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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女人

        晚餐会很美味。黛尔用食品料理机把韭葱和婆罗门参打成泥,准备加在南瓜里——一勺子的味美思酒也会增添一点风味。当嫩粉色的晚霞抹上田野上灰蓝色的天空时,她把一张唱片丢进唱片机,淡淡地听着卢·里德淡淡地唱:“我只是给这世上女人的一件礼物。”

        这会儿她丈夫纳尔逊应该在从洛根回来的路上了,带着他的继父杰罗姆,还有杰罗姆的女朋友布伦达——他们在一番是坐飞机火车还是开车的争执盘算之后——从纽约坐大巴来赴一年一度(是不是连续三年就可以称为一年一度?)的感恩节前晚餐。他们本可以在感恩节当天过来,不过杰罗姆的前妻迪迪(纳尔逊的母亲)那天要来,他们俩的感情并没有消逝。反正布伦达不喜欢大型聚会。布伦达比杰罗姆年轻得多。她过去总是半个下午都在午睡——杰罗姆说,因为她害羞——但是近来她的职业变得光鲜刺激,她辞去了中学体育教师的工作,开始做私人教练。她一下子变得善于沟通,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如果这不算是形容恋爱中的女人的陈词滥调的话。

        黛尔开动食品料理机,原料渐渐液化,她松了口气。不是说食品料理机时常运转不力——只要她把刀片正确地装在底部——她只是害怕它不运转。她总是想象这种情景,她得用勺子挖出所有东西,再倒进那台古老的瓦氏高速捣碎器,那台捣碎器是他们在缅因州租的这所房子里的,有时会出问题。捣碎器现在如此便宜,她奇怪自己怎么不直接买台新的。

        纳尔逊永远感激杰罗姆,为他在自己五岁时出现,一直待到他十六岁。杰罗姆向纳尔逊保证,他不必去格罗顿中学上学,还教给他每一种为人所知的体育运动——至少是所有常见的体育运动。不过,纳尔逊本来会想学,比如射箭吗?

        纳尔逊什么都想学,虽然他并不想从事一切。他乐得辞掉教职,只想做一点点事。不过他喜欢了解各种事情,这样就有了谈资。黛尔给他起了一个恶毒的外号,叫“没有第一手知识的纳尔逊”。这种情形有时变得乏味:人们记下纳尔逊从中获得深奥知识的书名;人们在聚会结束后打来电话,说他们在孩子的《大英百科全书》里找到了纳尔逊的某些奇特断言,然后发现他基本正确,但不是完全正确。他们常常在电话留言机上吹毛求疵,提出反对意见:“我是迪克。听我说,关于墨丘利你说得不完全对。因为赫耳墨斯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调解人’,所以由他带领死者的灵魂去冥府是有些逻辑性的。”“纳尔逊吗?我是波琳。听我说,拉什迪是给格伦·巴克斯特那本书写了序言。我下次可以把书拿来给你看。他真的一直都在作序。好,为这个美妙的夜晚谢谢你俩。我的姐妹很感谢黛尔给她抄了那份菜谱——不过我告诉她,没人能把蝴蝶骨羊排做得像黛尔做的这么好吃。那就这样吧,好,再见。再次感谢。”

        如果飞机正点降落,杰罗姆和布伦达还有二三十分钟就到了,不过要是你对洛根这地方有所了解,就永远不会这样假设。不过,黛尔还是可以飞快地冲个澡,只要不泡澡。她也许还应该换上一条裙子,即使外面套上开司米毛衣,在有客人时穿运动衫裤也显得有点健忘,也许应该在毛衣里戴个胸罩。穿灯芯绒裤子,换掉超级舒服的运动装。还有鞋……必须穿双什么鞋。

        纳尔逊用手机打来电话。“还需要买什么吗?”他问。她能听到收音机里泰莉·格洛斯柔和有致而理性的嗓音。只有纳尔逊和泰莉,还有她的嘉宾在车里说话:乘客们很安静,怕万一黛尔忘了什么重要的原料要跟纳尔逊讲。对,粉红胡椒粒。在北街九十五号找找看。当然了,那并不是真的胡椒粒,叫胡椒粒只是因为看起来像黑胡椒粒。或者:紫色牛至叶粉,和绿色牛至叶粉完全是两种味道。

        “什么也不用。”她说。她换上了黑色的灯芯绒裤,白衬衣。她会时刻注意白衬衣是否干净,这样就有办法跟众人保持一些距离。她也很害羞,尽管她穿了太妹款的黑靴。

        “布伦达想看看那家婚礼蛋糕之屋。我想开车过去绕一下,会打乱你的时间安排吗?”

        “我什么饭也没做。”黛尔说。

        那边一片沉默。她这样不好,要他手忙脚乱地想其他出路。

        “开玩笑的。”她说。

        他们刚搬到这里不久她就去逛了婚礼蛋糕之屋。在肯纳邦克波特,一栋黄白相间的建筑,哥特式的尖塔像挺立的阴茎,传说是一个船长为他的新娘所建,在他出海时提醒她记得新婚之夜。

        “我们四点左右回来。”

        另外一个人在跟泰莉·格洛斯谈话,声音低沉亲切。

        “一会儿见。”纳尔逊说。“宝贝?”他说。

        “再见。”黛尔说。她从电话旁的酒架上取下两瓶红酒。酒架离暖气片有点太近,所以最上面四层没放酒。夏天的时候不是问题,冬天就有些小小的不便。她记得布伦达喜欢她上次倒的一瓶白苏维翁干白,因而这次又买了一瓶给她。杰罗姆,当然,因为他在巴黎待过,会想喝圣爱美侬。纳尔逊近来爱抿一点尊美醇。不过她还是冰镇了几瓶白葡萄酒,因为他的心思很难揣测。最上层的架子上有一瓶“作品一号”,是她以前教摄影课时一个心存感激的学生送的。两天之后,她打算请诊断出她有低血糖和美尼尔综合征的医生喝这瓶酒,讽刺的是,她得这些病就不能再喝酒了。要是还喝,头晕的风险就会加大,这令人恐惧的头晕已经困扰她多年,也一直被误诊。头晕发作以后,她总是浑身出汗颤抖,虚弱得第二天不得不卧床休息。“就像嗑了迷幻药,被一阵浪潮卷走了。”当时她对那位耳鼻喉科医生说。那个女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摘草莓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西瓜。“很生动的描述,”医生说,“我丈夫是个作家。他有时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让我突然傻眼。”

        “他是布赖恩·迈克坎伯利吗?”黛尔问。

        “是的。”医生说。她又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纳尔逊猜出安娜·迈克坎伯利可能是布赖恩·迈克坎伯利的妻子。黛尔自己只读过迈克坎伯利的几页书,但是纳尔逊——她也是这么跟医生说的——给她读了很多。

        “我会转达你们的赞美的,”医生说,“现在回到真实世界吧。”

        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布转移话题真奇怪,黛尔心想,虽然有些时候,对她而言,她的症状才是真实的世界,将其他想法都排挤在外。有什么比望远镜中的视野更真实呢?景物模糊,充满你的视野,于是没有景深,让人无法忍受。医生跟她说了饮食需要哪些变化。处方上的利尿剂。说了那么多,又说得太快,黛尔不得不在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给护士打电话,确认其中几个问题。医生无意间听到了电话。“带你先生一起到我家喝一杯,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再给你过一遍,”医生说,“‘喝一杯’对你而言意味着苏打水。”

        “谢谢。”黛尔说。从没有医生提出过下班以后跟她见面。

        她打开那瓶白苏维翁干白,但是没开圣爱美侬。谁知道呢?也许杰罗姆决定直接喝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以前不觉得小题大做和矫揉造作的事,现在有那么一点了:人们饮酒的偏好。她还是愿意迁就那些素食者的忌口,绝不会给每个人都上小牛肉,除非她确定不会引发激烈的长篇演讲。她的朋友安迪喜欢“无泡蒸馏水”,她的摄影课学生南斯则喜欢巴黎水。黛尔的脑子里满是人们的这些偏好和怪癖,他们神秘的信仰和食物禁忌,这是他们在餐桌旁展示自己独立性和依赖性的方式。那些小小的考验:会碰巧是海盐吗?有什么办法让胡椒研磨器磨出稍粗一些的颗粒?需要印度酸辣酱。这样东西真的超过了她的极限。桌上有石墙牌厨房烤洋葱大蒜酱。那次她派纳尔逊去买酸辣酱了,因为保罗更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

        她走到楼下洗手间,梳头,扎成马尾。她脱下白衬衫,又换上开司米套头衫,拽了一下,弄弄服帖,她知道不该拽。她看看自己的靴子,希望现在还是夏天,赤脚会更舒服,但这不是夏天,脚会冻坏的。她记得茱莉亚·罗伯茨跟莱尔·拉维特结婚的时候赤着脚。茱莉亚·罗伯茨和莱尔·拉维特:不如迈克尔·杰克逊和丽萨·玛丽·普雷思利那么奇怪。

        布伦达先进屋,甩着她那头过早变白的浓密长发。她为婚礼蛋糕之屋激动不已。奇妙,美丽,又有点诡异——有点阴森,一个住在她婚礼蛋糕里的女人就像那个住在鞋子里的老太婆,然后布伦达开始道歉:她坚持要他们走一条史上最长的土路,去买一篮苹果。纳尔逊把篮子放在厨台上——黛尔很快就需要占用上面每一英寸的空间为晚餐做最后的准备。她不能再吃苹果或任何过甜的东西。她厌烦了跟人解释她什么不能吃,以及为什么。事实上,她开始说她有糖尿病,因为大家似乎都明白那意味着不能吃糖。苹果也有可能是布伦达和杰罗姆买了带回纽约的。于是她说“好”,没说“谢谢”。

        房子真正的主人显然热爱烹饪。厨房布局合理,只可惜洗碗机在水槽左边。黛尔已经能熟练地用左手把碗碟放进洗碗机了,她觉得既是糖尿病又是左撇子或许很滑稽。等她离开这房子的时候,她也许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见到你真好。你收到我的便条了吗?没有太麻烦吧,嗯?”杰罗姆说着捏了捏黛尔,然后松开手。

        布伦达还在紧张。“我们没给你添乱吧,没有吧?”她问。

        “完全没有。”黛尔说。

        “我本不该问的,可是我在飞机里关了半天,然后又坐车。还有时间散步吗?只是快速地散个小步?”

        “当然可以。”黛尔说。她刚把烤肉放进烤箱。时间充裕。

        “你介意纳尔逊和我看一下线路问题吗?自然光下我看得更清楚。”杰罗姆说。

        “噢,他又开始嚷嚷他如何看不见,听不见了!”布伦达说。她加了一句,好像他们不知道似的:“他六十四了。”

        “什么线路问题?”黛尔问。她想赤脚。她想做茱莉亚·罗伯茨,有大大的、令人目眩的微笑。可是她却感觉到眉宇之间的皮肤绷紧了。线路问题?布伦达说话的方式感染了她;有她在场,她开始用斜体字思考。

        “我想把楼上过道里的音箱装好。我能搞定其中的一个,但另一个弄不好。也许是个坏音箱。”纳尔逊说。

        纳尔逊花了很多预支的稿费买新音响。他跟黛尔的君子协定是:来客人就不放音乐。到现在为止,这一天放过的音乐有蓝草音乐、迪伦的第一张电声专辑、日本仪式音乐、一个小时左右的《艺术家的生涯》,还有阿斯托尔·皮亚佐拉。黛尔听了天气预报,还有卢·里德唱片里的一首歌,她把它想象成杰罗姆的主题曲。她喜欢杰罗姆,可是他真的认为他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

        “你跟我一起去散步吧,好吗?”布伦达说。如果她不是布伦达,她脚上的鞋是不适合散步的:棕色尖头靴,三英寸高的鞋跟——今年的时尚装扮,黛尔的鞋就显得很平常。布伦达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条黑色的皮短裙里,穿着图案过多的打底裤。她上身穿了一件毛衣,高领拉得长长的,黛尔觉得一定是杰罗姆的衣服。他二十多年来一直保留着这些法国手织毛衣。

        “就沿着路走吗?”黛尔问,指指那条经过车库后面塌掉的温室的土路。她喜欢那条路。晚上这个时候通常能看到鹿。还有,路面下行的坡度让人觉得可以径直走进天空。天空现在是一片哈德逊河画派式的光彩。黛尔的朋友珍妮特·勒博乌是那条路尽头唯一的常年住客。那些讨厌的避暑客带着他们的杜宾犬和闪亮的四轮驱动汽车离开以后,珍妮特不仅愿意让黛尔在“私宅莫入/危险/禁止进入/不得靠近”的路上散步,还常常把她的狗蒂龙(他害怕那些避暑的狗)带出来,让他跟黛尔一起锻炼。珍妮特离婚了,从五十岁变成了二十五岁,痴迷于通俗小报、晚场电影、星座占卜,还有“好玩的”临时文身图案,比如跃向彩虹的独角兽。她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只是很孩子气,有点过于活泼了,她前夫的言语虐待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珍妮特提到她前夫的名字时会发抖,她极少谈论她的婚姻。蒂龙很聪明,是一只金毛犬和黑色拉布拉多犬的杂交犬。他不是在约克河的支流里游泳,就是在田野里扭来扭去,想抖掉身上的虱子。狗和厨房,黛尔确信这是他们搬走以后她会最想念的两样东西。他们会住到明年夏天,到那时,那个哲学教授和他妻子就从慕尼黑回来了;到那时,纳尔逊的书也该写完了。黛尔知道她不太会喜欢最后那个阶段。纳尔逊也写过别的书,因为任务繁重,每次他都不可避免地变得阴郁古怪,音乐的选择也会变得非常不拘一格。

        黛尔伸手从胡热尔柜的面粉柜里拿出她私藏的甜甜圈,是在周六的朴茨茅斯农夫市集上买的。她不吃甜甜圈,这是专为蒂龙准备的,他觉得黛尔发明了可想象到的最好的接球游戏。他会奔向甜甜圈,在田间四处嗅,再把甜甜圈抛向空中,让黛尔看见他已找到了,然后一口吞下去。她也习惯了为他鼓掌。最近,她除了鼓掌,还加上一句“好样的,蒂龙”。

        “是香烟吗?”布伦达低声问黛尔,虽然这会儿纳尔逊和杰罗姆已经走上楼去了。

        “是甜甜圈,”黛尔低声回答,“你会明白的。”她把剩下的那些甜甜圈连同塑料袋,一把塞进她大衣的深口袋里。

        “我在我的内衣抽屉里藏着M&M花生豆巧克力,”布伦达说,“而杰罗姆——你看,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还在喝潘诺茴香酒。”

        “是给一只狗的。”黛尔说。

        “潘诺茴香酒吗?”布伦达问。

        “不,甜甜圈。”

        “什么意思?”

        “走吧,”黛尔说,“你会明白的。”

        晚餐桌上——黛尔能感觉到布伦达对她的尊重,无论是作为厨师还是一个怪女人(她把三个甜甜圈同时抛到空中,就像七月四日焰火表演的压轴时刻)——他们讨论着黛尔放在餐桌中央秋叶上的黄铜日晷。纳尔逊告诉大伙儿,那个伸出来的部分叫作指时针。

        “指时针是一座孤岛。”杰罗姆说。杰罗姆很喜欢文字游戏和方言模仿。这阵子加勒比海各岛方言成了他的最爱。他和布伦达最近去了蒙特哥湾度假。

        “这是投影,”纳尔逊指着日晷说,不去理会杰罗姆傻乎乎的笑话,“这是表盘,这是小时线,这是刻度盘,或称为刻度表。”

        “你真是天生的老师。”布伦达说。

        “我已经摆脱那习惯了。”纳尔逊说。当学校里理论家的数量超过了他称为“心智正常的艺术史学家”的时候,他辞职了。他担心前同事们会鄙视他关于罗马古币的作品,因而总喜欢强调自己不是钱币学家。黛尔跟他一起离开了学校,只剩下两个忠心的学生,每周开几个小时的车来跟她一起在暗房里工作。

        “不管上不上格罗顿,纳尔逊都对知识有那么强烈的兴趣,所以我们对他毫不担心。我跟她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她,我那么做是对的。”杰罗姆说。杰罗姆把纳尔逊从格罗顿中学的魔爪中解救出来——他俩都这么想,但凡说到这个,杰罗姆绝不会不愿意再次接受感谢。

        “我为此感谢你。”纳尔逊说。

        “还有,要是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我会阻止她给你起一个船长的名字。”杰罗姆说。

        “噢,纳尔逊这名字挺可爱的。”布伦达说。

        “当然,要是你出生的时候我在,人们就该怀疑出了什么怪事了。”杰罗姆说。

        “我以为你是纳尔逊五六岁的时候在巴黎遇见迪迪的。”布伦达说。

        “他四岁。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五岁。”

        迪迪那时去巴黎学习绘画。事实上,她是去跟她的神智学老师谈恋爱的。那段感情的收场不太妙,不过迪迪在“双偶”咖啡馆遇到了杰罗姆。可不是蜗牛般的磨蹭,据她自己说,她是以蛇的速度进攻的。

        “我不懂你刚才说‘如果我在’是什么意思。”布伦达说。

        “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事情不是那样。和本来的情况不一样。如果。”

        “但是我想你是在暗示迪迪生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是吗?”布伦达说。

        “布伦达,所有这些发生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你没必要吃醋。”杰罗姆说。

        “我知道我应该住嘴,杰罗姆,可是你提到你可能在,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布伦达说,“是我又望文生义了吗?”

        “是的。”纳尔逊说。

        “哦,不,我是说,有时我觉得话中有话,而我是新来的,我不是很明白。”

        “我跟你生活了六年了,布伦达。”杰罗姆说。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好像布伦达如果想再跟他生活六秒钟,就最好结束这话题。

        布伦达什么也没说。黛尔用手势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日晷旁边的汤锅上。桌上还有一个盛着新剪香葱的银碗和一个中式小碟,里面上了珐琅釉,是黛尔在一个打折货摊上花两毛五买的。这地方的人,对于没有充气的皮球大的东西,都不当好东西卖。那个中式小碟是件古董,碟子里的无糖生奶油堆得像一座小金字塔。

        “真好喝,汤好喝极了,”杰罗姆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资助你开个餐馆?”

        他想让黛尔在纽约开家餐馆有很多年了。杰罗姆家财万贯,是他在父母去世后继承的,父母还留给他半个罗德岛州的土地。他是一个兼职股票经纪人,所以能明智地投资。黛尔后来在波士顿纽伯里街一家画廊展出了她的摄影作品,在那以前,想要让杰罗姆打消什么念头更难。

        “摄影最近怎样?”他又问。她没有回答,布伦达还在喝汤,没有抬头。

        “我现在在拍一些有意思的东西,”黛尔说,“路那头的那个女人……”她指着黑漆漆的窗外。从桥到朴茨茅斯之间只有一星微光闪烁,遥遥可见。“有个女人常年住在那儿——用一个火炉烧柴取暖——我拍了些照片……嗯,谈论自己拍的东西听起来总是很傻。就像解释一本书。”她说,希望能引发纳尔逊的同情。

        “就说个大意吧。”杰罗姆说。

        “好,她给人做占星图,做得真的非常美。她的手美极了,像乔治亚·欧基芙。我拍了她在羊皮纸上画记号时的手。手很能反映一个人,因为你没法改变你的手。”

        她说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傻。

        “你让她给你做占星图了吗?”杰罗姆问,他的声音有些生硬,透出一丝不赞许。

        “没有。”黛尔说。

        “我让人做过一次,”布伦达说,“我放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显然非常少见,因为我所有的月亮都在一个宫。”

        杰罗姆看着她。“迪迪相信占星术,”他说,“她认为我们不合适,因为她是天秤,我是天蝎。这显然给了她去跟一个警察偷情的借口。”

        “我不是迪迪。”布伦达冷淡地说。很明显,她决定不让杰罗姆压她一头。黛尔为此替她感到骄傲。

        “你来切烤肉好吗?”黛尔对纳尔逊说,“我把蔬菜从烤箱里拿出来。”

        她对于把布伦达和杰罗姆单独留在餐桌旁稍觉不妥,但是纳尔逊切肉确实比她切得好。她站起来收拾汤碗。

        “那个戴耳套的女人还来上你的课吗?”黛尔拿起布伦达的碗时说。她说得很不经意,好像之前的谈话一直都很顺畅。要是布伦达愿意,这会给她一个借口起身离开,跟她去厨房。可是布伦达没有。她说:“是的。我开始有一点喜欢她了,但是她担心体温会通过耳朵散失——实在让人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在锻炼,”杰罗姆说,“要请布伦达做教练的人多得她都应付不过来。体育馆现在周四晚上开到十点。你们俩锻炼吗?”

        “楼下卧室里有一辆健身单车。有时我边看边骑单车。”纳尔逊说。

        杰罗姆又微微点头。“你呢?”他问黛尔,“还做五十个仰卧起坐吗?我得说,你看起来棒极了。”

        “她不能做,”纳尔逊替她回答,“美尼尔综合征。那种重复性的活动会让她的内耳出问题。”

        “哦,我忘了,”布伦达说,“你感觉如何,黛尔?”

        “还好。”她说。情况有所好转,问题永远不会消失,除非它自行消失。之前情况非常糟,因为低血糖使问题更复杂,现在已经基本控制住了,但她不想谈论这些。

        “提醒我你什么不能吃,”杰罗姆说,“倒不是说我们会吓得不敢叫你来吃晚餐。最好在纽约找一家饭店回请你们。”

        “你们不用回请,”黛尔说,“我喜欢做饭。”

        “我不会被吓到的。”布伦达说。

        “你不会的,”杰罗姆说,“我接受指正。”

        “也许会是个问题,假如你太擅长什么事,别人甚至不敢为你做这件事,”布伦达说,“我有个同事,那女孩儿按摩的手艺世界第一,没人会给她按摩,因为她最棒。有一天,我只是捏了捏她的肩膀,她几乎晕倒了。”

        “你也做起按摩来了?”杰罗姆说。

        “你说‘也’是什么意思?”布伦达说,“这跟你不喜欢我周四工作到很晚有关是不是?我也该提醒你,你的主顾打电话来,不管什么时间,你在电话里讲上一个小时都不算什么。”

        “不要吵架!”纳尔逊说。

        “我们没吵架。”杰罗姆说。

        “好吧,你刚才一直在向我挑衅。”布伦达说。

        “那我是无意的,我道歉。”杰罗姆说。

        “哦,宝贝儿。”布伦达说着起身把餐巾放在桌上。她绕过桌子去拥抱杰罗姆。

        “她又喜欢我了。”杰罗姆说。

        “我们都喜欢你,”纳尔逊说,“我个人认为你拯救了我的人生。”

        “太夸张了,”杰罗姆说,“我只不过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冷漠的继父。我能帮忙抚养你,这对我来说真的是额外的奖赏。”

        “你要是再多教我一点电力知识就更好了。”纳尔逊说。

        “已经用绳针系紧了,在我找到锡焊枪把它焊起来前不会掉下来,”杰罗姆说,“不过说正经的,黛尔——他们对你这毛病的预后怎么说?”

        烤蔬菜倾泻到碗中。黛尔把那个百丽耐热玻璃碗小心翼翼地放进水槽,又拉开抽屉,找分菜的勺子。“我没事。”她说。

        “有点麻烦,”纳尔逊说,“她早上只吃核桃仁和奶酪棒。你觉得她气色好?可要是她再减掉十五磅还会好吗?”

        “奶酪热量很高。”黛尔说。除非大家的焦虑有所缓解,否则不谈论这事是不可能了。她压低了声音。“算了,纳尔逊,”她说,“说这些没意思。”

        “奶酪?奶酪怎么了?”杰罗姆说。

        “宝贝儿,你这是在盘问她。”布伦达说。

        “对了——这是新鲜的苹果酱,这是蔬菜——杰罗姆,我把它们放在你面前了——纳尔逊来分烤肉。”黛尔说着回到座位上。椅子是丹麦现代风格的,椅垫带几何线条图案。显然,教授和他妻子也去丹麦休过学术长假。

        “哦,你已经有苹果了。我就知道你会有。”布伦达说。

        “她都不碰苹果酱,那简直是纯糖。”纳尔逊说。

        “纳尔逊,”黛尔说,“请别再说了。”她问:“有谁要水吗?”

        “要是你不介意,我想来点马贡—吕尼魅惑干白,纳尔逊告诉我你囤了一点。”杰罗姆说。

        “当然没问题。”黛尔说着站了起来。纳尔逊端着大盘子绕过她身边。

        “她给她的医生准备了一种叫‘作品一号’的酒,她要来吃晚餐——什么时候来着,星期四?”纳尔逊说,“我们本来应该过去喝一杯的,但是黛尔一定要请人吃晚餐以示感谢。”

        “哪一年的?”杰罗姆问。

        “是一件礼物,”黛尔说,“一个跟进口酒商结了婚的学生送的,我猜这酒挺好。”

        纳尔逊端着盘子让布伦达自己夹菜。

        “贮存的方法对吗?”杰罗姆问,“那是很棒的酒。我们只能希望没发生什么状况。”

        黛尔看着他。表面上他对她的健康挺关心,但事实上他对酒的兴趣却要大得多。她想,首先,杰罗姆表现得如此殷勤关切,实际上是在指明她的脆弱。可怜的黛尔,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倒地不起。这符合他对女人的定义。

        纳尔逊走到杰罗姆身边,握着酒瓶说:“一九八五的。”

        “你知道吗,这的确是一种非常优雅的酒。让我看看。”杰罗姆说。他把酒瓶搂在胸前,低头看着酒,微笑着。“作为曾经拯救过你丈夫人生的人,我可以问问你对我开这瓶酒来配晚餐有什么意见吗?”他说。

        “杰罗姆!”布伦达说,“把它还给纳尔逊。”

        纳尔逊看着黛尔,神情半是迷惑,半是乞求。只是一瓶葡萄酒而已。她没有理由认为医生或她丈夫是品酒的行家。还有一瓶圣爱美侬,但要是现在提会显得小气。“没问题。”黛尔说。她把椅子往后推,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他们自己的高脚杯,还有一个大碗,是和她的羽绒被与大量烹饪书一起带来的。

        黛尔给每个人摆好杯子。杰罗姆微笑着说:“我们只能希望。”

        布伦达看着黛尔,但是黛尔没有跟她对视。她决心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并不在意。杰罗姆通常都是很有礼貌的。

        “告诉我。”他边说边把酒瓶夹在两腿之间,转动着开瓶器,“你不会拒绝一小杯酒吧,黛尔?”

        “我不能喝酒。”她说。

        “那杯子是干吗的?”他说。

        “巴黎水。”她说,吐字非常清晰。

        杰罗姆专注地看着酒瓶,慢慢拔出了木塞。他缓缓地拿起瓶子来闻了闻。然后他把白色的亚麻餐巾裹在手指上,在瓶顶转动手指,伸进了瓶子里面。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他这么做是出于愤怒。她拿起叉子,戳了一块茄子。

        “你不讲话了,黛尔,”他说,“没事吧?”

        “没事。”她说,试图显得有些惊讶。

        “只是觉得你话很少。”他追着不放。

        布伦达似乎要开口,却什么也没说。黛尔耸了耸肩。“希望蔬菜的调料够味,”她说,“我烤的时候没加盐。有谁要加点盐吗?”

        当然了,既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黛尔身上,她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肤浅。

        “感谢你为我准备了马贡—吕尼干白。”杰罗姆继续说,“大多数时候,白葡萄酒配烤猪肉很好。但是一瓶一九八五年的‘作品一号’——那简直是棒极了。”杰罗姆闻着酒瓶。他吸得那么用力,不如说是在吸鼻烟。然后他把酒瓶放在桌上,挨着日晷。“让它呼吸一会儿。”他说。他把椅子斜过来,装作跟黛尔很亲密的样子。

        黛尔用手指捡起一块胡萝卜,咬了一口。她什么也没说。

        “我听说,上个月你请迪迪跟你的一些朋友吃饭了。”杰罗姆说。

        他和迪迪彼此都不讲话,那是谁告诉他的?显然是纳尔逊了。可纳尔逊为什么要告诉他?

        “对。”黛尔说。

        杰罗姆咬了一口肉、一口蔬菜。他去拿苹果酱,用勺子盛了一些到盘子里。他对食物没做任何评价。

        “我知道你给她拍了一张肖像。”他说。

        布伦达慢慢地嚼着食物。她明白,黛尔也明白,杰罗姆在酝酿着什么。事实上,黛尔自己并不太喜欢迪迪——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们的共同点很少。此外,迪迪刻意放低姿态,显得黛尔见多识广,而她自己——一个周游世界的人——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太太。黛尔想过,给她拍照——且不管暂时的权力失衡——也许最终能让她俩的地位相当。

        杰罗姆说:“我有点好奇,想看看。”

        “不行。”黛尔说。

        “不行?为什么不行?”杰罗姆说。

        “你不喜欢你前妻,”她说,“没有理由看她的照片。”

        “听她说的!”杰罗姆说,下巴向纳尔逊那边歪了歪。

        “杰罗姆——怎么回事?”纳尔逊平静地说。

        “怎么回事?我要求看张照片有什么问题?我好奇迪迪现在什么样子。我们结婚很多年,你记得的。”

        “我不想看。”布伦达说。

        “你不必看。你要是不想喝这酒,也不必喝。”杰罗姆转着酒瓶。商标在他眼前旋转的时候,他抓起酒瓶倒酒。一丝细流注入酒杯。

        “我不太明白,不想看你前妻的照片怎么就意味着我不想喝酒。”布伦达说。

        “你喜欢白葡萄酒。不是吗?”杰罗姆说。

        “通常是。可是你把这酒说得非常好。”

        “是很好,但还不是极品。”杰罗姆说着吸了一口气。他还一口都没喝。他让杯中的酒打着转,再把杯子举到唇边缓缓后倾。“嗯……”他说。他点点头说:“相当不错,但还不算完美。”他切下一片烤肉。

        纳尔逊的目光一直在黛尔身上,她专注心神,不去看布伦达。布伦达对杰罗姆行为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差。“我能跟你到厨房说句话吗?”布伦达对杰罗姆说。

        “哦,就在这儿和我说好了。继承迪迪的伟大传统,她从不压低声音,也不回避任何当面对峙。”

        “我不是迪迪,”布伦达说,“我想知道,你这种举动是不是因为你对我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感到恼火,因为那意味着我没法回应你每一个心血来潮的怪念头,还是因为你非要给黛尔挑刺。”

        “算了吧,”纳尔逊说,“算了。黛尔做了这么好吃的饭。”

        “别告诉我不该跟杰罗姆说什么。”布伦达说。

        “我们再去散个步吧,冷静一下,”黛尔对布伦达说,“也许他们想说说话。也许我们可以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布伦达说,这让黛尔很惊讶。她本以为布伦达会拒绝,但这个提议似乎让她松了口气。她站起来,穿过厨房,走进挂着大衣的门廊。黑暗中,她把黛尔的夹克当成自己的穿上了。黛尔注意到了,但既然她们穿一个号,她什么都没说就穿上了布伦达的。到了外面,布伦达把手伸进口袋摸到甜甜圈的时候,才意识到穿错了。“哦,这件是你的。”她说着开始拉拉链。

        “我们穿一个号。你穿着吧。”黛尔说。布伦达看看她,想要确定她是不是真心的,然后她把手从拉链上拿开了。她们一边走,布伦达一边开始为杰罗姆道歉。她说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她只是在猜测。她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生气,不过她猜他们心里明白,他喜欢他们胜过自己的孩子——在迪迪和布伦达之间,他有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妈是别人的老婆。“他在飞机上喝了几杯啤酒。后来他们上楼去修线路的时候也拿了一瓶酒。也许他只是喝多了。”布伦达说。

        “没关系的。”黛尔说。她指指朴茨茅斯的灯光。“我喜欢那灯光,”她说,“我喜欢傍晚多彩的天空,但是在晚上,那一点小小的灯光我也几乎同样喜欢。”

        黛尔看看手表,但看不清楚。“太晚了,不能再带蒂龙出来了。”她说。虽然看不清表上的时间,她也知道很晚了。远处,有风吹柳条,沙沙作响。她们走到分割过的田野中小路转弯变窄的地方。作为租客,黛尔和纳尔逊有责任犁地,不叫灌木疯长。能听到远处公路上传来的汽车的白噪音。噪音,再加上簌簌的风声,几乎盖过了轮胎声,一辆灭掉头灯的黑色汽车几乎撞在她们身上。布伦达惊恐地跳了起来,抓住黛尔的胳膊,她穿着高跟靴飞快地往草地里走,结果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把黛尔也拖倒在地。“哦,该死,我的脚踝,”她说,“哦,不。”两人趴在田里,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草上的白霜嘎吱作响,好像冬日的流沙。没有头灯的车?车几乎从侧面撞上了她们,然后加速飞奔而去。它巨大的黑影迅疾移开,后退时碾到石子的声音比前进时更大。

        布伦达脚踝扭了。黛尔扶她起来,掸了掸布伦达的后背——她自己夹克上的湿露,想要延迟那个时刻的来临,布伦达说她走不了路的时刻。“那个天杀的神经病,”黛尔说,“你能用点力踩踩看吗?觉得怎么样?”

        “很疼,不过我想没有骨折。”布伦达说。

        黛尔望着远方,布伦达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该死,”布伦达又说,“我最好脱掉高跟靴和裙子,穿着打底裤走回去。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心里明白,我会说那是杰罗姆在瞄准目标杀人。”

        杀人。她感到一阵比夜风更甚的寒意,她意识到那辆车一定是从珍妮特的房子那里疾驰而来的。她也意识到她们必须继续前进——至少是她,必须继续前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不妙——”黛尔开口。

        “我知道,”布伦达说着哭了起来,“但最糟糕的是我怀孕了,我不敢告诉他,他最近太可恶了。好像他很讨厌我。我觉得我脚踝骨折了他才高兴呢。”

        “不是,”黛尔说,她听着布伦达说话,却又好像没听进去,“那边的房子出事了。珍妮特的房子。”

        布伦达抓住黛尔的肩膀。“哦,上帝啊。”她说。

        “你在这儿等着。”黛尔说。

        “不!我跟你一起去。”布伦达对她说。

        “我有一种很坏的预感。”黛尔说。

        “我们还不清楚,”布伦达说,“也许是些年轻人——喝醉了,关上车灯玩什么游戏。”她语气无力,可见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慢慢地,黛尔扶着布伦达前行,一手拿着布伦达的靴子,另一只手挽在布伦达的腰间。两个人走着,直到那所小小的房子进入视野。“不怎么像婚礼蛋糕。”布伦达瞅着那座比小板房好不了多少的房子说。有一盏灯亮着,这是不明确的预兆:也许说明一切都好,也许什么都不说明。

        半开半掩的前门是最坏的迹象。黛尔很吃惊自己居然能有勇气把门推开。房子里,壁炉的木柴已经燃尽,一个靠垫丢在地板上,旁边有一个倒了的马克杯,杯子里装的东西洒了一地。屋内一片可怕而诡异的寂静。黛尔发现自己被寂静所包围,这是少有的情形。

        “珍妮特?”黛尔说,“我是黛尔。珍妮特?”

        她倒在厨房的地板上。黛尔拧开灯,她们看到了她。珍妮特的呼吸很浅,一丝血迹凝结在她一端的嘴角。黛尔冲动地想把珍妮特搂在怀里,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挪动她的头。“珍妮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听到了自己呆板的声音。她本想加强语气,可是声音却显得单调。她的耳朵开始堵了——这是眩晕即将来袭的警告。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喝酒,她也没有吃糖。美尼尔综合征发作时,惊恐会被压制。“你必须学会吸取积极思考的力量,”她听到医生对她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的确管用。我并不相信神秘主义,这更像是一种生物反馈。你要对自己说:‘这事儿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房间在颤抖,墙面的震颤似乎是来自于大地的震动。黛尔默默地重复着那些话。她看到珍妮特的前胸一起一伏。看上去呼吸并不困难,但刚才来这儿的人企图用一根绳子勒死她。从脸色看,她显然缺氧,长长的手指捏成拳头。血从她胳膊上的一个伤口渗出。绳子另一头挂着一个安卡十字架。地上丢了本《象征符号辞典》,旁边是一张血染的星图。星图旁边,是黛尔给珍妮特的手拍摄的照片,被人从墙上撕了下来。照片上,珍妮特的手里拿着那把画符号用的小小的梨木画刷,照片被撕开了,画刷断成了两半。突然,黛尔想起该做什么了,她走到墙挂电话旁,拨了911。“和谐小巷尽头有人昏迷。”她说,很难分辨她讲话有多大声,或多小声。和谐小巷——那是她刚才说的吗?那是个什么荒诞的地方?是某个荒诞的沃尔特·迪斯尼开发项目中某条虚构的街道吗?不是的——他们可没有去那儿。他们在缅因州租了一栋房子,那是他们的所在。她眯起眼看着厨房窗外那颗闪烁的星星,它像一枚明亮的梭镖对准了她的眼睛。但它并不是星星。是朴茨茅斯的灯光。

        接到黛尔电话的女人叫黛尔保持冷静。她坚持让她待在原地,好像当事人是黛尔——不是珍妮特,而是站在珍妮特厨房里的黛尔。有那么一秒,911女人的声音和医生说话的声音混在了一起:这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警笛的尖啸声响起。听起来那么遥远,远极了,但是很清晰:这是预示着麻烦的背景音乐。黛尔吓了一跳,她甚至没有挂断电话,而是手拿电话站在那里,以为挂断了。她两天前见过珍妮特。还是三天前?她们说起南瓜。珍妮特感谢黛尔在农夫市集帮她买南瓜。“我是她的邻居,黛尔。”她自认为是在回答电话那头的女人用微弱的声音问的问题。那个女人为什么不问珍妮特的事?“我们看到一辆汽车。”她听到自己在说,可是她的嘴离话筒太远,911的接线员听不清。

        就是在那一刻,蒂龙从双人沙发下面冲了出来,飞快地扑上来,越过黛尔,扑倒了布伦达。她可能意识到那只是一条狗,过了很久才发出恐惧的尖叫。蒂龙跟她们一样害怕,布伦达的尖叫把所有的事情弄得更糟了。

        “哦,上帝,对不起。”布伦达说,向抖抖索索的狗道歉。他的后腿颤抖得如此让人怜惜,黛尔看不出他怎么还能挺直身子。“哦,上帝,来。”布伦达说着,挪近一点点,手颤抖着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个甜甜圈,她伸手把甜甜圈递给狗,狗没有走上前来,只是浑身颤抖地站着,靠在黛尔腿上。没有人看一眼珍妮特的身体。风吹得草丛沙沙作响,但警笛的声音更大了。黛尔看到布伦达歪着头转过身去,就好像她能看到警笛声似的。布伦达又回过头,把甜甜圈抛给狗,偏了足有一英里。

        “没事了。”黛尔说着伸出一条腿,从狗身上跨了过去,用靴子尖把甜甜圈往狗这边一点点推过来。那是一个糖霜甜甜圈,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珍妮特的手边有一道血迹——不,是一摊,不是一道。黛尔没往那个方向看,她非常害怕珍妮特会停止呼吸。

        黛尔看着房间另一头的布伦达。布伦达垂头丧气,正要扔出另一个甜甜圈。黛尔看着她把球慢慢抛出来,重复着黛尔的话:“没事了。”然后她上前一步,对黛尔说:“叫他原谅我吧。叫他重新喜欢我。”

        黛尔抚摸着蒂龙的头。蒂龙成了她的狗。布伦达和杰罗姆的孩子,她想,将会成为布伦达的孩子。杰罗姆所有的女人都想要孩子,而他深深厌恶每一个孩子:他在法国跟那个已婚女人生了个儿子,她丈夫以为那孩子是自己的;还有第二段婚姻要解体时生下的女儿。纳尔逊是唯一一个他自己想要的孩子。好吧——如果你已经有了你认为完美的孩子,也许这理由成立。纳尔逊对知识充满好奇心,聪明,听话,喜欢自己的继父胜过母亲,是个忠诚的孩子。

        纳尔逊和杰罗姆此刻一定在餐桌旁,准备结束晚餐。纳尔逊给杰罗姆找了个台阶下,杰罗姆的消极对抗渐渐平息,变得和蔼可亲——好像两个女人一消失,所有问题也自动消失。没有她们,纳尔逊和杰罗姆可以开始享用色拉,喝完整瓶“作品一号”。纳尔逊可能会把迪迪的照片拿出来,她的脸皱纹深布,刻进那些她忍受杰罗姆酗酒的时光,还有她做的其他糟糕的决定,当然也有在圣特罗佩度假的时光,她在那里享受了太多的阳光。

        太多阳光。太多儿子。杰罗姆会喜欢玩这个文字游戏。

        杰罗姆已经告诉纳尔逊,他认真地考虑跟布伦达分居。不过现在他讲述的故事和菲利普·德·罗思柴尔德男爵有关。男爵是个聪明的生意人,更重要的是,他很有远见,他认识到如果跟加州的葡萄种植酿造者罗伯特·蒙戴维联手,将会获益良多。蒙戴维被请到男爵家,两个人享用佳肴,品尝美酒。那是一个社交之夜,不谈生意。直到第二天早晨,男爵——这时蒙戴维已经对他真心敬仰,因为他的品位、优雅的风度和举止——把蒙戴维召到床边,就像童话里的人物一样,他们讨论有无可能联手,以及利润五五分成。蒙戴维提出只做一种酒,类似于一种绝妙的波尔多葡萄酒。他这是在试探吗?男爵同意了。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吗?酒将在加州酿造,男爵的酿酒师会去探访。蒙戴维备感荣幸,激动不已。他的名字将和菲利普·德·罗思柴尔德男爵连在一起!男爵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意识到拥抱自己未来的对手将会使两人都获利。除了仪式性地品尝一瓶百年木桐,然后是一瓶冰凉的伊甘,什么也没留下:一桩完美的交易,一顿完美的大餐——甚至还是押韵的,杰罗姆指出。最后设计了一个出色的商标,这是完美的收笔。

        房子里的谈话事关完美。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所有的酒都将是完美的。婚姻也是。所有的书都是绝妙的(举杯庆祝)。还有无比美妙的音乐,人们热衷聆听(再次举杯)。在那个不属于黛尔,也不属于布伦达的童话世界里,没有哪个女人会受重伤,倒在她自己的厨房地板上。

        布伦达穿过房间,站在黛尔身旁。“甜甜圈。”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把甜甜圈从那道糖霜轨迹的尽头捡起来,好像从黑暗中摘下一颗流星。

        这一次,蒂龙表现出了兴趣。黛尔又捡起另外两个。那狗确实有兴趣。黛尔和布伦达仔细检查,没看到甜甜圈上有灰尘。

        “为什么不呢?”黛尔说,替布伦达讲出了心里的想法。她们可以假装是鸡尾酒会上的客人,吃着可口的小食。

        然而警笛声划破了静夜。

        那预示着什么人有了麻烦,纳尔逊明白。又一个麻烦,杰罗姆也这么想。

        声音盖过了唱机里的巴尔托克。警笛声尖利而持久:一种可以说是像女人尖叫般令人厌烦的声音——只要人们还可以打这种比方,不过当然,现在不行了。

        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关注起来。

        一个男人在前,另一个在后,走出房门。那扇门,也在风中敞开。

        一辆警车,又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一辆消防车——警力开足,出动开道。

        去哪里?这几个字像是心跳声:去哪里,去哪里。

        沿着远离法国的一个国家的一条土路。

        沿着一栋出租屋对面的窄路。

        一桌饭菜扔在那儿,两个人中有一个还记得吹灭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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