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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门:你着手写的时候,什么是你的创作初衷?

        加:我要为我童年时代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的文学归宿。

        门:许多评论家说,你这部作品是对人类历史的一种隐喻或讽喻。

        加: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艺术地再现我童年时代的世界。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景况悲惨的大家庭里度过的。我有一个妹妹,她整天啃吃泥巴;一个外祖母,酷爱占卜算命;还有许许多多彼此名字完全相同的亲戚,他们向来搞不太清楚幸福和疯癫的区别。

        门:评论家总会在你的作品里找到更加复杂的创作意图。

        加:要说有什么更加复杂的创作意图,那也是不自觉的。不过话说回来,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评论家和小说家完全相反,他们在小说家的作品里找到的不是他们能够找到的东西,而是他们乐意找到的东西。

        门:一谈到评论家,你总是充满嘲讽的口气,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评论家?

        加:因为他们总是摆出一副主教大人的臭架子,冒着大放厥词的危险,承担解释之谜的全部责任。他们没有想到,这样一部小说,根本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作品,书中有很多给最亲密的朋友的暗号,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发现。

        我举个例子。我记得,有一位评论家看到书中人物加夫列尔带着一套拉伯雷全集前往巴黎这样一个情节,就认为发现了作品的关键。这位评论家声称,有了这个发现,这部作品中的人物所有无节制的、极其夸张的表现都可以得到解释,原来都是受了拉伯雷的文学影响所致。其实,我提到拉伯雷的名字,只是扔了一块香蕉皮,结果不少评论家都踩上了。

        门:评论家高谈阔论我们可以不加理会,不过,你这部小说倒不仅仅是你童年时代的艺术再现。有一次,你不是也说过,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可以说是拉丁美洲历史的翻版吗?

        加:是的,我是这么看的。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系列代价高昂然而徒劳的奋斗的集合,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集合。至今,在我们中间,健忘症仍然存在。只要事过境迁,谁也不会清楚地记得香蕉工人横遭屠杀的惨案,谁也不会再想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门:上校发动的那三十二次惨遭败北的武装起义足以表现我们的政治挫折。请问,如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了胜仗,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加:他很可能变成一个大权在握的族长。记得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真有一次想让这位上校掌权执政呢。要真那样,就不是,而变成了。

        门:我们是否应该认为,由于我们的历史命运的不幸,为了反抗暴政进行斗争的那些人,一旦上台执政,就很有可能变成暴君?

        加:在中,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说:“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他这样结束了他的话:“这样一来,你会变成我们历史上最专制最残忍的独裁者。”

        门:听说你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打算写这部长篇小说了,确有此事吗?

        加:确有此事,不过小说的题目叫作,因为我当时设想所有故事都应该在布恩迪亚家族中展开。

        门:当时你这部小说有多大规模?是不是从那时起这部小说就计划跨越一百年的时间?

        加:我怎么也安排不好一个完整连续的结构,只写出一些零散的章节,其中有些在我当时工作的报纸上发表了。至于年数,倒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此外,我对的历史是否真能延续一百年不太有把握。

        门:你后来为什么没接着写下去呢?

        加:因为当时要创作这样一部作品,我还缺乏经验、勇气以及写作技巧。

        门:但是这个家族的兴衰史一直萦绕在你的脑际。

        加:大约有十五六年。但我还是没找到能使我自己对这部历史信服的笔调。有一天,我带着梅塞德斯和两个孩子到阿卡普尔科去旅行,途中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我应该像我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叙述这部历史,就以一个小孩一天下午由他父亲带领去见识冰块这样一个情节作为全书的开端。

        加:在这部线性的历史中,奇特的事物极其纯真地同日常事物融合在一起。

        门:于是你半路掉头回家开始动笔,是不是?

        加:是的,阿卡普尔科我到底没去。

        门:那梅塞德斯有什么看法呢?

        加:你知道,我这种疯疯癫癫的作风她总是默默地忍受。要没有梅塞德斯,我永远也写不成这本书。她负责为我准备条件。几个月之前我曾经买过一辆小汽车,后来我又把它抵押了出去,把钱如数交给了她,心想还够用六个来月的。可是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写完这本书。钱用完了,梅塞德斯也没吭声。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让肉店老板赊给她肉,面包师傅赊给她面包,房东答应她晚交九个月房租的。她瞒着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包括每隔一段时间给我送来五百张稿纸。不管什么时候也少不了我这五百张稿纸。等我写完这部作品,也是她亲自到邮局把手稿寄给南美出版社的。

        门: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一面拿着你的手稿往邮局走,一面想:“要是到头来这部小说被认为很糟糕可怎么办?”可见,她当时还没有读过,是不是?

        加:她不爱读手稿。

        门:你的儿子也一样,他们都是你作品的最后一批读者。请你告诉我,你当时对会取得成功是否有信心?

        加:这部作品会获得好评,这一点,我是有信心的,但是否会在读者中取得成功,我就没有把握了。我估计,大概能卖掉五千来本(在此之前,我的作品每种大约只卖出一千来本)。南美出版社倒是比我乐观,他们估计能卖掉八千本。而实际上,第一版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地半个月之内就抢购一空了。

        门:我们来谈谈这部作品吧。请问,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感源出何处?

        加: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缺乏爱。在我这部小说里,人们会看到,那个长猪尾巴的奥雷里亚诺是布恩迪亚家族在整整一个世纪里唯一因爱情孕育出的后代,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我认为,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

        门:我不想再问你别人问过你多次的问题,即为什么书中出现了那么多的奥雷里亚诺,那么多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因为众所周知,这是一个极富拉丁美洲特色的命名方式。我们祖祖辈辈名字都大同小异。你们家的情况就更加出奇,你有一个兄弟,名字跟你一样,也叫加夫列尔。不过,我倒想知道,要区分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有无规律可循?什么样的规律?

        加:有一条非常容易掌握的规律:何塞·阿尔卡蒂奥们使这个家族得以延续,而奥雷里亚诺们则否。只有一个例外,即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这一对孪生兄弟,也许是因为他们俩长得完全一样,从小就给搞混了。

        门:在你这本书里,狂热昏聩的总是男子(他们热衷于发明、炼金、打仗,又荒淫无度),而理智清醒的总是妇女。这是否是你对两性的看法?

        加:我认为,妇女们支撑着这个世界,以免它土崩瓦解;而男人们只知一味地推倒历史。到头来,人们会问究竟哪种做法不够明智。

        门:看样子,妇女们不仅保证了这个家族的延续,还保证了这部长篇小说的连贯性。也许,这就是乌尔苏拉·伊瓜兰特别长寿的原因所在吧?

        加:是的。早在内战结束之前,她已年近百岁,应该归天了。但是我觉察到,要是她一死,我这本书也就完蛋了。只有等后面的情节无足轻重时,她才能死。

        门:佩特拉·科特斯在这部小说中有什么作用?

        加:有一种极其肤浅的看法,认为她仅仅是费尔南达的对立面。也就是说,她是一位加勒比地区的女性,没有安第斯地区妇女那种道德偏见。但是我认为,倒不如说她的个性和乌尔苏拉极为相似。不过她对现实的感觉要粗糙得多。

        门:我猜想,你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总有些人物偏离了你的创作初衷,你能举个例子吗?

        加:可以。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就是其中一例。在小说里,她一发现自己患了麻风病,就应该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立即不辞而别,走出家门。尽管这个人物的性格基础是忘我的牺牲精神,这个结局让人觉得还算真实可信,我还是进行了修改。那样写太悲惨了。

        门:有没有哪个人物最后写得完全背离了你的本意?

        加:就人物的性格及其命运来说,有三个人物完全背离了我的本意:奥雷里亚诺·何塞,他对他的姨妈阿玛兰妲产生了强烈的热情,这使我大为惊讶;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我原来打算把他写成香蕉工会的领袖,但并未如愿以偿;还有何塞·阿尔卡蒂奥,他竟从教皇的学生变成了一个花花公子,跟本书其他部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门:对书中那些关键人物来说,有一段时期,马孔多给你写得不像个镇子了,倒像一座城市,像巴兰基亚了。最终,你把你在那儿所熟悉的人物和地点都给安上去了。这么一变,没有引起什么问题吗?

        加:与其说马孔多是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还不如说它是某种精神状态。所以,要把它从小镇这样一个舞台挪到城市中来并非难事。但是,如果既要挪动场所又不致引起人们思乡之情的明显变化,那就难了。

        门:创作这部小说时最困难的是什么时刻?

        加:开头。我十分吃力地写完第一个句子的那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非常心虚,不禁自问:我下面不知会写出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来呢。事实上,当我写到在一片丛林之中发现了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时,我觉得这本书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但是,过了这个阶段,我的创作便犹如江水奔流,一泻千里,而且心情也变得非常愉快了。

        门:你还记得你写完这部小说的日子吗?当时是几点钟?你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加:为了创作这部小说,我每天从上午九点写到下午三点,整整写了一年半的时间。毫无疑问,我知道那天写完它。这本书大约是在上午十一点钟光景自然完结的,不早不晚,有点儿不合时宜。当时梅塞德斯不在家,我想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别人,可一个人也找不到。我那天手足无措的窘态现在想起来真是历历如在目前。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打发剩下的一大段时间,只好胡思乱想以便挨到下午三点钟。

        门:这部小说的某些重要特点一定会被评论家们(当然是指你厌恶的那些评论家)所忽视。你看,哪些特点会被他们忽视?

        加:他们忽视了这部作品极其明显的价值,即作者对其笔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

        门:你认为,谁是这部小说最好的读者?

        加:我的一位苏联女友看到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手抄我这本书,而且很明显是从头抄到尾。我的女友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位妇女回答说:“因为我想知道究竟是谁真的疯了:是作者还是我。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重新把这本书写一遍。”我想不出比这位妇女更好的读者了。

        门:这本书被译成了几种文字?

        加:十七种。

        加:是的,很出色。原文译成英文,显得明快有力。

        加:我跟意大利文译者和法文译者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这两种译本都很好。不过,我体味不到法译本的优美。

        门:该书在法国的销售情况不及在英国和意大利,更不用说取得巨大成功的西班牙语国家了。这是什么原因?

        加:这也许要归咎于笛卡尔,法国哲学家、数学家,一般被视为理性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哲学吧。我觉得,我和拉伯雷的激情较为接近,离笛卡尔的严谨则相去甚远。在法国,笛卡尔曾一度占了上风。尽管我这本书也受到了好评,但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法国没有像在其他国家一样受到普遍的欢迎。前不久,罗萨娜·罗桑达,意大利记者,曾加入意大利共产党,后参与创立报纸《宣言》,被开除党籍。">才给我把事情讲明白:原来一九六八年法译本在法国出版时,社会局势对我这本书并不十分有利。

        门:的成功是否使你非常惊讶?

        加:是的,非常惊讶。

        门:但是你对弄清楚这个秘密并不感兴趣?

        加:是的,我不想知道。我认为,搞清楚为什么我的一本我估计只有几个朋友会看的书会像热香肠一样到处出售,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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