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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英雄的人类学家

        此一悖论无法解决: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交流越少,它们就越不可能为对方所腐蚀;但另一方面,在这种情形下,这两种文化各自的使者也就越不可能掌握它们之间差异的丰富性和重要性。选择在所难免:要么,我作为一个在古代旅行的旅行者,面对一个奇异的景象,或许我几乎全然无法理解它,或许它让我确实感到好笑或者恶心;要么,我作为一个在自己时代旅行的旅行者,匆匆地寻觅着那已失去踪影的现实。在两种情形下,我都是一个失败者……因为如今,当我悲伤地走在现实的影子中时,我势必错失此刻正在成形的那个景象。

        对我们这个时代进行极其严肃的思考,免不了要与那种无家可归感相抗争。历史变迁的非人性的加速所带来的人类体验的不可靠感,使每一个敏感的现代心灵都记录下了某种恶心、某种智力晕眩。治疗这种精神恶心的惟一方法,似乎是加深这种恶心,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现代思想被典押给了某种实用的黑格尔主义:在他者中寻找自我。欧洲在异域寻找自我——在亚洲,在中东,在那些还没发明文字的民族间,在一个神话中的美洲;疲惫不堪的理性在性麻醉或毒品的没有人情味的能量中寻找自我;意识在无意识中寻找意义;人文问题在科学“价值中立”和量化分析中寻找自身的解决之途。“他者”被体验为是对“自我”的严格的净化。然而,与此同时,“自我”却忙于把所有这些外来的体验领域殖民化。现代感受力摇摆于两种似乎彼此冲突但实际互相关联的冲动之间:屈从于异域、外国、他者;主要通过科学,将异域因素本国化。

        尽管哲学家们对这种精神无家可归感的表达和认识有所贡献——而且,在我看来,也只有那些对此有所贡献的哲学家才吸引我们的兴趣——但体验这种痛苦的精神冲动的,主要是诗人、小说家以及少数画家,他们以自愿的疯狂、自我施加的放逐以及带有强迫症色彩的旅行来体验它。不过,还有其他一些同行们,他们的生活状况被用来作为异域的这种令人晕眩的现代吸引力的证明。康拉德在他的小说中以及t·E·劳伦斯、圣埃克絮佩里、蒙瑟朗等人在他们的生活和写作中创造了作为一种精神职业的冒险者职业。三十五年前,马尔罗选择了考古学家的职业,去了亚洲。后来,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发明了一种全职的人类学家的职业,其精神寄托如同创造性艺术家、冒险家或心理分析家的精神寄托。

        列维斯特劳斯与上面提到的那些作家不同,他不是一位文人。他大多数作品都是学术性的,而且他总是被与学术界联系在一起。自一九六〇年至今,他一直担任着一个显赫的学术职位,即新设立的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教席,领导着一个庞大的资金充足的研究所。然而,他学术上的卓越以及他为别人提供资助的能力,几乎不是衡量他在法国当今知识生活中所占据的令人仰止的位置的合适尺度。在更为看重智力历险或智力冒险的法国,一个人既可以是专家,又可以是公众的知识方面的兴趣和争论的对象。在法国,几乎每一个月,在某个严肃的文学期刊或某个重要的公开讲座中,都会有一篇重头文章,来颂扬或攻击列维斯特劳斯的思想和影响。除了那个不知疲倦的萨特以及那个差不多已沉默下来的马尔罗,列维斯特劳斯是法国当今最令人感兴趣的知识“人物”。

        到目前,列维斯特劳斯在美国还鲜为人知。他一九五八年以《结构人类学》为题出版的由先前所写的一些有关人类学方法和概念的散篇结集而成的那本书以及一九六二年出版的《当今图腾崇拜》,去年在美国翻译出版。即将在美国出版的还有他的一个更有哲学色彩的论文集,题名《野性的思维》,以及一九五二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他的一本小册子《种族与历史》,此外就是他就原始部落人群的亲族关系所写的那本出色的著作《亲族关系基本结构》(一九四九)。其中一些作品把自己的读者假想为这么一些人,他们比普通的受过教育的读者更熟悉人类学方面的著作以及语言学、社会学和心理学方面的概念。不过,如果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全部被译成英语在美国出版,却只找到了一小撮专业读者,那将是一件大憾事。这是因为,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列维斯特劳斯占据着那为数不多的既有趣又合适的知识地位之一——就这句话最宽泛的意义而言;而且,他的著作中有一部堪称杰作。我指的是那部无与伦比的《热带的忧郁》,该书一九五五年在法国出版时成了畅销书,但当它被译成英语并于一九六一年在美国出版时,美国人却令人汗颜地忽视了它。《热带的忧郁》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它生动,细腻,思想大胆。它写得美。此外,正如一切伟大著作一样,它带着鲜明的个人印迹;它以人的声音说话。

        表面看,《热带的忧郁》是事隔十五年后作者对其当初“实地考察”经历的记录,或更可谓之回忆。人类学家们乐于将实地考察比作是为原始部落社会成员带来地位的那种青春期磨难。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列维斯特劳斯的磨难是在巴西。他出生于一九〇八年,与萨特、波伏瓦、梅洛庞蒂以及保罗·尼赞这些人同代,而且是同一个圈子。他在二十年代末期开始研习哲学,而且,与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一样,在外省的某个公立中学教了一段时间的书。由于对哲学不满意,他很快辞去了教职,返回巴黎学习法律,随后开始钻研起人类学来,一九三五年他以人类学教授的身份前往圣保罗。从一九三五到一九三九年,他利用大学十一月到次年三月的漫长假期,再加上长达一年的一段时间,在巴西内陆的印第安人部族中生活。《热带的忧郁》记录了他与这些部族的接触情况——如诺马蒂克族、杀传教士的兰比夸拉族和图匹卡瓦依布族,这都是白种人从未见过的民族,还有把什物涂得色彩华丽的波罗罗族以及制作了大量抽象画和雕刻、讲究仪式的卡杜维奥族。然而,《热带的忧郁》之伟大,并不仅在于这种目光敏锐的报道,而在于列维斯特劳斯利用他的经历的方式——他反思着风景的自然状态,反思着身体艰辛的意义,反思着新旧世界的城市,反思着旅行的观念,反思着日落,反思着现代性,反思着识字与权力的关系。这本书的钥匙是第六章《我怎样成了人类学家》,在这一章里,列维斯特劳斯从自己的选择史中发现了一个案例,以此来研究人类学家们容易屈从的一种特别的精神危险。《热带的忧郁》是一部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书。像蒙田的《随笔》和弗洛伊德的《释梦》一样,它是一部精神自传,一部堪称典范的个人史,其中详尽阐明了对人类处境、全部感受性的整体看法。

        《热带的忧郁》充满了那种基于深刻理解的同情,这使得其他有关那些前文字时代的民族的生活的回忆显得不自然、抵触、褊狭。但这种同情处处被一种来之不易的超然态度所调节。西蒙娜·德·波伏瓦在她的自传中回忆列维斯特劳斯时,把他描绘成一个带着“超然的嗓音……和视激情为愚蠢之举的不动声色的表情”进行描述的年轻的哲学学生教师。《热带的忧郁》并非唐突地以卢克莱修《物性论》中的一句箴言作开场白。列维斯特劳斯的目标很接近于卢克莱修的目标,这个仰慕希腊文明的古罗马人鼓励把自然科学研究当作伦理的精神疗法的一种方式。卢克莱修的目标不是独立的科学知识,而是情感焦虑的缓解。他认为人被分裂成了两部分,一是性的快乐,一是情感失落的痛苦,并被宗教引发的那些迷信所折磨,被对身体的衰退和死亡的恐惧所困扰。对此,他荐以能使人学会超然、平和的明智处世之道的自然科学。对卢克莱修来说,科学知识是保持心理平正的方式。它是一种学习放弃的途径。

        列维斯特劳斯以一种卢克莱修式的悲观主义以及一种视知识为予人慰藉和必要的醒悟之物的卢克莱修式的观点来看待人。然而,对他来说,惑人的魔鬼是历史——而不是身体或欲望。本来具有神秘的匀称结构的过去在我们眼前断裂了,碎裂了。因而,热带地区陷入了忧郁。在白人传教士第一次到达兰比夸拉族部落的一九一五年,还有近两万左右裸体的、贫穷的、游牧的、漂亮的兰比夸拉人;但当列维斯特劳斯一九三八年到达当地时,只剩下不到两千;如今,他们悲惨、丑陋、身患梅毒、濒临灭绝。但愿人类学带来历史焦虑的缓解。有趣的是,自十七岁起,列维斯特劳斯就把自己描绘成了马克思的一个忠实门徒(“每当我着手处理一个社会学或文化人类学方面的问题前,我都会把《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或《政治经济学批判》重新读上一、两页,以启动我的思考。”),而他自己的众多门徒据说都是前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投在他的门下,似乎是为了把虔敬之情献给过去的祭坛,因为它不可能献给未来。人类学成了讣告。“趁原始人还没消失,”列维斯特劳斯及其门徒说,“让我们赶紧去研究他们吧。”

        想到这些前马克思主义者——即哲学乐观主义者,如果存在过这种人的话——居然顺从于正在分崩离析的史前过去的忧郁景象,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仅从乐观主义移入了悲观主义,而且从确定性移入了系统性的怀疑。因为,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看法,“怀疑之产生与孕育,乃一切文化人类学事业之始,此尤为哲学之态度。”在列维斯特劳斯《文化人类学》为那些从业的人类学家制订的规划中,列入了笛卡儿的怀疑方法,作为一种永远铭记在心的不可知论。“这种‘人类学方面的怀疑’不仅仅指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也指义无反顾地以自己的所知甚至是自己的无知来面对与自己最珍视的想法和习惯最相冲突的那些想法和习惯所强加的侮辱和拒绝。”

        因此,成为一个人类学家,就是面对自身的怀疑、自身的知识不确定性采取一种非常灵活的立场。列维斯特劳斯明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哲学的立场。同时,人类学调和着众多各个不同的个人要求。人类学是那种并不要求人们牺牲自身的男子气概的罕有知识行业之一。勇气、对冒险的热爱、身体的吃苦耐劳——以及头脑——全在吁求之列。它同样为异化感这种令人沮丧的智力副产品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法。人类学通过将智力的疏离功能机构化来战胜它。对人类学家来说,世界从职业上被划分为“家里”与“外头”、国内与异邦、城市学术世界与热带地区。人类学家并不是一个中立的观察者。他是一个控制、甚至有意利用自己的精神异化的人。列维斯特劳斯在《文化人类学》中将自己的职业称之为一种去国离乡的手段。他对现代科学“价值中立”的平庸准则信以为然。他所要做的是为这种中立性提供一种精湛而高贵的版本。实地调查中的人类学家——这已成为二十世纪意识的真正典范:“在家是批评者”,但“在外是入乡随俗之人”。列维斯特劳斯承认,这种具有反讽意味的精神状态使人类学家不可能成为一个公民。就自己的国家而论,人类学家已经在政治上消了毒。他不能寻求权力,他只能成为一种批判的、异议的声音。尽管列维斯特劳斯自己在最宽泛和最法国味的意义上是左派中人(他在那份为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而提议公民不服从的著名的《一百二十一人宣言》上签了名),但以法国标准来看他是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人类学是从政治中脱身的一种手段;人类学家的行业要求一种深刻的超然态度。“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感到自己‘在家’;从心理上说,他将总是一个被截去肢体的人。”

        当然,最早访问那些前文字时代的民族的人远不是一些超然之人。最初对后来被称作文化人类学的领域进行实地考察的人是传教士,他们热衷于从愚昧中拯救野蛮人,使其脱胎换骨,成为基督徒。让女人遮住乳房,让男人穿上裤子,把他们全都送进主日学校去念福音书——这,就是来自约克郡的而无表情的老处女和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瘦骨嶙峋的农夫之子组成的宗教社团的目标。随后是世俗的人文主义者——这些不偏不倚、令人尊敬、持不干涉态度的观察者并不是来向野蛮人推销耶稣的,而是为了回去向西方资产阶级文学公众传布“理性”、“宽容”和“文化多元主义”。于是,在西方出现了大肆消费人类学方面资料的消费者,如弗雷泽、斯宾塞、罗伯特·史密斯以及弗洛伊德,他们建立起一种理性主义的世界观。然而,人类学总是在与一种对其主题的强烈的、挥之不去的厌恶感作斗争。对原始人的恐惧(弗雷泽和列维布留尔天真地表达了这一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类学家的意识。列维斯特劳斯标志着对这种厌恶感的最大程度的克服。以列维斯特劳斯的方式行事的人类学家是一种全新的类型。他不像近几代美国人类学家那样仅仅是一个不偏不倚的收集资料的“观察者”。他也没有个人打算——如像基督徒、理性主义者、弗洛伊德主义者或者其他什么人那样。本质上,他是在通过一种新奇的野心勃勃的精神净化行为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这样的人类学家是一个目击者——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看法,这正是人类学家与社会学家的区别所在。“人类学可以从纯理论的角度传授,这不过是一个幻觉。”(人们不禁疑惑,为什么一个像马克斯·韦伯这样的社会学家可被允许去写作有关古代犹太教或儒教中国的题目,如果一个像弗雷泽一样的人类学家不被允许去描绘菲律宾塔格巴奴阿人的活羊祭仪式的话?)为什么?因为,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观点,人类学像心理分析学一样是一个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知识学科。该领域的魅力等同于申请精神分析师资格的人从事的训练性分析的魅力。列维斯特劳斯写道:实地调查工作的目的,是“创造那种标志着人类学家训练的决定性转折点的心理转变”。不是笔试,而是那些业已经历过相同的心理磨难的“该行业的有经验的成员”的评判,才能“根据实地调查工作的结果”决定一个申请人类学家资格的人“是否和何时完成真正能使他成为一个新人的那种内在转变”。

        然而,必须强调,这种对人类学家职业的颇带文学色彩的描述——为保证系统地连根拔起而从事转世再生的精神冒险——为列维斯特劳斯大部分著作中那种对毫无文学色彩的分析和考察的方法的强调所补充。《结构人类学》中他那篇有关神话的重要文章勾勒了分析和记录神话因素的一种方法,以便这些因素能被计算机处理。欧洲对在美国被称作“社会科学”的那些领域的贡献,在美国所享的名望甚低,因为它在经验性文献资料上不充分,因为它具有隐含文化批评的“人文主义”弱点,因为它拒绝将量化方法当作研究的基本工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中的文章自然避免了这种指责。实际上,列维斯特劳斯不仅不蔑视美国人对传统问题采取精确的量化测量方法的偏好,甚至觉得这种方法不够复杂,或在方法论上不够生动。在某种程度上,列维斯特劳斯以有损于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法国学派(涂尔干、默斯及其追随者)的名望的代价,通过《结构人类学》中的那些篇什对美国人类学家们——尤其是洛维、波阿斯和克虏伯——的著作大加赞赏。但最吸引他的还是经济学、神经病学、语言学和游戏理论的更有先锋色彩的方法论。对列维斯特劳斯来说,人类学无疑必须是一门科学,而不是人文色彩的研究。剩下的惟一问题是怎样成为一门科学。“多少个世纪以来,”他写道,“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一直在自我退缩,视自然世界和精确科学为其永远无缘进入的一个天堂。”不过,最近,诸如雅可布森及其学派中人那样的语言学家已开启了通向天堂的一道门。语言学家们如今知道如何去重新阐释他们的问题,以使他们能够“获得一个由工程师所制造的机器,从事与自然科学实验完全相同的一种实验”,这种实验将告诉他们“假设是否经得起检验”。语言学家——还包括经济学家和游戏理论家——已经向人类学家展示了“一条凭借对具体资料的充分了解和熟悉而从混乱中摆脱出来的途径”。

        因此,当人类学家把自己的目标设定为通过把自己的研究对象转换成纯粹形式的代码而征服它时,那他就不会为了证实自己作为城市知识分子的内在异化感而把自己交给异域。但对异域、对原始社会的那种暧昧感毕竟没有因此被克服,只不过提供了一种复杂的重新阐释。作为一个人,人类学家想拯救自己的灵魂。但他同时也致力于以一种高效率的形式分析方法——列维斯特劳斯称之为“结构”人类学——来记录和了解自己的研究对象,而这种方法消除了所有个人体验的痕迹,并确实抹去了他的研究对象(即一个给定的原始社会)的人性特征。

        在《野性的思维》中,列维斯特劳斯称自己的思想具有“轶事与几何学”的色彩。《结构人类学》中的那些文章大体显示了他的思想的几何学色彩的一面;它们是把一种严格的形式主义运用于那些传统主题的尝试——例如亲族关系、图腾崇拜、青春期仪式以及神话与仪式的关系等等。一场大清扫行动正在进行中,而清扫一切的那把扫帚是“结构”这个观念。列维斯特劳斯与那种他称之为英国人类学“自然主义”倾向、以诸如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里夫布朗这些顶尖人物为代表的东西断然划清界线。英国人类学家一直是那种把不同习俗阐释为创造普遍社会目标的不同策略的“功能分析”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因而,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对某一单个的原始社会的经验观察有可能使我们了解出现于所有社会的那些“普遍动机”。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这不过是胡话。人类学的目标只能是去了解其本身的研究对象,而不是其他。从人类学方面的材料里不能推演出任何东西,可资心理学或社会学之用,因为人类学很有可能不能获得它所研究的那个社会的全部知识。人类学(即“结构”而不是“功能”的比较研究)既不能成为描述性科学,也不可能成为演绎性科学;它全神贯注于一个社会之区别于另一个社会的那些形式特征。它对[原始社会的]生物学基础、心理学内容或结构、习俗的社会功能没有兴趣。因而,举例来说,当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里夫布朗提出生物关系乃各种亲族关系之始、之模型时,诸如列维斯特劳斯这样的步克虏伯和洛维后尘的“结构主义者”则强调亲族关系规则的人为性。他们宁可从那些把数学处理方法纳入其中的观念来讨论亲族关系。简而言之,列维斯特劳斯及结构主义者们宁可把社会看作是一种并不存在惟一一种正确玩法的游戏;不同的社会赋予游戏者以不同的动机。人类学家只能把仪式或禁忌当作一系列的规则,而根本不在意“那些依据这些规则进行游戏的游戏者(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的天性”。列维斯特劳斯分析原始机构和信仰时最乐于使用的一个隐喻或模型是——语言,而人类学与语言学之间的类比则是《结构人类学》中那些文章的首要主题。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见解,所有行为都是一种语言,是一种有序的词汇和语法;人类学除了证实对秩序本身的需要外,并不证实任何有关人性的东西。在宗教与社会结构的关系中并不存在什么普遍真理。只存在着显示一个研究对象相对于另一个研究对象的差异性的模型。

        对一般读者来说,列维斯特劳斯理论上的不可知论最令他们吃惊的例子,是他对神话的看法。他把神话当作心理的纯形式运作,没有任何心理内容,或与仪式没有任何必然关联。特定的叙事被揭示为对社会游戏规则的描述的逻辑设计,或可能是这些规则的软化(当这些规则引起了紧张状态或者冲突时)。对列维斯特劳斯来说,神话思想的逻辑与现代科学的逻辑一样严格。惟一的差别在于,神话的逻辑被运用于不同的问题。列维斯特劳斯与他在原始宗教理论领域最著名的对手梅西亚·埃里亚斯相反,认为赋予内容以形式的心灵活动对一切心灵来说都基本相同,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列维斯特劳斯没有看出在现代“历史”社会的科学性思维与前历史共同体的神话性思维之间存在什么质的差别。

        对列维斯特劳斯来说历史以及历史意识观念所具有的那种魔化特征,在他的《野性的思维》的最后一章即对萨特的精彩而恶毒的攻击文字中,最出色地显露出来。列维斯特劳斯用来攻击萨特的那些观点,并未使我信服。但我应该说,列维斯特劳斯是自梅洛庞蒂去世以后对萨特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最妙趣横生、最有挑战性的批评家。

        不仅就思想而言,而且也就整个感受力而言,萨特都与列维斯特劳斯形成对照。萨特显示出哲学上和政治上的武断作风以及永不衰竭的才智和复杂性,常常具有一个狂热分子的举止(常常是糟糕的举止)。完全恰如其分的是,最能引发萨特巨大热情的作家是让·热内,一个让自我抹去了一切客观叙述的巴罗克式的、好说教的、傲慢无礼的作家,其书中人物无异于仍处在自淫阶段的生物体,他自己则是游戏和奸计的大师,具有一种丰富的、过于丰富的风格,塞满了隐喻和别出心裁的比喻。但在法国思想和感受性中,还存在另一种传统——对冷漠的膜拜以及几何精神。这种传统体现于一些新小说家身上,例如纳塔丽·萨洛特、阿兰·罗伯格里耶以及米歇尔·布托尔,他们在追求一种无穷无尽的精确性上,在素材的狭窄和干枯以及风格的冷漠和纤毫毕现上,与热内大相径庭,也体现于一些电影导演身上,如阿兰·雷乃。这种传统——我将列维斯特劳斯置于其中,正如我把萨特与热内搁在一起——的配方是怜悯和冷漠的混合物。

        正如“新小说”和电影的形式主义者一样,列维斯特劳斯对“结构”的强调,他的极端的形式主义和知识上的不可知论,被鼓动来对付一种巨大的然而被完全克制着的怜悯。有时,这样做的结果,是产生了一部类似《热带的忧郁》的杰作。该书的书名显得颇为轻描淡写。热带地区不只是忧郁而已。它处在痛楚中。该书对强奸的恐怖以及对到处都在发生的前文字民族的最终的、无可挽回的毁灭——此乃列维斯特劳斯该书的真正主题——的描述,都隔着一定的距离,即十五年前个人体验的距离,而且带着一种对感觉和事实的自信,从而使读者的情感多少感到自在。但在列维斯特劳斯的其他著作中,这位眼光透彻、深感痛苦的观察者却被理论的严谨性所控制和净化。

        列维斯特劳斯以罗伯格里耶否弃小说的传统经验内容(心理学和社会观察)的相同方式,把“结构分析”的方法运用于经验人类学的传统材料。习俗、仪式、神话、禁忌都是一种语言。正如在语言中,用来组成词语的那些声音本身毫无意义一样,习俗、仪式或神话的各个构成部分本身(据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也没有意义。当他分析俄底浦斯神话时,他坚持认为该神话的各个部分(迷路的孩子、十字路口的长者、娶母、弄瞎眼睛等等)分开来看毫无意义。只有当所有这些部分被一起置于一个整体的语境中时,它们才获得一个意义——即一个逻辑模型所拥有的意义。这种知识上的不可知论的确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人们无需动用弗洛伊德或者社会学对神话的构成因素的阐释来反驳它。

        然而,对列维斯特劳斯的任何严肃的批评,都必须正对这一事实,那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的极端形式主义最终不过是一种道德选择,是(更令人惊讶)一种有关社会完善的看法。作为一个偏激的反历史主义者,他拒绝对“原始的”社会和“历史的”社会进行区分。原始人有历史,但这种历史不为我们所知。他在攻击萨特时说,历史意识(原始人所不具备的东西)并不是意识的一种优越形式。只存在他富于启迪性地称作“热”社会和“冷”社会这两种社会。所谓热社会,即现代社会,为历史进步的魔法所推动。所谓冷社会,即原始社会,静止,明澈,和谐。对列维斯特劳斯来说,乌托邦或许是对历史高烧的一种降温。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讲中,列维斯特劳斯勾勒出了一种有关自由的后马克思主义观点,认为人最终将摆脱进步的强迫,摆脱“那种由来已久的为使进步成为可能而以历史来奴役人的符咒”。然后,

        历史才会被搁置在一边,而被置于历史之外和历史之上的社会则能再度呈现出那种正常的、准晶状的结构——那些保存得最好的原始社会告诉我们,这种结构与人性无相悖逆。社会人类学正是在这种公认的乌托邦看法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最正当的理由,因为人类学所研究的那些生活形式和思想形式将不再仅仅具有历史的和比较的兴趣。这些形式将对应于人的一种永恒可能性,社会人类学负有监督这种可能性的使命,尤其是在人的最黑暗的时代。

        人类学家因而不仅是原始人的冷世界的哀悼者,而且也是其监护人。他在阴影中悲叹,力图把古代与伪古代区分开来,体现着一种颇有英雄气概的、煞费苦心的、复杂的现代悲观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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