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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摩旅馆原本是家供膳食的寄宿处,位于一条安静的郊区街上。而后,街道两旁建于二十世纪初的宏伟排屋,逐渐被海摩旅馆所影响,环境有了改变,只是当同一条街上的住户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了。突然间,几乎是在一夕之间,“旅馆”二字的木制招牌涂上了泡菜黄的油漆,全世界都看得出这只怪兽已经失去控制,这个地段的民宅行情从此开始走下坡,居民无不急着抛售地产,却也因为他们的急躁及群起跟进,而助长了大家最担心的房价暴跌。

        这条街的转角有家小酒馆,遇到客满时,吃不到东西的酒客只好走向远处的大街,或到炸鱼薯条酒吧找食物去。如今海摩旅馆人来人往,毗邻区域的各式住户不断增加,最后,一家印度人开的烤炉食品外带店,加上另一家炸鱼薯条酒吧兼录影带出租店,联手攻陷此区,这高耸雄立的爱德华风格住宅区,自此沦落为八〇年代暗淡的商业区。

        老板博德先生其实头发长得非常茂盛。他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报警并不是因为他笃信维护治安人人有责,而是坚信旅馆老板有权获得应有的报偿。

        “他欠了我两个礼拜的住宿费,”他陈述道。“两个礼拜!你说我那个白痴柜台到底在想什么?我非宰了她不可,一定得宰了她!”

        所谓白痴柜台说穿了就是博德太太,她显然觉得认为庞亭先生风度翩翩,值得信赖。

        西摩尔忙着从房间采集指纹,帕斯卡尔尔则向老板询问班恩德勒依的事,比如他投宿的经过。班恩德勒依的话不多,不喜欢张扬私事,只提过他是生意人,帮伦敦一家小公司来北部开设贩卖据点。没有访客。只从旅馆的公用电话打过两三通电话,而一直到上星期五之前,都没有人打电话找他。但是到了星期五下午,连续来了三、四通,而且当天晚上,有个人亲自来旅馆找庞亭先生。

        这人年龄多大?很难说。蛮年轻的,二、三十岁吧,很懂得保养的话,也可能是四十几岁。穿了厚厚好几层的衣服;不,当天晚上不冷,不是吗?那天的白天很晴朗,只是后来有点要下雨的样子。头发,偏棕色,有点淡。中等身高。口音,不是约克郡的口音,大概是南方人吧,或者是苏格兰的上流人士。

        帕斯卡尔尔问到最后死心了。西摩尔采集了几枚指纹过来。博德显然认为警方发现尸体的时候,应该先搜搜他的口袋,以便找出他的钱来付清住宿费,因此越回答越不耐烦。帕斯卡尔尔冷冷地想,这旅馆有多久没接受消防队的安检,当地警察又多久没来检查住宿登记簿了?

        最后他们打道回府。离开里兹的边界进入中约克的时候,帕斯卡尔尔竟兴起了一种归乡的奇妙感受。

        天啊,我还真是变老了!他沉思着。再老下去,我连达尔齐尔也会想念了。

        回到局里,两人比对了指纹,发现在海摩旅馆客房采集到的一枚指纹与死者符合。达尔齐尔去参加扶轮社的餐会还没回来,所以帕斯卡尔尔拟好了一份报告,放在那胖子的桌子上,然后带西摩尔前去特洛伊庄园。

        “这案子实在挺妙的,”两人离开市区后,西摩尔有感而发。

        “怎么说?”帕斯卡尔尔鼓励他说下去。他对西摩尔的资质还算寄予厚望。

        “这个叫班恩德勒依的家伙,自称是大家认为死在战场上的亚历山大·霍尔比,现在倒真的被一枝旧式德国手枪的旧子弹给打死。”

        帕斯卡尔尔叹口气说:“就这样吗?如果你只能推敲到这里,最好还是别干警探了,继续去跳你的斗牛舞比较有前途。”

        这样损人!西摩尔伤了心,沉着脸。在女友的调教之下,他已经从迪斯科转进交际舞,也习惯同事笑他袜子上缝亮片或披上飘逸的绢绸了。但是帕斯卡尔尔鲜少跟着大家开那种拙劣的玩笑。然而,西摩尔具有宽大为怀的本性,当车子开到特洛伊庄园的时候,他还是不禁兴奋的说:“快看!他们养了几匹马。”

        “驴子才对,”帕斯卡尔尔说。“而且,长了角的那只其实是山羊。”

        对啦,我干脆连呼吸都省了,西摩尔心想。

        在帕斯卡尔尔还没按铃之前,门已经打开。

        “帕斯卡尔尔先生吗?”站在门槛里面的女人说。“契斯克瑞思先生说你会来。”

        “你应该是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吧?这位是西摩尔警员。”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伸手和帕斯卡尔尔握手,对西摩尔点一点头,然后带两人进屋里。

        她看起来像贵妇,不像是管家,帕斯卡尔尔心想,但说不定这两者本来就没什么差别。他对这两类人的认知全来自剧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走路的姿态僵硬,上身挺直,头抬得老高;头发灰白而健康,而且梳整优雅,身上穿着深酒红色的长裙,蓝色丝质上衣。乍入门厅的时候,感觉空气里飘浮着微微的猫狗气息,但进入宽敞的客厅之后,那种味道已经完全消失。

        “请坐。要不要喝点茶?”

        茶具的推车已经准备好了,从茶壶冒出的蒸气可见她是事先泡好的。想必她刚才已经从窗户看见来人。

        “谢谢你,”帕斯卡尔尔说,“屋子整理得十分雅致。”

        “你这样觉得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边说边倒茶。“我总觉得这里像谷仓,但它已经是我的家,也住了好几年,而且无疑会住到我死去为止,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来片牛油司康烤饼如何?”

        帕斯卡尔尔摇摇头,西摩尔则兴冲冲地扑过去。

        “是啊,”帕斯卡尔尔说,“从你雇主的遗嘱内容看来,我想她希望你继续住下来。”

        “除非她的儿子回来了,而且他另有打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装模作样的说。

        “你是觉得这不可能?我是说,你不像霍尔比夫人那样,深信他的儿子还没死?”

        “警探,霍尔比夫人是我的雇主。我最初是担任她的保姆女佣,最后成为她的居家看护。身为女佣时,我学习听从命令;身为看护后,我懂得保守秘密。”

        “但是,身为一个朋友……”

        “我从来不算是她的朋友。没有人会付钱找人当朋友,”她的口气尖锐。

        帕斯卡尔尔喝了茶,记住这句话。他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贵朵琳·霍尔比有钱、势利,是个种族主义者,照理说应该是个人见人怕的女人,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居家看护居然一点也不乖顺谦虚。

        他继续问下去:“你是说,霍尔比夫人对你们之间的……呃,阶级差距很敏感?”

        “霍尔比夫人对她和很多亲戚间的阶级差距也很敏感,”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生气地说。“她最瞧不起的就是她的丈夫。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的。你知道,这不是傲慢不傲慢的问题,比较像是她坚信某种宇宙的秩序。”

        “有钱人住城堡,穷人住……”

        “对,没错。上帝创造出来的世界就是这样,她不觉得有何必要去唱反调。”

        “包括白人至上的观念吧,我猜。”帕斯卡尔尔说,他回想起遗产赠与的对象包括女帝会。

        “严格说来,她并不热衷政治,”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为她辩护,也许是为刚才说了死去雇主的不是而觉得愧疚。“她真的相信,如果上帝把黑人放在落后地区、把白人放在文明世界,那也是祂的旨意。”

        “但是,她儿子死去就不算是上帝的旨意?”

        “对,她不让自己相信。我觉得她承受不了那种自责……”

        “抱歉,根据你对她的描述,我觉得她应该会找别人来怪罪才对吧?”

        “喔,是的。她和霍尔比先生当然是互相怪罪。儿子接受了征召,人人都看得出他已成为一位士绅,她觉得好光荣。儿子进突击队受训,人人都看得出他成为真正的男人,他也好高兴。最后呢,她认为儿子会去冒险是为了讨父亲的欢心,他则认为她把儿子教得太过软弱。不过我认为,其实他们夫妻心里都怪罪自己。为人父母的不都是这样?即使是最自私、最自我中心的父母也不例外。在暗阒的深夜中,孤零零一人时,你很难逃避事实,不是吗?我认为霍尔比先生终于学会去面对、承担,但她却始终没有,所以才不肯承认儿子已死的事实。”

        西摩尔让笔记簿在膝盖上维持平衡状态,而且显然觉得那些心理分析不是重点,没必要空出两只满满抓着点心的手把它们记录下来。

        “想必你对这件事感触很深吧,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帕斯卡尔尔说。

        “还好,”她否认,然后忽然变得殷勤起来,恢复管家的模样。“对了,我猜你是来调查《晚报》刊登的那个人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帕斯卡尔尔怀疑。

        “是契斯克瑞思先生告诉我的啊,”她故意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

        帕斯卡尔尔微笑着取出死者的相片递给她。

        “你认得他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不能说百分之百确定,不过这人应该就是突然在霍尔比夫人的葬礼上出现的那个人。契斯克瑞思先生应该说明过当时的情况吧?”

        “有,有说过,”帕斯卡尔尔说,“你只见过他这么一次?”

        “对。”

        “契斯克瑞思先生觉得他的五官有点像霍尔比家的人,这点你同意吗?”

        “就某种程度而言吧,”她说,“或许五官都有点粗野吧,不能说跟小酒馆的老板约翰·霍尔比完全不像,不过,是绝对不像洛马斯家的人。”

        “我们想重建他星期五晚上的行踪。那天晚上,没有人来打扰你吧?有没有来路不明的电话?外头有没有声响?”

        “你指的是闯空门的人?没有,帕斯卡尔尔先生。这里养了很多动物,有人擅闯进来的话,我都会得到警报。”

        “可能吧。喔,顺带一提,契斯克瑞思先生要我帮他带回一些文件,”帕斯卡尔尔说,“霍尔比夫人寻子的记录或是类似的东西。”

        “是,他有说过。麻烦你跟我过来,我带你去拿。”

        她站起来,两位警察跟了过去,西摩尔遗憾地向奶油蛋糕看了一眼。方才他一心一意袭击烤饼,无暇理会蛋糕。三人走进长长的走廊,进入一个全是书架的房间,感觉像是迪士尼设计的雅典娜神庙,里面所有的皮椅中全趴着呼呼大睡的动物。一只在沙发上伸懒腰的黑色拉布拉多巨犬,睁开一只睿智的眼睛,嗅出来人之一是自家人,继续闭眼睡觉,没有吵醒趴在他肩胛骨之间的虎皮小猫咪。

        “她把私人的文件放在这里。”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指向角落一张桌子上的档案柜。柜子有两个抽屉。“我把钥匙摆在其他地方。”

        帕斯卡尔尔说:“大概用不着钥匙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下就拉出上层的抽屉。

        “噢,”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我很确定它上了锁啊。”

        “没错,应该是吧,”帕斯卡尔尔说。

        这个档案柜年代久远,只有一个简单的锁,只需拿刀戳进抽屉隙缝,三两下就能把锁闩推向一旁。抽屉边缘有两道刮痕,帕斯卡尔尔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最后一次开抽屉是什么时候?”

        “就我所知,霍尔比夫人去世之后只开过一次。那天契斯克瑞思先生的职员过来取走和遗产有关的财务文件,他说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我便帮他打开。他随便翻了翻,然后说好像没有可以拿给会计师看的东西,所以我又锁上抽屉。”

        “原来如此。西摩尔,鉴识箱还摆在车上吗?很好,在房间四周撒些粉。不过,你先去擦个手好吗?你看起来简直像牛油过剩堆出来的油山。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有没有亚历山大·霍尔比的相片可以让我看一下?”

        “当然有,警探,这边请。”她带帕斯卡尔尔走出书房,踏上楼梯。

        惨了,帕斯卡尔尔心想,她就要打开一间旧电影中常可见到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如亚历山大几十年前离开时那般,有玩具,书本,青少年的装饰;拖鞋摆在床边,被单翻了开来。他唯一没有把握的是,房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呢,或者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

        他想像中的画面太过鲜活,一见到实景反而失望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打开门锁后,他看见的是一个很小的卧房,里面洁净井然,竖铰链窗已向上打开,好让徐徐清风吹进来。拼花布床罩上摆了一套睡衣裤,折叠整齐,让房间有悲哀的气息。帕斯卡尔尔观察着房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则朝一个老式桃花心木衣柜走去。这衣柜完全符合帕斯卡尔尔刚才那番自导自演的恐怖期待,所以乍见之下他呆了整整三十秒钟才回过神来。之后他纳闷起来,这些应该属于一九四四年的用物,怎么会有现代的商标,还标出欧洲的尺寸,更有意思的是,上面竟然注明质料含百分之六十五的人造纤维和百分之三十五的棉花。

        他转身,发现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踩上一张椅子,摸索着衣柜上的两个行李箱。

        “来,”他说,“我来帮你拿。”

        “是下面那个,”她说。

        上面那个行李箱看似空空如也。也是稀奇,它还贴有一张现代意大利航空公司的贴纸。

        帕斯卡尔尔随口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最近有人用过这房间吧。”

        “是呀,那当然了。不过别担心,他不会介意的,他是个很贴心的男孩。”

        男孩?

        帕斯卡尔尔想着死者的容貌。他已经不做男孩很久了吧!

        “你说的那个男孩是谁?”他问。

        “对不起,我刚才没提过吗?是洛马斯先生。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他这次来金宝剧院演〈罗密欧与茱丽叶〉。他要我去看首场,可惜我晚上不习惯出门。老实说,我对莎士比亚没有太大兴趣,而且那天晚上电视上要播一出很不错的惊悚片。”

        “对,我知道,〈杀人凶手〉。”帕斯卡尔尔难过地说。“原来洛马斯先生借住在这里啊?这我倒不知道。这么说,礼拜五晚上如果来了一个小偷,你也不需要靠动物来保护,有个年轻又健康的男人可以照顾你嘛。”

        “喔,不,”她说,想强调她不需要别人照顾。“洛尔德尼克礼拜五不在这里。”

        “你是说,他是礼拜五以后才住进来的?”

        帕斯卡尔尔想起他曾在黑公牛酒馆见到洛尔德尼克——那是哪一天?星期四的午餐时间。

        “不是,他是上个礼拜三住进来的。不过他礼拜五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要在朋友家过夜。”

        “也是在本地吗?”帕斯卡尔尔随口问。

        “他没说,不过我想是在里兹吧。这个傻孩子零钱用光了,只能打对方付费的电话,接线生说是从里兹打来的。”

        帕斯卡尔尔细思着这句话,同时打开旧行李箱。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为什么你让洛马斯先生住在这个房间?”他不解。

        “为什么?只因为整栋房子就只有这间房间最常整理,而且通风良好,适合临时来访的客人居住。他没通知一声就跑来,那只能让他住这间啦。”

        “可是,霍尔比夫人以前的房间不也……”帕斯卡尔尔欲言又止。

        “那间现在是我在用了,帕斯卡尔尔先生,”她很快的说,“至于我自己的房间就改成换衣间。我这人不太多愁善感,也不相信世上有鬼。霍尔比夫人和她儿子的旧衣物,我都整理出来捐献给妇女志工队做慈善。原本放在房间里的一些相片和纪念品,我都收进那个箱子。”

        箱子里收集的物品着实令人感伤,有施洗杯、婴儿毛线鞋、学校成绩单、学校的小帽、奖状,可谓童年的里程碑纪念。此外也有相片,有的加框,有的散放,有的夹进了相片簿,有些大合照则卷成圆筒,主角都是排排站的学童,站在一栋城堡外形的灰色建筑前面。对有心探究的人来说,这里记录着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从舒适的摇篮走向坟墓边缘的过程。

        帕斯卡尔尔郁闷地想着,并看着最后一张相片。主角是一名年轻人,身穿少尉的军服,对着镜头笑着,有点腼腆。

        有个身影呼应着这个影像。

        刹那间,帕斯卡尔尔恍然大悟——契斯克瑞思办公室的那位瘦小的女孩。她的眼睛,她的头形;最特别的是,两人同样具有难以捉摸的内敛气质。

        然而,这人的容貌实在无法让人转念到停尸间那张惨白的面具上。

        “可以的话,这一张我想带走,”帕斯卡尔尔说。“我们下楼吧。”

        西摩尔已经采集好指纹。他在柜子上找到两枚清晰的指纹,可能是某人以左手按着柜子,右手持刀插入抽屉的空隙。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介意让我的下属采取你的指纹吗?以便排除你涉案的可能性。”帕斯卡尔尔询问。

        “我的指纹?好刺激啊。我在电视上看过这个。年轻人,请你跟我到会客厅去好吗,那里比较舒适。”

        她严厉地看着随处乱睡的猫狗。它们了解这新来者不是坏人,所以趴在椅子上继续睡大头觉。

        “对了,西摩尔,”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离开房间后,帕斯卡尔尔轻声说道,“按完指纹后到楼上去,进去左边第二间卧房采集指纹。小心别留下任何线索。”

        “了解,”西摩尔学美国黑人的口音说。

        房间只剩帕斯卡尔尔一人。他开始检查档案柜里的物品,发现有几个分年份整理的卷宗夹,年份从一九五九年开始。另外有三个看似年代更久远的卷宗夹,没有注明年份。帕斯卡尔尔从这三个开始翻阅,果然不出他所料,里面收集的是亚历山大·霍尔比遇害的资料。最上面是一封传达噩耗的电报,写着他出任务之后下落不明,军方至感遗憾。

        根据资料,帕斯卡尔尔慢慢拼凑出全貌。一九四四年初,亚历山大被分发到西西里岛的大港巴勒摩部队。当时同盟国军队正往北逐步挺进,打击在欧陆顽强抵抗的德军。然而到了五月,敌军从罗马以南的古斯塔夫防线败退,而后又退到比萨至里米尼的哥德防线。亚历山大带领了一支四人小组,任务是在来亨港以北的托斯卡尼海岸登陆,与当地的游击队接头,侦察德军动静,将情报回传部队,然后五天之后,上级会派人来接他们回去。任务照原定计划进行,五人坐上军舰的小艇,开始在风大浪大的海面上前进,然而,自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五人始终没有以无线电联络,约定由弟兄接回部队的时间到了,他们也没有出现。此外,有人发现在大约三十英哩外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船,型号近似进行该任务的小艇。

        游击队并未送来与四人小组接头后的报告,红十字会也没有接走任何战俘,因此几乎可以确定,五人在抵岸之前已经身亡。亚历山大的直属长官写了封措辞传统的慰问函给家属。以军方而言,到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帕斯卡尔尔看着眼前的银框相片。年轻的军官羞赧地笑着。他没有一点地方像是帕斯卡尔尔儿时在漫画中看到的英勇游击队员,他很难想像他是怎么进去突击队的。也许——其实是一定——人不能只看外表。他必定是自愿进入突击队,符合选拔的条件,而且通过了想必极为苛刻的训练。

        “敬你一杯,孩子,”帕斯卡尔尔说。

        接下来几封是霍尔比夫人与各单位的通信,对象分别是战争部、红十字会、战坟委员会、西意大利的驻地美军、本地的国会议员以及一群个人与组织,显然霍尔比夫人是求助无门,想尽了办法寻子。她每封信都写得悲凄怆然,回信者的笔调则客气而官样。

        帕斯卡尔尔浏览着档案,偶然看见其中一份注明着“详见附件照片”,他循号码翻找到两堆资料,最后找出附件的相片。

        相片出自一九四五年的《摄影杂志》,内容是盟军驾车穿越佛罗伦斯市街,欣喜若狂的民众夹道欢迎。有人(应该是霍尔比夫人)在民众之中圈出了一张脸,相片拍得轮廓模糊,而且略嫌失焦。这男人心事重重却注意着四周动态,在欢呼的群众中显得突兀,但也有可能是光线、阴影、距离所造成的效果,而非他实际的心情。这人的脸形与比例,和银框相片的主角略有相似之处,很容易让爱子心切又不愿接受丧子之恸的夫人认为就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

        她也寄了几封信给《摄影杂志》的主编,信件转交给摄影记者。她也寄了几封信给佛罗伦斯的警方、军方以及政府单位。最后在一九四六年,她寄了几封信给意大利的几家大报,附上寻人启事,希望以英意双语刊登在人事广告版里。内容很简单,只是呼吁亚历山大或知道他下落的人出面与母亲联络,地址是英国中约克郡葛林岱村特洛伊庄园;联络者,必有重赏。

        最初几年的档案到此为止。即使契斯克瑞思律师没有解释,帕斯卡尔尔也大致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一九四六年,原本还有一丝希望的山姆·霍尔比完全死了心,认定儿子已经归天了。妻子在绝望之中认为儿子还活着,他尽量包容,一直到妻子登了广告,引来了想领赏金的信件,其中多半是摆明了想骗钱的人——在他眼里也许没一个是真的。他终于再也受不了,对她大嚷“别再闹下去了!”由于丈夫的意志坚定,接下来十三年逼得她只好瞒着丈夫活动,直到丈夫最后过世,安然入土,压抑多年的寻子之心再度爆发,迫切之情更胜于从前,她也开始每年固定建立一份档案,又开始写信打听,而且也亲自去伦敦与意大利的相关单位拜访。她也聘请了英意两国的征信社。帕斯卡尔尔阅读了其中几份报告,征信社虽然找不到人,报告却写得详尽无比,最后断言这项任务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

        事实就摆在眼前,霍尔比夫人却执意拒绝接受,这种行为既壮烈又疯癫。撇开《摄影杂志》的相片不谈,四十年来她没有收集到一丁点称得上是儿子生还的证据,除非把“灵异界”的报告归类为证据(霍尔比夫人确有此意)。这些报告指出,“另一边”完全没有他的迹象,但灵媒却清楚看得见有个长相非常相似的男人在橄榄园里干活儿。有些灵媒摇晃着链坠说,链坠每次都剧烈地晃向欧洲另一边的托斯卡尼。

        这时有人敲门,帕斯卡尔尔把他手里的档案放回原位,大喊“进来!”。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端了茶盘进来,多放了几个烤松饼。帕斯卡尔尔不想吃也不想喝,但他猜出西摩尔的用意是为了支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以免她在楼上碍事,所以帕斯卡尔尔亲切地谢谢她,而她主动沏茶、为松饼涂上厚厚一层牛油时,帕斯卡尔尔也不婉拒。

        他咀嚼着可口的松饼,嘴巴油腻腻的问:“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有没有帮忙霍尔比夫人寻找儿子?”

        “直接帮忙的,只有打字和整理信件,”她回答。“间接帮忙的,就是在她四处找儿子的时候留守家中,帮她照顾宠物。”

        “她好像为了这事花了不少时间及很多金钱吧。”

        “大概吧,我指的是金钱。我从来不曾插手,也不想插手霍尔比夫人的财务。”她的口气很酸。“至于她花了多少时间,我倒是知道。她每年都定期去伦敦或是出国,直到中风之后才停止。她是有次去意大利回来之后才中风的,从此她就不出国了。她对外国的医院没有信心,她很害怕自己躺在一个护士全是天主教徒而且医生全是黑人的医院。”

        帕斯卡尔尔微笑说:“是啊,契斯克瑞思先生提过她怕黑人的事,好像有什么黑色恶魔曾伪装成亚历山大。你一定很苦于应付吧,我知道你负责照顾她。”

        她的表情僵住,脸色苍白了起来,仿佛回忆起极痛苦的往事,整个人也忽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照顾她并不容易,”她的语调平板,然后又说,“警探,你带走的东西,可不可以列个清单给我?”

        “当然了,”他有点惊讶。

        “因为我毕竟只是保管人,最后还是要负责任的,”她说。

        西摩尔在帕斯卡尔尔列清单的时候走进来,看见松饼时两眼立刻亮起来,渴切的拿起一个。

        两人告辞后,帕斯卡尔尔看了一下手表说:“到了旧磨坊时,差不多是他们开张的时间。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过去,说可以开始在茶点上抹牛油了?”

        “不必了,吃这个能撑到晚餐了,”西摩尔奸笑着舔舔手指。

        “求你别把自己的指纹弄得全车都是,”帕斯卡尔尔说。“提到指纹,有没有什么收获?”

        “有一点,”西摩尔说。“档案柜上有几个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指纹,不过有很多指纹不是她的。我只是随便瞧一眼,不过在我看来,那些指纹跟在楼上房间采到的指纹是同样的。”

        “是这样吗?我倒很怀疑。幽灵会不会留下指纹,西摩尔?”

        “怎么不会?”红发的西摩尔快活地说。“他们不都是用冷飕飕的手指抚摸你的脊背吗?”

        帕斯卡尔尔闷哼了一声,然后说:“赶快开到旧磨坊旅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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