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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娜·韦伊

        我们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文明的文化英雄,是反自由主义和反资产阶级的;他们是些啰啰嗦嗦、纠缠不放和放肆无礼的作家,是些靠强力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家——这不仅是靠其充满个人权威色彩的语气及其智力的锐气,而且也靠其为人上和智力上突出的极端倾向。偏执狂、歇斯底里患者以及自我的毁坏者——这些人,就是作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充满恐惧的、彬彬有礼的时代的见证人的作家。这通常是一个语气问题:要相信那些以通情达理的不动声色的语气说出来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有这么一些时代,它们过于错综复杂,过于为相互冲突的历史和智力的体验的声浪所淹没,以至听不进通情达理的声音。通情达理变成了妥协、逃避和谎话。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有意识地追求健康、却又只相信疾病包含的真实性的时代。我们所尊重的真理,是那些诞生于磨难中的真理。我们衡量真理,是根据作家在受难中付出的代价——而不是根据作家的文字与之对应的某个客观真理标准。我们的每一个真理都必须有一个殉道者。

        年轻的克莱斯特曾向德国文学界的元老歌德“五体投地地”奉上自己的作品,他身上令成熟的歌德大为反感的东西——病态、歇斯底里、不健康的意识、过度沉迷于苦难(此乃克莱斯特挖掘其戏剧和故事的素材的地方)——正是我们当今予以高度评价的东西。如今,克莱斯特的作品带来欢乐,而歌德的大部分作品却成了课堂上让人打呵欠的东西。同样,诸如克尔恺郭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莱尔、兰波、热内——以及西蒙娜·韦伊——这样的作家也因为他们那种病态的气质,现在对我们拥有了威望。他们的病态正是他们的可靠处,是带来说服力的东西。

        或许,有这么一些时代,它们并不像需要现实感的深化和想象力的拓展那样需要真理。就我自己来说,我不怀疑健康的世界观是真实的世界观。然而,难道真理果真总是必不可少的吗?对真理的需求,并非持续不断,这正如对休息的需要。扭曲的思想或许比真理具有更大的智力上的魄力;它或许能更好地服务于精神的种种不同的需要。真理是均衡,但真理的反面,即不均衡,或许也不是谎言。

        因而,我并不想贬低一种时髦,而是强调指出隐藏在当代艺术和思想中的那种爱走极端的爱好后面的动机。我们所需要的,是不虚伪,是去承认我们为什么阅读和钦佩诸如西蒙娜·韦伊这样的作家。我不相信,她死后发表的著作和论文所赢得的成千上万的读者中,有多少人真正分享着她的思想。此外,也没有必要分享——没有必要去分享西蒙娜·韦伊对天主教的极度痛苦、无法排遣的爱,或去接受她的有关上帝缺席的诺斯替神学,或去拥护她弃绝肉身的理想,或赞同她对罗马文明以及犹太人的极不公正的仇恨。对克尔恺郭尔和尼采,也应该采取相似的态度;他们的大多数当代崇拜者不能接受或不去接受他们的思想。我们之所以阅读这些具有如此犀利的原创性的作家,是因为他们的个人威望,是因为他们堪称典范的严肃性,是因为他们献身于自己的真理的明显意愿,此外——只不过零碎地——因为他们的“观点”。正如堕落的亚西比德追随苏格拉底,尽管他不能、也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他被感动了,内心丰富了,充满了爱,而敏感的现代读者则对某个不属于自己、也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精神现实层面表示自己的敬意。

        有些生活是典范的,另一些则不是;在那些堪称典范的生活中,有一些吸引我们去模仿,有一些我们则带着一种混杂着反感、遗憾、敬畏的心情远远地打量。粗略地说,这正是英雄与圣人之间的差别(如果是在美学而不是宗教的意义上使用后一个词的话)。这样一种就其夸张之处和自我毁灭的程度而言显得荒诞的生活——例如克莱斯特的生活,克尔恺郭尔的生活——正是西蒙娜·韦伊的生活。此刻,我想到了西蒙娜·韦伊生活中狂热的禁欲主义,她对快乐和幸福的不屑,她高贵而可笑的政治姿态,她煞费苦心的自我弃绝,她对磨难的不知疲倦的追求;我注意到她并不出众的相貌,她身体的笨拙,她的偏头痛,她的肺结核。热爱生活的人,没有谁希望去模仿她对磨难的献身精神,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或自己所爱的任何人去模仿。但只要我们既热爱严肃性,又热爱生活,那我们就会为严肃性所感动,为它所滋养。在我们对这样的生活表示的敬意中,我们意识到世界中存在着神秘——而神秘正是对真理、对客观真理的可靠把握所要否定的东西。在这种意义上,所有的真理都是肤浅的;对真理的某些歪曲(但不是全部歪曲),某些疯狂(但不是全部疯狂),某些病态(但不是全部的病态),对生活的某些弃绝(但不是全部的弃绝),是能提供真理、带来正常、塑造健康和促进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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