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斯吗?我是麦克。麦克·威尔德尔。”
“不会吧!麦克?真的是你?”
“对,是我。”
“啊,你最近好吗?你还好吧?”接着语气陡然尖锐起来。“你人在哪里?”
“放心,莫利斯,我好端端地待在约克郡。”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好兄弟啊,我随时欢迎你来……”
“只不过你家里现在多住了一个人,而且你还没忘记上次在新堡的事。”
“别傻了,那时你心情不好,那是人之常情。你怎么知道我家多住了一个人?”
“我昨晚打电话去你家,接听的人是他,我便挂掉了。怕搞得太尴尬。而且,我也想跟你私下聊聊。”
“所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就警察来说不是个理想的作法吧,麦克。”
“现在是午餐时间,你身边没人,不然也不会这样讲话,”威尔德尔信心满满地说。
“也对。时间点抓得恰恰好,因为我正要出去,而且得赶快回来。麦克,今天晚上我再打给你如何?你的电话没变吧?”
“最好还是别打,”威尔德尔说。
“喔,老原因?”
“差不多。我现在也是在办公室,”威尔德尔说。
“哇,胆子越来越大了,”莫利斯·伊顿说。
威尔德尔听出他口气中带有不留情的轻蔑及伤感,因此铁了心。
“大概吧。”他说。“我不会讲太久的,只想请教你两三个问题。”
“真的?终于肯让我协助办案了吗?”
莫利斯的嗓音改变了很多,现在的语调轻盈,而且动不动就娘了起来,这他以前可是费尽苦心的防范呢。
“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莫利斯,”威尔德尔说。
“抱歉,没听懂。”
“你以前好怕被人认出你是同志,祷告的时候甚至用低音部来祷告,”威尔德尔反将一军。
“麦克,你打电话找我是想吵架吗?”莫利斯柔声问。
“不是,一点也不是。对不起。”
威尔德尔很担心在问出答案之前就被挂掉电话。
“那就好。你打这通电话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认不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姓莎拉曼,克里夫特·莎拉曼?”
莫利斯沉默了一下。沉默本身就是答案,而且比简单的肯定句更来得有力。
“他怎样?”莫利斯最后说。
“他在这里。”
“你是说,他去了北部,人在约克郡?”
“所以我才说‘这里’嘛。”
“那好,麦克,我的忠告是:尽快甩掉他。他是一条小毒蛇。叫他骑上脚踏车,快快赶他走。”
“这么说,你真的认识他。”
“是,我当然认识,但应该用过去式。麦克,他是个麻烦。相信我,赶快甩掉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事,莫利斯?你对他认识有多深?”
“什么?喔,其实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他说他跟你同居过。”
“我是看在一个朋友的份上收留了他,只让他住个几晚。结果他怎么报答我?去我的俱乐部乱传八卦,然后偷走我皮夹里的二十英镑,也拿了几个我相当喜欢的纪念品,然后一走了之。我差点就报警。”
“原来如此,莫利斯,原来如此。”
莫利斯再度无言。
“噢,可恶!麦克,他是不是在找你麻烦?他怎么会……喔,我想到了!我把一些相片之类的老东西藏在一个地方,真情角落,我这么称它。一定是那个小混账在翻箱倒柜偷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相片。”
威尔德尔暂时不理会这件事。他感觉到内心深处酝酿着一股怒火,但目前为止,那只像是邻近山谷的一道森林火光,等风向改变了再担心也不迟。
他说:“莫利斯,他的背景是什么?”
“我只知道他告诉我的事,天晓得那有几分可信度。他的老家在伦敦南边的达利奇,我猜是治安很差的那种区域。我想他母亲还住在那里,不过他爸爸在大约三年前不告而别,那时克里夫特才十五岁,从此母亲管也管不动。他常去伦敦的西区鬼混。这种人在这里是满街跑。”
“你一定很伤心吧。他做哪一行?”
“开什么玩笑!就是打打零工,没做哪行。不,他倒挺忙着领社会福利金和偷傻瓜的皮夹。麦克,他是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我不想拐弯抹角,他是不是勒索你?我猜你大概还没出柜。”
“对,我没有,”威尔德尔说。
“这样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够多的证据,让你反过来威胁他,让他知道如果他再不闭嘴滚蛋,你就送他去蹲牢房。”
他是真心想帮忙,而且关怀之意显得真切,威尔德尔不禁感动。
“不用了,”他说,“不必麻烦了。但不管如何,还是谢谢你。”
莫利斯笑了。
“喔,对不起,我根本是在野人献曝嘛,你才最懂得怎么抓坏人呀!”
短暂的心软时刻已经过去,强风正从隔壁山谷吹来,火焰突然顺着树梢越过丘陵顶端。
“对,”威尔德尔气汹汹地说,“我的记性也强,逻辑推演也有一套。所以我记得我从来没穿制服或戴过任何显示我是警察的配件拍过相片。一定是有人告诉克里夫特这件事,说出了我的阶级,还指点他去哪里找我。而且,还跟他说你习惯怎么称呼我。莫利斯,我的记性就是这么好。然后,我又根据上面的线索推论,有天晚上,你跟这个应朋友之托而收留的男生躺在床上,越聊越开心,翻出了以前的照片给他看,说:‘我以前怎么会看上那种人!你绝对猜不到他从事哪一行。他是条子耶!真的,不盖你。’是不是被我猜中了,莫利斯?过程是不是这样?”
“看在老天的份上,麦克,别太激动!我,呃,现在不太方便讲话……”
“怎么了,莫利斯?有人进来了吗?不会吧,你是说,在你的美丽新世界里,还有人被你蒙在鼓里?”
“至少对超过一半的人,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半,我没说谎。麦克,你去想一想,你去给我认认真真地想想。”
“莫利斯……”但电话已经断了线。
威尔德尔放回话筒,双手捧头坐着。从任何一个角度,从专业或私人的角度来看,他这通电话都打得太过拙劣。达尔齐尔常对警察或老百姓讲的某个格言是,如果你没办法诚实的话,那你最好是绝顶聪明。好了,他刚才显然很不聪明,更谈不上诚实。他没透露克里夫特已经借住在他家,而且还让他认为克里夫特昨天才到,而非好几天前就出现。
好几天!他又想到,克里夫特其实已经住了整整一星期,既没有主动色诱,也没有暗示,更没有威胁或索讨;威尔德尔也没有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对他盘问。现在两人处于休战状态,进退维谷,置身台风眼中。无论两人的状况是什么,威尔德尔发现自己越来越恐惧扰动现状,而他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致电莫利斯。昨晚听到那位陌生人的声音,让他有借口挂电话,那实在太好了,他因此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今天,正当他回味着这份如释重负的感觉时,却顿时醒悟过来,急忙冲出黑公牛……如果莫利斯已出去吃午餐而没接到电话,他怀疑自己可不可能再鼓足勇气联络他。
好了,现在电话打了,他向前迈进了几步?
他不知道。他看了一下手表,讶异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如果愿意的话,现在赶回黑公牛,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再喝一杯,吃点东西。但他不想。帕斯卡尔尔开心的嘲弄和达尔齐尔戏谵的揶揄是他最不想听见的东西。无论未来如何发展,此时此地还有工作待办。
他转向办公桌上的档案。厚厚的一叠注明着“商家窃盗案”,比较薄的一叠写着“恶意损毁案(金宝剧院)”。厚度显示的是案件数量而非办案成果。他只能说,档案没有遗漏重要的证据,也没有灌水加料。他是全刑事局最会保存资料的人,撰写报告也最拿手。他忽然想到,假如他现在出柜,不管是出于自愿或是遭克里夫特施压,最好的下场可能是被转调到孤单又冷门的单位,例如“资料室”。他对中约克警政高层的开明程度没有妄想。
算了,也许被调去资料室也没那么惨。或许,他只是假装享受局里的喧嚣繁忙、长时间加班、不间断的压力;因为那些可以充实生活中令他哈欠连连的空虚感。
这样假设似乎合理,而他笃信理性的原则。然而现在,就算集合全世界的理性,也无法阻止自己一直看着电话、企盼电话铃响、而且当他接起来时对方会说:“你好哟,麦克,我是克里夫特。你在做什么?”
克里夫特·莎拉曼拨了电话号码,一直响了八声才有一位女性接听,她的嘴巴塞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声音有些模糊。
“《中约克晚报》,早安——抱歉,午安!”
“麻烦转给记者接听,”克里夫特说。
“有特定对象吗,小伙子?现在嘛,他们大部分去吃午餐了。”
“那就转给调查采访组吧,”克里夫特犹豫地说。
女接线生嗤嗤笑了。
“你确定自己不是要打给《华盛顿邮报》吧?稍等一下。鲁斯迪乌汀先生正好在。”
克里夫特听见女接线生呼喊:“萨姆沃依!”然后听见远处有男人呼应:“唉,拜托,梅薇丝,我正要出去!”
几秒之后,同一个声音拿起电话说:“我是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先生?”
克里夫特的决心逐秒流失。他本来考虑找全国性的大报,但大报好像都距离约克郡太远,而且电话簿里查不到号码。他提醒自己,现在他所对付的人全是些乡下人。
他壮着胆子说:“也许我帮得上你的忙。”
“怎么说?”
“一个乱搞的警察,这新闻值多少钱?”
“乱搞?你是说,同性恋警察!或者是歪哥警察?”
“都算,”他临机应变说。“他的上司都不知道他是同志,他为了保守秘密不得不使坏,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上司是哪些人?”
“呃,他是刑警吧。”
“本地人?”
“对,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们,而没有去找大报社,懂了吗?好了,这样的消息值多少钱?”
“看情况,先生,”鲁斯迪乌汀说,“他的阶级是什么?”
“比基层员警高。我的免费情报就说到这里。好了啦,我们谈谈价钱。”
“先生,在电话上谈不太方便,我们何不见面聊一聊?刚才没听清楚你的名字……”
“要聊你自己去聊!以后再联络——也许吧!”
克里夫特用力攒下话筒,发现身体竟微微颤抖,连自己也感到讶异。这件事他还不确定要进行到什么地步,不过一切都要怪威尔德尔自己,这是确定的。威尔德尔根本不信任他。他已经在威尔德尔家住了一个多礼拜,但那个丑杂种居然连碰也不碰他,显然是害怕因此伤及自己。蠢蛋一个,还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手上的把柄有多么多,早可以闹的他在局里像乒乓球那样蹦蹦跳。他想当面对威尔德尔撂下这句狠话,却又临阵畏缩。他不喜欢直接要挟,尤其是对威尔德尔这种人。总之,他可怜兮兮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一点信任,一点支持,甚至只是一点温情。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找碴,但是如果威尔德尔无法信任他,他也不得不背叛他了。
他步出电话亭,开始在街头漫步——这是他抵达此地后的主要活动,就是漫无边际地走,扫瞄着路上的人,寻找能让他终结追寻的那张脸孔。
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以酒当午餐,独自喝着,反复思考着刚才那通电话。他的新闻嗅觉敏锐,是真金或是黄铁矿,他一嗅便知,准确度高达九成。
小酒馆在两点半打烊之后,他回去报社,正好碰上主编。
主编也推崇鲁斯迪乌汀的新闻鼻,但他消化过了鲁斯迪乌汀的叙述后,只是摇摇头说:“这不合本报的胃口,萨姆沃依。除非是天大的丑闻,否则我不会冒险去直捣疯鬼达尔齐尔那对多毛的鼻孔。他不只外表像大象,记性也跟大象一样强。我们还得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假如它真的是天大的丑闻呢?”
“那对我们来说就太大了。那是的材料,到时候我会通知艾瑞克·欧吉波依。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会跟他手下的大牌记者联合追踪。”
鲁斯迪乌汀一副臭脸,主编看了笑出来。
“脸色别这么难看嘛,萨姆沃依,”他说,“搞不好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算有结果,为了这种听起来挺下流的小新闻,就断送你和帕斯卡尔尔警探的好交情,这值得吗?”
鲁斯迪乌汀搔一搔长鼻子。
“我想是不值得。”他说。
主编自满地微笑,笑得像是自认永不失算的教宗。他拿起话筒说:“小姐,帮我接里兹的欧吉波依先生。”
鲁斯迪乌汀继续忙自己的事。他真的觉得很呕,但他这人最擅长的是往好处想。主编说的没错,何必为了这种事情跟警方闹僵?事实上,最聪明的作法或许是,把消息喂给那些投机记者的同时,也替自己做个人情。
他走出报社,走进电话亭,拨了一组号码。
“请接帕斯卡尔尔警探……我是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中约克晚报》。喂,帕斯卡尔尔,是这样的,我有个小消息,大概不太重要,不过你以前帮过我几次忙,所以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我刚才接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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