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像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罢。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阿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着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鹅蛋脸,一个圆脸,面貌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说,“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出还看不出,论艺,将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出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搞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回头请过来坐。”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绝不敢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人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绝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篾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抚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地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像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朦朦胧胧地睡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只冰冷的手来,“啊!”的一声,不等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住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风又大,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一面摸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衾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姐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末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看她这个姿态,胡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失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跟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
“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誊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地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去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刹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地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靖不安靖?”
“怎么不安靖?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像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紧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得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有城府,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地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件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账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账台上跟洋女人结了账,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词,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跟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帖,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没法交账。”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绝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人?”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做你的什么人?”
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意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佬”,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笑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忪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像逼问犯人口供似的,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钮子,然后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缓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话说到这里,西崽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账,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怡情院吃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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