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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这天是尼维斯·瓦特莫斯接受面试的日子,克里夫特·莎拉曼也在同一天出殡。

        瓦特莫斯醒来时感到今天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是上苍的旨意。这种感觉发生在一般人身上的几率是微乎其微,而且通常只是发生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然而,今天瓦特莫斯面对的不只是把果岭上的小白球送进洞里,也不光求一镖命中加分三倍的内圈。今天,他人生的志业就要从此开展,他也已全然准备就绪。

        他起了个大早,并不是因为紧张睡不着觉,而是他感觉身体充满了电力。刮胡子的时候,他逐一过滤他自信满溢的原因,深感自己的条件再完美不过——若选择了他,毋宁是在最适合的时间将最适合的位置交给资历最符合的最合适人选。连诸神也站在他这边。祂们甚至让平常喜欢从中做梗的达尔齐尔,也乖乖照祂们的大计行事。上个周末,刑事局一口气侦破了两桩命案,时机凑巧得没话说。瓦特莫斯原本担心,欧吉波依自己手下的记者遭逮捕,他会如何报道这则新闻?但是他多心了。这些总编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大独家,自己的部属杀了人,竞争对手再怎么问案情、挖内幕也抢不过自己的报纸!当然原本也有过一阵危机,因为沃兰德斯一度想撤回自己的供词,声称他是被警方胁迫逼供,还提到威尔德尔小队长拿了刺刀什么的。然而,餐饮店的老板指证历历,刑案鉴识组也在他的车内与车胎上找到血迹,化验结果符合死者的血型。沃兰德斯在律师的建议下改变立场,退而求其次,寻求以“非蓄意杀人”的罪嫌被起诉。

        沃兰德斯的说词是,他和克里夫特·莎拉曼约定了时间地点,见面后接克里夫特上车,两人边开车边商量。克里夫特自称知道约克郡警察收贿贩毒的内幕,想卖给他,但他追问下去,却问不出确切的证据,所以不肯和克里夫特完成交易。克里夫特上车前显然嗑过了什么毒品,情绪非常亢奋,被沃兰德斯这么一拒绝,便口无遮拦地谩骂起来,硬要沃兰德斯拿出钱来。沃兰德斯想拉他下车,两人因此打了起来。

        “我把他打倒在地上,然后上车,准备把车子开走。但他突然又站了起来,想爬上引擎盖,结果没抓稳,滑了下去,就这样被车子压了过去。我发现他死了,心一慌,赶紧把他拖到田沟去。我担心会有人发现他就是打电话到报社的那个人,所以撒谎说,他跟我约隔天早上见面却放我鸽子。这件事纯粹是意外,全怪他自己行为粗暴。”

        帕斯卡尔尔相信的版本却是:克里夫特去见沃兰德斯之前已有充分的时间稳定情绪。克里夫特一方面不愿明讲内幕的细节,另一方面又不是白人,让沃兰德斯越看越不顺眼,最后火大起来,口无遮拦出言谩骂。“这些黑鬼变态全是畜生,没有权利被当成人类看待”,他撤回的口供中原本有这句话。唯一有待厘清的是,他是否蓄意开车辗过克里夫特。威尔德尔确定沃兰德斯必有此意,帕斯卡尔尔也倾向这种推测,但是瓦特莫斯欣然接受沃兰德斯的版本,因为那套说法显示,是克里夫特刻意捏造了警察内部的乱象,目的只是为了勒索。

        总之,上述的细节还有待律师敲定。目前沃兰德斯已经被好好的关进拘留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也好好的在病床上躺平。尽管全案的完整细节仍未对媒体公布,不过瓦特莫斯打算今天面试时透露一点内幕,与委员会交心。昨晚,在契斯克瑞思律师接任绅士俱乐部会长所举办的餐会中,瓦特莫斯碰巧坐在委员会主西摩尔村议员身边。良机不可失,他对摩村猛灌迷汤,盼望摩村今天早上别问错问题。没错,命运之神已准备把树上的金果子摇进他的怀里。摩村在餐会上透露,德昂的史丹·度德已经声明退出局长宝座的角逐。而根据局里的赌盘,也根据瓦特莫斯自己的盘算,度德是瓦特莫斯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心脏病啊,可怜的度德。他一定得记得寄一张卡片给度德,祝他早日康复。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候。上午九点,委员会将在郡议会召开面试,四位候选人每隔一小时进去接受面谈。下午一点,委员会开始边吃午餐边讨论,可能的话,随后便会尽快宣布当选人。瓦特莫斯被排在最后一位,时间是正午,时间点绝佳——诸神甚至也给了他最好的姓氏。

        带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他把车慢慢开进了局里。他现在把这里视为自己的天下,越看越觉得开心。走进局里,他跟每个与他打招呼的人亲切(但不致太过亲切)招招手,想像着大家内心的惊讶——今天是副局长的大日子,他还是以公事为重!他们将如何钦羡,甚至嫉妒他临危不乱的精神以及责任感啊。

        但是,他今天之所以来上班不只是为了做做表面工夫。他希望在面试之前掌握局里的所有进展,尤其是想了解这两桩命案的细节。

        进入办公室,他看见办公桌中央摆了一个大牛皮纸袋,有人用正楷字把他的姓名写在上面,从字迹判断,无疑是出自达尔齐尔。

        “伯沙撒”这个字眼,怎么突然闪过脑海?

        他打开纸袋,慢慢抽出里面的东西。

        首先是一份内部的备忘录。他开始阅读。

        主旨:中约克刑事局内部之性偏差行为

        看到这里,他停下来揉揉眼睛,仿佛想揉掉阻碍视线的东西。接着他继续阅读。

        遵照你的指示(附上相关文件之副本),我已就调查同性恋一事请教过中央医院精神科的波特尔医师,研拟出判定刑事局警员是否具有性偏差倾向的问题,兹附上问卷草稿请副局长签可。

        他让公文从手指间滑落,改看问卷。这份问卷共有四张,尺寸是A4,颜色分别是蓝、粉红、蓝、粉红。

        第一张上面印了大写的“密件”,对象是“刑事局所有人员”,发函者是“副局长”。标题之下有份简介。

        本选择题问卷的目的是统整资料,以便日后用于评估人事升迁、转调与任务分配。

        请在每题勾选一个答案。他读得出神,眼珠子像被鬼魂附体似的流转于纸张之间,随机定格在不同问题上。

        3:你婴儿时期接受何种哺乳方式?

        15:你有没有下列的手淫经验?

        29:你比较喜欢穿什么质料的贴身衣物?

        他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呆坐了片刻,凝视着墙上的约克郡风景名胜月历。今天的日子被他用红笔圈了起来。这个月的风景画是菲林代尔沼地,上面那个“空袭即时警报系统”的雷达相当醒目。

        公文也写了其他东西。他明察秋毫的眼睛起初漏看了,却被预知凶兆的本能吸收进去。

        警察委员会主席与委员(遵照副局长之/743指令,参考与报告)

        他用尽了意志力,仔细将问卷放回纸袋,锁进抽屉里。假如委员会看得见他意志力如此坚强,可能二话不说就让他当选。他觉得自己极需灌下一大杯酒,而他平常用来招待客人的雪利淡酒,此时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在这种时间,能让他安然喝酒、镇定心情的地方只有一个。他踏着早上进入局里时的稳健步伐离开警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回礼。徒步走去不算太远。十分钟之后,他走进绅士俱乐部的正门。

        “早安,乔治,”他对门厅的招待员说,“帮我倒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想在吸烟室喝。”

        “是的,先生。今天都没发生刑案,对吧?”他的口气友善。

        瓦特莫斯听不太懂这话的意思,只是直接走进吸烟室,那平静的避风港。室内空荡,只有一个客人正摊开一份《泰晤士报》看着,纸遮住了脸。

        即使精神紧绷,瓦特莫斯仍然保持绅士风度,见了会员依旧不忘打声招呼。

        “你早,”他说。

        缓缓的,报纸放了下来。

        “你早,尼维斯,”阿诺德依·达尔齐尔满脸堆笑说。“在办公室碰到不爽的事情时,有个这样的地方躲避,真的是很不错吧?”

        只有两个人来为克里夫特·莎拉曼送葬。一位是他的外婆梅莉安·赫尔斯比,另一位是威尔德尔。秋天是往生的好季节,仿佛病魔缠身的人不愿再面对下一个寒冬。这天下午市立公墓人潮汹涌,等着进小教堂举行丧礼的队伍大排长龙,黑压压地挤满了蜿蜒的车道。主持葬礼的牧师进行将棺材送进墓穴的程序是越做越快,结尾朗诵悼念词时也是边回头边讲。

        默默追悼的两人几乎没有注意到牧师已经走了。在这墓穴旁边,没有人将遗恨随同那一把把的泥土埋布在棺材上,也没有人夸张的冲出来干扰静肃的气氛。这里只有对过往无可奈何的遗族,心中充塞着徒然的自责与感伤。

        “十九年,”赫尔斯比老婆婆说。“并不算长。”

        “对,”威尔德尔说。

        “来不及做什么大事。然而他做的那些事情,大都称不上是好事,对不对?”

        “我想是吧,”威尔德尔说。

        “我决定就地让他下葬,这样做有没有错,威尔德尔小队长?”她寻求令她安心的答复。

        “当然没错,”威尔德尔回答。

        “警方会把他爸爸葬在他旁边吧?”

        “我会看着他们做好。”

        “那就好。达尔齐尔先生也答应过我。达尔齐尔先生是个好人,对不对?”

        几天来的忧郁自抑,让威尔德尔滋生出无形的坚硬外壳。然而外婆这个说法惊人,却足以戳破他的这层防护。

        “什么?喔,是啊。”

        “而且头脑也聪明。你知道吗,是他自己推敲出来的。他跟我说,理查德当时正好在她住的那间旅馆上班。”

        这点小小的破案关键,的确是达尔齐尔推论出来的线索。达尔齐尔透露这件事的对象只有两种——长了耳朵却没长腿的人,或长了腿但没官阶的人。

        在桑德森队长的协助下,达尔齐尔透过军籍处查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来历,透过报税资料查出理查德·莎拉曼的工作地点,也透过伦敦旅馆登记簿查出霍尔比夫人的寄宿记录。

        已经住进医院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自从那晚差点开枪射中瑞茜尔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讲话,因此只能靠间接证据来重建现场。然而,不争的事实是,她在一九四四年进入英国陆军妇女队,被分发到美兹顿,而附近驻扎了美国黑人军队。她嫁给白人莎拉曼中士之后,短短六个月就产下那个黑白混血儿。

        “发现怀孕了以后,她一定急着把自己嫁掉,”达尔齐尔推测。“莎拉曼中士快被调去海外打仗了,急着抓住最后的机会搞一段罗曼史,两人于是一拍即合。他果真相信离婚手续已经完成了?谁知道?在那种时代,谁在乎这些!”

        就这样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事情开始串联引爆是在三年之前。当时理查德·莎拉曼在莱斯明顿皇宫旅馆的酒吧工作,有一天上午帮同事代班,无意间瞥见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陪同霍尔比夫人从旅馆上了计程车。两人刚从意大利回来,在伦敦稍事休息后再回约克郡。他觉得他看到母亲了,于是查了房客登记簿,记下姓名及特洛伊庄园的地址。

        理查德·莎拉曼属于行动派,习惯冲动行事,当天立刻搭了火车北上约克郡寻母。等他找到特洛伊庄园时已近午夜。由于旅途劳顿,两位老太太想必已经提早上床休息了。他毫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屋内,因为霍尔比夫人一向让宠物自由进出。

        如同可怜的莎拉曼误闯了别人的幻想世界,三年后,班恩德勒依也成了受害者,只是他的死并非自找,更可谓莫名其妙。说来是既讽刺又悲哀,他那天下午从约翰·霍尔比那里得知洛尔德尼克的住处之后,就马上直奔特洛伊庄园寻找洛尔德尼克,而在同一时间,洛尔德尼克却在海摩旅馆外面徒劳无功的等候他。

        威尔德尔将赫尔斯比老太太的身体轻轻转过,离开墓穴,陪她走回小教堂,那里有辆灵车正在等候。快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又来了一辆车停在后面,下车的人是达尔齐尔。

        “你好哟。一切顺利吗?”他问。

        “是的,谢谢你,阿诺德依,”老太太说。“谢谢你好意送鲜花过来。”

        “别客气。可以借我几分钟,跟这位小队长说几句话吗?”

        他把威尔德尔带开几步,走进小教堂的门廊。

        “你还可以吧?”达尔齐尔问。

        “是的,长官。我想跟你谈谈……”

        “在里不行,小子!对死者尊重一点。你不介意搭那种车自己回去吧?”达尔齐尔问。

        “不会。可是,总不能放下……”威尔德尔说。

        “赫尔斯比太太由我来照顾就好,”达尔齐尔语气坚定。“我会带她出去散散心,挥霍一下我赢到的钱。”

        “赢到的钱?”

        “对呀。你没听说吗?我刚从卜伦菲那里领到钱。康沃耳的丹·崔博当选局长。我早说了嘛。”

        “那瓦特莫斯先生呢?”

        “喔,他落选啦,”达尔齐尔耐心说明。“既然局长的宝座只能一个人坐,那就算只是个小队长,也推测得出答案吧?”

        “是的,长官,我的意思是,发生什么……”

        “我认为委员会多少认为瓦特莫斯对同志有种奇怪的焦虑感,”达尔齐尔说。

        威尔德尔思考过后生气地说:“你该不是说,他落选是因为委员会认为他是同志?”

        达尔齐尔以诡异的神情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你会不高兴,对吧?”

        “从现在起,再发生那种鸟事的话,我一定会不高兴,”威尔德尔闷闷地说。

        “别激动,”达尔齐尔说。“孩子,你记住两件事。第一,以你那种出柜的方式,你还不够格当英雄。不然你想怎样?插几根红羽毛,穿上芭蕾舞裙,跑去议会门口抗议?威尔兄弟,这不是你的作风。第二,瓦特莫斯落选,不是因为有人认为他是隐性的同性恋。喔,根本不是。他恨不得见同志就喊打,不是吗?他只是没摸清委员会的底细!看了那么多‘参考与报告’的公文,居然连主西摩尔村议员的事都不知道!”

        “你是说摩村……”威尔德尔看着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可是,他结了婚,也生了两个小孩啊!”

        达尔齐尔难过地摇摇头。

        “王尔德也是啊,”他说。“小子,你的思想太守旧了。还有,摩村的秘密别讲出去。既然你自己已经上了甲板,就别摇船打扰宁愿继续躲在船舱里的人。你也不是一鼓作气勇敢跳出柜子的吧?好了,我最好别让赫尔斯比太太等太久,不赶快去慰问人家不行了。”

        达尔齐尔走开后停了一下,然后转身。

        “忘了讲一件事。你的病假到今天为止,明天早上就回去上班。别迟到!”

        他望向赫尔斯比太太,咧牙猛笑。

        “反过来说,如果我迟到了,可别打电话到医院去!”

        帕斯卡尔尔把小玫瑰抱在怀里。

        “都结束了,宝贝,”他说。“破案了,疑问也全厘清了。但我必须补充,我帮上忙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或者应该说,我到底帮了什么忙?就像狄胖说的,我只顾忙着枝节小事,只在理性的范围内质疑,又被道德问题和情感因素所困扰——当然,他使用的字眼可不是这样的。他是这样讲的……不行,女儿,虽然你闭上眼睛在打呼,我也不能说给你听,因为潜意识的听觉不容忽视,而且你还这么稚嫩,平常我跟你妈一个讲东一个讲西,已经够你搞糊涂了,实在不缺达尔齐尔的救世福音。我可没有说他讲的是百分之百正确。有一两次,我只差一步就查出结果了;有一两次,我差一点就成了你一直以为的好爸爸,既聪明又机智的爸爸。只是有一天,你一定会突然发现,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同样是个小孩子,而且忽然了悟,孩子是为人父者的父亲。于是你黯然离开了我,让我继续去玩我的傻儿戏,自己则单枪匹马勇往直前去拯救全宇宙。”

        他抱着沉睡的小婴儿漫走,最后来到梳妆台的镜子前。这镜子的下半部向上倾斜,所以他向下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认真的端详自己,然后说:“对不起,警探,有两三件事我还是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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