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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无法进入主的殿

        我叫塞巴斯提安,今年十五岁。我闲暇时想像着死亡。这是一种对厌倦的生活提出的反抗,尽管明白这是年轻男女在青少年时期都会罹患的病,但我与众不同,我很特别,我对这名为死亡的耽美之梦坚信不疑。

        我看不起那些渴求长寿的人们,若问理由,因为“长寿”是愚蠢平凡的字眼,令人厌恶。污秽的事会被时光逐一筛落,无论是沙哑的嗓音、丑陋粗硬的胡碴,或是明明臣服于金钱却依然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姿态,这些行为太过没神经。

        我计划在十八岁死去。

        虽然期待毫无理由的自然死亡,但自杀也无妨,尤其这两个字读起来有种独特的浪漫音质,不过方法要惯选。跳水是最差劲的,肺部积水、无法呼吸、然后死亡,想像起来就非常痛苦,尸体也会因为泡水腐烂显得呕心。跳楼、卧轨……虽然在瞬间死亡,但都是一点也不浪漫的呕心死法。如果够熟练,瓦斯自杀是很美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会在皮肤染上一层玫瑰色,尸体最后的模样和丑陋的死亡沾不上一丝关系;不过弄错一个环节,引起爆炸就万事休矣,还会牵扯无辜的人。

        更好的是吃安眠药,既不痛苦也不会造成谁的困扰,在睡眠中陷入永眠;然而致死量因人而异,因此靠安眠药自杀成功很难。吃太少只会昏睡,隔天胃很难受;吃太多,身体会产生排斥而上吐下泻。如果打算靠安眠药自杀,须仔细研究好致死量。

        考虑到没痛苦又可以毫发无伤保留完整的尸体,冻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如何才能冻死?最后考量过种种现况,切断颈动脉是最好的,不过很可怕,果然还是割腕……

        我慢慢将身体泡进浴缸满满的温水。闪出微弱光线的剃刀刀片骤然切过手腕,噗咻一声,鲜血如注喷向浴帘和天花板。一阵一阵涌出的液体递洒我的脸庞与胸膛……

        ——我经常沉溺在这种妄想。

        和我一同坐在车里的妈妈用她又绿又大的眼睛凝视着我。虽然她有一头及肩的金发,不过那其实是染出来的。妈妈的薄唇抿出一抹冷笑,故作甜美地说:

        “我的宝贝,怎么了?你又在作什么白日梦了?”

        妈妈是个美人。就算发色并非金色而是褐色,也不会减损丝毫的美貌。但身为好莱坞的女演员,她始终追求完美无瑕的美丽。迷人又漂亮的她平步青云,从不明白绝望的滋味。

        妈妈情史丰富,十八岁和爸爸结婚,隔年生下我后离婚。此后,多不胜数的男人当过她的情人,妈妈周旋在他们之间从不回家。家中仅有等待她的我和家政妇莉兹。而教育方针随着不同的男人改变。若是喜欢小孩的男人,周末三人一起野餐,是幸运的发展;若不喜欢,她就表现得像我不存在。

        我没上学,一直都是家庭教师霍普金斯博士来家里。不过博士建议妈妈,让我有机会和同龄的孩子交流玩乐,最好还是上学。妈妈因此很苦恼,于是和现任的情人商量。那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老板,他向妈妈推荐自己的母校——采取全住宿制的圣玫瑰学院,妈妈不在乎我的意愿,决定把我带去那里。

        我死掉的话,妈妈会哭吧?

        她一定会在人前维妙维肖扮演伤心欲绝的母亲,实际上只是心被轻刺一下。一想到这,我编织的甜美死亡剧场就如没有观众,独自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样悲惨。如果在真正死亡的那刻回想起母亲,想必心情就是如此。沐浴在躯壳流出的血色花瓣中悔恨不已。

        我感到厌烦,无论是妈妈的情人,还是眼前只有仙人掌的单调马路。

        我和妈妈抱怨,“那地方是偏僻的乡下,很不方便。”

        “这样才好啊,我听席德说,是与世隔绝的住宿学校,道德也好、学业也好,都可以彻底教给学生。”

        席德是妈妈的现任情人,光听到就反胃,“反正学费很贵吧?”我叹口气。

        “一年三万美金哦。”

        既然要付那么多学费,还不如捐给慈善事业。反正我很快就逃出学校,跟妈妈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人生,最后在十八岁时死去。不过,“塞巴斯提安,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就快看到学校了。”她的声音驱走我的幻想和感伤。

        那是妈妈准备舍弃我的地方——圣玫瑰学院高中部。一间采取全员住宿制的天主教学校。车子慢慢驶近跟我以前的人生毫无瓜葛的世界。

        “妈妈也要展开新生活,你也在新环境开始新人生。”妈妈说。圣玫瑰学院是升学率高的名校,妈妈期待我可以融入这间学校。

        我们乘坐的车刚好来到蜿蜒的山路,这是只容得下两辆车的狭小林间路。我们已经离开市中心到偏远的乡下。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妈妈叼着的烟灰掉在白衬衫上。“混帐。”妈妈用脏话骂道,那是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绝不会公然使用的字。妈妈虽是个美人,但很笨拙。

        “修道院、修女院、教学机构啊……”我五味杂陈叨念在内心,脑海闪过电影中有如石造监狱的修道院。这种想像太蠢了,现代美国不可能有这种地方,一定只是普通的天主教学校。

        我稍微打开车窗环视四周,一栋和乡下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筑出现在树林夹道间。这附近是避暑胜地吗?怎么都是别墅?我怔怔地想,这时一只十字架跃进视线,车子通过岩壁来到荒凉的平地,那里满是白色的十字架,冷冽的风刮进车里。

        “那是什么……真诡异。”

        妈妈看我脸色苍白,笑着回应,“只是外国人的坟墓。”

        “为何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的坟墓?”

        “我怎么知道?拘泥在想不通的事是你的坏习惯。别管这,我们快抵达正门了。窗户关上,头发整理好,准备一下。”

        妈妈话声未歇,车子便驶出树林,眼前是一片黄昏色的天空。这里似乎位在山丘。山路的尽头耸立巨大的铁栏大门与高墙。铁栏两旁有石柱,左边以庄严的字体刻着“圣玫瑰修道院”;右边挂着的大型铜板写“圣玫瑰学院”。铁栏大门装饰着交缠的荆棘和葡萄藤蔓,高墙则布满常春藤。与其说是神之家,还比较像魔女的住处。

        我顿时有一种随时会出现幽灵的感觉,“妈妈,这里真的是学校吗?”我怯懦地问。妈妈冰冷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吓一跳吧?这里虽然老旧,但我和席德参观时确认过宿舍的内部经过改装,里面和旅馆一样舒适。院区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从刚刚就心神不宁的我大力摇头。这扇大门挂着古老的锁,散发来到其中的人都别想离开的压迫感,看了让人心慌,“妈妈感觉不出来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啊。”

        妈妈要司机将车停在门前,然后盯着我,“拜托,事到如今就别闹了,我学费都缴了。而且霍普金斯老师说你要和同龄的朋友相处、和其他人和睦生活,人际关系上的协调性是很重要的。快下车。”

        “所以就只能到这种阴森森的学校吗?”我不甘地咬着下唇。

        “‘阴森森’是你想太多吧?真受不了,那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想怎样?”

        妈妈很不悦。在她眼里,圣玫瑰学院只是具有古老传统的著名私立高中,她不明白我在害怕什么。看到我默不吭声,她小声抱怨,“从以前就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真是难搞的孩子……”又叹口气,从包包拿出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确认出发时间。

        妈妈一直站着抽烟,我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似乎很生气。妈妈老是这样,交给我选择的时候,内心早就决定好怎么做了,我有的只是毫无选择的选择。无论怎么反抗都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不论过去还现在。若说不想上学,她就抱怨,“学费都缴了怎么办?”或“妈妈的工作怎么办?”,最后认定我的任性会阻碍她的人生……

        我默默点头,“我会在这里上学,也会住宿,闹脾气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听到后绽出笑容,“很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问题解决喽。”

        车子驶进半开的门缝。铺设石板的前院有座小型喷水池,两侧规律排列着石像。左右两侧则是带着威严的石造高塔及要塞一般的建筑。中央有座类似药草园的园子,四周被矮墙环绕,中间是小型温室。而相对行驶方向的矮墙对面是一条散步道,那里也有石像,更远处是木造的小型建筑。

        “左边几栋建筑物是修道院,神父都生活在那里;石边是修女院,是修女生活的地方。神父与修女也兼任学校教师,从这里可以前往学校的后门。”

        门在车子通过修道院前时正巧打开,可以窥见建筑里的模样。是令人联想到石造地下室的昏暗空间,走廊上到处遍洒灯光。我不禁皱起眉头,说:

        “神父现在也在这种地方生活?在那种像是石牢的地方?”

        “你说的也是,不过毕竟是神父,他们舍弃了俗世的欲望,为了信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安心将这年纪的你交给这样的人。”妈妈说得毫无愧色。

        车子毫不犹豫地前进。我看见四周耸立着不见树梢的巨大老樫树,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坚毅树瘤依附在树干上,看起来非常年迈。樫树好像是这间学校的象征。我想。

        老树下有个穿黑衣的年轻神父默默除着草。

        车子绕过老树继续前进,眼前出现更高耸的建筑,我们在这栋建筑的门前停下。妈妈下车环视整座学校。我也提心吊胆跟着下车,吃惊地瞪大眼望着面前一栋栋宛如哥德式城堡的巍峨建筑,只见锋利的尖塔和十字架正从四面八方迫近。

        这些八角尖塔的做工精致,蜿蜒着曲线的塔群愈往顶端愈造得尖细,当微弱的夕阳反射在铅或银的金属打造的塔顶时,建筑之间隆起的拱顶都弥漫起不可思议的力量。屋顶棱线的十字架、遍布墙面的图腾、奇形怪状的浮雕及彩绘玻璃,组合起这些兀素的建筑和拱刑天顶的回廊连接。难以诉诸言语的多元性和奇异特殊的装饰相互辉映——想必是为了在恶魔的伺机下守护信仰,经年累月建造的建筑吧。

        然而,四周笼罩着人们虔诚到几近虚妄的偏执信仰,我很不安。可是很不可思议,稍微看惯眼前的情景并且换个角度后:心中竟然滋生见到海市蜃楼一般飘然的微醺感。仿佛回到中世纪的童话世界,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袭上心头。

        “别发呆了,快走。”妈妈像提醒着“跟上来”一般侧头看我。我们走进用玫瑰窗和描绘玫瑰图案的彩绘玻璃所装饰的高耸建筑。

        “这是学校吗?究竟怎么回事?”我站在玄关的石阶上。

        “这里是教会啊。”妈妈回答,回头在半空中写了一个“h”,“院内的建筑是以‘h’形的回廊连接在一起。我们从北面的正门穿过前院时,左右不是有修道院与修女院吗?用‘h’形看,纵线右上方是修道院,左上方是修女院。另一端纵线的右下是中学部,左下是高中部。现在我们是在横线上,就是教会前门,教会后方还有操场。我们先在这里和身为理事长的约翰主教打声招呼。”

        妈妈说完,扣扣厚重铁门的门环。没多久,门吱嘎一声打开,身穿绿色道袍的神父现身面前。他的年龄约七十岁左右,一头银白短发,额头及脸上布满深深皱纹。

        约翰主教默不作声向我招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圣职者。对方灰绿色的眼睛和胸前挂着的玫瑰念珠十字架都令我惶恐。

        门里有间休息室,正面有扇双开门,两座宛如巨型衣柜的箱子设置在双侧,那是告解室。正面的门扉敞开,再往前走是回廊,门后就是盈满橘光的教会内部。六排老旧的木制长椅排列其中,后方则是看起来较新且佩了坐垫的椅子。

        每一处都缀着精致装饰、高得仿佛将人吸进去的天花板被复杂的横梁支撑;蒙胧的光线从天顶的圆型透明窗照射进来;教堂墙面上的窗户是细长的彩绘玻璃窗,上头由鲜艳的红、绿和蓝玻璃勾勒出圣者形象,也隐约窥见每片玻璃都细致描绘鱼、羊或兔子等的动物图案。

        教堂正面是高高的祭坛。深陷下去的祭坛墙面形成深邃的空间,深处则有一座被两座圆柱支撑起来的拱门浮凸出墙,中央是一尊钉在十字架的耶稣像。圆柱前是玛利亚像、圣者像,及漆上白百合色的巨型长矛和为数众多的圣画像,笼罩在蜡烛的火炎中。

        一座大型的管风琴坐落在祭坛旁边。

        妈妈在我观察四周时,已经和主教打招呼,我太紧张而什么都没听见。在这里,要宣誓改宗或一生都保持纯洁之类吧,跟之前所处的环境真是天差地远……

        看到我在发呆,约翰主教温柔笑着,“塞巴斯提安,你好,非常欢迎你到圣玫瑰学院。”

        “是的,请您……多多指教。”我总算回了话。

        “你一直看得很投入,喜欢这里吗?这里是一五四八年意大利建筑师雷蒙·葛雷修先生以信仰为中心设计的教会。前面不是有一大片老樫树群吗?雷蒙受到樫树的启发,将这里称为‘樫树圣所’,专心为天主教传教。”

        约翰停顿一下又说:“他告老返乡前,将教会、修道院、修女院及自家的两栋洋馆捐出来,这里之后就被称为圣玫瑰教会。拥有主日学、民间医疗设施、教学机构、祷告会场等的功能。虽然二次世界大战时一度关闭,但战后立刻展开活动。虽然学校是由洋馆改建,但也加强设备,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我小声附和,“这样……”,妈妈尴尬地笑了。

        “塞巴斯提安有点紧张,个性也有点怪,但很快就习惯了。”

        “这是当然的,我们会全力协助令郎度过快乐的校园生活。每个孩子都有独特个性,没有谁是奇怪的。学校三天后就要开课了,我们会在开学典礼的弥撒时间将令郎介绍给学生,在这之前先慢慢习惯学院与宿舍的生活吧。”

        这时五名白人修女进到教会,她们全穿着相同的修女服,远远看不出谁是谁,年龄看起来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左右。约翰主教说:

        “我来介绍,她们依序是玛格丽特修女、德蕾莎修女、西西莉亚修女、凯特琳娜修女、多洛缇亚修女。她们是塞巴斯提安住宿时负责照料他起居的修女。”

        两位年轻的修女往前一站,露出亲切的笑容。我很讶异她们的笑容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由衷欢迎转学生。不懂的事请随时提出来。我是西西莉亚修女。”

        另一名修女露出相同的微笑,“我是凯特琳娜修女。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们五人都是亲姐妹。”

        西西莉亚修女及凯特琳娜修女领着我和妈妈一起前往宿舍。两位修女提着我从车里拿出来的两个大皮箱走在回廊前头。妈妈心情很好,指着回廊外头:

        “这些建筑果然很庄严,校园也很大,这也是妈妈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从我的角度看来学院的建筑很新,外墙统一漆上沉稳色调,营造雅致的气氛。到处都看得到的十字架、装饰性的窗户及鱼鳞一般的瓦片屋顶,我备感新奇。可是,欣赏起来的确很漂亮,但一想到住在这里,心情就沉下来。

        我们一行人拐过回廊的弯处,这时年轻神父从旁边的门进来。又是神父——我很厌烦。这位神父个头娇小,容貌亲切,拿的不是玫瑰念珠十字架而是手套和铲子,看来刚刚在整理庭院。

        “汤玛仕神父,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们提行李呢?”

        “塞巴斯提安,这位是汤玛仕神父。他是本学院最年轻的神父,负责管理菜园。若你对美术社有兴趣,他也负责指导画图。”

        汤玛仕神父面露亲切的笑容,“你好,塞巴斯提安。你的蓝眼睛真漂亮。从名字来看是德国人吧?”他伸出满是泥土的手,我只好握住。

        修女与汤玛仕柿父用异国的语言——或许是拉丁语——交谈几句,汤玛仕两手提着我的大皮箱跟在后面。

        修女和汤马仕离开后,只剩我和妈妈在宿舍单人房。房内放着书桌、椅子、书架、小冰箱、衣橱、大收纳箱、单人床、洗脸台与厕所。妈妈坐在床上,感慨说:

        “这房间很不错吧?连冰箱也有,不是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般宿舍大多是大房间,乱七八糟的,怪不得这里学费收得那么贵。”

        “妈妈你为何不把我交给我的亲生爸爸?”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在妈妈身边坐下来,“如果没有我,妈妈能更自由吧?”

        “嗯,为什么呢……我已经忘了那时的原因了。”

        “又想打马虎眼……每次都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妈妈到这里后第一次凝视我,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你的父亲是很俊美的人,会画画,又有艺术才华,可惜怀才不遇。我们每天都因为穷困吵架。老实说,我不喜欢小孩,你的父亲也没指导小孩的天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我深爱你。你的长相、柔软的褐色卷发,有点下垂的蓝眼及桃色的嘴唇、跟你父亲一样充满艺术家的气质,连别扭的个性都和他很像。我和你父亲相爱,但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我也无法和长得与他那么像的你处得好,尽管我们也爱着彼此……”

        妈妈难得这么悲伤。

        妈妈离开后,我整理行李箱时发现六点了。距离晚餐还有一小时,我决定来趟小冒险。

        宿舍是四层楼建筑,从顶楼算起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一楼则是餐厅与大厅,还有四间澡堂和八间淋浴室以及投币式洗衣机。

        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我到宿舍外头。

        水银灯的灯光映照出一整片操场,体育社社员已经开始收拾,在一旁高声下达指令的应该是老师。我怔怔注视这幅情景,只见人影快速从操场消失,仅剩寂静笼罩四周。接下来我往宿舍后门走,根据约翰主教给的导览手册,篱笆和宿舍之间是散步道,我走过去。

        散布道铺设着垫脚石,附近也有池塘、树丛和花坛,四处都种植樫树,立着圣人的雕像。每位圣人脸上都浮出交错苦恼和恍惚的复杂神情。我继续走下去,这时某样东西忽地分开树丛冲向我。一起倒地时才意识到那是人。正要开口时,那名学生狠狠瞪我。

        “这是秘密!听好,你看到我这件事绝对要保密。”那张脸孔宛如圣像画的天使,但声线低得宛如雷鸣,他双眼充血、声音带着狂热,不像和我同年——不,应该说根本不像人类。

        ——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

        我不知所措,对方已离去,我拍掉背上的尘土蹒跚起身,探头一看学生冲出的树丛,里头有间老旧仓库。他似乎从那里出来……我悄悄靠近仓库,耳朵贴在门上。

        嘎……门发出微微的吱嘎声。我提心吊胆开口:

        “有人……在吗?”

        “闭嘴,敢开门就杀了你!”

        仓库传来恶鬼一般的嘶吼。我因此双脚发抖逃回宿舍。到了宿舍,我锁起门坐在床上,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但手指依然微微颤抖。我换掉脏衣服后钻进被窝紧闭双眼,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有人敲门才醒来。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我是副舍卡洛斯,迪亚哥。晚餐时间了,我来接你。”

        “啊,好的,我马上过去。”

        我冲去打开门时当场楞住。走廊的副舍正是刚刚双眼充血,怒瞪我的学生。

        见我一脸讶异,卡洛斯冷静地问,“塞巴斯提安,怎么了?”他的声音正常,甚至温柔,不见方才疯狂色彩。不仅如此,卡洛斯横无论怎么看都是开朗健康的少年。他也许是有西班牙血统,黑发黑眼充满异国风情,大眼和稍厚的嘴唇增添了五官的精悍。而且他的笑容完全发自内心的亲切和诚意。我被搞糊涂了。

        “我们赶紧到餐厅吧。我要为住宿生介绍你的到来。舍监玛利欧·罗德也在等了。”

        卡洛斯若无其事踏出步伐。我怀疑仓库的所见所闻都是梦,但没勇气确认是不是如此。

        铺设大理石的宽阔餐厅整齐排列着长型餐桌。只有我一人突兀地穿着便服,因此一踏进去,清一色穿制服的住宿生同时看向我。嘈杂人声顿时如海浪一般扩散,却没人大声说话。只有骚动的空气令人不适。我忽然紧张起来。

        银铃似的声音喊道,“安静!”一瞬间,餐厅静谧无声得像沉进水底。出声的是一名从深处门扉走出来,外型俊美的高跳少年。

        神秘的浅灰绿瞳仁、妈妈梦寐以求的银白长卷发、高挺的鼻梁、粉色的嘴唇及白皙似雪的肌肤,他像打从出生起便拥有一切般充满自信,散发出金色光芒。他用发圈东起头发,凸显出细长的颈项和高挺的额头。玛利欧拥有北欧电影女明星一般的俊美容貌和芭蕾舞者的优美身材。我一瞬间就被他吸引。

        我身旁的卡洛斯发出崇拜的叹息,“他是舍监玛利欧·罗德,也有人叫他‘白皇子’,是瑞典的贵族。玛利欧以神父为志业,是全校学生的偶像。”

        “各位住宿生,今天有一名新伙伴加入我们。是二年级的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来,塞巴斯提安,过来这里。”我听从玛利欧的邀请,快步到他身边。玛利欧向我伸出手,“我是舍监玛利欧·罗德。叫我玛利欧就好了。请多指教。”

        他简短自我介绍。握住我的手湿润又温暖。

        “各位,塞巴斯提安是中途转学进来的优秀学生,不过第一次住宿或许有不熟悉之处,请大家协助让他有愉快的校园生活。”

        玛利欧充满领袖气息的音质说服了住宿生,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再次向住宿生说,“哪里可以让塞巴斯提安入坐?”一名手腕包着绷带的学生站起来,他长得有点像狐狸,气质强势。

        “我是二年级的亚伯·富兰克林。塞巴斯提安,愿意的话请坐我旁边。”

        “好的……”我按指示入坐。

        玛利欧接着引导大家饭前祷告,将蛋糕和葡萄汁一一放到各张餐桌。

        “在这个欢迎新朋友的日子,向神致上感谢吧。请回想过去所作所为,想一想各位为自己的朋友做了些什么?”四周鸦雀无声,“向您献上饭前祷告。”

        在沉默中,玛利欧继续说下去:

        “神啊,感谢祢将祝福赐与我们,赐下的恩典让我们能有饱足的一餐,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玛利欧流畅画十字圣号,“奉父子圣灵之名,阿们。”

        住宿生跟着复颂,“阿们。”接着罩在餐厅的紧张感马上解除,终于热闹起来。

        “塞巴斯提安,你从哪里来的?”亚伯一开口,其他住宿生像决堤般一个个提问。

        “中学念哪里?”

        “可以叫你塞巴斯提安吗?”

        “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你想进什么社团?”

        “你是哪一班的?”

        “父亲也是这里的毕业生吗?几期的?”

        怎么接二连三的一直问问题,烦死了。我这么想,说,“我的继父是这里的毕业生……”我结结巴巴,这时亚伯前面的学生向他使了个眼色,说:

        “塞巴斯提安的母亲是女演员玛莉安·布鲁塞尔。”

        “欸?”四周学生的身子夸张地一震,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玛莉安·布鲁塞尔不是那个有名的女演员吗?”

        “玛莉安竟然有小孩,好震惊。”

        “她不是结婚又离婚好几次了吗?”

        “她是天主教徒哦?”

        “她给人的感觉不像天主教徒啊。”

        眼见学生愈来愈骚动,亚伯低声暍道,“大家安静!”嘈杂声才稍微和缓下来。

        “塞巴斯提安,玛莉安·布鲁塞尔是我父亲的堂兄妹,她本名是芭芭拉·富兰克林吧?因为想当女演员所以离家出走,她在富兰克林家族里很有名呢。”

        突然出现亲戚,我不知所措,“是、是吗?……妈妈不太提自己的事。”

        “正是如此。既然这样,你今后跟我一起行动吧?我会告诉你很多学校和宿舍的事,如何?”亚伯态度强硬地要和我握手。这么一说,他和妈妈都有绿眼睛。刚刚一直问东问西的学生知道我和亚伯是亲戚,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安静用餐,而周围的学生压低声线和我说话:

        “你就去亚伯那边吧,亲戚就得如此。”

        “亚伯那边?什么意思?”

        “就是小团体啊,依家世、成绩及外貌区分的小团体。”

        “如果是白皇子的团体,就非得加入SC不可。”

        净是我听不懂的话,“SC是什么?”

        “每一方面都是学校菁英的人才进得去的特殊班。”

        “是啊,这比十秒跑完百米竞赛还难。”

        “可是亚伯那边势力很强。”

        “若不是西班牙血统,绝对进不去黑皇子那方。”

        “黑皇子指的是副舍监卡洛斯吧?”

        “既然知道,就加入亚伯那边吧?”

        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老实说出想法,“不要,我不喜欢团体行动。”

        “你这个嚣张的家伙,不选边站,麻烦会很多,出了什么事也没人可以罩你。”

        对啊对啊——大家认真附和。

        “会有什么事?”

        “例如被学长霸凌或社团活动被排挤之类的。”

        净是些没兴趣的话题。见我用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保持沉默,亚伯探出身子说:

        “好了、好了,大家先别逼他。塞巴斯提安你慢慢考虑,我和你就像兄弟,随时欢迎。”

        不用你多管闲事,“……谢谢。”我说。

        晚餐结束时已经入夜。虽然快是熄灯时间,但平时熬夜惯了,我毫无自信在此时入眠,而且有点想去厕所,于是我懒洋洋起身走向洗脸台。这时,倏地想起小时候在厕所看到怪东西的经验,我当时哭着告诉妈妈事,她安慰我,“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做了深呼吸地想:真白痴,现在不能想这种事啊。一面搜寻厕所开关,“奇怪,在哪里……是在门内侧吧?”我怀着不可思议的感觉开门,一瞬间吓得僵在原地。

        戴着黑色兜帽的骷髅正坐在马桶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只见镰刀的刀尖划破天空朝我挥下。

        “哇啊啊啊啊!”我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这里是宿舍。我躺在床上,呼吸紊乱。台灯旁的圣经是打开的。

        我圣经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看着圣经,我想起晚餐后,亚伯以亲戚自居带着我到处和人打招呼,最后在办公室把圣经和诗歌集给我。睡前,我将妈妈买来不让我做恶梦的精油灯放在床边的桌上,但扭头一看才惊觉常用的精油灯没插电,还忘记点帮助安眠的精油。

        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做了吓人的恶梦。

        我将精油灯插电,再滴入几滴精油。

        被丢入全是陌生少年的世界,这样的不安是恶梦的起因。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妈妈有一天会抛弃我这个拖油瓶。每当产生这种不安,夜里就会做各式各样的恶梦,没想到最后真的被抛弃了……

        瞥了下电子钟,现在才十点半。

        我站起来,下意识打开窗户探看。俯视学校操场时,一名学生穿过操场跑向宿舍。水银灯光下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罩住。我心怀古怪地看一会,五分钟后,四、五个人影也一起穿过操场到宿舍。这种时间来宿舍,究竟是……

        这所学校真的很不对劲——这是我学院生活第一天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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