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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谋职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大不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地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影绰绰地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在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地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钱。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间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间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发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像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像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啊!”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像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淡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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