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路上,我打开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有十几条短信息,我翻了一下,全是阮石的。昨天夜里,他从会议酒店偷偷溜出来,在我的房子里坐了一夜。
从最后的一则短信息能看出来,他很生气,一串问号和惊叹号。
我笑了笑,阮石身上还有一些孩子气,给他打手机,振铃寂寞地响着,他不接,我们算得上爱情吗?干嘛一大早就糟蹋别人的心情?我看着手机,自言自语,啪地关掉。
闷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家,推开门,我心爱的地毯上绽开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色花朵,因为我彻夜不归阮石用烟头烧坏了它。
我坐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地哭泣,地毯上的黑色小洞,像裂开在我内心的伤口,它们千疮百痍的面孔令我心疼。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张开,阮石的鞋子,近在咫尺。
他弯下腰来定定地看我,给我抹去眼泪,满眼的怜惜,他揽着我,跪在地上:万禧,不是玩笑,我真的爱你。
我依在他怀里,有片刻的安闲,不停地问自己:万禧,你是不是爱他?
没有人替我回答,除去此刻的表情举止,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爱情来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有一些答案,该来时自然会来,不该来时追逐而来的都是枉然。
我试着去想阮石就此退出自己生活的感受,没有他,我的心像一个巨大的山洞,空荡荡地游走着忽忽的冷风。
他拿走我身体时,在不知不觉中,心也去了。
我要好好的,跟阮石谈一谈爱情,我摆好一把椅子,对他笑笑,他坐下,然后我坐在他对面,这是谈判的最好距离。
阮石,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么?
他说:是的。
是偷情还是爱?
阮石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
我站起来:你会给我婚姻吗?
阮石看着我,眼神渐渐迷茫,如走在荒野的孩子找不到方向:难道只有婚姻能够证明爱情的真诚吗?
心干干地冷了一下,它开始细碎的疼,像奔跑着的寒风,忽忽穿梭不停:阮石,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比婚姻更能证明爱情的真诚?
阮石答不出,亦不肯走,我告诉他请他想好了再来找我,我并不是要强求他的婚姻,本来我们之间不过彼此愉悦的游戏而已,当游戏成为了负担,它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阮石始终不肯走,抽烟,自言自语般地说话,说好容易有了一个彻夜不归的借口,却是一个人在我房间呆了整整一夜,并且昨天晚上有男人给我打电话,他望着我:有男人半夜给单身女孩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单身女孩的夜不归宿意味着什么?他说只要一想到这些,心就颤抖着痛楚。
我打开电脑,任由他说,玩网络游戏,咬牙切齿跟各路高手过招,赢了我会咯咯地笑,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想起了粟米,一根木条就可以打发掉她不喜欢的男人。
而我,却不知道这个固执在我房间里、和我有过数次鱼水之欢的男人,是不是我的爱?
他表白我是他的爱,这爱却轻飘得无处可依。
僵持到黄昏,阮石的手机响,他不接,他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趴在地毯上,一根一根地捡我脱落的长发,冬天的太阳终于吝惜着它的温度,悄悄地移到房子的西侧。
我转椅子,说:你该走了,至于昨天夜里我在哪儿,没必要跟你解释。
阮石怪怪地望着我,突兀地冲过来,抱起我扔在床上,开始撕扯衣服,我踢他打他,他不管不顾。
我们像两个勇猛的斗士,无畏地搏斗在床上。
后来,阮石衣衫凌乱地倒在我的身上,他的泪水落到我脸上,像在游戏中输掉了糖果的孩子,他叹息着说:万禧,没办法,我就是爱你。
我停止了捍卫自己,轻声说:阮石,我26岁了,想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生活多好啊。
是呵,生活多么美好。阮石解开了我的衣服,缓慢的缓慢的,我们像两个和解了矛盾的老人,在冬天的黄昏里说着遥远的美好,迟缓地做爱。
如果一生都是这样该多好……
我再一次感觉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飞走了,她展开轻盈剔透的翅膀,飞翔在房子的四面墙壁上,像这场我艰难着要走出去的纠葛。
夜幕渐次合在窗子上,阮石坐在我的身边,打斗中,我的指甲在他的鼻梁上划开了一条细微的伤口。我用小指摸了摸,问:疼吗?
只要你不让我这里疼就行了。他指着胸口的位置。
从下午到现在,不曾消停的纠葛让我们感到无比的饥饿,肠胃空荡荡的,像蹿着风的山谷。
我们楼下有家十几年历史的川菜馆,这里所有的服务生都认识了,从他们的眼神,我知道大约都明白我和阮石的关系,他们不管那么多,只要常来照顾就欢喜,每次见了都兴高采烈地招呼先生太太请上楼,我们不反驳也不顺应,心照不宣就好。
靠近西窗的一单间,是我们固定的位子,从不在饭店最热闹时来,所以,每次来它必定是闲着的,阮石给挂外套,拖椅子,一些裂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弥合了。
门缝里零零散散挤进一些轻微的声音,劝酒的,男人温存地劝女孩子跟自己回家看欧陆大片的,空气中弥漫着酒菜合杂的气息,我皱了皱鼻子,阮石开门,叫过一个女孩说了几句什么,一会,女孩端过一鼎古香古色的熏香炉,袅袅的白烟若有若无升腾弥漫。
菜依旧,酒依旧,我的话题不想依旧了,我说:阮石,说说你太太吧。
为什么?
我想听。
说什么呢?
说说她对你的爱。
阮石喝了一杯啤酒,撩开窗帘看中山路上的车水马龙,一百多年的商业街了,曾经的繁华,逐渐败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楼,往日的奢华正渐渐剥尽而去。
我和阮石一起看街上的行人,裹着厚重的冬衣的人飞快地掠过呢喃的情侣,爱情可以让全身的热血沸腾到不在乎寒冷。我指着他们说:阮石,许多年后,他们的婚姻会不会和你的一样?
阮石握着我的手指,噙在唇里:万禧,不要问这样的话题。
我的心,软软的散下来,一如夏日阳光下的巧克力,一瞬间的酸软痛楚袭击上来,只让我明白一件事:真的真的,我爱阮石;真的真的,我爱的阮石,笃定是一生不能到达的彼岸。
我不能再问了,他不会答。我只能把他渐渐疏离出身体。
吃完饭,已是深夜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回楼下,阮石上车,扭了一下车钥匙,车灯劈开黑暗,缓缓远去,我用一只手没命地抓住另一只手,指甲深深地穿进皮肤里,身体泛着酸软的疼。我坐在路边的石板上,看每一个走过眼前的人,他们脚步轻快,神情美好,只有我,在玩一个自欺欺人的游戏,一直一直到千疮百痍。
我点上一支烟,在路边抽,有路过的男人趴在离我脸近在咫尺的地方看,他们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浑浊,我瞪着眼睛,不甘示弱地对望,轻轻把烟雾喷过去。男人很快就会走开,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衣冠整齐的疯子,他们不是疯子,所以不跟疯子计较。
我爬上五楼,开灯,口干如即将被点燃的茅草,喉咙刺疼,我在发烧。
望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深夜十二点整,拉开抽屉翻出药塞进嘴巴,倒了一杯纯净水。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火热的肺腑。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不想去医院,我宁肯被高烧体面地烧死在床上也不愿狼狈地晕倒在街上。
灼热的气息,穿梭在鼻孔里,没命地渴,水镇压不住的渴。我趴在被子上,第一次呜呜地哭了,我需要一个爱我疼我的人在身边照顾着,在阮石的婚姻里,我不过是只躲在谷仓里的老鼠,偷得一点粮食就幸福得不像样子,一点爱情残渣怎么就让我如此得忘乎所以?
我按上阮石的手机,在振铃响起之前扣掉了,迷糊的脑袋里浮起不知谁说过的话:相爱的人是有心灵感应的。我咬住身体里的疼,等待一个已婚男人和自己相爱的感应。
有点可笑,但我要坚持用这样折磨自己的方式,打探这场纠葛的深度。
迷迷糊糊中电话响了,零丁在荒原一样的夜色里,内心升腾起一丝希冀,像早晨的曙光,悄悄然地钻进心里,如果这是阮石,无论他是否已婚,我要好的爱他,因为在分开之后他能感应了我痛疼的身体。
奋力伸手接起来,心跌回来,不是阮石。我记不起这个声音属于哪个名字,只是擎着话筒哭泣,他说:地址地址。
南海路12号502。
电话就挂断了,我稀哩糊涂地想这个声音,热乎乎的脑袋里钻出一个名字:罗念庄。
很短的时间,门铃响,我拉开门,果然是罗念庄,挂满脸的焦灼,张着不知该怎样摆放的手最后落在我脑门上,飞快抽回,像拎起一只小小的动物把我拎在背上,往楼下冲。
拦车,去医院,去急诊室,拿药,罗念庄高大的身影晃来晃去,挂上点滴后他坐在一侧,黑盈盈的眼眸,锐利地闪啊闪的,不停地问:万禧,你感觉好些了没有?
病疼让我们有了足够的接触皮肤的理由,他两只手攥着我没有打点滴的手。
医院的来苏水淡淡的飘,发烧让我疲惫无力,脖子软塌塌的要支撑不住脑袋,罗念庄爱怜地看着,向我的方向靠了靠身体:依在这里。
我笑了一下,依上去,真好,那种干净而稔熟的亲昵,想这样靠下去,香香地睡上一觉,高烧让悃意很快袭上来,眼皮越来越沉,我软绵绵地任由它们缓缓合拢……
梦里,喜郎带着我,走在城东的夏季河岸上,纷纷扰扰的花呀草呀拂动着身体,喜郎把各色的花编成的花环,轻轻扣在我头上,说: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我说好啊,长大了你要记得哦。突兀的,一阵风吹过来,卷着喜郎向后退啊退啊的,在风中,他的身体,像纸张般逐渐单薄,越来越远了,变成天际的一个小点,我抱着他的花环哭啊哭……
罗念庄拍着我的后背:万禧,醒一下么……
点滴已经打完,身上也轻松了很多,我看了他一眼,脸红了一下,我们之间好象还该用陌生来形容,罗念庄执意要背我走,我不肯,他弯着腰,好象我不爬到上那面宽大的脊背他就蹲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我只好爬山样爬上去,妥帖的温暖。
背我上楼,我在心里数着12345……
楼梯黑暗着,这是一栋建成于80年代的房子,房间格局以及设施差到一塌糊涂,卧室和客厅串联,卫生间小得我想摔都摔不倒,倒向任何一个方向都会有墙扶住,在公房分配中它一直被淘汰,我分到杂志社时,分到它,被留在青岛的同学狠狠羡慕了一把,刚开始工作就分到房子,这样幸运的事情不算多,却让我撞上了,至少不必像我大多数的同学一样扛着行李到处租房子住,我还是有幸福得不成体统的晕旋,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把它叫做家。
罗念庄的身体停止了晃动,已在门前,罗念庄转头说:钥匙。
我莫名:钥匙…………?
钥匙包在我电脑桌上,出门时,我没有拿它。
罗念庄放下我,我们傻傻地在黑暗里对望,罗念庄说:你没带钥匙?
怎么办?
罗念庄说:我们把它撬开。我拍了拍坚固无比的防盗门,苦笑一下:撞坏你的身体也未必能撞开它。
罗念庄张望了一下四周:你在发烧,总不能冻一夜吧?
我默默地转身下楼,这时,只要一个电话,阮石的钥匙就会送过来的,但是,我不能,莫名地,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阮石,对于罗念庄,我就更不能,这个夜晚,对罗念庄,我有一种没命地想掩藏的欲望。
站在街上,冷风嗖然地掠过我们的面庞,行人渐稀,还在烧着的身体与外界寒冷的温差巨大,我的牙齿开始颤抖。
罗念庄张开外套,看着我不说话,我不动,他就一直张着,一动不动地看我,我默然地钻进去,他裹紧了外套,像一个笨拙的袋鼠妈妈行走在街上,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而我像在寒夜里冷坏了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被他偶然地捡在怀里暖着,真的真的,真想有人可以让我安闲地暖上一辈子,这样的欲望钻出来又被压回去,对于罗念庄,我的爱,或许有一些屈辱,尽管他懵懂不知。
罗念庄说:到我家住一个夜怎么样?
除了坦诚我和阮石的故事,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只能在寒冷里紧紧咬着牙齿,在可能的时候,我想缄默到底。
出租车的空调很暖,暖风习习地吹过来,罗念庄暖热的怀抱,我不想舍弃,罗念庄也不想吧?
他的家,在东部高尚社区,四层的小楼住着四户人家,罗念庄家在二楼。
罗念庄边开门边说:我妈妈去香港了,家里只有我。
罗念庄没有开灯,而只直接的,送我进卧室,猛地掀开床罩,说:今天夜你占领我的地盘,我去占领妈妈的地盘。
他开始收拾枕头,那种软软的,枕上就陷进去的枕头,软着他的清爽气息。
我说:罗念庄……
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你的任务是好好休息,我的任务是做你的仆人。
罗念庄拍拍床:恩,你可以躺下了。
我忽然想起应该对他说谢谢的,轻轻说了,罗念庄裂嘴笑,有一点坏坏的,抱起我,轻轻放到床上时忽然伏在我耳边说:不要谢,让我这样照顾你一辈子吧,好不好?
他神情严肃而天真,绝然没有玩笑的样子。
我的心一疼,第一次,突兀地感觉自己有一些肮脏。
别着脸看窗外,明绿色地灯打在外面的墙壁上,在颜色稀疏的冬天,它在外墙上营造一些虚假的绿。
罗念庄拍了床头灯几下,调整灯光亮度,光线逐渐暗昧起来,罗念庄盯着我笑一下,轻巧地将我额上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这种光线里,你像朦胧的皮影戏。
我望着他,没说什么,这个年少的男子,与我相识,不过几十个小时,说过的话不多,对我的所有,在于他只是表象而已,真的,我就像一出皮影戏,只有我知道而已。
罗念庄搬过榨汁机,在床头柜上哧哧地榨西瓜汁。
他递给我一杯西瓜汁:喜欢喝么?
我点头,问他:罗念庄,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罗念庄有点拘谨:可不可以不问。
我说好吧,慢慢地吸西瓜汁,忽然感觉自己问的有点诱导的意味,脸有点红。
罗念庄接过杯子,细细地给我掖被角,掖到我下颌时,他的脸贴在咫尺:你该睡了。
我笑,闭上眼睛,他的气息吹在额上: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我没睁眼,闪动了几下睫毛,一双光滑的,温热的唇,点在额上,床头灯啪的一下,关闭了,罗念庄轻轻走出去。
眼泪顺着脸颊滑啊滑的。
早晨,张开眼,便看见罗念庄趴在我脸的上方,看得煞是仔细,我猛然的张眼吓了他一跳,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闪开。
早餐罗念庄准备好了,放在床边小几上,从早点的笨拙程度就知道他是从不下厨的,蛋汤烧的烂糟糟的,三明治也很糊涂,但看得出做得很用心。
他说:好吃吗?
我说:恩,好吃。
他刮了我的鼻子一下:知道你在骗我。
早餐后,量了一下体温,已经正常,但罗念庄固执地一定要陪我去医院复查,我拧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安排。
复查的结果是,医生说需要巩固一下,又在我的左手上扎了一个点滴,我的右手打过一个点滴后血管青肿,只能扎左手了,罗念庄很是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说:以后,乖乖听我的话。
这样的语言,在两个孤单的男女之间,是有些暧昧的,但是,我喜欢,一直喜欢会有一个男子跟我说:乖乖的,听我的话。只要男人是我所喜欢的,我愿意一生都听他的话,被别人安排着的一生该是轻松而快乐的。
打完点滴,我举着双手给罗念庄看:都是你,坚持来做身复查,让我的两只手变成了被打青的猪蹄。
罗念庄捂着我的手乐:我就喜欢吃猪手了。
他坚持要送我回家,我告诉他单位还有点事,我要去处理一下,然后找一个开锁的师傅,门很轻易就打开了。
罗念庄拦不干,一定要替我去单位请假,嚷嚷着:就是地主老财也不能逼长工带病工作啊,不行,我替你请假去。
我急,我只是想支开他给阮石打电话要钥匙而已:你不要这么霸道好不好?你是我什么人呀,去替我请假?
罗念庄望着我,有点委屈。我并不想这样说,也不想伤到他的自尊,但他的固执,却让我必须。
罗念庄默默走到一边,给我叫了出租车,我钻进去后对他摆摆手,黯然说了谢谢。
车子开出很远了,我回头,看见罗念庄站在原地,有点发傻的迷茫。
在楼下下车,给阮石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没带钥匙,他哦了一声,说马上就到,让我到门口等着。
我慢慢得爬上楼,腿还是有些酸的,我知道最后的话,可能伤到了罗念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站在门口,全身懒洋洋的酸楚,这场发烧在一个夜晚之间,让我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一切结束后才感觉到身心俱惫。
门口的草编擦脚垫子,是一个张扬着五只红彤彤脚趾的脚丫子,脚掌心的花朵,已经被踩踏得失掉了部分颜色,我坐下来,依在门上等阮石来开门。
很快,楼下就响起了泊车的声音,然后,是我熟悉的脚步。
阮石吃惊地看着我,顾不上问什么,开门,我不想动一下,想坐在这里静静地聆听自己的呼吸。
阮石把我抱到床上,他趴在我身上问:万禧,你怎么了?
我哭了,眼泪顺着鬓角渗进头发。
我伸着两只手给他看:我发烧了,去医院,然后把自己锁在外面了。阮石除了对不起只能说对不起。
阮石,你说我们算什么呀?我需要你时你总不在,出门就像害怕被猫逮住的老鼠,专拣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甚至我都不能拉一下你的手,每次做爱都让我感觉自己像做贼,在偷别人的东西,爱情不是这样的。
阮石到处找热水袋,这般的抱怨,他想必是业已习惯了麻木了,灌开水,包上毛巾,捂在我手上:热敷一下散淤快。
我扔开热水袋:我受够了你的装聋作哑,你怎么就不问昨天夜里我睡在哪里?
阮石看着我:难道你不是住在医院里?
我冷笑一下:我睡在一个男人的家里。
看着他的脸色慢慢僵硬变青,我心里涌上了一种巨大的快感,用这样的方式回击了他给我的疼。
阮石喃喃说:万禧,你为什么样?他抓着我的胳膊拼命地摇: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
阮石抱着我,头抵在我的胸口,像要把它抵开,他每次都是的,用这样极端痛苦的样子,让我的心酸酸软软地融化掉,尽管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厌倦了他这般自私地爱我的方式。
我给杂志社打电话请病假,阮石没有到公司去,偶尔,接接手机,对下属的询问做一下简单的吩咐,或者跟茉莉说今天他要在外面处理其他业务,公司的事,她看着办行了。
整整一天,很多时候,我们相对无语。黄昏时,阮石突兀说:后天,你跟我一起去广州吧。
我想问为什么,话将出口之际我给咽了回去,我们之间,很多为什么都是没有答案的。
我说了好吧。
当夜幕越来越浓重,阮石问:要不要让粟米来陪你。
我说算了,这是他要走的潜台词,他拎起包离开的样子有点苍凉,他走到门口,我喊他:阮石。
他回头。
昨天夜里,我在医院。说出这个谎言时,我没有一丝慌乱,很多时候,我们总需要谎言宽慰自己宽慰别人。
他笑了一下,轻轻合上门。
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想亦无谓,还是苍白一些的好,至少心是轻松的,爽朗的。
粟米很久没有来了,不知道她和李莫究竟怎么样了,或许是一时冲动下的一次露水情缘,我希望是这样的,即使她有足够的聪慧,和李太太,却不是棋逢对手,她太习惯于袒露着性情的软肋。
终还是放不下,给她打电话,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掉了。
我按开电视,百无聊赖的感觉袭上来,这时,该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不做,只要握着我的手,一切就会温暖得可以。
央视频道里正在播放大风车,董浩叔叔跟一拨孩子们玩得快乐,其他频道,肥皂剧,不够精彩的老电影,我啪地关掉了。
有人敲门,直觉告诉我是罗念庄,开门,果然是他,手里拎着西瓜水果,以及吃的。
他讪讪地望着我笑,早晨的事还没完全抹去的样子。
他把东西堆在被烫坏的地毯上,腾出手摸我的额头:你好了么?
我闪了一下:好了。内心奔涌着向往却永不可得的悲凉,记得小时候,面对可望而不可及的的美好事物时,我总会忍不住的泪流满面,但这一次,我没有流泪,直觉告诉我,只要我伸开手,我想要的便会跳上来,我的手却被另一双手拽住了。
他干净无邪的眼神,让我有亵渎的罪恶感。
罗念庄盯着地毯上的黑洞说:你为什么要烧坏它呢?多漂亮的地毯,女孩子伤心时都喜欢糟蹋漂亮的东西,对不对?
我说对。从昨夜到现在,我一直在矛盾里挣扎,对阮石的刺伤,对他的冷漠,都是我悲凉而无望的挣扎。
罗念庄坐下来,看着我的房间,昨夜他没来得及仔细看的,他指着墙上一副巨大的速写说:画里女孩子的眼神很像你。
那是我的自画像。
恩,她告诉我,你不快乐。
我望着他:罗念庄,不说我好不好?
他准确击中我的内心,像针尖细微刺来,内心的疼毛躁地张开,我拿出影碟,放进VCD,按开看,是美国原版的《秋日传奇》虽然翻译过来的也看过几遍了,但我还是喜欢一边又一遍地看,每一次,我都会泪流满面,那位苍老的上校,那样凄绝的爱情镶嵌在优美宏大的电影画面里。只要我想哭,就会把它放进影碟机,给自己一个借口流泪。
我边看边流泪,罗念庄不停地从纸巾盒子里给我抽纸巾,沉默地看我流泪。
罗念庄拿起遥控器,啪地转了一下频道,赵本山又在卖拐,各个频道的开心一刻已经放过一万遍了,现在的人都活得沉重,需要有人咯吱几下,以免笑神经逐渐退化。
罗念庄默默地拥抱过我:万禧,你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我泣不成声。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默默地吻着它们,时光是这样的宁静安详。
门被敲得咚咚响,我们都没有动,舍不得彼此的怀抱与安慰。
粟米在门外喊:万禧,快开门,灯都亮着,别假装不在家。
罗念庄松开我,用衣袖细细地给我蹭眼泪。
拉开门,粟米呼啦闯进来,嘴巴里嚷嚷着:是不是阮石在啊?
我的心,惊悸了一下,此刻,我是多么的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
我用眼神制止粟米嘴巴的肆无忌惮,她没看见。
粟米闯进卧室,轻轻地呀了一声,罗念庄直直地看着我,我闪开眼神,一边招呼粟米吃罗念庄带来的东西一边介绍罗念庄和她认识,借以消除尴尬。
粟米神采飞扬,看样子心情不错,边吃边哏哏乐,一语双关说:万禧,你学坏了哦。
我拿眼睛瞪她,粟米识趣,闭上嘴巴,收回眼神时与罗念庄一直追逐着我表情的眼神相撞,我的心,寒了一下。
后来的聊天,渐渐有如履险冰般的小心翼翼,粟米终是耐不住嘴巴的女子,转过话头,冲罗念庄瞎侃,问罗念庄在英国的什么学校读书啦,然后开始和罗念庄探讨英国的男女关系,话题渐有声色,我静静地听,倒像了局外人。
末了,粟米感慨国内的绅士都是用来钓女孩子的花架子,常常在绅士的外壳下露出泥巴腿子。罗念庄乐了一下:你以为英国的绅士就彻底么?那不过是他们习惯性做派,他们的泥巴腿子时常是露在外面的,千万不要以为绅士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你要跟英国绅士谈恋爱,即使关系都发展到床上了,想跟他借5个英镑都未必能借出来。
粟米眨眨眼:天下乌鸦一般黑。
罗念庄说:喏,这句话现在行不通了,据说美国已经发现了纯白色的乌鸦。
粟米乐呵呵地聊,慢悠悠地吃,罗念庄眼睛不时盯一眼钟表,我看出来了,这两个人都想把对方熬走,可两个人谁都不肯在另一个之前离开。
我看了一眼钟表说:你们还不回去?
粟米拿眼瞪我:赶我们走啊。
我说:我累了。
罗念庄一本正经说:万禧昨天晚上发烧,打点滴呢,幸亏我打电话及时,算是救了她一命。
粟米拍拍手,看看眼前的水果皮说:我懂了,万禧为报答你要以身相许了。
罗念庄的脸蹭地通红。
我拧了粟米一下,她的嘴巴终于刹车。
罗念庄起身告辞,粟米拉开门,嘻嘻一笑:我就不走了,要跟万禧聊天呢。
我站在门口,看着罗念庄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关上门,粟米拽拽我问:是不是看上他了?
我哪能比你,逮谁看上谁?
我钻进被窝,粟米也钻进来,顺手关上灯,手在我身上乱摸,我打她:你干什么?
粟米埋在我的怀里,轻轻的喘息,与刚才那个肆无忌惮的女子截然不同。
粟米总是这样的,当心里塞满了事情,就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如果一旦停留下来,你会感觉到她的宁静是要把自己窒息掉的。
过了很久,粟米幽幽的,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每天下午四点,李莫的太太去接儿子放学,办公室里就剩了我和李莫,我们就在沙发上,喏,就是他太太坐过的地方做爱,迫不及待地,什么话也不需要说,眼睛四处张望,耳朵竖着,听外面有没有走过来,他的身体像疯狂的豹子……我和男人做爱,从来没有这样刺激。
我说:粟米,你爱他。
我喜欢他的身体。
你爱他,你从来没有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我分享你和某个男人的快乐。
他太了解我,不会爱我的,我了解他这样的男人,自尊高贵而脆弱。
你偷偷喜欢他就可以了,别太张扬。
粟米不语,她哭了,她的泪滴我的皮肤上,我喊了一声粟米,她的泪水,顺着皮肤,一直蔓延到小腹,冰凉冰凉的,泊在凹进去的小腹中央,一刹那,有一种异样的亲昵凄凉袭中了心,我用力抱了抱她。
粟米说:万禧,我有一个秘密,是绝望的秘密。
我想起罗念庄的拥抱,他说:万禧,你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我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相互不知,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挣扎在水里,要到岸上放下这个秘密,于是不停地跳跃,尽管岸上只有令我们窒息绝望的空气,我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我们是不是两尾落岸之鱼?在千年万世的轮转里,将在谁人面前,落下最后一滴无望的泪水?
这个心里藏着秘密、悦人无数、却不肯隐藏内心的女子终于说累了,抱着我的一只胳膊,甜美安详地睡着了,像所有愿望都得到了满足的孩子。
第二天的天气不是太好,粟米迷迷糊糊爬起来,盯着茶几上的果皮说:这是我吃的吗?我说:大多数吧?
粟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哎呀,会不会长出好多肉呢?
小姐,吃水果是不长肉的。
粟米瞪了我一眼:科盲了吧?水果含糖的,是糖进了肚子就会变成脂肪。
我收拾床罩,不理她,听在卫生间吭哧吭哧地擦皮鞋,我喊了一嗓子:别乱用抹布,我卫生间里没有擦皮鞋的毛巾。
粟米哼着陈小春的:我没那个命呀,轮也轮不到我……连招呼也不打就去公司了,以往的粟米不这样的,早晨起床一定要在床上腻,一直腻到不能再腻了,才懒洋洋爬起来梳洗打扮,爱情是种神奇的东西,能让人忽然从一个极端飞到另一个极端。
始终,我不知道,以她的性格,心里究竟会藏住一个什么样的绝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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