向她询问相关事宜,菲奥娜一一回答了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既然观点如出一辙,于是他们的话题很快转向当时各家报纸报道该案时的热情与竞争。他们很快又谈到了莱韦森调查报告出炉后关于最新表现的种种内幕新闻。他们吃完了牛排。按菜单所示,下面一道菜应该是黄油面包布丁。菲奥娜猜想,他们接下来应该会聊到西方拒绝向叙利亚运送作战部队的事情,争论这一举动是明智还是愚蠢。卡拉道克一谈起这话题就刹不住车。果不其然,是他打开了这话匣子,就在这时他们发觉在会客厅外面有阵阵说话声。鲍林和面色苍白的管家走了进来,在门口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后走向菲奥娜。
管家站在一旁,面露难色,鲍林则点头向宾客们致歉,然后在她的座椅旁俯下身子,凑近菲奥娜的耳朵轻声道:“夫人,我很抱歉打扰您,但恐怕有件事需要您马上处理。”
她用餐巾轻拭嘴唇,起身说道:“先生们,抱歉,我得离开一下。”
她走在鲍林和男管家的前面,穿过房间,男士们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恭送他们。走到外面,她对管家说道:“别忘了我们还在等那台暖风机。”
“我现在就去取。”
他转身离开,举止似乎有些生硬。菲奥娜扬起眉毛,看着鲍林。
但他仅仅说了一句:“这边走。”
她跟着鲍林穿过走廊,走进一度作为图书室的房间。书架上满是从旧货店淘来的书,一看就是酒店为了增加氛围大批购置的。
鲍林开口道:“是那个耶和华见证人的小伙子,亚当·亨利。您还记得吗?那个输血的案子。他好像一直跟踪您到了这儿。他一路冒雨行走,全身都湿透了。他们想把他打发走,但我想您应该先知道这件事。”
“他现在在哪里?”
“在厨房。那里暖和些。”
“把他带进来比较好。”
鲍林一离开,她便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如果她之前给他回信的话,现在就不必面对这一切了。面对什么呢?不必要地卷入一件已结的案子。不止如此。但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她听到脚步声正在逼近。
门开了,鲍林把男孩领了进来。她从未见过他下床后的模样,没想到他原来有这么高,已远远超过六英尺。他穿着校服:灰色的法兰绒裤子、灰毛衣、白衬衫,一件薄运动衫,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因为试图用毛巾擦干而变得乱糟糟。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双肩背包。让他看上去最楚楚可怜的是他的肩上披着一块印有当地风景图案的利德曼茶巾。这块茶巾是他用来取暖的。
鲍林还在门口犹豫未定,男孩已经大步迈进房间。他走近菲奥娜,开口道:“我真的很抱歉。”
在最开始的时刻,将她复杂的情感隐藏在母亲般的口吻背后,还是比较容易的。她说道:“你看上去冻坏了。最好让人把暖风机拿到这儿来。”“我去拿,”鲍林说罢便离开了。
“好吧,”她在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又是一种逃避。她问的是怎么,而不是为什么,但眼下她也只能这么问了。他的出现仍然令她震惊,她还不愿知道男孩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他的回答像背诵似的,沉着冷静。“我坐出租车一路跟随您到国王十字站,坐上了您的火车。我不知道您要在哪儿下车,所以只能买了一张到爱丁堡的车票。到了纽卡斯尔,我跟着您走到车站入口,看您坐上了一辆豪华轿车,我追着您的车跑,但还是跟丢了。我猜您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法院,就问他们法院在哪儿。我一到这里就看到您的车了。”
男孩讲话的时候,菲奥娜一直注视着他,细细打量他身上的变化。他已不再消瘦,但还是很纤弱。肩膀和手臂更有力了。他的脸依旧长而精致,颧骨上那颗褐色的痣因为肤色被晒黑,几乎看不出来了。只能隐约看到他眼睛下方一点点紫色的印记。他的嘴唇饱满、湿润,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即使在他试图表示歉意的时候,他也显得过于激动,过于急切,想把事情解释得再细致一些。当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脑子里厘清事情的先后时,菲奥娜则在暗暗思忖这是否就是她母亲口中的“老派”面孔。无聊的想法。人们心目中浪漫派诗人的脸才是这样的吧,像是济慈或雪莱的表兄弟。
“我在外面真的等了很久,然后看到您出来,我就跟着您一路穿过市区,又折回河边,之后看您又上了车。这大概花了我一个多小时。最后我在手机上查到法官们下榻的地方,就搭了便车,在主干道上下了车,为了避开门房,我翻墙进来了,在暴雨中沿着车道一直走。我在旧马厩后面等了很久,正想着该怎么办呢,这时有人发现了我。真的很抱歉,我……”鲍林拿着暖风机,面有愠色地进了门。他可能费了番力气才从管家那里拿过来的。他们看着他嘟哝着趴在地上,一半身子钻进墙边的小桌下,插上插头,然后回身站了起来,把双手搭在男孩的肩上,将他拉到暖风面前。临走时对菲奥娜说道:“我就在门外。”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菲奥娜说道:“你先是跟踪我到我家里,然后又跟踪我到了这里,我是否应该认为你有些恐怖吓人呢?”
“哦,不!请不要这样想。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焦躁地环顾四周,仿佛他要做的解释写在房间的某处。“您看,您救了我的命。而且不止救了我的命。我爸爸试图隐瞒,但我看了您的判决书。您说您想保护我免受宗教的伤害。您做到了。我得救了!”
他被自己的玩笑话逗乐了。菲奥娜说道:“我救了你的命,并不是想让你追着我满国跑。”
就在这时,暖风机发出一阵有规律的哐啷哐啷声,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必定是暖风机的某个零件掉进了风扇转动的轨道。声音愈来愈响,而后慢慢减弱,最后平稳了下来。她突然对整个酒店产生了怒意。冒牌货。垃圾。之前她怎么没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都十八岁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可不管你几岁。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他发出那种青少年在愠怒时常见的叹息声,并且将双肩包放到地上。“夫人,您听我说——”
“别再叫我夫人。叫我菲奥娜。”只要能让他安分守己,她就会好受点儿。
“我并不想嘲讽您或什么。”
“没关系。你父母怎么样?”
“昨天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自从我出了院,我们吵过好几次,但这次我们真的吵得很凶,我和他都大声叫嚷。我把我对他那愚蠢宗教的想法统统告诉了他,不管他爱不爱听。最后我走了出去。我回房收拾东西,拿了我的积蓄,跟妈妈告别,然后离开了。”
“你现在必须给她打个电话。”
“不需要。昨天晚上我在我住的地方给她发了条短信。”
“再给她发一条。”
他看着她,既讶异又失望。
“赶快。告诉她你现在人在纽卡斯尔,一切安好,你明天会再给她发的。你做完这一切,我们再聊。”
她移步走开,看着他修长的拇指在触摸键盘上飞舞。不一会儿,他就把手机装回了兜里。
“好了,”他说道,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仿佛她是那个有话要说的人。
她叉起双臂。“亚当,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的目光移向别处,他犹豫了。他不打算告诉她,至少不会直接告诉她。
“您看,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您来看我的时候,我真的准备去死了。像您这样的人肯花时间在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我那时愚蠢极了!”
她指了指椭圆形胡桃木桌旁的两张木椅,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吊灯的灯座由粗糙的着色木制成,挂着四个节能灯泡,从一边投下惨白的光束。这让他的颧骨和嘴唇的轮廓更加明显,也凸显了他的两条人中线。这是一张俊美的脸庞。
“我并不觉得你蠢。”
“但我真的是个白痴。不管医生护士怎么劝我,我都告诉他们别管我,觉得自己很崇高,很英勇。既纯洁又善良。没人能了解我有多么的深刻,这种感觉很好。我真的有点自我膨胀。我很高兴我的父母和长辈都为我骄傲。夜晚没人的时候,我会录影、排练,就像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做的那样。我打算把它录在我的手机上。我希望这段视频能在电视新闻和我的葬礼上播放。我让自己在黑暗中哭泣,想象他们抬着我的棺材经过我父母,我学校里的朋友和老师,经过所有教堂会众。鲜花,花圈,哀乐。所有人都在擦拭泪水,所有人都深深爱我,为我骄傲。说真的,那时候我就是个白痴。”
“那上帝在哪儿呢?”
“就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我是在遵从他的谕旨啊。但大部分时候我都沉醉在自己甜美的冒险中,我如何优雅地死去,得到世人的爱戴。我在学校里认识的一个女孩,三年前患了厌食症,当时她才十五岁。她梦想自己慢慢消逝,直至死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风中的枯叶,缓缓地遁入死亡,每个人都同情她,在她过世后自责当初没有理解她。我跟她差不多就是一回事。”
此刻他坐在那里,菲奥娜想起了在医院初次见到他的情景。他斜靠着枕头,周围铺满了青少年使用的杂物。他回来找她,不是因为他的病情,而是出于一种渴望,一种不堪一击的天真。连“厌食症”这词从他口里说出来,都像是要去一趟充满希望的短途旅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绿布做的细带,兴许是他从内衬上撕下来的。他把细带捻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动摩擦,像是在拨弄一串念珠。
“所以这和你的宗教信仰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你的感受。”
他举起双手。“我的感受来源于我的宗教信仰。我在执行上帝的意志,您以及其他所有人完完全全错了。如果我不是见证人,怎么会搞得这么一团糟?”
“听上去你那得厌食症的朋友已经渡过了难关。”
“是的,嗯,事实上,厌食症是有点像宗教信仰。”
看她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信口说道:“嗯,你知道,就是愿意承受苦难,钟爱痛苦与牺牲,觉得每个人都在看着你、关心你,全世界都在围着你转。还有你的体重!”
他这番一本正经又自我嘲讽的事后揣想令她忍俊不禁,而他也为自己出乎意料地逗乐了她咧嘴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听见走廊里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那是客人们离开宴会厅,正穿过走廊,去客厅喝咖啡。然后又是一声刺耳的大笑在图书室门口响起。男孩担心会有人打扰他们,于是两个人都坐着,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等待声音消散。亚当低头凝视着自己紧握的双手,他把双手放在纹理光滑的桌子上。她惊讶于他生命中的所有时光:他的童年、少年时期,他祈祷、唱赞美诗、听牧师布道以及各种各样她永远无法知晓的宗教桎梏;她也惊讶于那个既严密又充满爱的社区,它一直给他力量,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亚当,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来这儿?”
“来感谢您。”
“要感谢我有更容易的办法。”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布条放回口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打算离开了。
“您的到访是我经历过的最棒的事情之一。”接着,他很快说道:“我父母的宗教信仰是一剂毒药,而您是解药。”
“我记得我没有劝你否定你父母的信仰。”
“您确实没有。您非常冷静,认真倾听,提出问题,发表意见。这是关键,是您特有的东西。它是锦上添花。您不必将它说出来。那是一种思维方式和谈话方式。如果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妨去听听那些长辈说的话,您就知道了。还有当我们一起演奏我们的那首歌的时候……”
她插话道:“你现在还在拉小提琴吗?”
他点了点头。
“那还写诗吗?”
“嗯,写了很多。但我很讨厌我之前写的那些玩意儿。”
“你很棒。我知道你将来可以写出一些了不起的东西。”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沮丧。她在扮演热心阿姨的角色,故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在交谈中屡有让步,她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急于不让他失望。
“但是你的老师和那些长辈肯定很不一样。”
他耸了耸肩。“我不清楚。”他又说了一句,解释道:“学校太大了。”
“那我应该拥有的东西是怎么样的呢?”她严肃地说道,极力不让这话带有讥讽之意。
这个问题并没有令他尴尬。“当我看到我的父母哭成那样,真的哭,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我知道一切都崩塌了。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崩塌中我看到了真相。我父母当然不想我死!他们爱我。但他们为什么不说,反而总是高谈天堂的愉悦?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把输血看做一件平凡人的事情。平凡又美好。这与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把输血和上帝的意志挂钩才愚蠢呢。这就像是一个成年人走进一间全是小孩的房间,孩子们正在互相打闹,彼此伤害,成年人进来以后说,赶快,停止所有的胡闹,喝下午茶的时间到了!您就是那个成年人。您一直都知道,但就是不说。您只是提问、倾听。所有的生活与爱都在前方等着他——这是您在判决书中写的,是您特有的‘东西’,也是给我的启迪。从我们一起弹唱《柳园里》那一刻开始。”
她仍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的头顶已经炸开了吧。”
她反过来引用他说过的话,让他开心地笑了,他说道:“菲奥娜,我现在可以一点不出错地拉完整段巴赫,可以说出《加冕街》的主题思想,一直在读贝里曼的《梦之歌》。我要去演一部戏,圣诞节前还要参加所有的考试。多亏了您,我现在像叶芝一样诗情满满呢!”
“不错,”她平静地说道。
他用手肘撑住桌子,探过身来,黑色的眼睛在糟糕的光线下闪烁,整张脸仿佛因期待以及无法忍受的欲望而颤抖不已。
她沉吟片刻,然后低语道:“等一会儿。”
她站了起来,有些犹豫,似乎又想改变主意坐下。但她还是转身离开了,她穿过房间,出门走入大厅。鲍林就站在几步开外,假装饶有兴致地阅读一本放置在大理石桌上的游客指南。她低声、快速地对鲍林做了指示,然后回到图书室,关上了身后的门。
亚当已经从肩上扯下茶巾,正在查看上面印着的当地名胜的拼贴画。她一回到她的座位上,他就说道:“这些地方我一个都没听过。”
“还有很多东西是你不知道的。”
当中途被打断的气氛消散之后,她说道:“这么说来你失去信仰了。”
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是的,也许是。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害怕大声说出我失去信仰了。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我的意思是,一旦你离见证人远了一步,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为什么非要用一个牙仙取代另一个牙仙呢?”
“可能每个人都需要牙仙。”
他体谅地笑了笑,说道:“我不认为您这样想。”
她习惯于总结他人的观点,这一次又屈从了自己的习惯。“你看到你的父母在哭,你很困惑,因为你发现原来父母对你的爱高于他们对上帝或是来世的信仰。你需要逃离。这在你这个年龄很正常。或许你以后会去上大学。那会有所帮助。但我仍然不明白你在这里做什么。更要紧的是,你现在准备做什么,你打算去哪里?”
第二个问题更让他难以回答。“我在伯明翰有个阿姨,是我妈的妹妹。她会让我住上一两个礼拜。”
“她在等着你?”
“有点儿吧。”
她正要让他再发一条短信给他妈妈,这时男孩的手突然伸过桌子,她赶紧收回她的手,把它们放在膝盖上。
他无法忍受在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或是被她打量。他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挡住眼睛。“我有个请求。您听后可能会觉得这很蠢。但请不要马上拒绝。请您说您会考虑考虑。”
“嗯?”
他对着桌面说道:“我想过来跟您住在一起。”
她等着他再多说一些。她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请求。不过现在,这好像已经很明显了。
他仍然不敢直视她。他讲得很快,好像在为自己的声音尴尬。他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我可以给您打零工,做家务,跑腿。您可以给我读书清单,您知道,就是您认为我应该知道的所有东西……”
他遍行全国、走街串巷跟踪她,他在暴风雨中行走,只为了问她这一句。他曾幻想与她一同度过一段悠长的海上之旅,幻想与她在颠簸的甲板上边来回踱步,边整日倾谈,他现在的恳求是之前幻想合乎逻辑的延续。合乎逻辑又疯狂愚蠢。并且一派天真。沉默笼罩着他们,束缚着他们。就连暖风机的当啷声似乎都在慢慢减弱,房间外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仍是不敢正视她,她凝视着他的发旋,他那深棕色的头发年轻健康,此时已经干透,闪耀着光亮。
她柔声说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会碍着您的,我是说,碍着您和您的丈夫。”最后,他把手从脸上移开,看着她,说道:“您知道,有点儿像个房客。等我考完试,我可以找份工作,付一些房租给您。”
她想起家里的客房,客房里的两张单人床,编织篮里的泰迪熊和其他动物玩偶,放玩具的橱柜塞得满满当当,一扇橱门已经合不上了。想到这里,她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到房间有窗户的那头,佯作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象。最后,她没有转身,开口道:“我们只有一间客房,还有好多个侄子侄女要来住。”
“您的意思是,您不同意?”
这时,响起一记敲门声,鲍林走了进来。“夫人,还有两分钟,”说罢他便走了。
她离开窗边,走向亚当,弯腰捡起他放在地上的双肩背包。
“我的文书会带你坐出租车去车站,给你买张明早去伯明翰的车票,然后在车站附近给你安排一家旅馆。”
他顿了一下,慢慢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背包。尽管他个子很高,此时看起来就像个受惊的小孩。
“那么……就这样了?”
“我希望你向我保证,明天上车前会再联系你母亲。告诉她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她领着他走到门口,一同走了出去,进入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会客室的门关着,卡拉道克·鲍尔和客人们仍在里面。她让亚当在图书室边上等她,她自己则走到她的房间从手提包里取了些钱。在回来的路上,她站在宏伟阶梯的最顶端向下望,底下的情景一览无遗。前门洞开,管家正在和司机说话。在他身后,门廊台阶下面,停着一辆出租车,车门开着,欢快、激昂的阿拉伯管弦乐声从车里传了出来。她的文书正大步穿过大厅,可能是去阻止管家,怕他引起什么麻烦。而亚当·亨利仍然站在图书室门口,他的包被他抱在怀里,紧紧贴住胸口。当她走到他面前时,管家、司机和文书还站在外面,站在砾石路上的车子旁讨论,她希望他们在讨论的是哪家旅馆合适。
男孩开口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她抬手示意,让他别再说下去。
“你得走了。”
她轻轻地用手指捻住男孩薄外套的翻领,将他拉近自己。她想亲吻他的脸颊,于是她抬起手,而他微微弯了弯腰,他们的脸便凑得很近,但此时他转过头来,他们的唇触碰在了一起。她原本可以后退,原本可以立即离开他,然而,在那一刻,她却逗留踯躅,毫不防备。肌肤与肌肤的触感抹去了任何选择的可能。假如可以纯洁地深吻那唇,她会这么做的。这短暂的碰触,不仅仅是一个吻,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可能给他长大成人的儿子的吻。这吻只停留了两秒,也许三秒,却已足够让她感受到他双唇的柔软,感受到将她与他阻隔起来的那所有的年月,所有的生活历练。当他们退回各自位置的时候,肌肤上的轻微黏合仍有可能将他们拉回一处。但踩踏在砾石路与外面石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放开他的衣领,再一次说道:“你得走了。”
男孩拿起放在地上的双肩包,跟着她穿过大厅,一同走入夜间室外清新的空气中。司机站在台阶的最下一层,向他们友好致意,并打开了出租车的后车门。此时,音乐已经关了。她本打算把现金给亚当,但她突然改变主意,把钱交给了鲍林。鲍林接过一小卷纸币,向她点头,咧了咧嘴。而亚当冒失地耸耸肩,似乎想从所有人中挣脱出去,他钻进车后座,把书包搁在膝盖上,直视着前方。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安排了,她绕向车旁,想与他最后对视一眼。他显然意识到了她的举动,但故意扭过头去。鲍林坐上副驾驶座。管家面带不屑,反手一挥,替亚当关上了车门。出租车驶远了,菲奥娜这才弓着背,匆匆走上裂纹斑斑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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